在這小城千千萬萬的房間中,有個房間對我來說非同尋常,那里住著我心愛的姑娘。無疑,我有著許多次敲響她的房門的記錄。并不是每一次敲門都會有同樣的結(jié)果,屋里沒反應(yīng)或者聽得有人過來開門;有人過來開門的話,就是她或者根本不是她,而是別的什么人;是她的話,就她一個人在家或者還有別人在一起——凡此種種,不一而足,但敲門的情形卻是毫無例外的相同。那么,在哪一天的哪一個時刻,我會敲響她的房門呢?
我在街上亂轉(zhuǎn),忽然間眼前出現(xiàn)一扇門,就止住了彷徨不安的腳步。當(dāng)然,我立刻就認(rèn)了出來,那是她的房門。雖然和這小城無數(shù)的房門相差無幾,但對我卻是無比的熟悉。它上面細(xì)致的紋路和某種痕跡,就是我黃昏時分在街上四處亂逛時高高懸掛的夢——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又一次莫名其妙地站在了她的門前,細(xì)細(xì)體會,能感覺到體內(nèi)隱隱的、洶涌的渴望。盡管如此,我還是會突然懷疑是不是走錯了地方,進(jìn)錯了門洞或者上錯了樓層;就踮起腳跟,就著樓梯間微弱的光線,伸長了脖子勉力去看那上面的房號。這時我最擔(dān)心房門突然從里面開出;我還沒敲門呢,房門就自動開了,那太令人沮喪了。等到終于確信這就是她的房間,扇形廣場上的鐘偏偏又敲響了,當(dāng)——當(dāng)——,我就干脆站在那里等它敲完,一邊在心里專心地數(shù)著鐘聲。鐘聲悠揚,把我在門前的靜侯一再地延長。
在舉手將要敲門的瞬間,我似乎又顯得些許的遲疑,因為我的手在半空里停住了。她究竟有什么值得我這樣念念不忘呢?她真的有我想的這樣好嗎?我不來敲她的門,不來追求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事到臨頭我才發(fā)現(xiàn),面對這樣一個問題,我遠(yuǎn)沒有一以貫之的答案;不但如此,在不同的時刻我的回答還很可能絕然相反,這時候的答案可能會輕易地顛覆掉那時候的答案;還不止如此,這個問題還會不斷地延伸擴(kuò)展,直至涵蓋生活的方方面面,最后成為一個根本性的問題:敲響這扇門還是不?用心地愛她并爭取她的愛還是不?孜孜不倦地做某件事情還是不?就像一座萬丈高樓已經(jīng)建到了一半,卻發(fā)現(xiàn)它的基礎(chǔ)很可能需要推倒重建,乃至整個工程都需要重新來過,是推倒來過還是不——要作出抉擇真是太痛苦了。我覺得時間在飛快地過去,在每一分每一秒里,我似乎都在跋山涉水,耗去了我的全部精力,使得我長時間地站在門前不能動彈,既敲不響它,又放不下舉起在空中的手。
或許,我來得并不是時候呢?或許,長久不見兄弟姐妹了,這會兒她正在跟他們團(tuán)聚,一家人嘮嘮嗑嗑,其樂融融;這未嘗不是不可能的。在這樣的場合,我貿(mào)然敲門進(jìn)去肯定不合適;我跟她的事情還沒有進(jìn)展到介紹給家人認(rèn)識的地步,這一點我清楚得很;別說她還不準(zhǔn)備向她的家人提起我,連我自己也還沒有準(zhǔn)備好如何面對她的家人呢。要是這樣的話,趁著還沒有敲門,轉(zhuǎn)身離去,等下次時機(jī)合適了再來找她,豈不是更好?我覺得我迫切地需要一個問題,通過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來指明下一步行動的方向,把我從站在她門前一動不能動的窘境里解脫出來。既然要立刻回答前面那個根本性的問題有這么難,那么與其痛苦地忍受它的折磨,還不如退而求其次,拿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來代替它。如果她確實正在跟家人團(tuán)聚,我確實來得不是時候,那么我就不該敲門了,回去得了;這就是問題的答案,也是我這次來找她的結(jié)果。我將繼續(xù)回到大街上游蕩,生活雖然沒有進(jìn)步,但也沒有傾覆,無非是又一次回到了老路上。于是我終于放下了在空中停留良久的手,轉(zhuǎn)身想走,內(nèi)心倒是一片釋然,恍惚間還長吁了口氣。
偏偏在這個時候,耳側(cè)響起了咚的一聲。盡管聽起來模糊沉悶,不易察覺,但分明就是敲門的聲音。難道除我以外,還有另一個人站在門外?雖然跟我一樣在門外疑惑了半天,但跟我不一樣的是,他最后決定要敲響這扇門?我左右看了看,卻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另外一個人。那么是一只貓干的?貓爪子搭在門上發(fā)出的聲音倒也是這樣的。于是我低下頭,試圖在腳邊找到一只貓,有相間的花紋或者通體一色,什么花色的貓都行??墒且矝]有這樣一只貓。我想,如果是一只貓干的,就算它干完了就跑,跑得飛快,一跑起來就沒了蹤影,它也得喵的叫一聲呀?我既沒有看到一只隨便什么花色的貓,也沒有聽到喵的一聲貓叫,所以也不會是一只貓干的了。那么,是我自己敲的門?我舉起剛剛放下的手,坦白地攤開在眼前,又來回轉(zhuǎn)動著,希望能在上面找到敲響過門的痕跡。冷颼颼的空氣在張開的五個手指間流動,它們看起來是那么的無辜。幾乎是在無意之中,我的身體歪了一下,我又聽到了咚的一聲響;這下我知道了,是我的身體一晃,手磕到了門上,門確實是我自己敲響的。咚,又是一聲——再敲就容易多了;似乎是無可奈何地,我終于敲起門來。
咚咚咚,咚咚咚,敲著她的房門的時候,我會想起什么呢?一般而言,那時候我感到宿命是常有的事。是的,我是注定了要來敲她的門的;我在街上到處亂轉(zhuǎn)時,有許多機(jī)會去干別的事,要是碰巧有哪個人輕輕地招呼我一聲,我準(zhǔn)會聽話地隨他而去;要是隨他而去的話,我肯定會忘乎所以地縱情游樂,肯定會的,在朋友圈里我一向是不甘寂寞的;我還會碰上別的姑娘,會輕而易舉地墜入情網(wǎng)。但這一切都沒有發(fā)生,在我那么虛弱地向所有人敞開胸懷的時候,腳步卻把我?guī)У搅怂拈T前。還有,當(dāng)我真的站在了她的門前,對是不是非得找她,非得敲開她的房門難以決定時,總會不由自主地敲起門來,這不是宿命是什么?當(dāng)一個人覺得他做某樣事情是因為宿命時,事情一下子就好辦多了。因而,咚咚咚,咚咚咚,我的動作連貫得多了——在持續(xù)的敲擊聲中,在某種焦灼的期待中,我還會感到瞬間的迷惑:究竟是在哪一天的哪一個時刻,我在固執(zhí)地敲著這扇門?我發(fā)現(xiàn)自己敲門的動作是這般嫻熟,這般得心應(yīng)手,似乎一直以來,我就這樣敲著,似乎這樣敲著本身就是一種樂趣。
但愿我能一直這樣敲下去,咚咚咚,咚咚咚,聲音回蕩在空空的樓梯間,就像一個人在寂靜的夜半時分聽到自己的呼吸,或者隨手一搭,觸摸到自己胸腔內(nèi)靜靜的心跳?;蛟S,我還會想起一個人在曠野里走路的情形,那持久的、一再延續(xù)的敲門聲,無疑就是他的腳步聲,聽起來那么堅定,勿容置疑地要去某個地方;其實他哪兒都不想去,想去某個地方僅僅是他若有若無的想象。這時候要是有人從樓梯上來或者下去,經(jīng)過我身旁,他看不看我都沒有關(guān)系,因為我只會當(dāng)作沒有看見他,我既無法主動跟他說什么,即便他主動跟我說什么,我也無法應(yīng)答他什么。有時候,倒是我身后的另一扇門,在我再三地敲著這邊這扇門的時候,悄無聲息地開了。不過也只開了一條縫,從縫里勉強(qiáng)擠出一個腦袋來。在我的想象中,那應(yīng)該是一個老年婦女的腦袋,一個熱心腸的老鄰居;不等我心愛的姑娘長大成人,就急不可耐地替她操心起婚事來,到如今已經(jīng)張羅了太多年頭;所有跟她接觸過的小伙子,包括我,這位老鄰居都一一記在心上;有幾個小伙子甚至連她本人都已經(jīng)忘記得一干二凈了,這位老鄰居卻還清清楚楚的記著,時不時地還在反復(fù)地相互比較著。我想,像這樣一位老鄰居,也許真在我心愛的姑娘心里占據(jù)著極其重要的位置,說話很有分量,因此首先取得她的好感對我來說也極為必要。于是我?guī)缀鯉е桓闭~媚的笑容,滿懷期待地轉(zhuǎn)過去,勇敢地去面對這位老鄰居——前面我已經(jīng)說了,我身后的門是悄無聲息地開出一條縫來的,既然是悄無聲息地開出一條縫來,那么從門縫里探出一個腦袋來,應(yīng)該也是悄無聲息的。因此往往是我滿臉堆笑地轉(zhuǎn)過去,迎面看到對面的門卻并沒有開了一條縫,依然緊緊地閉著,也并沒有一個老年婦女從門縫里探出她的腦袋來。也許,就在我回頭的一剎那,那扇門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提前合上了,在合上之前,那個老鄰居的腦袋當(dāng)然也已經(jīng)早早地縮了回去。
于是我通情達(dá)理地回過身,重新敲起門來。咚咚咚,咚咚咚,好像為了表明我非要敲開這扇門不可的決心,我敲得果斷有力多了。敲著敲著,我猜想那個老鄰居是不是又從門縫里鉆出了腦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的回過頭。真的有一個腦袋從門縫里鉆出來,但那上面不是如我想的那樣掛了一張老年婦女的臉;掛的是一張光潔閃亮、稚氣十足的小男孩的臉。我的表情一定奇怪得很,因為我看到小男孩用他黑黝黝的眼睛瞧著我,像是看著一件毫無新意的玩具,哪怕用指尖碰一下的興趣都沒有。在短暫的對峙之后,小男孩的腦袋從門縫里消失了,砰的一聲,門被重重地關(guān)上了。我想,如果跟我對峙的就是想象中的那個老鄰居,我臉上的表情也不至于這么奇怪;由于看到從門縫里鉆出來的,竟然是一個小男孩的腦袋,我的臉上一定布滿了驚駭,僵硬得不得了。我又想,如果不是被小男孩,而是被想象中的那個老鄰居看到我這副嘴臉的話,那真是太糟糕了;況且由于回頭的動作太迅猛了,我還來不及在臉上為她堆起笑容呢;她一定會在我心愛的姑娘面前,把我的怪模怪樣描述得惟妙惟肖;而我心愛的姑娘聽了以后,也會跟著老鄰居吃吃地笑起來,同時暗地里下了決心,一定要找一個不會讓鄰居取笑的愛人。所以,讓一個小男孩看到我手足無措地敲著我心愛的姑娘的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
在我們這個小城,近段時間正傳說著一樁跟敲門有關(guān)的兇殺案,不知道是不是事實,反正說得煞有介事;雖然聽別人說的時候,總會有這樣或那樣的疑問,但輪到自己說給別人聽了,往往一副信誓旦旦、言之鑿鑿的樣子。到處都在傳說這樁兇殺案,即便在街上無所事事地走著,并沒有跟人說話,也能隱約感覺到兇殺案在人們心里引起的恐慌。是這樣的,一個中學(xué)生,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獨自在家寫作業(yè),竟然被一個不速之客,一個偶然來敲門的人奸殺了;就發(fā)生在城南新村。跟人敘說這樁駭人聽聞的案子時,要是他碰巧倚在跨湖橋欄桿上,準(zhǔn)會不失時機(jī)地用手一指,把人們的目光從風(fēng)光旖旎的公園水面引向城南新村;人們的目光即刻就溢滿了同情,好像整個城南新村都遭受了不幸。隨著日復(fù)一日的口口相傳,兇殺案的種種細(xì)節(jié)越來越廣為人知。據(jù)說兇手是個間歇性精神病患者,每縫細(xì)雨霏霏的日暮時分,便會感到分外的寂寞難耐,不由得要出來走走,長時間地在居民樓的一個個門洞里來回穿梭,伺機(jī)作案;他其實是個白面書生,秀氣文靜,戴一副金絲眼鏡,并不是如一般所想象的五大三粗;他作案前在外面逗留的時間越來越晚了,前幾天,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城南新村有戶人家突然聽得有人敲門,主人起來透過貓眼一看,樓梯間空空如也,側(cè)耳細(xì)聽,連腳步聲也沒有,可是路燈卻亮著——要知道如今的路燈都裝了節(jié)能裝置的,亮幾分鐘便會自動熄滅,可見剛才確實有人來過,聽見主人來開門的聲響,就先躲了起來;等等。
因為有這樣一個傳說,咚咚咚,咚咚咚,在一聲聲敲門聲之間短暫的寂靜里,我會感到十分的心虛,甚至還會有一點點驚慌。我感到,一般而言,人家會時刻防備著所有來敲門的人,躲在貓眼后面,將敲門的人細(xì)細(xì)打量。或許,這會兒我就被許多雙眼睛看著。大家看到,一個不安的年輕人,身體晃來晃去,看上去文質(zhì)彬彬,正符合傳說中那個掠色取命的家伙。因此我會努力挺起胸膛,盡量不讓身體晃動,就像在大庭廣眾面前一樣,竭盡所能要保持儀表端莊。當(dāng)然,在長時間的敲門不應(yīng)后,我也只好罷手了。我才不會像傳說中的那個兇手一樣,到后半夜還在敲門。敲門不應(yīng)是常有的事。我能要求她什么呢,能要求她此時此刻就等在房間里,就等著我來敲門,就等著為我開門?不,我不能這樣要求她。我很寬容地想,這樣要求她是沒有道理的;在理智上,我得承認(rèn)她有她的自由,我只能說我愛她,但不能要求她也愛我;既然我是那么偶然地愛上了她,那么我能夠做的,只能是等著她也那么偶然地愛上我。甚至在垂頭喪氣地下樓梯時,我也會照樣保持內(nèi)心的平靜:如果我把一切遭遇都理解成命運,那么在任何遭遇面前,我都做得到心平氣和。剛才,那么焦急地想見到她,那么心神不定地敲著她的門是我的命運,現(xiàn)在,空著雙手無功而返,接下去繼續(xù)在街上游蕩,腳步邁動,卻沒有一個可去的地方,則也是我的命運。我不認(rèn)為這是我的失敗之處。我從來都不曾努力地去爭取什么,因而總也得不到什么。要是出樓梯口的時候正好刮過一陣風(fēng),將我的臉面蒙上一層細(xì)密的雨絲,我將更為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我不會為此而悲哀,因為承受自己的命運,是一種無尚的美德。
我又何曾真正走進(jìn)過她的房間,在那里舒舒坦坦地坐下來過?要是真進(jìn)了她的房間,我只會倍感惶惑。咚咚咚,咚——敲門聲嘎然而止;我敲不到門了,她真的把門打開了,我敲門的手頓時撲了個空。這時候,我走進(jìn)她的房間,是不得不的了??傆心敲匆粫?,我剛進(jìn)她的房間,既進(jìn)退失據(jù),又找不出合適的話頭,就只好垂著手,抿著嘴,只在嘴角掛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梢娢沂窃谛Φ?,好像對眼前的一切很滿意。她會問,你在笑什么呀?每次來,你總在笑。于是我就脫口而出,看到你,我太高興了,太高興了。完了,我又沒話了。整個房間都靜下來,等我說話,可是我還是想不出說什么好。我確實是太高興了,尤其是趕上房間里只有我們倆這樣的好機(jī)會。在我的想象中,我和她只能夠單獨在一起,這樣的話,我就可以把太多的甜言蜜語說給她聽,讓她徹底知曉我無邊無際的深情厚意。我有過很多次這樣的經(jīng)歷,我費盡周折,終于找到了她,卻正逢還有其他人在一起;當(dāng)然,她是個顧大局的人,整個場面都應(yīng)付自如,這也正是我喜歡她的一個地方;在跟我招呼完以后,她又接著剛才的話題,興趣盎然地和大伙說開了;自始至終,我都只能隨著別人說的,附和幾句,最后無奈地跟大伙一起與她道了別。像今天這樣,能夠和她單獨在一起,簡直就是我夢寐以求的,可是,我為什么說不出話來呢?
“你說,我今天見到誰了?一個老同學(xué),差不多六七年沒見了,你猜猜,我和他見面頭句話是怎么說的——”她是這樣的善解人意,見我如此局促不安,想說什么又說不了,就自己找話說了。
“你是怎么說的?”我說。可是同時我也知道,如果任她說下去,她準(zhǔn)會滔滔不絕地又說上半天,我又會只剩下隨口附和的份;我將永遠(yuǎn)懷揣著問題,想說而始終說不出來;我得有所行動。于是我又說:
“你不要說啦?!?/p>
我上前一步,捂住了她的嘴,使她再也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