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光也是睡不著的,傾灑在宋朝的窗前。
他徹夜難眠,心里柔軟,塌陷,在被時間隔離的往事里,愛著,癡著。誰說他豪情萬丈,雄渾奔放,不也有兒女情長癡癡念念的時候。誰說他只知官場和酒水,情愛不也深深烙在心口。他居廟堂,也入江湖,心系紗巾紅綢,朝思暮想,歲歲年年。
十年生死在兩地,陰陽相隔是世間最遙遠的距離。一切都改變了,山川、草木、個體的命途與不斷坍塌的朝代,無可挽救地變化著。物是人非,塵世盡是蒼茫的面目。他也將近而立,仕途算是步步高升,時任密州知州,才華過人,政治也日漸有所建樹,但他卻在光鮮之下藏著一顆孤寂的心。
一個人倘若失去摯愛,多少人還會在這夜深之時酣然大睡?他是習(xí)文之人,內(nèi)心敏感自然異于常人。想念去世的摯愛女眷,一個男人的心在夜里飄蕩著,若湖水上粼粼的波光,閃一下,心里疼一下。大丈夫亦有柔情的一面。
不再去想她,思念的潮水卻涌得更劇烈,何況是十年光陰的長度,多少細流匯成了奔波的大河,思念更是變成一棵在夜里可以接近月亮的樹,在風(fēng)中深情地搖擺滿滿的花枝與翠葉。但是,月夜之下,這樣磅礴的眷想有用嗎?只是夜夜加深對那人的思念罷了,一次比一次痛,一次比一次愁。身處茫茫塵世,可以忘卻的事情有很多,但唯獨它成了心頭永遠說不出的病痛,若鐵樹中隱忍萌發(fā)的花朵。
是愛啊,多么煎熬,多么折磨人的愛啊,世間男女千千萬,有誰能逃過這樣的劫難。他是深陷了,而且陷得越來越深,越來越重,越來越?jīng)]有可以逃離的生機。深陷就深陷吧,煎熬就煎熬吧,逃不掉就逃不掉吧,在愛里,他依舊是一等一的君子,一等一的好男人。
多少女子都在妒忌王弗這個女子啊,此生遇了一個好男人,即便是死,又有什么可遺憾的呢?世間姻緣本就天注定,是茫茫之數(shù),多少人悔了,多少人錯了,多少人叛離了,多少人拋棄了,一抹又一抹的淚水,仿佛從那銀河落下,嘩嘩直響,無法醫(yī)治的痛,多少人嘗盡了?于是受盡苦果,痛定思痛,最終也沒落得好結(jié)果、好歸宿,總是埋怨,總是絕望,懷疑這世界的一切不過是一場游戲一場夢,自己的到來,不過形同曇花,是飄忽不定而短暫的活。
而王弗是多么幸福的女人,有這個叫蘇軾的男人那樣癡迷地愛她,疼她,想她,念她,一分一秒一時辰,一月一年一輩子?,F(xiàn)在,這個被萬千女子妒忌的王弗在巴蜀彭山一處冷僻的角落里沉睡已過十年,多么漫長的睡眠,如同石頭沉默的生息,不見世上年年盛放又凋敝的紅荷,也不見夫君如今的音容笑貌日常起居。一切都是沉默的,在死者的睡夢里,黑色是世界獨有的顏色,是最奢華的安靜。而他終究是想著,念著,驀然回首著,淚濕羅裳著,千里之外,王弗安好?一夜一夜燈花瘦盡,也聽不到任何回應(yīng)。晚風(fēng)吹熄心頭的燈火,搖搖晃晃,明明滅滅,山河面目模糊,伊人抱以深深睡態(tài)。凄涼啊凄涼,男人的心胸誰說是鋼鑄的鐵打的?柔軟就盡量柔軟,低到昨日花下,低到塵埃深處,像最小的一只蟲子攀附著往事的花枝,是苦,也是種幸福。
這世上,女人易動情,男人易喜新厭舊。紅顏自古多薄命,男人多薄情。旁觀古今,凡夫俗子尚且沉迷女色,才子自然風(fēng)流,來往煙柳之地,溫柔之鄉(xiāng),閱女千數(shù),難抵魅惑。衣帶漸寬、為伊憔悴者少之又少,而蘇軾做到了,手中日漸有所權(quán)勢,但也只鐘情于一人。面對媚俗世事,他有定力,有執(zhí)念,有骨氣,有操守,而這般對愛的赤誠,有如綿綿春水沁人心脾,令多少自詡癡情卻屢屢抵擋不住畫皮鬼魅的男子自嘆不如,滿心羞愧?
時間永遠是把鋒刃的利器,不知不覺改變了世間的一切,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它。柔軟的愛啊,年輕的面孔啊,有多少不會像花朵般枯萎,流星般隕落?或許有些人活在回憶里算是最好的選擇,無論何時,他們都保持青春時的面容,任憑閑庭落花,月落烏啼,他們一直年輕得如同從前。王弗便是如此。她與他相處了十年,而在他的記憶里,她注定會活一輩子。一輩子的光陰里,他的腦海中總是她的影像,在清晨的庭院看熹微中盛放的花朵,想她;在風(fēng)里瞥見搖晃的秋千,想她;在瀟瀟暮雨中聽門外孩童騎過的竹馬,想她;在輾轉(zhuǎn)難眠的深夜里聞得月下伊人吹簫的聲音,想她。她還是那個十七八歲美麗的王弗,那個端莊賢淑、善解人意的王弗,那個能讓豪放男子心中再也無法放下的王弗,是塵世中一朵清香的女人花,葳蕤搖曳,隨風(fēng)擺弄,讓那個癡心男子的心內(nèi)深情如水,漣漪片片。
有時細想來,死并非是世間大痛大悲之事。有些人活著倒是生不如死,有些人死后卻似乎還活在一個人的心中。王弗雖年輕離世,但音容笑貌卻存留在蘇軾腦海之中,永遠不會斑駁消退,一切也都是年輕的模樣,但蘇軾卻在老去。臣子們大都大江南北地遷徙,像極了不知命途的歸鳥,在君王的調(diào)遣中疲憊而茫然地活。俗世的塵埃紛紛揚揚,他們滿面都是被時間雕刻出的痕跡,那一道皺褶,那一絲銀發(fā),如霜覆蓋男子的年華。若她某天再歸來,或是他倆再相見,他想,她定是認不出自己了。畢竟十年不是一條短暫的河流,他已經(jīng)行至下游,嘗盡了仕途艱辛、奔波勞累,而她還在上游,一直都在上游,嬌小的腳步不曾挪動一步,亭亭玉立,仍如昨昔。螢火點點,天涼如水,難以消卻困頓與思愁。想,增添了憂傷;不想,愁緒就照樣彌漫。愛,真是玄妙的東西,想要放下卻偏偏放不下,手心手背,盡是日夜想念如紋路般交集又纏繞,成了一個解也解不開的結(jié)、猜也猜不透的謎。
他本不該這般,飽受無法相見的折磨,為兒女情長苦不堪言。很多人眼里,他始終是那個“竹杖芒鞋輕勝馬,一蓑煙雨任平生”的男子,豁達開朗,說著“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也是那個吟唱“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的男子,豪放至極,揮斥方遒,“一樽還酹江月”;亦是那個泛舟煙渚自問自答,到最后獨自“枕籍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的男子。然而萬事萬物皆有兩面,何況詩人?他在豪放之下亦有一顆婉約的心,若猛虎細嗅薔薇。我們的生命總是被兩個自我挾持,演繹出表里不一的戲劇,這是一個人固有的屬性。完完全全只受控于一個自我存在的人,并沒有從這個世界上走過。
夢境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都是故土的風(fēng)物,那些風(fēng)里招搖的草木,那些細細碎碎無人采拾的野花,東一朵粉紅,西一朵淺白,像無聲無息的火從遙遠的蜀地?zé)剿膲衾?。世界存在無數(shù)記憶的碎片,在舊日的塵埃里開花,映出湖光山色,映出接天蓮葉,映出伊人的明眸善睞,他被這樣深夜的夢境驚醒,含著眼角透明的淚,一時間無語凝噎,只等著入窗的晚風(fēng)消散著那場停留在十年前的告別。
山山水水還是舊貌,任時光離去還是朝代更迭,煙雨繁花年年凋謝又盛開,只是人世滄桑,往來的新桃都已統(tǒng)統(tǒng)換了舊符。那夢中的道路卻是異常清晰,在月夜下鋪墊一層一層故事,在青花中等待天青色相遇,那女子還是青春時最美的臉頰,淺笑緋紅,含羞如荷,煞是單純與天真,但又不失閨秀風(fēng)范與氣質(zhì),若風(fēng)中一樹一樹的花開,滿滿的翠綠與殷紅。舊時樓臺、亭榭、府邸、院落,都是從前的模樣,黃鶯樹梢啼鳴,燕子繞梁飛舞,滿城盡是梅子香氣,酸酸甜甜,像愛戀中的兩顆心,輕輕觸碰出清脆的聲響,若愛的笙歌。他喚著妹,她應(yīng)著哥,惠風(fēng)和暢,山巒在窗外起伏綿綿,河流在谷底輕輕流淌,那靜默中徒留這二人的聲息,好似云卷云舒。
那夜,紅燭搖曳,月光是正被人彈奏的琴弦,每一聲都落入他們的生命里。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對于一個女子,這個夢多么奢華啊,而他就給了她這樣一回做夢的資格。那夜的春宵好夢都留給了塵世上從此相守到老的男女,那么多的誓言,那么多的應(yīng)允,那么多的花生、紅棗與蓮子,那么多的感恩、激動和淚水,都是甜的,清香的甜,濃濃的甜,含在心里,蜜糖一樣化開。兩顆心就這樣黏在一起,分也分不開。
她在軒窗之下梳妝,銅鏡映出秀麗的臉,如花美眷,道的便是這般女子。靜靜看著鏡中的自己,梳子輕快地從烏黑的長發(fā)上滑落,像梳理一條銀亮的河流。那風(fēng)從窗外輕輕吹來,夾帶花香和霧水,浸潤著身體,像打開含苞的花朵,頃刻間恣情綻放。她笑了,嫣紅的唇部上揚著一輪小小的弧角,清秀的鵝蛋臉水波一樣蕩漾,卻始終沒有露出一排皓齒,不勝涼風(fēng)般嬌羞。而他看得入迷,也竟是淺笑,仿佛是看著畫中走出的女子,此刻靜坐于自己面前。他低頭看窗臺上的她,她媚眼一瞥,又羞答答得轉(zhuǎn)過身去。這絕美的時刻,兩個人是站在世界之外的兩樹花開,不離不棄。
而這一回,在月下,沿著月光的舊址歸去,滿身風(fēng)塵之后,他似乎又看見她了。她還是這般精致的妝容,沒有被時間削去一毫一厘,他卻無法將自己封存在十年的容器里而永葆容顏,東坡已是老矣。她依舊坐在窗臺下細心梳妝,并輕輕喚著郎君歸來。他匆匆推門而進,像等不及太多太多的滄桑變遷。時間在那么一刻,是凝固不動的,鳥不啼鳴,燭火不搖曳,街巷中的犬吠也全都喑啞。
他望著她,十年生死兩茫茫。她看著他,話憋到心口又重新咽回。十年,改變了太多,十年,離開了太久,十年,山水一程又一程,天涯路遠,長夜漫漫。燈花瘦盡一宿又一宿,日日盼,夜夜念,相逢之期應(yīng)是何年何月。而如今,彼此見到了,重逢了,卻怎么也不說話了?是要說的太多太多,而不知從何開始,還是怕說出一句時間就無情地加快了步伐離去?
沉默了不知多久,她多想開口問他,你信不信輪回。
而他此時,面對終日戀戀不忘的她,也多想說,我多想你還在原地,就像現(xiàn)在一樣。
可終究還是靜默無聲,兩個人在熟悉的夜里卻再也無法溫習(xí)昨天的日子,過去的都過去了,云霧散了就散了,花草謝了就謝了,人走了就走了,但他對她的情不變,她對他的意還在,只是放在心里,像珍藏一段最美的時光,誰也不忍心道破了。
于是眼淚成了唯一的話語,滴落而下,每一顆都是歲月一道結(jié)痂的傷口,也是一部無言之書,千千行都是愛的傾訴和撫慰。千萬語就交付給淚流滿面的光陰吧,好讓它在掌心再雕刻出新的紋路,一道比一道清晰,一道比一道深刻,就像這一場隔著遙遠殊途的愛。
今夜,月光那么不安分,終究是把他的夢給吵醒了。一切又都要結(jié)束了,是不是太短暫了?然而風(fēng)月自是無情,哪管世人的情愛與生死。
他淚濕枕眠,萬分難過與不舍,像這輩子永遠也好不了的傷疤,刻在有月亮的夜晚。
今后的十載、二十載、三十載,恐怕也應(yīng)是這般度過了。他起身,再也睡不著了。啟開門窗,遙望天邊的某個地方,就是那個年年斷腸的地方,就是那個心中再也無法放下的地方,就是那個哭過痛過朝思暮想過魂牽夢縈過的地方。
月色清明,芳草萋萋,風(fēng)吹歲月的碑文,那女子靜臥安眠。
愛一旦生根,就永遠不會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