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晟 ,80后女教師,現在西安某高校文學院工作。教師節(jié)學生在短信中說“您向我們言傳身教了愛讀書的態(tài)度,在課上給我們講了很多不可多得的人文理念,我想多年后您會出現在我的博客上”,甚喜,一瞬間遺忘了職稱的壓力與工作的疲憊,打算繼續(xù)在講臺上“耕耘”下去。
掐指一算,竟是正式站講臺的第五個年頭了。從最初起早貪黑地備課,到現在的偶爾沒準備也可連噴兩小時,照理說是該輕松了,疲憊感卻由內而外蔓延過每寸肌膚,以至于爬個四樓的辦公室也要連喘幾大口氣。
只有進了教室,所有的頭暈目眩、耳鳴眼花都可以在瞬間化為烏有,那兩個小時,雖是排演過多遍的爛熟劇本,也會打起精神演到最好。
有位我欣賞的前輩曾經對文科教師的工作總結為一句話,就是你明明對這些東西已經不感興趣了,卻還要裝著很感興趣的樣子。
換個角度來看,正因為教室里有著會呼吸、懂聆聽的你們,這爛熟的劇本才節(jié)節(jié)不同,可以一直演下去。
你們自然是形形色色,這從大一第一次專業(yè)教育的班會就看得出來:高分進入這一理工科院校的文科新興專業(yè),急于撫平創(chuàng)傷獨孤求敗者有之;篤信大學就是“上大學-找好工作-掙很多錢”的飯碗直通車的盲目樂觀者有之;對漢英雙語都不感興趣,因緣際會陰錯陽差流入這個專業(yè)的苦大仇深者有之;已經制訂了四年學習計劃,目標是考下三到五枚證書的篤實“考證”派有之;認為漢語推廣是“贈人玫瑰手有余香”的專業(yè)信仰派有之。我照例請大家逐一自我介紹,自認為自己“內向,沒什么特別的興趣愛好,大家來我的家鄉(xiāng)我一定招待好”,以及“希望大家團結互愛,共同為班級建設做貢獻”的言辭占據十之八九,基本上,能看出你們十八歲前接受教育的縮影。
所以,當一個男孩子說到他來自甘肅農村,結尾時沒有其他豪言壯語,只簡單說了句“希望大家節(jié)約用水”時,教室里一片哄笑,我卻不由刮目相看。
梁文道說過,這是個常識稀缺的時代。
現在的孩子大概從幼兒園開始,就接受了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熏陶,言辭機警,論調中庸,問他對一件事物的看法,他只會背誦“全面地、動態(tài)地、一分為二地、辯證地來看”的定論。
作為一名大學老師,我認為自己最重要的責任之一,就是屢戰(zhàn)屢敗然而屢敗屢戰(zhàn)地將你們還原成那個有獨立自我感知能力的“人”,一個樂觀而睿智的公民。
這個過程費力而漫長。
高分的你可能會在我監(jiān)考計算機考試時突然問,老師,平時我們上課做Word文檔時老師每段都要首字下沉,為什么現在做不出來?而全然不顧考試說明寫的“只有第一段下沉”。讓我可氣復可憐,我已是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好人了,沒想到你們比我還拘囿于“規(guī)則”不敢突破。
樂觀的你不知有沒有注意到?在這個理工院校的招聘會,似乎沒有用人單位直接點名要我們這個專業(yè)的學生。
苦大仇深的你在苦悶中把一學期流走了,接著四年過去了,你突然會茫然地站在那繁華的街道上,手中空空,腦中空空,感覺從未有過的慌張。
考證的你發(fā)現畢業(yè)時,像我當年一樣手握著很多證書甚至第二專業(yè)的輔修學位,可是它們邁出校門就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堅信專業(yè)前景的你被我忽悠著在第一次班會寫下日后想去的城市——“巴黎”,接著四年過去,你發(fā)現這個詞可能還是地圖上的一個專有名詞。
號召大家節(jié)水的你發(fā)現盡管有我?guī)湍氵汉戎h(huán)保,可是還會有學生下課忘了關燈,食堂剩了飯菜。慢慢地你“失語”了,因為常感“這人在笑我,那人在罵我”。
你們說,上了大學,好比自己吃到了日思夜想的燕窩魚翅,卻覺得和家常小菜沒什么兩樣,甚至還沒有小菜爽口。這是一種很糟糕的感覺,它打破了所有美好的幻想。
那么,都很年輕的我們難道就要湮沒在這種失落與迷失中?
我只好先從自己做起,好像在漫長的跑道上獨自領跑在最前面,我不知能跟上幾人,我也不愿抱著、推著、拖著你們,只知道在不斷向后吶喊時堅持跑、跑……
記得大一時有位教文藝理論的老師非常瀟灑,剛開學時就說我的課不會點名(感謝母校的考核機制),盡管他的課挺不錯,我還是只聽了開學和考試前的兩次課?,F在想來,也許是要釋放中學的苦悶,體會一下大學的“自由”。萬幸的是通過泡圖書館我通過了他的課,還是高分,所以我太了解你們那想從高考捆綁中松綁的心理了。繼承吾師之風,我不愿多點名,唯一的辦法就是把這講臺站好,因為我相信你們是有自主判斷能力并能夠為自己的行為負擔后果的成人。
你們的課排的太滿了。也許相信鞭策教育的教育機制不相信你們有自己學習可能,于是設置了繁多的科目,塞滿你們的時間,疲憊著你們的身體,使你們面對我“為什么不提前看作品”的責問時振振有詞地說,我們沒時間。
面對這種現實我無法發(fā)火,于是每年講課前,我都要再次閱讀那些經典的文學作品,將那些最鮮活、最動人的細節(jié)描繪在你們眼前,讓你們的眼睛亮起來,會心地笑或悲傷起來,幫你們發(fā)現可以做比較和提出問題的細節(jié),而不是僅僅介紹一下故事的梗概,讓大家在筆記上滿滿記下那些抽象的文藝理論與總結成條文的定論。每周除了專業(yè)內容,我還要“吃”掉幾本報刊,用我的心,我的感知能力將當下的現狀編織進那些距今百年的文學作品,以求引起你們最大的共鳴與思考,這辦法也許笨了些,可是唯此才能應對你們不讀作品的現狀,才能在那兩個小時不浪費你我的生命。在講臺上我就像郭靖那傻小子,一掌掌地向外打著。
慢慢地我發(fā)現,你們從一開始面對提問的無人應答,“被”回答了也毫無思想,到敢于在課堂上隨意發(fā)言,甚至與我當面爭論起來。
要知道我是多么欣喜地聽到你們自己的聲音,我說過,作為一個老師,其實最應該也最想看到的,是學生以嚴密的邏輯、廣博的學識挑戰(zhàn)了自己,傳遞出樂觀而健康的人格。
孩子們,我正在與你們一起學習。
也許是命,又交給我一門更難講好的漢語寫作課,我依然想示范給你們回到常識,回到細節(jié)的態(tài)度。中國文化講究領悟,如有可能,我希望自己先經歷一下美國式的寫作訓練,我一直好奇美國訓練班是如何將哈金培養(yǎng)成為一名作家的?現在,還只能在我自己的儲備庫里挖寶,我覺得比介紹散文與小說文體的差別以及寫作的特點有趣多了。一學期下來印給你們的材料,怎么也有兩本教材的厚度,從王小波談思維的樂趣,到劉再復論巴金的意義,柏楊、朱光潛、王朔、賈平凹、戴錦華、加藤嘉一、朋友和自己的博文漸次登場,我們一起讀、談、寫、評、改,對于新聞文體,除了講述自己當實習記者的經歷,更要求你們報道校園以外的事情,從選題到結構,一次次討論,一次次修訂。
結果你們給了我驚喜。
有人結合愛心社活動報道養(yǎng)老院的現狀,我們聽后都沉默了,慨嘆著生命為何存在的意義;有人去當了城郊手工敲碎拆遷房屋水泥清理鋼筋變賣的“天天工”,這篇報道讓我們思考著何為當下中國最重要的問題;有人深入挖掘了自己家鄉(xiāng)鄉(xiāng)鎮(zhèn)政府功能與地位的變遷,讓城市的師生獲得了見識,使自己與那些鄉(xiāng)土題材的小說不再隔膜;有人調查了“雕刻時光”咖啡館,從它的運營管理分析在中國如何經營好咖啡館文化。
孩子們,我相信這些我們一起在課堂上度過的來自大地的時光,不能解決你求職的困難,但會為你今后漫長的人生增添底氣。
我們有那么多的不滿、迷茫、苦悶,但我們也擁有分辨的智慧,沒完沒了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對自己越來越清晰的認識以及我希望我們都能夠擁有的,回到常識與細節(jié)的行動力。
我在講臺上,繼續(xù)承受自己不斷學習的壓力,忍受不斷重復的無聊,接受不斷自我懷疑的挑戰(zhàn),但是當我看到你們的眼睛,就相信唯有教育才是發(fā)揮智慧貫通美好的橋梁,就鼓足勇氣奮力向前。
我在講臺上等你,等你成為一位自食其力的勞動者,
我在講臺上等你,等你成為一位慎思明辨的好公民,
我在講臺上等你,等你和我一起讓未來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