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未語,花先去

火車到樂清站時已是傍晚，天邊的火燒云氣勢正濃，我提著簡單的背包和所有的乘客一樣焦急地朝出口走去，唯獨不一樣的是表情，他們臉上的喜悅尤為顯眼，而我靜默不語。步伐快速地出了火車站，攔了輛出租車就往家里去。

近一個鐘頭的顛簸終于到了鎮(zhèn)上，在這一個鐘頭里和我在火車上的13個小時一樣，我的腦海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敢想。一路迅疾地朝著家的方向，一直到村子的道場上，我終于踉蹌地停下來，背上的背包在這一刻才顯出它的重量，重力把我向后壓，嘴巴大口喘氣。這時天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了，我望著道場對面燈火通明的家，想奔跑過去，腳卻怎么也抬不起來，我開始歇斯底里地哭喊，整個人癱軟在旁邊的草垛上。

昨天夜里父親打電話告訴我，母親去世了。他的聲音悠遠綿長，夾著電話的噪音依然掩飾不住他語調(diào)里的悲戚。

淚眼朦朧的我看見了一個男人從我家正門里走出來，似乎是在四處張望。我站起身沖著他喊“爸爸！”然后他才發(fā)現(xiàn)了道場上的我。我們父女二人在家門口緊緊擁抱，沒有一個人說話，父親一直撫摸著我的頭發(fā)。

若若，去看看你母親吧！

良久，父親松開我，領(lǐng)著我去母親的房間。

母親安詳?shù)靥稍诖采?，她穿著潔白的芭蕾舞裙，黑色的長發(fā)利索地綰在腦后，面容蒼白，只是那一抹猩紅的唇與之形成鮮明的對比。我在床邊跪下，父親悄悄地退了出去。母親在死前把自己裝扮成這樣，最終還是沒忘記那個夢想。母親從小家境優(yōu)越，祖母在她幼時就送她去學(xué)習(xí)芭蕾舞，一學(xué)便是15年，因為相貌生的極美，在任何時候都是備受關(guān)注的。19歲就擔(dān)任了芭蕾舞蹈團的隊長，她的光芒越來越耀眼，逐漸參加市里的比賽和演出，后來還參加了省里的舞劇。一路風(fēng)光無限，在樂清也算是小有名氣，但是母親最終的夢想是能夠去悉尼歌劇院演出，就在收到邀請之后所有一切準備就緒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懷孕了。當(dāng)時，無論選擇要不要我，她的夢想都要擱置。

母親有個和她的舞一樣美的名字——沈因。在22歲那年認識了父親，因為懷孕而導(dǎo)致夢想擱置，所以對父親突然變得冷淡下來。結(jié)婚之后依舊郁郁寡歡，在生下我之后就患了產(chǎn)后憂郁癥，那個夢想是她心里的結(jié)。在我兩歲那年，父親鼓動她繼續(xù)跳芭蕾，她的信心一點點回來了，憂郁癥就好了許多，可是就在父親帶她去買舞鞋回來的路上出了車禍。她的腿被卡車上掉下來的鋼筋險些刺穿，小腿肌肉組織嚴重受損，醫(yī)生宣告她的下半生都要靠輪椅來度過，母親的夢想自此被畫上了句號。

父親只受了皮外傷，很快就痊愈了，而從母親知道醫(yī)生說她的腿殘廢了以后，她再也沒說過話。她總是眼神呆滯地望著天空，偶爾像是在回憶，我想母親發(fā)呆的時候大概是想起了自己曾經(jīng)在舞臺上旋轉(zhuǎn)跳躍的輕盈舞姿。父親怕母親看到墻壁上她曾經(jīng)那么多的輝煌，怕她觸景傷情，把她從前演出的照片全部收了起來。祖母在母親出車禍之后的第二年去世了，把所有的遺產(chǎn)都留給了母親，父親辭去了工作，舉家搬到了比較偏遠的農(nóng)村。父親說，鄉(xiāng)下比較寧靜，適合給母親養(yǎng)病。母親還有一個愛好便是愛花，所以我也便有了杜若這個名字，父親便經(jīng)常去外縣的花苑里查看、學(xué)習(xí)，在舊貨市場尋了一大堆的關(guān)于養(yǎng)花的書籍。父親把屋前的道場買下來一半用來養(yǎng)花。

因為母親長年都坐在輪椅上，且不愛說話，就連與我也無多的話可說，時間久了自然而然我和父親比較親近。此時我已經(jīng)18歲了，上了大學(xué)，母親在輪椅這個小小的世界里也已經(jīng)度過了16年。我初念小學(xué)一年級那會兒，母親的脾氣似乎還很暴戾，有時候放學(xué)回家，她在陽臺上曬太陽會突然地用手捶陽臺上的水泥圍欄，或者用拳頭不停地捶打自己的雙腿，有時候還把正在練字的毛筆從陽臺上扔下去。過一小會兒又會安靜下來，那時候我還小，不敢接近她，父親便把毛筆從外面撿回來整理干凈再拿給她，把她捶得通紅的雙手握在手里看看沒事再松開。父親重新給她換紙張，她便又安靜地練字，這個時候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沉默，父親更是緘口不言。我想，父親并不是覺得愧疚才待她這么好，他是真的愛母親吧。

那晚我在母親的床前跪了很久很久，這么多年跟母親的交流甚少，但是我愛她，我愛她的才華，愛她的美貌，愛她的一抹紅唇。

回顧從記事起到現(xiàn)在，我和母親最親密的舉動就是因為我和小伙伴們玩耍時，磕破了膝蓋，她坐在輪椅上面無表情地給我清洗傷口消毒，給我帖上紗布，跟我說一聲不要沾水就繼續(xù)雙手滑動輪椅去陽臺上練字了。而我也是咬著牙一聲疼也沒喊，那時候我懷疑我并不是她的女兒，可是看著自己和她如出一轍的容貌時，又不得不默認這個事實。我想她不是不喜歡我，她是不想面對我吧。

母親火化那天父親哭了，從火葬場把母親接走，父親一路抱著母親的骨灰，到家里便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在門外，我聽見父親隱隱綽綽的哭泣聲，我也跟著掉淚，走到陽臺上看那些盛開的花朵。那時候父親把花都侍弄妥當(dāng)了，不會輕易死掉，才開始慢慢地教母親養(yǎng)花，原本就是母親喜愛的事物，她很快就有了興趣。在花開的時候，家里的花香得動聲動色，偶爾看見母親的笑臉。母親一直不愿意出房間，大多時候都是在陽臺上做些事情，由于養(yǎng)的花越來越多，慢慢移了許多花到道場上去了，母親也跟著每天去道場上和父親一起澆水鋤草。但是我與母親一直沒有更親近，后來我終于明白了，在母親看來，如果沒有我，她的夢想一定可以實現(xiàn)，她的命運就不會是這樣了。

父親只是通知了一些平日往來較多的親戚好友來參加母親的葬禮，我披麻戴孝地捧著母親的骨灰把她送去了墓地。墓碑上的照片放的是年輕時參加省里演出時的照片，就和母親死時那一身裝扮一模一樣。

前來吊唁的親友紛紛離去之后，我和父親站在她的墓前望著墓碑，誰也不說話。我想我應(yīng)該回避一下，父親該是和母親有許多話要說。我一個人在墓地入口的地方等父親，看著眼前一座座墓碑，這里埋葬了這么些人，他們的死亡和他們的寂寞一樣將永遠這樣沉寂下去，到世界死亡的那一刻。

晚上和父親吃完飯坐在道場上的草垛上，父親告訴我，母親的乳腺癌已經(jīng)患了許多年，長年累月肝氣郁結(jié)所至。他說母親那天早上讓他找出箱底那件白色的舞裙，讓父親幫她換上，還去鎮(zhèn)上買了一支鮮紅色的口紅。母親那天精神異常好，她對著鏡子化妝，仔仔細細地化好了舞臺妝，朱唇紅得像血一樣。她讓父親給她梳頭發(fā)，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在腦后綰成一個髻，她滿意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父親說，他早已經(jīng)意識到了什么，他出去買口紅的時候躲在屋檐后面哭了好久好久。果然如父親預(yù)想的那般，在吃完晚飯之后母親不行了，周身疼痛難忍，父親把她抱在懷里，她說感謝父親這么多年的無微不至，她知道這就是她的命運，她無力抗拒，也不該抱怨。還讓父親告訴我，她是愛我的。她臨走前最后一句話是，讓父親幫她把口紅補一下。

父親跟我講這些的時候，我又再一次哭得聲嘶力竭。晚上父親在儲物間里拖出一只很大的紅木漆箱子，父親說那是母親和他結(jié)婚時的嫁妝。他把母親那些年的演出照片全部放在了箱子里，父親讓我去打了盆水來擦洗這些照片和相框。照片有母親單獨照的，也有和團隊一起照的，從4歲開始學(xué)芭蕾一直到22歲時最后一次表演的照片都羅列在我眼前，只是盡管保管的好，還是會因為時間的推移而變得泛黃，早些年的照片還是黑白的，到后來就是彩色的。母親的容貌和氣質(zhì)在團隊里都是最拔尖兒的，艷紅色的唇，遠山眉微黛，純白的舞裙和舞鞋，最感動我的是演出完畢時的合照，母親滿臉笑意，我似乎能對她那時的喜悅感同身受。

我和父親把照片都整理好了，父親在墻壁上釘了許多的釘子，然后我把照片遞給他，客廳的墻壁上掛滿了母親的照片。

父親催我去學(xué)校，而我卻執(zhí)意留下來多陪他兩天。白天，我坐在陽臺上看著母親侍弄過的花草，它們依舊開得鮮艷無比，尤其是杜若開得正盛。晚上，和父親一起在道場上聊天。父親說，母親在懷我的時候曾經(jīng)一個人自說自話，說如果是個女孩就讓我去學(xué)芭蕾。后來因為母親出了車禍，父親再也沒在她面前提起過芭蕾，也沒讓我去學(xué)。

班主任打電話過來詢問我回家的情況，說很快就要考試了，讓我早點回去。這幾日父親的情緒似乎好了一些，他把陽臺上的花草全部搬去了道場上，整日時間都花在了侍弄好草上，我坐在陽臺上看書，他在道場上對我喊：若若你快來看看，這盆杜若又開了好幾支哪！我便跑下去仔細瞧，果然杜若開得格外盛。我站在父親面前，告訴他，我明天下午就要回學(xué)校了。他頓了頓隨即抬起頭來看著我慈祥地笑了笑，摸摸我的頭發(fā)說，是該上課了。

晚上我給父親做了晚飯，我們父女倆面對面坐著，我做的是三人份的飯，父親盛了一碗米飯放在他旁邊的位置上。這是我第一次與父親喝酒，我覺得他需要大醉一場，每個人的悲傷沒有另一個人能夠感同身受，我亦如此，那么陪他大醉一場也是應(yīng)該。父親真的醉了，他一直絮絮叨叨地說些什么，又似乎在跟母親說些什么，不時舉杯跟空空如也的位置干杯，然后仰頭喝下。我也醉了，腦海里總是母親坐在陽臺上的背影，那也是我童年時代看到母親最多的情形。

早上我收拾好行李之后，悄悄推開父親的房門，他還安然酣睡。我站在客廳里望著墻壁上一排排母親的照片，對它們揮揮手，出了家門。經(jīng)過道場的時候，看著那些花兒的花瓣上正還凝著水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我在火車上從背包里拿出母親手掌大小的日記本，這個已經(jīng)陳舊泛黃的小冊子它竟然承載了我的身世。我想父親對這本日記是完全不知曉的，我是在陽臺上的一盆杜若下發(fā)現(xiàn)的，它用一個塑料袋包裹好的。說它是一本日記，不如就當(dāng)作一封懺悔的未寄出的信，我沒有告訴父親，是怕日后和父親會有隔閡，有的事情不管過去多少年，它依舊不能光明正大的對質(zhì)。

我的母親沈因，在22歲那年愛上了一個來看她表演的男人，但是當(dāng)她告訴他自己懷孕的時候，那男子從此銷聲匿跡了。母親在雙重打擊之下，起了輕生的念頭，在祖母苦苦哀求之下終于放棄了輕生的念頭，最后為了遮丑讓父親娶了母親。父親是祖母在孤兒院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自小與母親一塊長大，母親喚他為哥哥，而父親卻是打小就喜歡母親的。從母親日記里來看，父親當(dāng)年是心甘情愿娶她的，而母親出于愧疚在心，終日憂思不知如何面對父親，就連往日多年的兄妹之情也在這種難堪之下被迫而止。

母親寫給父親的其中一段話：

君彥，杜若已經(jīng)10歲了，每次看見她就會想起他，所以不想與她直視，這個心結(jié)怕是這輩子都無法解開了。這些年，不求你原諒我的冷漠，我的美麗與高傲只能在舞臺上存在，而它們卻被老天殘忍地掠奪了。我執(zhí)意不做手術(shù)，知道已經(jīng)活不了幾年了，對你的愧疚就隨我一直長眠于地下吧。

我把這些日記一頁頁撕下來，然后再撕成碎末，裝在塑料袋里?？粗毸榈募埰夏赣H的字跡微笑，就讓這些往事隨母親長眠于地下吧。抬起手將塑料袋從窗口扔出去，袋子被吹開，那些小紙屑紛紛揚揚飛舞起來，火車前行很快就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