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照的故事

我先后持過三本護照，中國、英國和香港特別行政區(qū)護照，“最好使”的首推香港特區(qū)護照。第一個超級優(yōu)勢是：香港特區(qū)護照免簽的國家最多，比如：蒙古、俄羅斯、朝鮮等中國的友好鄰邦；其次，香港特區(qū)護照還堪稱是世上最安全的護身符，比如，前往中東、伊拉克、阿富汗等穆斯林地區(qū)、國家，英國護照簡直等于懷揣著一顆不定時炸彈，遭遇?綁架的風險絕對大于不被挾持的風險，不幸的是，英美國家面對綁匪的政策又是鐵板一塊、大義凜然，即：絕不與草寇談判，絕不支付贖金。故，慘遭綁架的英美草芥肉票，絕對得自求多福，而綁匪面對英美肉票（簡直就是難啃的骨頭，沒什么油水。）同樣頭疼，因為綁匪也只有兩個選擇：要不撕票，要不放人。其實，撕票和放人這兩出悲喜劇，最近一些年我們沒少從電視新聞里觀賞。

1999年春天，筆者曾經(jīng)持中國護照自英國抵香港。香港海關(guān)那位稚氣未脫的女警一見我的中國護照，立馬神情嚴峻地警告我：“記住，你只能在香港待7天，過期非法滯留，香港警察就會逮捕你。絕無特赦！”筆者身旁的英國老公則可以享受免簽證居港半年的待遇。如此厚此薄彼，我一下子就傻了，真是沒想到香港對待大陸同胞居然會是這樣苛刻。于是，我不滿亦不解地詢問：“香港不是已經(jīng)回歸祖國了嗎？怎么中國公民待在自己國土上的待遇反倒不如老外？尤其是不如香港的前殖民主子？”經(jīng)香港朋友指點，第八天一早，筆者即奔赴深圳，當天往返羅湖橋一遭，就又能得到在香港待7天的“優(yōu)待”，雖然回港時，在海關(guān)又遭遇了一番香港警察的警告。

到了2000年，筆者海歸香港定居時，已經(jīng)搖身為英國公民。果然抵達香港機場海關(guān)，香港警察面對我的英國護照，除了笑臉相迎還是笑臉相迎，連一個字都沒問。倒是一位同機抵達的上海太太訴說，她是來探望在港工作的丈夫，由于她持中國護照，只批準她滯港數(shù)月的探親期。無奈之下，她遠赴英倫讀書，因為當年，香港對于大陸居民居港的其中一項政策是：持中國護照者若有在海外居留滿兩年的經(jīng)歷，就可以隨居港工作的配偶定居香港。于是，這位上海太太正努力在英倫攢時間，也算是一種移民監(jiān)吧。

上世紀90年代初，我在北京辦理出國護照，雖說那時候已經(jīng)比80年代容易了許多，但仍舊頗費周折。滿北京城跑得精疲力盡時，望著天空，傷感：真希望化作一只小鳥兒，無拘無束地翱翔于世界領空。當時北京坊間還流傳著一個段子，說是：1980年代辦出國護照卡得嚴，是因為外國領使館發(fā)給中國公民簽證容易，因為老外知道，能過關(guān)斬將持著護照登門簽證的中國國民，都是經(jīng)過中國公安“久經(jīng)考驗”的“戰(zhàn)士”。轉(zhuǎn)眼到了1990年代初，外國領使館總以“有罪定論”為前提，嚴卡“政審關(guān)”，所有類別的簽證，都圍繞著首先要求申請者洗刷“移民傾向”的嫌疑。西方簽證一證難求的狀態(tài)下，中國政府發(fā)放護照開始與時俱進起來。對此坊間又有了新的傳說是，中國政府太聰明，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般的簽證歷程，多數(shù)人最后皆會在西方使館鐵面的簽證官面前功虧一簣，于是，中國政府樂得做回好人，還權(quán)于民。記得當初我拿到護照，只能算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即使闖過“獨木橋”拿到簽證，也不能算是大功告成，因為接下來，還得上家附近管片的派出所開一份取消糧油票及戶口的證明，才有資格返回公安局換取出境卡，至此，所有出國手續(xù)終落下帷幕。

那年月持有護照，是一種身份象征。

一位女友本打算與我一同赴英，無奈她持的是公務護照，其單位領導將她的公務護照給沒收了，且鎖進了保險柜，無論她如何艱苦卓絕地努力，領導就是不高抬貴手（據(jù)說令領導龍顏大怒的是，這么個新進單位的小女子，居然連番有出使英美的好運，而他這位一處之長，連一次出國的機會都沒撈到過）一冊小本本難死英雄好漢，算是見識了。

拜讀影后劉曉慶自傳，提及她1980年代初與上海影星陳燁小姐聯(lián)袂出演香港導演李翰祥的名片《火燒圓明園》和《垂簾聽政》，劉曉慶出演西太后慈禧；陳燁搭檔扮東太后慈安。夜晚“兩宮皇太后密談”籌劃未來大局，“西太后”劉曉慶苦口婆心力勸“東太后”陳燁留步，無奈“東太后”那時去意已定。陳燁訴苦說：她每月48元工資，房子不知何時才能解決。

洪晃大姐的大作中也曾提到，當年她決定自美海歸時，她那名媛母親章含之相當反對，據(jù)說就怕女兒一回來就再也出不去了（當時許多海外中國學子都有此顧慮）。印象深刻的是，洪晃說服母親的理由是，她嫁給了美國人，消除了被“扣在”國內(nèi)的風險。那時社會上流傳的黑色幽默是：頭等女子嫁美軍（美國人）；二等女子嫁皇軍（日本人）；三等女子嫁偽軍（海外華人）；四等女子嫁國軍（臺灣人）；五等女子嫁共軍（大陸人）。1990年代，筆者曾就中國女性外嫁做過專題采訪。發(fā)現(xiàn)西方華文媒體上，絕大多數(shù)“非誠勿擾”征婚的中國女性，目的其實只有一個，就是速配一位有經(jīng)濟實力、有居留權(quán)的婚姻伴侶。采訪過一位與七八位中國大陸女性接觸過的英國先生，他交往的這些中國女性都是離異者，英國先生的感嘆是：“中國女士與我見面沒兩次后，不管她們的英語流利還是磕巴，其臺詞都如出一轍，就是巴望盡快嫁給我，令我受寵若驚之余又惶恐之極?！爆F(xiàn)成的一例，一位中國小姐速配一位英郎后，旋即人間蒸發(fā)。兩年后老外丈夫不幸中風去世，英政府滿天下尋覓其配偶料理后事，中國城超市布告欄上都貼有該華人太太著旗袍的玉照，英警方的中英兩種文字留言是：誰見過此女士，請速與警方聯(lián)絡。

除了以結(jié)婚和工作身份居留西方之外，還有另辟途徑的一類，那就是難民身份。比如，筆者結(jié)識一位北京小姐，不知教堂門往哪個方向開的她，居然聲稱自己由于忠于梵蒂岡教皇，其堅定的宗教信仰，在國內(nèi)遭遇到宗教信仰迫害。當然這些胡謅的臺詞，都是上供了唐人街律師數(shù)千英鎊銀兩，被面授機宜來的。后來，洋宗教信仰的借口又被與時俱進地修訂為法輪功版，這些所謂的“政治異見者”，再前往中國使領館門外舉著牌子抗議招搖數(shù)分鐘，立照為證交予移民局后，政治難民居留身份幾乎一錘定音了。前面提到的北京小姐，就是走了這一圈程序后，成功地“被移民了”，代價是9年內(nèi)不得踏出英國國門。

風水輪流轉(zhuǎn)，如今面對經(jīng)濟騰飛的中國，西方世界一夜間來了個180度大轉(zhuǎn)彎，開始敞開胸懷、滿臉堆笑地巴結(jié)和招攬財大氣粗的中國公民。于是，也有了“海歸”這一新鮮名詞，而早年走西口的種種“痛說家史”，也成為了歷史笑話。

聽英國BBC廣播又長了新知識，那就是護照的溯源。據(jù)說護照的最早文獻資料可以追溯到《圣經(jīng)》舊約《尼希米記》第二章，真是嚇了我一跳。故事是：尼希米（Nehemiah）持波斯皇帝的手諭，前往大河西岸猶太省份公出，皇帝手諭是通知當?shù)毓賳T務必準使者通行，并對使者提供安全護送。這似乎與我當年中國護照上的備注：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請各國軍政機關(guān)對持照人予以通行的便利和必要的協(xié)助，如出一轍。

莎士比亞戲劇《亨利五世》里，國王有一段關(guān)于“護照”的鏗鏘演講：“如果誰沒有勇氣拼一仗，那就隨他掉隊，我們發(fā)給他通行證以及旅費。因為，我們不愿跟這樣一個人死在一塊兒?！庇⑽脑睦?，“通行證”是passport（護照），中文劇本譯成“通行證”倒也貼切，歷史上歐洲的passport的確具“通行證”功能。甚至到了19世紀時，英國人前往法國旅行，去法國駐倫敦的大使館辦一本法國護照，比持一本英國護照用著更方便。同樣，打算來英國旅行的外國人，辦一本英國護照隨身是上策。這種前往哪個國家，就持該國護照的變色龍策略，直到1858年之前都暢通無阻。1858年時，意大利革命黨人奧西尼（Felici Orsini，1819 - 1858）為了革命利益辦了一本英國護照，化名前往巴黎行刺當時的法國皇帝拿破侖三世（Napoleon III，1808 -1873）。革命黨人向驅(qū)車前往歌劇院的拿破侖擲炸彈，炸死了8個人，炸傷了142人，拿破侖卻天子命大躲過一劫。奧西尼兩個月后被送上了斷頭臺，由于刺客是從英國出發(fā)，且持大英帝國護照，致使暗殺事件令英法之間釀出一場外交大戰(zhàn)，當年唐寧街10號的帕默斯頓勛爵（Lord Palmerston，1785 - 1865）政府，因遭遇“護照門”風波而倒臺。此后，英國政府不得不亡羊補牢，英國護照開始只發(fā)給大英國民。

諷刺的是，拿破侖遇刺三年之后，法國好了傷疤忘了疼似的居然取消了護照制度。到了19世紀后葉，歐洲多數(shù)國家不再查驗旅行者的護照，原因是，鐵路在那個年代開始蓬勃于歐洲，發(fā)達的交通一時間令各國政府拿不出應對從天而降人潮的人力和物力。到了1900年前后，歐洲就只剩下兩個最專制的國家還存留護照檢查制度，那就是俄國和奧斯曼帝國，這兩個帝國無論是自己國民出境，還是外國人光臨，都要求出示護照。可惜歐洲村的概念好景不長，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結(jié)束了“無國界”的美夢，英國1914年率先通過《國籍與外國人地位法》，其他國家紛紛效仿，護照再次成為旅行身份證件。當然，此法案是戰(zhàn)時為了防止敵國間諜滲透的防衛(wèi)措施，另外也是為了阻止本國人才外流。到了1920年時，在國際聯(lián)盟（聯(lián)合國前身）操辦下護照有了統(tǒng)一的模式，32頁版的標準護照取代了先前不同國家的各自為政版本。歷史轉(zhuǎn)到冷戰(zhàn)時代，前蘇聯(lián)間諜開始鉆英國沒有身份證制度的空子。那年月，蘇聯(lián)特工對英國人的墓園尤其感興趣，蘇聯(lián)人從墓碑上尋覓到合適的英國死人身份，然后致信英內(nèi)政部申請郵遞護照服務，只要提供姓名、出生地、出生年月日，即可大功告成，因為英國沒有中國死人注銷戶口一說，戶籍制度是中國特有的產(chǎn)物，英國人都沒有戶口。于是，蘇聯(lián)克格勃特工阿廖沙持有英國公民約翰的護照，絕對不是假冒的，且暢通于各西方國家。

何時世界真能大同，西方國家無需花費巨款圍追堵截第三世界的非法移民，世界成為真正的地球村，各種膚色的村民，真能像鳥兒一樣自由地飛翔于地球村的各個角落，不再有被截在機場以航空港為家的悲劇，恰如好萊塢影星湯姆?漢克斯主演的《航空港》故事，那可是一出真人真事改編而來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英國工黨政府外交大臣貝文（Ernest Bevin，1881-1951），就曾發(fā)過如是感嘆：他希望有朝一日，從倫敦維多利亞火車站出發(fā)，端坐車廂內(nèi)就可以暢游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無需護照作為護身符。

俗語說：現(xiàn)實生活里的精彩總是超過杜撰的戲劇。封筆后，不知拙文是否被上蒼“偷窺”了，于是，為了助筆者此護照專題“料”更猛，前不久在巴黎戴高樂機場轉(zhuǎn)機時，法國邊防警察狠狠地給筆者吃了一頓“護照小灶”。

那天下午，筆者隨法航航班自香港返英，中途巴黎轉(zhuǎn)機時，不知由于華人旅客太多還是咋的，反正筆者20年來旅行過五洲四洋，從未經(jīng)歷機場轉(zhuǎn)機還要查驗護照驗明正身的關(guān)卡，通常只有落地入境時才享受目的地國家海關(guān)驗護照的待遇。言歸正傳，當時魚貫的人龍大部分都是轉(zhuǎn)機旅客，比如，筆者前面的一對華為公司男女，男士公出往南美智利，小姐公出赴南美巴西，還有不少香港旅客如筆者一樣往英倫。轉(zhuǎn)機大門前硬邦邦地戳著兩男一女三位法國警察，他們對待歐美白人旅客顯然十分痛快，對待持香港特區(qū)護照及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者，會稍加留意，明顯地厚此薄彼，令人不快。輪到我這位英籍華裔時，那位一點都不帥、一點都不浪漫的法國小個子警官，立刻顯出興奮莫名地“如臨大敵”精神勁。他先是翻來覆去地擺弄我的英國護照，接著毫不留情地使勁蹂躪起護照，又捏又掐，令筆者一陣肉緊心痛，這本護照跟了筆者近10年，情同手足?！芭按绷思s三分鐘可憐的小本本后，小個子又開始用顯微鏡雞蛋里挑骨頭般地審查起來。我開始不悅，因為所有旅客早走光了。對了，筆者前面的那位華為小姐也曾被截停，由于她持的是中國護照，小個子顯微鏡照了一番后就被放行了。

為了不誤轉(zhuǎn)機，我對法國警官獻計獻策說：“我是英國公民，護照上有我這些年旅行過的10多個國家的海關(guān)入境印章。包括：美國兩次；加拿大、新西蘭、澳大利亞、馬耳他、法國、意大利、瑞士、葡萄牙、西班牙、奧地利、俄羅斯、希臘、芬蘭、香港、中國、越南、泰國、日本、韓國……不知小個子聽不懂英語還是故意刁難，反正，他不搭理我的茬，繼續(xù)像一位被埋沒的業(yè)余作家似的悶頭對著本子用功，他那只顯微鏡左眼須臾不離地與我的護照較勁，他的頭一直深深地埋進我的護照里，就差與護照親嘴了。我越發(fā)不悅起來，作為榮獲過世界華文旅游文學獎的專業(yè)作家，我護照上那些洋洋灑灑的各國入境印章，其中包括小個子為之服務的法蘭西入境印章，這些堂堂官印居然在小個子眼里都成了“偽造”嫌疑。

我終于忍不住抗議道：“我是英國公民，我可以控告你種族歧視?！币慌阅俏慌妱輵B(tài)不妙趕緊打圓場：“你是否持有雙重國籍？你這本護照顯然是在香港領取的，他沒見識過?！蔽掖穑骸拔业拇_有香港特區(qū)護照?！边吔忉尡氵f上我的香港特區(qū)護照。三位法國警察面對我的香港特區(qū)護照不屑一顧，小個子仍舊執(zhí)著于挖掘我的“假英國護照”黑證據(jù)，一副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狠勁。我繼續(xù)申辯：“香港英國領事館發(fā)放的也是英國護照，難道你們懷疑香港英國領事館？我每年進出英倫N次，如履平地，英國海關(guān)從未如此刁難過我。我要求你們必須向我道歉?！毙€子千難萬難地總算將頭從深埋的護照里探了出來，不情愿地將護照還給我。

我站著不動，直視著小個子再次要求他向我正式道歉。他敷衍道：“我們耽誤你時間了?！边@種偷工減料的歉詞，我表示不滿意。我說：“記住，你們對旅客不友善，有損法國形象，是法蘭西的損失。你的行為令法蘭西蒙羞。”

航班落地英倫紐卡斯爾。英國邊防大叔“草草地”瞄了一眼我那剛剛備受摧殘的護照，便微笑著放行了，時間僅數(shù)秒鐘。

回家真好。

郭瑩

英籍華人，世界華文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際問題評論員。作為專欄作家，為港臺、新加坡、歐洲及中國大陸媒體報導西方世界。著作有：環(huán)球行紀實《相識西風》；國內(nèi)外首部群體老外在中國紀實《老外侃中國》；中國女性越洋婚戀生存實錄《一家兩制—嫁給老外的酸甜苦辣》；深度剖析歐洲社會、文化紀實《歐洲如一面鏡子》。

郭瑩曾榮獲“世界華文旅游文學征文獎”亞軍；上?！缎旅裢韴蟆贰拔业牡谝槐緯魑莫劇奔拒?。曾作為時事評論員參與鳳凰衛(wèi)視節(jié)目。曾任教香港公開大學碩士生班文學評論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