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麗娘之嘆

簡介：

她是傾國名伶蘇玉媚，卻在生日這天偶然發(fā)現(xiàn)與她相愛十年的愛人早在一年前的這一天另娶她人。

她傷心欲絕，卻發(fā)現(xiàn)他新娶的妻子有一張她熟悉的面孔?；仡櫷?，前后蛛絲馬跡相連，驚覺他的妻子竟是存了那樣可怕的念頭？

當(dāng)她拼盡全力阻止，又會(huì)發(fā)生什么？

正文：

烏鎮(zhèn)的秋極是涼薄，月色朦朧，鑲嵌在夜空上寂寥而淡遠(yuǎn)的星子，仿佛被人隨手撒下的一把碎鉆。文崇由來最愛亮堂，因此花園里的風(fēng)燈總是徹夜不滅，數(shù)十盞綿延遠(yuǎn)去，仿佛是奶白色珍珠的淡光，依稀照見噴泉藤蘿和秋千。

百葉長窗后的輕紗被寒風(fēng)吹得鼓起來，蘇玉媚卻只著了一件月白的絲綢睡衣站在露臺(tái)上，被風(fēng)一吹，寇丹艷麗的指尖夾著的煙卷便燃燒出淡白的煙霧。

已經(jīng)是深夜，傭人們早就睡下了，周圍都是極靜的一片，隔著很遠(yuǎn)，她就聽見了汽笛的聲音，然后便是探照燈雪白的燈光沿著官道一路開進(jìn)來。

蘇玉媚看了一會(huì)兒，直至看到是文崇慣開的那輛黑色雪弗蘭，才伸手掐滅了煙頭，人卻依舊站在露臺(tái)之上。

車子停在大門旁，文崇大駕光臨，樓下的傭人全被吵醒，大廳里很快燈火通明，蘇玉媚聽見他上樓的聲音，軍靴踩在地板上發(fā)出沉重的聲響，然后便是輕輕剝啄的敲門聲。

他在門后面輕輕叫她：“玉媚，你睡了么？”

她只是不作聲。

他便道：“傭人說你沒有吃晚餐，我買了蛋糕幫你慶生，你要不要下樓來吃一點(diǎn)？”

原來他還記得今天是她的生日。

蘇玉媚輕輕一笑，仿佛夜半懸花倏然綻放，又仿佛煙火盛到極至的璀璨。世人皆說名伶蘇玉媚一笑百媚生，當(dāng)真媚骨傾城。

傾國名伶，亦不過是他籠子里的金絲雀，他錦繡人生里的一抹艷色。

她笑一笑，又笑一笑。

門外的文崇許久等不到回答，側(cè)耳聽到屋內(nèi)沉寂一片，知她故意不理，不由揚(yáng)高了聲音，叫管家拿了大鑰匙來，等到叮叮鐺鐺開了門，抬眼便看到披著月色的蘇玉媚站在露臺(tái)上冷冷看著他。

看到她這樣的神情，文崇原本緊繃的神色倒放松不少，他笑道：“這是怎么了，生日過得不開心么，竟擺這樣的臉色給我看？”

她不作聲。

他走過來抱住她：“穿得這樣少，仔細(xì)回頭生病了?！?/p>

她并沒有推開他，一開口，聲音卻是又冷又澀：“不敢勞文少費(fèi)心?！?/p>

文崇雖年輕，卻是平定內(nèi)亂，北收恒陽五省，手握半壁江山，翻手云覆手雨的厲害人物，他行事由來剛毅過人，敢這么跟他說話，天下之大，除去蘇玉媚，只怕沒有第二人。

他聽她如此說，亦沒有生氣，只從口袋里拿出一個(gè)紅絲絨的盒子給她，溫言哄道：“這枚粉紅鉆我見你白天在首飾店看了許久，你打開看看喜歡不喜歡?！?/p>

他不提白天在首飾店倒還好，一提起首飾店……蘇玉媚冷笑一聲，接過來，拆都未曾拆開，一揚(yáng)手，連同盒子遠(yuǎn)遠(yuǎn)拋到花園里。

她極少這樣疾顏厲色，文崇的臉冷下來。

她亦神色譏誚的看著他。

近十年來每到她的生日，不管他有多忙，不管他在何方，他定要陪她一起過的。去年她生日正逢文厲兩軍交戰(zhàn)，他為文軍統(tǒng)帥親自督軍，去了前線，戰(zhàn)況如此緊急，他亦記得她的生日，差貼身的侍官送了禮物來。

今年生日他差人來說晚一點(diǎn)到，她只當(dāng)他忙。卻想起他曾說過他們之間早就如同夫妻，唯一缺的不過一對鉆戒。蘇玉媚想著要給他一個(gè)驚喜，中午推了幾位來送禮的官太太，單獨(dú)用過餐便去了洋行看鉆戒。

天下皆知她是文少紅顏知己，又是相熟的顧客，經(jīng)理招呼得十分殷勤，將她引去單獨(dú)的閣間，卻不是她常去的那間，她便問：“天水閣那間有人了嗎？”

經(jīng)理支支吾吾不肯說明白，又不肯帶她去，看到她變臉了才陪著笑臉說：“蘇小姐，真是萬分對不住，今天是督軍和夫人的結(jié)婚紀(jì)念，文夫人一早便訂下來，只怕等下就要和督軍一起來了?！?/p>

這天下能稱為督軍的，除了文崇，再?zèng)]有第二個(gè)，聽到他如此說，蘇玉媚不由奇道：“你說的，是哪個(gè)文夫人？”

經(jīng)理說：“自然是督軍夫人?！?/p>

此時(shí)已有人將各色的鉆石擺在閣間的闊臺(tái)子供她挑選，都是極好的寶石，襯著桃形的盒子，泛著流光溢彩的光芒，經(jīng)理一款款介紹，蘇玉媚卻無心選看，只說：“你先放著吧?！?/p>

那經(jīng)理亦是極為圓滑通透的人物，看一看蘇玉媚的神色，就住了嘴，恰好此時(shí)有人進(jìn)來附在他耳邊說了什么，他便囑咐一個(gè)伙計(jì)在一旁伺候著，又對蘇玉媚陪著笑：“那您慢慢看，我先出去了。”

蘇玉媚隨手打發(fā)他出去，她心情浮燥，原本鄭而重之的挑選，現(xiàn)在只草草看過一對粉紅鉆就叫人給她包起來，自己走到外間，卻發(fā)現(xiàn)門口停著車牌白底紅字的汽車，街上亦有十來個(gè)警衛(wèi)五步一崗的把守，排場大成這樣，蘇玉媚心里重重一沉。

她在外間等了半天也不見那伙計(jì)把她看中的鉆石送過來，倒是從閣間里出來一位女子叫住她，又指了指手里的鉆石：“請問這對粉紅鉆是你買下的么？”

這女子生得好看極了，沈腰潘鬢，黛眉如畫，素養(yǎng)十分的好，談吐大方，跟她說話的時(shí)候亦含了淡淡的笑意，仿佛春風(fēng)拂面，顯而易見是經(jīng)過熏陶的名門閨秀，讓人一看便生出好感。蘇玉媚只覺得此人眼熟，便也回了淡淡的笑意：“不錯(cuò)，是我買下的。”

那女子便跟她商量，說是她亦極喜歡這對鉆石，并是買來作為和丈夫第一年的結(jié)婚紀(jì)念之用，希望蘇玉媚能讓出給她。

蘇玉媚本有成人之意，這女子她卻越看越眼熟，仿佛在哪里見過，便多嘴問一句：“夫人可是姓寧？”

“正是?！蹦桥拥故谴蠓剑σ恍?，又說，“夫家姓文，文寧素白?！?/p>

蘇玉媚一顆心頓時(shí)如浸冰窟。

文寧素白見她不作聲，以為她不愿意，便說：“君子不奪人所好，是我唐突了?！?/p>

蘇玉媚身后卻有人行來，接口道：“千金難買心頭好，不做一回君子又何妨？內(nèi)人著實(shí)喜歡這一對粉紅鉆，小姐若肯出讓，有什么要求，盡可提出?！?/p>

蘇玉媚猛然怔住。

仿佛被人牽引著的木偶，她緩緩轉(zhuǎn)過身去。

眉目明朗，明明是位盛姿灼灼的翩翩貴公子，眼神卻銳利如劍，雖是便衣走來，神色之間卻還帶著那種睥睨天下執(zhí)掌江山的從容氣度，仿佛淵亭岳峙。他臉上隱有笑意，可是仔細(xì)一看，卻又像瞧不見了。只是一雙眼又清又亮，如一眼幽深得看不見底的古井。

文崇走到文寧素白身邊，見到是她，亦不由一愣，旋即微笑：“不知蘇小姐肯不肯成人之美？”

他竟然瞞得這樣好！

他竟然這樣跟她說話！

蘇玉媚不知自己的聲音有沒有發(fā)抖，她向來是冷冷的氣質(zhì)，此時(shí)倒綻出一個(gè)笑來：“文少愿博佳人一笑不做君子，我倒很愿意成人之美的做一回君子。我祝二位百年好合，白頭偕老?！?/p>

她自洋行出來，這秋日的陽光竟照得她腳步不穩(wěn)，胸口似有無數(shù)利箭將她刺得千瘡百孔，又像有無數(shù)利爪將一顆心撕成血淋淋的兩瓣，仿佛連氣都喘不上來，她上了車，自己亦不知像要逃離什么，只吩咐司機(jī)：“快走，快走。”

汽車一路風(fēng)馳電掣，她回到房里，將手提包一扔，換了睡衣直睡到掌燈時(shí)分才起來。

蘇玉媚神色譏誚的看著文崇：“這東西太貴重，我可受不起，文少還是拿回家送給文夫人，她一定歡喜?！彼D一頓，冷笑一聲，“我竟不知，今天竟是你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p>

文崇過了許久方說：“我不告訴你，是怕你傷心。玉媚，請你體諒我的難處。”

他竟要她體諒他的難處！

去年的今天，她仿佛還是這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守著他千山萬水送來的禮物感嘆這個(gè)男人用心良苦，可是直到今年的今天她才知道，她守著他那些甜言密語的時(shí)候，他卻在和別人洞房花燭！

那些她以為的幸福，竟是一種這樣難堪的甜密！

只要想到這里，胸口悶鈍的痛就讓她透不過氣來，她看著文崇：“我只問你，去年的今天，你不能來陪我，可是真的在前線？還是你早就決意要娶寧家的大小姐寧素白，故意躲開我的托詞？”

文崇默不作聲，蘇玉媚卻已經(jīng)明白。

她只覺得仿佛置身冰窟，渾身都是冰寒徹骨的涼意，她閉一閉眼，語氣仿佛是所有的熾熱燃燒殆燼，只剩心如死灰的絕望：“你走吧，今天是你和文夫人的結(jié)婚紀(jì)念，我這里招待不起?！?/p>

她說完轉(zhuǎn)身，卻被文崇伸手抱住，他手仿佛是兩根炙熱的鐵鉗，將她牢牢的攬?jiān)趹牙?，灼熱的氣息噴咻在耳際：“玉媚，你要讓我去哪里？除了你這里，你還要我去哪里？”

“軍中情況你和我一樣清楚，自父親故去之后，兵馬之權(quán)盡歸翟士如，我親赴恒陽與厲軍周旋，翟士如不僅不肯派軍增援，反以厲家主軍在城內(nèi)為名，圍困之后便下令屠城。他要置我于死地，我若不向?qū)幖姨嵊H，早就身首異處，哪有今天站在你面前的文崇？玉媚，我沒有辦法，我真的沒有辦法?！?/p>

蘇玉媚神色淡漠，仿佛沒有聽到，只一根根掰開他緊錮她的手指：“請你走吧，以后都不要再來?！闭f完亦不管身后文崇神色如何，拖著裙角迤邐回了臥室。

文崇出生便是天之驕子，生來二十幾載，從來無人敢給他這樣的臉色，蘇玉媚自顧離去，他卻不敢再伸手阻攔，只看著她單薄的背影，伸手一拳狠狠砸向露臺(tái)鐵闌，直砸著手背破裂。

紙醉金迷的百樂門大歌舞廳門口霓虹的彩燈在夜色中愈加奢豪靡華，朱紅的雕花長門開啟，剔透的水晶宮燈搖曳，金壁輝煌的圓形舞臺(tái)自上而下垂下大幅海報(bào)，畫中女人冷艷風(fēng)姿，冰霜傲骨，如云黑發(fā)高高籠起，僅在鬢角別過一枝紅色玫瑰，一身墨綠旗袍勾勒無限風(fēng)情。

傾城名伶蘇玉媚闊別八年，重返洋場！

十里洋場，寶馬香車，上層名流絡(luò)繹穿梭，此消息一出，未到八時(shí)，百樂門便客盈朋滿，座中數(shù)人竟俱是往日難得一見的軍政要人，唯最靠前的位置，竟留一席位無人敢坐。

蘇玉媚還未出場，后臺(tái)卻已經(jīng)是鮮花的海洋，那些慕名而來的仰慕者只怕花送得不夠多，有一位大使館姓胡的參贊為博她一笑，竟不惜一擲千金買下整間花店的玫瑰，連同數(shù)百枚裹著金色錫箔片的西洋巧克力，命人連夜趕制成一輛金光閃爍的香車送了過來。

眾人無不驚嘆這位胡參贊的大手筆，蘇玉媚卻看都不曾看一眼，對鏡描妝，微微一擲眉筆，自去更衣室換了衣服。

裸肩長裙如云曳地，裙袂迭迭，絲緞之上綴滿的水鉆在燈下流光溢彩，晚裝高鬢，紅顏艷骨蝕銷，竟是烈烈的風(fēng)情。靡靡舞曲之中，蘇玉媚從旋梯款款步下，只一露面，座中便四下皆靜，人人被這等艷色震攝心魂，霓虹光影變幻，眾人眼中皆只看到那裊裊行來的俏影。

等到她站上舞臺(tái)光影之中，臺(tái)下眾人回神，雷鳴般的掌聲如同潮水。這萬千榮寵之中，蘇玉媚微微欠身，目光不動(dòng)聲色環(huán)顧四下，在最靠前，最尊貴位置里被眾星捧月一般簇?fù)碇?，竟不是這天下最尊貴的那一個(gè)叫文崇的男子——而是一名嫻靜溫潤的女子。

文寧素白！

掌心一片潮濕，她心下卻是一片冰涼。

最后那一點(diǎn)可笑的期待也燃成了冰冷的余燼，寒意蝕骨。

待到謝幕退場，她回到化妝室，只摘下那一對翠泌耳珠隨手扔在化妝臺(tái)，亦未卸妝，只懶散支著頭冷眼看著鏡中盛妝的自己，忽聽到門外喧嘩，她正不耐，已有人進(jìn)來告訴她：“蘇小姐，有一位文夫人想見一見你?！?/p>

蘇玉媚倏然揚(yáng)起一個(gè)笑來。

旁人從未見她笑過，她這一笑，竟如寒風(fēng)芙渠初綻，端的艷色無雙，竟讓人仿佛失了魂魄，這人正呆呆看著她，卻見她斂了笑，仿佛還是平常冷冷的樣子：“那便請她進(jìn)來吧！”

文寧素白來請她去喝咖啡。

蘇玉媚再回到家已經(jīng)是深夜。

樓下停著白底紅牌的黑色車輛，她只一腳邁進(jìn)去，已覺氣氛不對：能砸能摔的東西全都碎在地上，一地碎瓷玻璃亦沒有人收拾，大廳里燈火通明，卻一個(gè)傭人也沒有，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文崇沉著臉坐在主座上，神色那樣駭人，想來是已經(jīng)狠狠發(fā)過一頓脾氣。

見到她回來，他神色愈加深沉：“你好本事，竟然敢跑去百樂門！”

蘇玉媚換下高跟鞋：“我去百樂門，與你，又有什么相干的？”

文崇臉色鐵青：“你不用跟我堵氣，我不過娶一個(gè)寧素白，你就要跑到百樂門招蜂引蝶，你若再敢踏足百樂門一步，我定叫人踏平了那里！”

蘇玉媚直起身來冷冷一笑：“你娶一個(gè)，和娶一百個(gè)又有什么區(qū)別？你背叛在先，欺瞞在后，現(xiàn)在又要以強(qiáng)權(quán)迫人，文崇，你也不過如此！”

他到底被她的神氣和語氣傷到，臉上竟有悲痛：“你說，你自己說，你要什么？只要你開口，我都給你?！?/p>

“我要什么你都給我么？”

“是！”他竟是毫不猶豫的回答。

“那么，”蘇玉媚看著文崇，把心一橫，聲音不大，卻是斬釘截鐵一樣，她說：“你休了寧素白吧！”

從和文寧素白分手，這句話已經(jīng)在蘇玉媚心里醞釀了幾千遍，現(xiàn)在說了出來她反而不害怕了，她只那樣直直的瞧著他：“只要你休了寧素白，我就永遠(yuǎn)呆在你身邊，永遠(yuǎn)不踏足百樂門一步?！?/p>

他如今與厲軍對峙，勢力多倚仗寧家，聽到蘇玉媚如此說，文崇仿佛不可置信，目光里都是驚疑不定的痛色，渾身緊繃的戾氣像要噬人一般，幾欲將她扯成碎片，他亦是那樣看著她：“你不要逼我。”

她聽他如此回答，唇角竟含了若有若無的凄涼笑意，仿佛有什么東西將心底那一分殘留的溫度撕扯成碎片，她用那種悲傷絕望的眼神看著他。

蘇玉媚說：“在你心里，從來沒有什么比得過你的錦銹山河?！?/p>

他鐵青著臉看她良久，到底拂袖而去。

蘇玉媚看著他的背影，想起文寧素白那姣潔美好的唇吐出冰冷的話語：“是他害死守鎏，是他讓我失去了至愛的人，是他讓我失去最寶貴的東西，他加儲(chǔ)在我身上的痛苦，他日我亦要親手一分一分償還到他身上”

“厲守鎏是被翟士如下令屠城殺害，與文崇何干？”

文寧素白唇角淡淡的笑意依舊未減半分：“文厲交戰(zhàn)，為何偏要守鎏做了祭品？若不是文崇潛入恒陽，翟士如焉能下令屠城？你知不知道，待恒陽一戰(zhàn)之后，便是我和守鎏的婚期，他答應(yīng)過我，他會(huì)把這天下當(dāng)成娶我的彩禮?！彼浇切θ蒉D(zhuǎn)深：“文崇毀了我的幸福，我要讓他也嘗嘗這肝腸寸斷的滋味！

一年前。

文厲兩軍交戰(zhàn)，文崇親赴恒陽督戰(zhàn)已半月余，蘇玉媚生日在即，戰(zhàn)事短期內(nèi)卻不結(jié)束。眼看文崇回不來，她卻生了主意自行去了恒陽，管家拗不過她，只好派人尋了幾個(gè)身手矯健的隨侍陪她一起上路。一路倒也平安，等到第四日剛進(jìn)了恒陽城，便有軍隊(duì)挨家挨戶來搜人，領(lǐng)頭的軍官雖瞧著是文軍的打扮，卻并不認(rèn)識(shí)蘇玉媚。

蘇玉媚連同隨侍一并被抓去送到一處極大的房子，蘇玉媚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卻在一大屋子的男男女女里看到一雙清亮鎮(zhèn)定的眼晴，這人打扮斯文，一身青色長衫，清俊英氣的一張面孔，并不如眾人驚慌失措?？吹教K玉媚望向他，竟朝她幾不可察的扯開一個(gè)鎮(zhèn)定安心的微笑。

蘇玉媚不由朝他走近幾步，輕聲問：“這是怎么回事？”

那人緩緩?fù)鲁鰞蓚€(gè)字：“屠城?！?/p>

蘇玉媚駭然。

那人看一看蘇玉媚：“我看你氣度出眾，身邊又帶著隨侍，定不是一般人家的夫人。如果你能活下來，我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p>

“請說。”

那人便從貼身的口袋里拿了一枚精巧的金懷表，鑲嵌了極碎的鉆石，在陽光下流光溢彩。這樣價(jià)值不菲的東西他隨手就掏出來，蘇玉媚不由在心里估量他的身份，卻見那人打開了表蓋遞給她，原來那里蓋上還鑲?cè)肓艘晃慌拥恼掌?，容顏姣姣，烏云潘鬢。那人便說：“這是我未婚妻子，寧家大小姐寧素白?！?/p>

蘇玉媚看著他：“你是要我將懷表給她？”

那人點(diǎn)點(diǎn)頭：“我原本答應(yīng)過她，待戰(zhàn)事結(jié)束便與她結(jié)婚，現(xiàn)在看來我是怕要食言了。你若有機(jī)會(huì)見到她，就請你轉(zhuǎn)告她，我這一生并沒有什么遺憾的事，她沒有嫁給我是很好的，你讓她把我忘了，好好找一個(gè)好人家?！蹦侨讼胍幌?，又說：“你跟她說，不要難過。”

蘇玉媚心下發(fā)酸：“好，我一定替你帶到?！?/p>

那人便含了笑意，仿佛心滿意足，頭靠著墻微微閉上了眼。

就這樣枯坐了半日，便有眾人簇?fù)碇蝗诉M(jìn)來，卻是翟士如的親信梁清鶴，見到是果真是她，心里不由大呼糟糕。蘇玉媚原本打算去找文崇慶生，千里迢迢從烏鎮(zhèn)到恒陽不過半日，便被梁清鶴送回烏鎮(zhèn)。

蘇玉媚沒跟文崇說起這一段往事，梁清鶴等人闖了這樣的大禍，自然不敢多嘴，因此她到過恒陽一事，文崇不知，自此便被揭過不提。

她回來之后第二天，便看到報(bào)紙頭條登放新聞，這才知道原來昨天那青年就是厲家長子厲守鎏。

她見過寧素白的照片，在洋行看到她便覺得眼熟，不由一問，竟真是她遍尋不得的寧素白。寧素白約她喝咖啡，蘇玉媚跟她提起這一段往事，不過隨口一問，前后蛛絲馬跡相連，果真證實(shí)她的猜測。

她嫁給文崇，竟存了這樣的心思。

自從蘇玉媚提過要文崇休妻之后他便不再來她這里，蘇玉媚依舊去百樂門唱歌。

這日她從百樂門出來，皎皎月光潑潑撒撒如濺一地水銀，路面都是難得的平滑光亮，路兩旁種著紅色楓桐，幢幢的倒影下樹葉落了一地，她走到路口，一輛車“咻”地她腳邊，她嚇了一跳，文寧素白淡雅的臉便從窗子里伸出來：“蘇小姐，有沒有空聊一聊？”

蘇玉媚略一遲疑，文寧素白便笑一笑：“你上次說，守鎏有東西讓你交給我？”

車子走走停停，一路開到一幢西洋的別墅外面，參天大樹圍拱，只在小徑上亮著疏疏密密的路燈，蘇玉媚跟著寧文寧素白沿著小徑往里走，燈火輝映，直進(jìn)到另一重院落，傭人奉上了滾燙香甜的好茶，文寧素白看著蘇玉媚淺飲一口，才微笑著對她說：“你覺得，我和文崇的新婚別墅怎么樣？”

她腦中“轟”然一聲炸開，仿佛不可置信。

“也對，文崇一定沒有帶你看過他住的房子，你不認(rèn)識(shí)這里也屬平常。”文寧素白唇角還有微薄的笑意，“他連自己住的房子都不肯讓你看一眼，你憑什么覺得他會(huì)愿意為了你休了我？”

仿佛那杯茶還滾燙在喉間翻滾，燙得她的心都成為血肉模糊的一片，那種萬箭攢心的痛苦從四肢百骸密密麻麻的涌上來，仿佛是血淋淋的傷口被人撕開在月光下晾曬，蘇玉媚看著她：“你已經(jīng)得到了文崇，得到了這天下女子最夢寐以求的尊貴地位，你到底還想做什么？”

“還想做什么？”文寧素白說，“我要親手摧毀他的幸福，讓他一分一分知道什么叫失去最愛的痛。我要叫你知道，你敢阻此我，只是自不量力，”她看著蘇玉媚，淡淡的笑意加深，“我還要讓你知道，他愛我?！?/p>

她仿佛喘不過氣：“你胡說?！?/p>

文寧素白那張皎好的面容依舊有淡雅的笑容，卻吐出冰冷而殘酷的話語：“你不信？那不如打個(gè)賭。文崇應(yīng)該很快回來了?！?/p>

她話剛落音，走廊上便傳來雜沓的腳步聲，眾星捧月一樣簇著一人走過來，隔著很遠(yuǎn)便聽見文崇的聲音，語音低沉的問旁的人：“夫人今天胃口怎么樣，吃了多少？我命人從江南運(yùn)來的活魚她吃過之后有沒有說什么？”他仿佛聽到回答，聲音都帶了淡淡的喜悅和笑意，“嗯，她喜歡就好?！?/p>

蘇玉媚認(rèn)識(shí)他近十載，從來不曾聽他用這樣殷切的語氣關(guān)心旁人飲食，心里無法言喻的難受，文寧素白卻忽然綻出一個(gè)絕美的笑，蘇玉媚還來不及反應(yīng)，文寧素白已經(jīng)委頓在地，仿佛痛得綣成一團(tuán)的嬰兒，口里低呼：“文崇，救我，救我……”

蘇玉媚正想上前，只見一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一樣推開她，抱住倒在地上的文寧素白，驚惶失措六神無主仿佛捧著這世上最珍貴的寶物：“素素，素素，你怎么樣？”

文寧素白虛弱而急促的呼吸，仿佛使不上力，只軟軟的捉住文崇胸口的衣襟：“救，救救，孩子……”

“醫(yī)生，醫(yī)生。”他仿佛失去控制一樣的大吼，語氣里是蘇玉媚從來不曾聽過的軟弱和脆弱，文崇仿佛如夢初醒一樣打橫將文寧素白抱起，看都不曾看一眼蘇玉媚，發(fā)狂一樣跌跌撞撞抱著文寧素白往室內(nèi)疾奔。

蘇玉媚看到文寧素白蒼白的臉上浮起一個(gè)幾不可察的微笑。

文寧素白被文崇抱著進(jìn)了室內(nèi)，不多時(shí)便有兩位外國醫(yī)生匆匆趕來。蘇玉媚在會(huì)客廳里靜坐了半宿，心中思潮不定，仿佛轉(zhuǎn)過無數(shù)個(gè)念頭，忽然見文崇腳步踉蹌的走出來，用她從未見過的冰冷眼神看著她，有一種深惡痛絕的嫌惡：“蘇玉媚，你好狠的心！“

她猶不解，只是看著他：“文夫人還好嗎？”

文崇仿佛聽到最好笑的笑話，倏地?fù)艹雠錁寪汉莺莸闹钢哪X袋：“你還有臉問！你還有臉問！那孩子才三個(gè)月，你怎么下得去手？蘇玉媚，我竟不知你是這樣的蛇蝎心腸！”

蘇玉媚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幅傷心欲絕的樣子，只覺得心里重重一沉，聲音啞得厲害：“文崇，我不明白你說什么？”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文崇一槍狠狠打在她腳邊，將配槍用力一摔，掄著她的胳膊進(jìn)了內(nèi)室，將她重重摔在文寧素白床前，“你不明白，我就讓你看個(gè)明白！你讓我休了素素，我不肯，你竟然用這樣的詭計(jì)來害她，你有什么報(bào)復(fù)，沖著我來好了，她有什么錯(cuò)，她有什么錯(cuò)，你要這樣來害她？”

屋子里是濃重有血腥氣，文寧素白蒼白著臉躺在床上，眼角流出晶瑩的淚水，蘇玉媚看看文寧素白，又看看文崇，仿佛明白過來——文寧素白竟用這樣的狠心，連自己的孩子亦可犧牲，蘇玉媚只覺得眼前是朦朧的一片，她恍惚的看著文崇：“你是說，我害了她的孩子？”

文崇一手抓住她的肩頭，重重將她提起來：“你還裝傻——你給我滾，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

蘇玉媚從他的別墅里一出來，胸口一滯，一陣猛烈的咳嗽，一口鮮血便從口中噴出來。

文寧素白端給她的那杯茶仿佛還梗在喉嚨里，渾身的血液竟似要燃燒起來一般，她只覺得整個(gè)人昏昏沉沉，仿佛中了魔，眼前的路竟是模糊的一片，她跌跌撞撞的往路中間走，眼前仿佛還是文崇那樣傷心欲絕那樣盛怒的容顏，他用槍指著她的腦袋：“蘇玉媚，我竟不知你是這樣的蛇蝎心腸！”

她唇角有冰冷涼薄的微笑：十載相交，他這樣疑她，這樣看她！

她又仿佛看見文寧素白唇角綻開絕美的笑容，無邪又堅(jiān)定的看著她：“我要讓你知道，他愛我?！?/p>

濃稠的黑暗之中仿佛有雪白的光亮朝她沖來，她無力的抬起手，瞇著眼睛跌跌撞撞的朝那唯一的光亮奔去，仿佛有尖銳的剎車聲，她的身體如一只巨大的蝶被沖擊著飛起來，然后重重落下來。

意識(shí)殘留最后一剎，她恍如看見十三歲的自己。

仿佛還是人間芳菲四月天的季節(jié)，她帶著丫環(huán)挎著香籃入寺還愿，敬了香之后倒去后院解簽，那后院卻是極大的一片花圃，姹紫嫣紅的顏色，她不由想起前天陪祖母看戲，其中有兩句詞，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隨口吟來：“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付與斷井頹垣?！?/p>

那花團(tuán)景簇之中便有人輕笑：“你又不是杜麗娘，何苦學(xué)人！”

她一抬頭，便見高墻之上坐了一個(gè)少年，正含笑看著她，白玉如凈的一張臉，她耳廓便紅了，反唇相譏道：“你亦不是柳夢梅，何苦接我的話?！?/p>

那少年“啊呀”一聲，從高墻之上高高躍躍下：“你若是杜麗娘，我定做柳夢梅的呀?！?/p>

你若是杜麗娘，我定做柳夢梅的呀！

噫！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付與斷井頹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