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者為福

破財認母

這天大清早，從鳳凰嶺的千丈臺上匆匆下來一個身強力壯的后生仔，長得粗眉大眼，國字臉，一雙大腳板踩得地皮打顫。他叫石忠厚，是這千丈臺上的一個孤兒，從小失去父母，是吃村里人的百家飯長大的。他秉性憨厚，樂善好施，凡事吃得虧，從不計較個人得失，所以深得村人喜愛。按照山里人的舊風(fēng)俗，男人十八要完婚，女子十六要出嫁。石忠厚因家貧如洗，自然無法早日完婚。這樣一來可就耽擱了自己的終身。因為鄰近四鄉(xiāng)的女子還不到十六歲就許了人家，僧多粥少，自然輪不到石忠厚了?？蛇@后生仔說大不了這輩子就做個單身漢算了。話是這么說，可看見人家成雙成對的，畢竟也有點心庠庠。昨天村里有人告訴他，山下的小鎮(zhèn)上來了許多逃難的人，因為兵荒馬亂無法生計，有的在賣兒賣女，甚至賣老婆，只求留條活路。村人于是勸石忠厚何不下去走一遭，說不定能撞上個賣女子的，豈不可以買來做媳婦。說者有心，聽者有意。石忠厚頓時轉(zhuǎn)念一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能夠有個續(xù)香火的總比沒有強。思索了一夜，主意打定，第二天一大早，取出這些年打短工積攢下來的十塊鋼洋裝在口袋里，準備下山碰碰運氣。

小鎮(zhèn)上逃難來的人還真多，天南地北幾乎都有。其中還真有賣兒賣女賣婦人的。石忠厚在人堆里沒走上幾步，便撞上了一個頭上插著草標的年輕女人。仔細一打量，這女人也只有二十歲左右，臉蛋兒也不賴，就是瘦了點，想必是餓壞的。石忠厚便不由停住了雙腳，很想再瞧個仔細。這時從旁邊走出一個男人，朝石忠厚打著招呼：“小兄弟，這是我的妹妹，迫于生計，為救活我們?nèi)胰耍矠榫然钏约?，我和母親商量準備將她賣個好人家做媳婦。小兄弟若是看中了，就八塊鋼洋如何？”

石忠厚聽罷不由竊喜，有這么漂亮的妹子做媳婦，還有啥挑剔的。當(dāng)即從這女人的頭上扯下草標，然后從口袋里掏出八塊鋼洋交到男人手上笑嘻嘻地說：“那我就領(lǐng)你妹妹走吧？”

男人接過鋼洋點點頭：“行，你這就叫乘轎子來抬人，讓我娘為妹子打扮一下，好歹也是個新娘子嘛！”

石忠厚于是就近叫了一乘大花轎，抬到男人住的飯店門口。不一會兒男人攙扶著自己的妹妹出來了，女人頭上蓋著塊兒紅布，遮住了整個面孔。等她上了轎后，石忠厚把自己住的地方告訴了男人，交代他明天再來接丈母娘和其他親戚一塊兒進山喝喜酒。男人笑瞇瞇地點著頭答應(yīng)了。

聽說石忠厚從山下抬回了個標致老婆，全村人都趕來瞧熱鬧，準備幫忙張羅辦喜酒。當(dāng)然，最要緊的是瞧瞧這個新娘究竟長的啥模樣。誰知當(dāng)石忠厚扯下新娘頭上的紅蓋頭時，圍觀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無不驚得張大嘴巴倒抽了一口涼氣。天哪，這哪是什么漂亮新娘，分明是一個年逾五旬，眉頭打皺的老嫗啊。

眾人驚訝片刻，繼而回過神來，立即爆發(fā)出一陣哄堂大笑，有人惡作劇地喊出了聲：“眼睛眨一眨，新娘變老鴉！”

石忠厚似乎被眼前這一幕氣昏了。他緊咬嘴唇，五官變形，氣喘如牛，仿佛要拼命了。就在這時，只聽得老嫗“哇”地號出了一聲，然后雙膝跪倒在石忠厚腳下，老淚縱橫地哭訴起來。她說，自己中年失伴，和兒子、媳婦、女兒一塊兒過日子。前幾天剛從外地逃難到此，投親不遇，因為生活所迫，兒子昨天剛剛將自己的妹妹賣掉，想不到今天又變著法子將自己的老娘賣了，真是雷打火燒。那個插著草標的青年女子其實是老嫗的兒媳婦?，F(xiàn)在看來小兩口其實早就串通好了，找到買主以后，兒子便欺騙老娘說為她找了個老伴，是富裕人家，就這樣將她騙上了花轎……

眾人終于明白了怎么回事。有的直罵那缺德的兒子和媳婦喪盡天良；有的安慰石忠厚，不必過度傷心，花落自有花開日；有的提議馬上下山找這對騙子男女算賬，將他們痛打一頓然后送官。

眾人議論紛紛，怒形于聲。石忠厚就是一言不發(fā)，不過臉色漸漸有了好轉(zhuǎn)，最后平靜地開口了：“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忠厚感謝大伙對我的愛護，也許我命該如此。不過古話說得好，退財人得福。我雖然花錢沒買到一個老婆，但我花錢買回了一個老娘?！?/p>

還沒等眾人回過神來，他便鄭重地將跪在地上的老嫗扶起，讓她坐在一把椅子上，然后自己俯身便拜，嘴里大聲喊道：“老人家，石忠厚自幼沒了爹娘，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的親娘，我會為你養(yǎng)老送終！”

此語一出，不獨老嫗驚得目瞪口呆，就連眾人都發(fā)愣了，直至老嫗號出一聲：“作孽啊！”圍觀者都明白過來，紛紛將敬佩、贊許的目光投向這憨厚的后生仔，發(fā)出一迭連聲的贊嘆：“好人，好人?。×x薄云天，世間少有的大好人??！”

就這樣，石忠厚破財買回了一個老娘，從此以后母子相稱，一塊兒過日子。這奇聞在鄉(xiāng)間傳出去后，石忠厚的名聲愈加好起來。

盡管石忠厚對老娘十分孝順，伺候周到。但老娘總是哭哭啼啼，她說思念自己的女兒，又對不起這位憨厚義子，并表示下定決心要為義子娶上一房好媳婦。石忠厚卻不住地安慰老娘，討不討老婆無所謂，和尚不也一輩子打單身嘛。老娘便嗔怪道，你這孝順崽怎能與和尚相比？忠厚自有忠厚報，你應(yīng)當(dāng)會有好結(jié)果的。

感恩入贅

鳳凰嶺是個偏僻的邊遠山區(qū)，在這烽火連天的年月里，這里算是個世外桃源了，山里人照樣農(nóng)耕過日子。莊稼收進倉里后便沒有重活干，于是成群結(jié)隊或進城打短工，或經(jīng)營一點小生意，賺幾個油鹽錢。石忠厚自然更閑不住，鐮刀掛上墻壁后，他便與干娘商量，準備去鄰省的縣市販點鐵器之類的家伙擔(dān)進山里賣。因為這活很累人，雖然賺錢卻少有人攬活，石忠厚只好單槍匹馬行動。

石忠厚花了足足七天時間，從鄰省一個產(chǎn)鐵器的縣里販回了一擔(dān)農(nóng)用鐵具，足足有二百來斤重?？伤敛辉诤酰徊贿^沿途多歇幾個站，一旦挑回山里去就能賺不少錢。

誰知石忠厚挑著這擔(dān)鐵器才走出幾里路遠，便感覺到渾身冷汗直冒，再也挺不起神來，雙腳乏力，邁不開步子，便只好放下?lián)有跉?。誰知屁股剛挨地，便一陣頭暈?zāi)垦＃皳渫ā币宦暟c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醒過來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溫暖的被窩里。睜眼一看，屋里黑乎乎的，旁邊似乎坐著一個女人，他便以為回家了，急忙呼喊出聲：“娘，我怎么了？”

回答他的是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大哥，你犯病了，躺在街上什么也不知道。幸虧我婆婆發(fā)現(xiàn)后叫人將你抬到這兒。婆婆說你患傷寒病了，得治一段時間?！?/p>

石忠厚“啊”了一聲，還想再問幾句，可舌干口燥，腦子里亂哄哄的，頭一歪便又昏睡過去了。等他再次醒過來時，已經(jīng)是第三天了。睜眼看時身邊坐著的卻是一位老太婆，嘴里在自言自語地祈禱：“大慈大悲的菩薩，保佑好人一生平安，瞧這伢子可是副忠厚相啊，忠厚要得忠厚報??！”

石忠厚于是輕輕地開了口：“大娘，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p>

老太婆搖著頭：“還是多虧了我那春花媳婦啊，她日夜守在你床邊，為你端茶灌藥，接屎接尿，熬得眼都紅腫了?！?/p>

石忠厚聽罷感動得熱淚盈眶：“大娘，你們婆媳倆的救命之恩，我石忠厚定當(dāng)涌泉相報。”

老太婆嘆了口氣：“看樣子你也是窮人家的娃子，窮不幫窮靠啥人？只要以后你還記得我們這對窮婆媳，常來走動走動，看上一眼，老婆子就心滿意足了?！?/p>

石忠厚聽罷老太婆的話語，便曉得對方必然也遭遇了什么不幸，存心想日后幫助一把，便詢問起對方的家世。老太婆抽泣著告訴他，她家兒子剛成親還不到一個月，便患了一場大病死了，扔下她和新寡的兒媳相依為命，艱難度日。最后，被迫賣盡全部家財還了欠債，來到這郊外荒涼的報恩寺內(nèi)靠乞討活命。

老太婆的一番哭訴，石忠厚聽得鼻子發(fā)酸，這真是流淚眼偏逢流淚眼，落難人總遇落難人。于是，當(dāng)即安慰老人道：“大娘，從今以后你們婆媳就是我的親人了，我石忠厚有飯吃就決不會讓你們喝粥。一句話，生死相依，禍福與共。”

老太婆一聽這話喜出望外，便也詳細盤問石忠厚的家底。石忠厚回答得挺干脆：“我家里就一個老娘，雖然家貧如洗，可我石忠厚有一身力氣，養(yǎng)活你們?nèi)齻€人還是沒問題。”

老太婆瞧這后生仔性格耿直，為人厚道，便打心底里喜歡上了，也敞開心扉坦言道：“孩子，如果姻緣巧合，也許你和我媳婦當(dāng)有夫妻之分。實不相瞞，我媳婦至今尚是處女之身，因為我兒子一直抱病在身，雖然名義上圓了房卻不曾同床。含恨夭折，害了媳婦終身。而今蒙上天有靈，送來了你這好后生仔，倘不嫌棄，我們當(dāng)成為名副其實的一家人。”

就像黑暗中撥亮了一盞燈，石忠厚經(jīng)對方一點撥，開了心竅，滿口答應(yīng)，嘴上卻說：“就怕妹子嫌我笨拙，看不上石忠厚啊?！?/p>

話音剛落，想不到那年輕女人卻從外面一頭闖了進來，朗聲應(yīng)道：“只要你答應(yīng)和我一塊兒撫養(yǎng)婆婆，我春花決無二話。”

石忠厚當(dāng)即信誓旦旦：“如若食言，雷打火燒。”

也許是這喜事來得太突然了，石忠厚那病不知不覺竟然輕了許多，第二天便下了床，第三天就能劈柴干輕活了。春花喜得抿嘴笑，婆婆樂得合不攏嘴。又過了兩天，婆婆見石忠厚的身體康復(fù)如常了，便將他和春花叫到自己跟前，鄭重吩咐道：“忠厚、春花，既然天湊姻緣，將你們撮合到一塊兒了，那么揀日莫如撞日，你倆今晚就圓個房吧。我們都是天涯落難人，也難擺什么酒席，只好這樣婚事簡辦，將就將就?！?/p>

忠厚和春花一齊羞紅著臉，訥訥回答：“就聽娘的安排。”當(dāng)晚，這對年輕人便在破廟里草草拜堂成親了。

母女團圓

這對新婚小夫妻還沒過完蜜月，石忠厚記掛家中的老娘便提出回家看望并報個喜訊，讓老人家也高興高興。春花則提出一個更好的方案，不如將婆婆接過來，四個人在一塊兒生活，互相也好照應(yīng)。石忠厚將腦袋一拍興奮地嚷道：“對，兩家合為一家，還真是個好辦法。不過，我們千丈臺是個好地方，干脆你們婆媳兩個全遷往千丈臺去！”

這席話說得婆媳倆心里樂開了花，當(dāng)即點頭同意。因為棲身寺廟，也沒有什么壇壇罐罐，兩手空空，說走就走。簡單收拾了一番后，次日三人便啟程了。

第五天午間，石忠厚帶著春花婆媳出現(xiàn)在千丈臺上。當(dāng)他推開自己的茅屋門時，便大聲呼喊起來：“娘，娘！”奇怪，屋里沒有回應(yīng)。石忠厚慌了，老娘莫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測？正在這時，附近一位老太婆跑來告訴他：“孩子，你出門一個多月毫無音訊，你娘操碎了心，深恐你發(fā)生什么意外，天天哭哭啼啼地跑到峰頂上的山神廟里為你燒香祈禱，求神保護你平安歸來呢?！?/p>

“娘！”石忠厚聽罷狂呼一聲，讓春花婆媳倆在家，自己拔腳便朝峰頂奔去。

山神廟里，娘果然正在磕頭求神，邊哭邊訴：“大慈大悲的山神??！忠厚要有忠厚報，要是這孩子萬一碰上了什么劫難，我老婆子寧愿舍了自己這條老命，也求山神保得這孩子平平安安回家來??！”

“娘！”石忠厚幾步奔到娘的跟前，淚流滿面：“娘，忠厚不逆不孝，讓娘操心了?！?/p>

老娘一瞧兒子從天而降，頓時又驚又喜，緊緊攬住兒子顫聲喊道：“忠厚兒，這不是我們母子夢中相會吧？”

石忠厚連連搖頭，大聲回應(yīng)：“娘，青天白日說啥夢話？你瞧，兒子還給你帶回媳婦來了。”

“媳婦？”老娘興奮地打了個激靈，扭頭四望，卻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于是又淚眼婆娑地盯著兒子發(fā)呆。

石忠厚于是將自己路途發(fā)病，春花婆媳援手相助，幫自己醫(yī)好了病，最后在她婆婆的撮合下結(jié)為夫妻的經(jīng)過，詳細作了一番敘述。老娘聽罷破涕為笑，連聲喊道：“忠厚自有忠厚報，忠厚自有忠厚報！”接著，便要忠厚攙自己趕緊下山去看媳婦。

這邊茅屋里，春花婆媳倆正在幫著打掃屋子。石忠厚攙著老娘剛到門口，老娘便大聲嚷了起來：“我的好媳婦呢？我的好媳婦呢？”

“娘！”春花聞聲急忙從茅屋里鉆了出來，可雙方一見面，頓時都像被人點了穴似的各自呆住了，四目相視，一動不動。足足相持了許久，春花首先石破天驚般地喊出了一聲：“娘！”老娘這才也號出一聲：“孩子，我苦命的女兒??！”

這時，站在旁邊的石忠厚和春花婆婆似乎從驚詫中猛醒過來，終于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原來，這春花正是石忠厚所認干娘的女兒，被她那喪盡天良的兄嫂賣掉以后，與那有病的男人只做了一個月的名義夫妻便守了寡。后來鬼使神差竟與石忠厚邂逅并喜結(jié)良緣。更為拍案叫絕的是，想不到這個丈夫竟又是自己親娘的救命恩人，而且還是個萬分孝順的義子。

曠古奇聞。正應(yīng)了前人的話，善者為福，忠厚自有忠厚報。

千丈臺的鄉(xiāng)親們深感石忠厚的義薄云天，感動了上天，贏得了大團圓和大喜姻緣。村里沒有錢修造孝義牌坊，便特意請了一個戲班子，唱了三天三夜的大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