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2011-11-26
作者簡介:董佳(1980-),男,山西太原人,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歷史學博士,北京,100872。
摘要:20世紀初民族危機空前嚴重,政府的不良施政及其對危機事件的不當處置,激化了社會矛盾,引發(fā)了社會民眾對官方的強烈不滿,革命形勢日漸成熟。辛亥革命雖成功推翻了舊政權,但革命畢竟是一項全面、復雜、深刻的社會變革。這場轟轟烈烈的政治革命,除造成權力的轉移外,并未給中國傳統(tǒng)的社會結構和思想意識帶來新的變化,革命發(fā)生異化。而社會的被邊緣化也埋下了革命在建立政權后即告終結,革命無法繼續(xù)深入的歷史注腳。
關鍵詞:清末革命;革命緣起;革命動員;社會抗議;革命異化
中圖分類號:K257.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 1004-7387(2012)02-0155-04
作為一種國家政治制度的全面的劇烈變革,革命是由一個新的統(tǒng)治階級領導并旨在反對現(xiàn)存體系、推翻舊統(tǒng)治階級的有意識的集體暴力行為。其產(chǎn)生一般源于政治危機,而這些政治危機又源自于國家制度結構和全國形勢的變化。顯然社會發(fā)展程度低、處于轉型期的國家,較經(jīng)濟發(fā)達、政治穩(wěn)定的國家和地區(qū),更容易爆發(fā)革命。由于公民法律意識、政治參與意識及權利意識的不斷提高,民眾對現(xiàn)代化的期望值與國家現(xiàn)實狀況之間的不平衡所導致的社會能量無法釋放,使民眾極易將他們的不滿訴諸社會沖突行為,釀成嚴重的暴力對抗。事實上,處于20世紀之交的中國正處在這樣一個新舊交替、激烈碰撞的社會轉型期。晚清社會的劇烈變動帶動了社會分化、流動和民眾政治意識的加強,人們開始用新的眼光來審視自身所處的政治體制,渴望參與政治并表達自己的政治訴求。但清王朝脆弱的政治整合能力和政治吸納能力,使官方無法適應這一變化。在社會失序的混亂轉型中不斷生成或游離出的社會異己力量無法通過正常渠道宣泄的情況下, 社會矛盾長期積累后迸發(fā)出來的結果,便是清末革命運動的發(fā)生。1911年的山西革命便是在此背景下發(fā)生的。
一、 革命緣起:社會不滿與政府的統(tǒng)治合法性危機
革命常常被反對它的人視為是一個人為制造地、從一個社會傳播到另一個社會的社會傳染病。但如果革命真是一種社會傳染病的話,那么對付它最好的辦法就是免疫而非手術。因為社會內(nèi)部而不是外部才是導致革命產(chǎn)生的基礎。[1]它不取決于某支革命先鋒隊的主觀努力,而是發(fā)生在一定社會結構下某一歷史時刻多種社會因素復雜交織的后果。那么,造成清末革命的原因是什么呢?表面看官場腐敗、囤貨居奇、過分抬高物價、沉重的賦稅及對外喪權辱國都有可能,但根本上卻取決于中國數(shù)千年來封建價值倫理與社會結構極為穩(wěn)固的國家特質。封建社會的超穩(wěn)定性,導致舊秩序難以通過不斷的演進以適應環(huán)境的變化。而一旦它必須要適應“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的這個新環(huán)境時,舊秩序不得不在猝然間被迫地改變自己,其結果往往會表現(xiàn)為政府的進退失據(jù)和社會的普遍不滿。當社會的不滿情緒開始普遍化時,一個致力于改變現(xiàn)存秩序的社會反對派就會形成。
而要讓這種對政府的“不滿”發(fā)揮作用,現(xiàn)存權威是否喪失統(tǒng)治的合法性是關鍵。在過去,傳統(tǒng)道德倫理、君權神授和社會依附為威權政府的統(tǒng)治提供了合法性。但在民智漸開、社會流動增加和文化水平提高的年代,這些傳統(tǒng)理論統(tǒng)統(tǒng)失去了效力,政府的存續(xù)只能仰賴于社會的廣泛支持,為此政府就必須能提供足以滿足社會所需要的優(yōu)質公共服務。而一旦舊秩序出現(xiàn)了無法協(xié)調(diào)的矛盾,社會就會轉而接受一種新的可替代性的方案,即從對舊秩序的服膺轉向革命。在這種情況下,政府就失去了合法性,不得不更多地依賴強制性力量來維持秩序。[2]
因此從這個角度看,清王朝這座腐朽不堪的大殿的坍塌是不可避免的。清政府一方面無法制止像瘟疫般蔓延的政府腐敗、紓緩國內(nèi)激烈的社會矛盾,無力抵御外侮;另一方面,近代民主思想的傳入又使各種偶像與建立在血統(tǒng)基礎上的世俗王權被平等人權和參與政治的主張所消解,導致長久以來權威合法性的來源產(chǎn)生了一個重大的轉移,即從原來的血緣身份、君權神授,轉變?yōu)槲┯蟹辞笾T天下“授權”才成,社會的普羅大眾成了歷史的主角。[3]因此當舊秩序喪失了統(tǒng)治的合法性、無力再維系其統(tǒng)治時,伴隨著既有社會系統(tǒng)的危機愈演愈烈,一場以新價值取向為主要內(nèi)容的革命便孕育而生了。
二、醞釀革命:革命的宣傳與動員
在革命的過程中,強大而極具感召力的革命宣傳是把一群對社會不滿的潛在的革命者緊密聯(lián)接在一起的精神紐帶。一個人若受到某種思想感召并受其感染,他就會變成該思想的信徒,甚至隨時準備為了理想而犧牲自己的利益、幸福乃至生命。[4]為了擴大革命宣傳,1905年7月旅日山西籍同盟會員先后創(chuàng)辦《第一晉話報》、《晉乘》、《晉陽公報》和《國風日報》等革命刊物。其中《晉陽公報》是同盟會在山西的機關報,《國風日報》雖表面致力于推動清廷立憲,但實際上也是同盟會在北方活動的聯(lián)系站。與此同時,晉籍同盟會員也為其他革命報刊撰寫文章。1906年,景梅九協(xié)助黃興等人出版了《漢幟》并為該刊撰寫了題為《清快丸》的小說,后來又在《民報》發(fā)表《山西宣告討滿洲檄》。陜西同盟會會員創(chuàng)辦《夏聲》雜志出版時,景梅九親筆題寫祝辭,兩人遂成至交。后來辛亥起義時,陜西民軍曾協(xié)助山西民軍光復運城,結成秦晉聯(lián)盟。
同時,革命還需要革命者把一盤散沙的社會聚合起來,組成一個團結而強大的組織。如果沒有組織,匯集起來的人們就只會是一盤散沙,只能像失去了頭羊的羊群而不知所措、寸步難行。[5]從山西的革命情況看,革命黨十分重視組織動員。晉北之忻州、代州和五臺、定襄、崞縣、靜樂、繁峙等5縣,是當時同盟會最早在山西進行活動并建立組織的地區(qū)。1906年經(jīng)同盟會員梁俊耀動員,當?shù)剜l(xiāng)團頭領王建屏在忻州領導組織起了一支有四十多支來復槍的武裝。盟員石瑩、許之翰回國后也利用在地方勸工廠任職的機會,把勸工廠發(fā)展成忻州地區(qū)同盟會的活動中心。與此同時,同盟會也開始在崞縣進行活動,除了對學堂學生進行革命宣傳外,還特別注意對下層群眾特別是民間俠義組織的引導,在晉北和歸綏地區(qū)結交了一批綠林好漢。與忻代地區(qū)相比,同盟會在大同的活動相對較晚,但發(fā)展很快。李德懋在包頭、大同、張家口用賣藝的方式發(fā)展群眾,劉干臣亦以出家做和尚作掩護,暗中從事革命宣傳活動。1910年,同盟會又派劉冠三、段亞夫、王虎臣、寇煜等到大同,先后發(fā)展了當?shù)匮簿?、電報局夫役、退伍軍人和綠營軍將官入會,加強了對清軍和地方民團的策反。歸綏道(今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中部和西部地區(qū))是清末山西所轄的四道之一,地域遼闊、清廷統(tǒng)治薄弱。1908年,同盟會會員王建屏在薩拉齊、包頭等地把咨議局中的十多位議員發(fā)展為同盟會會員。弓富魁還通過賭博的方式結交了不少綠林好漢。李德懋在豐鎮(zhèn)亦發(fā)展了當?shù)鼐瘎臻L、廳署書啟師爺和清兵隊長參加革命。作為大多數(shù)晉籍同盟會員的故鄉(xiāng),晉南是動員革命的重點地區(qū)。1905年留日歸國后景梅九就開始向晉南群眾宣傳改革、勸導禁煙和女子放足,并和李鳴鳳在運城建立革命機關“回瀾公司”。1909年,經(jīng)景梅九介紹,李岐山加入同盟會。李氏入會后不僅在晉南各縣成立“教育會”,積極發(fā)展組織,把運城匯文書局變成當?shù)匦麄鞲锩臋C關,還與軍隊中多名革命分子結為金蘭之好。
三、喚醒社會:走向革命的社會抗議
革命的本質是一種社會性的系統(tǒng)變革,要想發(fā)動革命就必須促使民眾的覺醒。對此,法國學者勒龐(Gustave Le Bon)曾強調(diào)說,“無論一場革命的起源是什么,除非它已經(jīng)深入大眾的靈魂,否則它就不會取得任何豐富的成果?!豹?]但就當時中國言,想要喚醒沉睡中的社會大眾是件極困難的事情。要想喚醒社會,就必須凝聚每個社會成員的直接利益或共同信仰。一般而言,只有當社會公共利益遭受嚴重侵犯、國家受到侵略的極端條件下,革命才能把人們匯聚在一起。20世紀初山西的“爭礦運動”和“拔丁運動”就是這樣的兩起喚醒民眾的社會抗議事件。
1898年山西巡撫胡聘之將盂縣、平定、澤州及潞安等地所屬煤鐵礦產(chǎn)賣給英商福公司。民眾發(fā)覺后,立即經(jīng)地方士紳及旅京官員向朝廷提出控訴。清政府迫于民意,不得不將此事交由總理衙門與福公司另行商議,改定章程。但協(xié)商的結果不但沒有收回出賣的礦區(qū),反而還增加了平陽府及其它地區(qū)的煤、鐵、煤油礦產(chǎn)。消息一出,全省嘩然,迅速掀起一場轟轟烈烈的爭礦運動。作為事發(fā)地,平定各界率先組織礦山會,相約礦地“以不售諸外人為第一要義”[7],抵制福公司進行開發(fā)。全省各地也紛紛舉行集會,誓言“礦存則山西存,礦亡則山西亡”的決心[8],要求晉撫立即廢約。消息傳到海外,倫敦、東京各地晉籍學生亦紛紛聲明反對,并致電山西商務局總辦、北京外務部、晉撫、晉籍京官,要求廢約自辦。其中日本宏文學院師范班的晉籍學生李培仁竟出于義憤而蹈海自殺。隨后同盟會員王用賓即藉李培仁之名撰寫了《李培仁蹈海絕命書》,詳敘爭礦理由和殉礦決心,激人奮進。王用賓和梁善濟將李培仁的遺體送回國后,又在太原舉行數(shù)千人參加的群眾追悼大會,并將絕命書在人群中進行散發(fā)。由此全省的爭礦運動愈發(fā)熾烈,晉撫不得不請外務部對福公司開采煤礦“鼎力堅拒”[9]。后來經(jīng)過多次談判,中英雙方在1908年1月簽訂《贖回開礦制鐵轉運合同》,最終收回了山西煤鐵礦的開采權、煉鐵權和筑路權。
翌年,清政府下令全國在六年間禁絕種煙。山西巡撫丁寶銓為邀功,謊報山西已經(jīng)禁絕。孰料清政府竟派員前來檢查,情急之下丁寶銓不得不急調(diào)清兵到交城、文水一帶強行鏟煙。于是當?shù)剞r(nóng)民和官兵爆發(fā)了激烈沖突。沖突中時任督練公所教練處幫辦夏學津下令開槍,當場打死打傷平民近百名,由此釀成血案。事件發(fā)生后,丁寶銓非但不懲處夏學津,反而誣指農(nóng)民為匪,并保舉夏學津任第八十六標標統(tǒng)。為了澄清事實真相,《晉陽公報》和《國風日報》對此事進行連續(xù)報道,并先后刊發(fā)多篇評論文章抨擊清廷之倒行逆施。最后,迫于社會壓力,清政府不得不將丁寶銓“交部查議”,把夏學津撤職查辦。但此事一出,清政府之暴虐嘴臉顯露無疑,革命黨趁機宣傳革命,原本一盤散沙的群體目標開始被同一個革命目標取代。而由是革命主張的廣泛傳播和社會不滿情緒的持續(xù)增加,其必然結果只能是導致社會產(chǎn)生越來越多的革命者或同情革命的社會群體。
四、革命異化及其終結
1911年清王朝正是在上述民心盡失、大廈將傾的背景下,最終在全國革命風暴中被徹底掀翻。統(tǒng)治中國兩千余年的封建專制制度在辛亥革命的沖鋒和吶喊聲中含恨落幕,中國的歷史掀開了新的一頁。但隨后的歷史發(fā)展則說明一切還遠未結束。太原起義爆發(fā)后,山西革命黨人大多放棄政權,甘愿做自由隱士。在這種情況下,革命政權很快被立憲派掌握,他們推舉新軍標統(tǒng)閻錫山為山西都督,成立了“山西軍政分府”。后來袁世凱任民國總統(tǒng)后,閻錫山投靠了袁世凱。而革命黨人則或被殺或被迫逃亡。僅1914年2月至4月,被殺害的革命黨人就多達300余人。[10]從此軍閥橫行中原。這種變亂頻仍的政治亂象,不禁讓人疑惑:為何中國的革命如此艱難?為何辛亥革命勝利后,一切卻又重回原點?要回答以上這些問題,恐怕還得從“革命”談起。
到底什么是“革命”呢?吉登斯(Giddens)認為,革命必須包含一場群眾運動,導致大規(guī)模的改革或變革過程,而且涉及運用或威脅運用武力。而如果僅僅用一批領導人更換另一批領導人,就并非是真正意義上的變革。亨廷頓(Huntington)也認為,一場完整的革命必須包括新政治秩序的創(chuàng)立與制度化。換言之,革命本身就是一種變革,“如果沒有什么變化,那就不是革命?!豹?1]
那么,一場轟轟烈烈的辛亥革命有沒有給中國帶來變化呢?從革命的本質論,一場真正偉大的革命應是政權革命和思想革命的統(tǒng)一,最重要的是改變社會結構,而非僅僅變換了一個政府的名稱。從這個角度看,中國的辛亥革命雖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但由于沒有進行思想革命,因而推翻專制集權的舊制度后也自然不會改變新政權的政治靈魂。“革命”不過是少數(shù)幾個有文化的中國人借助大眾對清政府不滿,發(fā)動武裝起義,并宣布建立為大多數(shù)中國人所聞所未聞的共和國。大多數(shù)參加革命的人還在他們還不知其所以然的情況下就懵懂的接受了一場革命。即使是對那些受過歐美教育的中國人而言,“共和”也僅僅意味著擺脫一切法律、習俗和長期建立起來的規(guī)范之束縛與羈絆而已?!凹舻袅宿p子、戴上帽子,就可以自稱為共和人士。”[12]而社會之所以愿意推翻這個政權,辛亥革命又如此輕易地取得成功,用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的話說,就是大家都“痛恨主子”,而并非人們更向往共和、熱愛自由。[13]在這個過程中,革命家只是幸運的搭上了這個便車,他們是舊政權崩潰后的結果而非起因。更何況,這些聚攏在革命旗幟下革命者,本身亦是一個魚目混雜的隊伍。其中不乏對革命教義漠不關心者,他們參加革命只是為了尋找一個合理的藉口或機會以滿足他們的熱情或貪婪。故在這種情況下,勝利是不可長久的。民國后各種社會亂象也說明,政權的更迭“并沒有絲毫改變權力的性質,仍然是一個成員有限的團體的統(tǒng)治,被統(tǒng)治者不過是在更換著他們的主人?!豹?4]如此看來,革命的異化與失敗當屬必然。而在這過程中,值得玩味的是革命黨對于社會的態(tài)度:革命黨一方面在革命前大力延攬社會、積極尋求社會的支持與襄助,擴大自己的革命基礎;另一方面,革命勝利后又將其推到一旁,喪失了社會認同,自我閹割了政權的合法性。這種悖論式的結果,無疑為后來革命式微與新政權的蛻變埋下了最好的注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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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馮克利:《中譯者序:民主直通獨裁的心理機制》,第2、19頁;見(法)古斯塔夫·勒龐:《烏合之眾》,馮克利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年11月版。
[4][6][12](法)古斯塔夫·勒龐:《革命心理學》,佟德志、劉訓練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6、4、32頁。
[7][8][9]日本山西同鄉(xiāng)會事務所編:《山西礦務檔案》,晉新書社1907年版,第78、29、38頁。
[10]方仲純:《辛亥塞外革命紀略》,見莊建平主編:《近代史資料文庫》( 第7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595頁。
[13](法)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馮棠譯,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第201頁。
[14](法)讓·馬克·夸克:《合法性與政治》,佟心平、王遠飛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年版,第79頁。
(編校:龍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