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和 出生于北京。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歷史系,獲學(xué)士、碩士學(xué)位。曾在中國社會(huì)科學(xué)院世界歷史研究所工作。現(xiàn)居住于美國新澤西州。除歷史論著、譯著外,在海內(nèi)外發(fā)表大量散文、詩、隨筆、評(píng)論等,在多種報(bào)刊辟有專欄。近年致力于文史研究,出版有《〈金瓶梅〉揭密市井私生活》《金瓶梅詞話》(最新校點(diǎn)本)上下冊(cè)等。
“三寸金蓮”,就是曾在中國流行了上千年、“千人愛,萬人貪”(第五十二回)的時(shí)尚。
“足戀”和“鞋戀”本來就是中國文化人解不脫的“情結(jié)”,曹植、陶潛、謝靈運(yùn)、李白、杜甫、杜牧、李商隱等人都有歌足、詠鞋的詩賦,如“凌波微步,羅襪生塵”(曹植《洛神賦》)、“屐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李白《越女詩》)之類。
上起皇親國戚,下至販夫走卒,圍繞著女人的“三寸金蓮”,如蠅逐臭,如蟻附膻,意亂心迷,丑態(tài)百出。
問伊家何處最撩人
《金瓶梅》的時(shí)代是女人流行小腳、男人追捧小腳的時(shí)代。
在那個(gè)時(shí)代的男人眼里,美女是什么樣子呢?
西門慶眾妾中,明媒正娶、而非先奸后娶的只有孟玉樓。
西門慶經(jīng)過說媒、用幾兩銀子“一拳打倒”了楊姑娘之后,相看正主:
西門慶睜眼觀那婦人,但見:月畫煙描,粉妝玉琢??↓媰翰环什皇荩紊聿碾y減難增。素額逗幾點(diǎn)微麻,天然美麗;緗裙露一雙小腳,周正堪憐。行過處花香細(xì)生,坐下時(shí)淹然百媚。(崇禎本第七回)
俊龐兒、俏身材,一雙小腳,周正堪憐,但有“緗裙”遮掩,看不分明,于是便有了媒婆如下的舉動(dòng):
只見小丫鬟拿了三盞蜜餞金橙子泡茶,銀鑲雕漆茶鐘,銀杏葉茶匙。婦人起身,先取頭一盞,用纖手抹去盞邊水漬,遞與西門慶,西門慶忙用手接了,婦人道了萬福。薛嫂向前用手掀起婦人裙子來,裙邊露出一對(duì)剛?cè)缜“霋K,一對(duì)尖尖趫趫金蓮腳來,穿著大紅遍地金云頭白綾高底鞋兒,與西門慶瞧,西門慶滿心歡喜。婦人取第二盞茶來,遞與薛嫂,他自取一盞陪坐。吃了茶,西門慶便叫玳安用方盒呈上錦帕二方,寶釵一對(duì),金戒指六個(gè),放在托盤內(nèi)拿下去。
只等看到“一對(duì)剛?cè)缜“霋K,一對(duì)尖尖趫趫金蓮腳”,西門慶才叫隨身小廝呈上禮物,算是正式下插定、訂婚。
這種“掀裙看足”的作法在纏足時(shí)代是很普遍的。明代張岱《陶庵夢(mèng)憶》寫挑選小妾:“以手拉其裙,趾出”,并介紹秘訣:“然看趾有法,凡出門裙幅先響者,必大;高系其裙,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卷五“揚(yáng)州瘦馬”條)。《紅樓夢(mèng)》中,鳳姐領(lǐng)尤二姐見賈母:賈母又戴了眼鏡,命鴛鴦、琥珀:“把那孩子拉過來,我瞧瞧肉皮兒。”眾人都抿嘴兒笑著,只得推他上去。賈母細(xì)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手來我瞧瞧?!兵x鴦?dòng)纸移鹑棺觼怼YZ母瞧畢,摘下眼鏡來,笑說道:“更是個(gè)齊全孩子,我看比你俊些”(第六十九回)?!敖移鹑棺觼怼保强从榷闶欠窭p足。
蔡京府里大管家翟云峰托西門慶,找個(gè)年輕女子做二房,媒婆馮媽媽覺得韓愛姐合適,她向西門慶這樣介紹:
不想天使其便,眼跟前一個(gè)人家女兒,就想不起來。十分人材,屬馬兒的,交新年十五歲。若不是老婆子昨日打他門首過,他娘在門首請(qǐng)進(jìn)我吃茶,我不得看見他哩!才吊起頭兒沒多幾日,戴著云髻兒,好不筆管兒般直縷的身子兒,纏得兩只腳兒一些些,搽的濃濃的臉兒,又一點(diǎn)小小嘴兒,鬼精靈兒是的。他娘說,他是五月端午養(yǎng)的,小名叫做愛姐。休說俺每愛,就是你老人家見了,也愛的不知怎么樣的了?。ǖ谌呋兀?/p>
顯然,當(dāng)時(shí)對(duì)女人外貌的要求,在面相、身材外,還要加上一項(xiàng)——小腳。像清代袁枚《答人求妾書》中說的,“今人每入花叢,不仰觀云鬟,先俯察裙下?!?/p>
西門慶對(duì)小腳情有獨(dú)鐘。去看韓愛姐,進(jìn)門卻死盯著王六兒:“下邊顯著趫趫的兩只腳兒,穿著老鴉段(緞)子羊皮金云頭鞋兒”,西門慶見了,心搖目蕩,不能定止。口中不說,心內(nèi)暗道:“原來韓道國有這一個(gè)婦人在家,怪不的前日那些人鬼混他”(第三十七回)。
一次李瓶兒立在二門里臺(tái)基上,手里正拿著一只紗綠潞綢鞋扇(沒有縫的鞋幫,鞋幫一雙四扇),那西門慶不知走進(jìn)門,兩下撞了個(gè)滿懷。這西門慶留心已久,雖故莊上見了一面,不曾細(xì)翫,今日對(duì)面見了,見他生的甚是白凈,“白紗挑線鑲邊裙,裙邊露一對(duì)紅鴛鳳嘴,尖尖趫趫”,“不覺魂飛天外,魄散九霄”(第十三回)。
潘金蓮就是“因他自幼生得有些顏色,纏得一雙好小腳兒,因此小名金蓮”。潘金蓮嫁給武大郎后,心里不甘,“這婦人每日打發(fā)武大出門,只在簾子下磕(嗑)瓜子兒,一徑把那一對(duì)小金蓮故露出來,勾引的這伙人,日逐在門前彈胡博詞扠兒機(jī),口里油似滑言語,無般不說出來”(第一回)。故意顯露“一對(duì)小金蓮”,當(dāng)然是比“搔首弄姿”還要過分的性挑逗。
西門慶第一次見潘金蓮,正被叉竿打在頭上,便立住了腳,待要發(fā)作時(shí),回過臉來看,卻不想是個(gè)美貌妖嬈的婦人。他將潘金蓮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尤其是“往下看,尖趫趫金蓮小腳,云頭巧緝山牙,老鴉鞋兒白綾高底,步香塵偏襯登(蹬)踏。紅紗膝褲扣鶯花,行坐處風(fēng)吹裙袴”(第二回),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早已鉆入爪哇國去了,變做笑吟吟臉兒。西門慶神魂顛倒,當(dāng)日便幾次來茶坊,甚至“寢食不安”,次日一早便在潘金蓮家前來回踅走。
王婆設(shè)下的“挨光”計(jì),第十步即是以女人的腳為目標(biāo)做最后一擊,成敗在此一“捏”。請(qǐng)看實(shí)戰(zhàn)時(shí)當(dāng)事雙方的應(yīng)對(duì):
只見這西門慶推害熱,脫了上面綠紗褶子道:“央煩娘子,替我搭在干娘護(hù)炕上。”這婦人只顧咬著袖兒別轉(zhuǎn)著,不接他的,低聲笑道:“自手又不折,怎的支使人!”西門慶笑著道:“娘子不與小人安放,小人偏要自己安放。”一面伸手隔桌子搭到床炕上去,卻故意把桌上一拂,拂落一只筯來。卻也是姻緣湊著,那只筯兒剛落在金蓮裙下。西門慶一面斟酒勸那婦人,婦人笑著不理他。他卻又待拿起筯子起來,讓他吃菜兒。尋來尋去不見了一只。這金蓮一面低著頭,把腳尖兒踢著,笑道:“這不是你的筯兒!”西門慶聽說,走過金蓮這邊來道:“原來在此。”蹲下身去,且不拾筯,便去他繡花鞋頭上只一捏。那婦人笑將起來,說道:“怎這的羅唣!我要叫了起來哩!”西門慶便雙膝跪下,說道:“娘子可憐小人則個(gè)!”一面說著,一面便摸他褲子。婦人叉開手道:“你這歪廝纏人,我卻要大耳刮子打的呢!”西門慶笑道:“娘子打死了小人,也得個(gè)好處?!庇谑遣挥煞终f,抱到王婆床炕上,脫衣解帶,共枕同歡。(第四回)
以上是崇禎本的文字,在萬歷本中,相應(yīng)的描述是:
(西門慶)一面推害熱,脫了身上綠紗褶子:“央煩娘子,替我搭在干娘護(hù)炕上?!蹦菋D人連忙用手接了過去,搭放停當(dāng)。這西門慶故意把袖子在卓上一拂,將那雙筯拂落在地下來。一來也是緣法湊巧,那雙筯正落在婦人腳邊。這西門慶連忙將下去拾筯,只見婦人尖尖趫趫、剛?cè)?、恰半扠一對(duì)小小金蓮,正趫?jiān)诠h邊。西門慶且不拾筯,便去他繡花鞋頭上只一捏。那婦人笑將起來,說道:“官人休要啰躁!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zhèn)€勾搭我?”西門慶便雙膝跪下,說道:“娘子,作成小人則個(gè)!”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說:“只怕干娘來撞見?!蔽鏖T慶道:“不妨,干娘知道?!碑?dāng)下兩個(gè)就在王婆房里脫衣解帶,共枕同歡。
我此處不想做詳細(xì)的文本分析,顯而易見的是,同樣為“搭衣、拾筯、捏腳、云雨”,崇禎本的改寫使心理活動(dòng)更為細(xì)膩,情節(jié)演進(jìn)更為曲折,人物間有了更多的互動(dòng)、響應(yīng)。如改潘金蓮“連忙用手接了過去,搭放停當(dāng)”為“只顧咬著袖兒別轉(zhuǎn)著”“低聲笑道”,尤其是增加的“這金蓮一面低著頭,把腳尖兒踢著”的情挑細(xì)節(jié),強(qiáng)化了西門慶去她繡花鞋頭上“只一捏”的調(diào)情力度,完成了“挨光十分”計(jì),潘金蓮在半推半就中與西門慶共赴巫山。
次日西門慶和潘金蓮第二次幽會(huì),不像上次急急慌慌,二人靜下心來,從容交杯暢飲,“這西門慶仔細(xì)端詳那婦人,比初見時(shí)越發(fā)標(biāo)致,吃了酒,粉面上透出紅白來,兩道水鬢描畫的長長的。端的平欺神仙,賽過嫦娥……西門慶夸之不足,摟在懷中,掀起他裙來,看見他一對(duì)小腳,穿著老鴉段子鞋兒,恰剛半扠,心中甚喜。”(第四回)
在“潘金蓮醉鬧葡萄架”一事中,重要起因也是潘金蓮故意“脫的上下沒條絲”,卻“穿著大紅鞋兒”挑逗:
婦人又早在架兒底下,鋪設(shè)涼簟枕衾停當(dāng),脫的上下沒條絲,仰臥于衽席之上,腳下穿著大紅鞋兒,手弄白紗扇兒搖涼。西門慶走來看見,怎不觸動(dòng)淫心,于是乘著酒興,亦脫去上下衣,坐在一涼墩上……(第二十七回)
西門慶愛潘金蓮,很大程度上就是愛“三寸金蓮”。
市井之徒更易為時(shí)代的審美時(shí)尚、流行風(fēng)氣所左右和控制。換句通俗的說法:有錢無腦的人更愛趕時(shí)髦。
與造淫具何異
“三寸金蓮”,就是曾在中國流行了上千年、“千人愛,萬人貪”(第五十二回)的時(shí)尚。
“三寸金蓮”是指經(jīng)過纏裹后的小腳,這種尖形小腳平日所穿的鞋稱“弓鞋”(或“繡履”,或“弓鞋繡履”),睡覺時(shí)換上睡鞋(或“眠鞋”)。所以也可以把“三寸金蓮”看做是小腳與弓鞋的復(fù)合體?!靶∧_”的各種稱謂,文獻(xiàn)中提到的有近四十種之多,如金蓮、香蓮、蓮瓣、蓮足、蓮趺、蓮鉤、鳳鉤、瓊鉤、玉鉤、蟾鉤等。
“足戀”和“鞋戀”本來就是中國文化人解不脫的“情結(jié)”,曹植、陶潛、謝靈運(yùn)、李白、杜甫、杜牧、李商隱等人都有歌足、詠鞋的詩賦,如“凌波微步,羅襪生塵”(曹植《洛神賦》)、“屐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李白《越女詩》)之類。
“纏足”源于何時(shí)尚無定論,一說大約起自南唐,據(jù)元代陶宗儀在《輟耕錄》中引用《道山新聞》說:李后主宮嬪窅娘,纖麗善舞。后主作金蓮,高六尺,飾以寶物細(xì)帶纓絡(luò),蓮中作品色瑞蓮。令窅娘以帛繞腳,令纖小,屈上作新月狀。素襪舞之中,回旋有凌云之態(tài)。
此后一千多年,上起皇親國戚,下至販夫走卒,圍繞著女人的“三寸金蓮”,如蠅逐臭,如蟻附膻,意亂心迷,丑態(tài)百出。
宋代的蘇東坡曾寫《菩薩蠻》詞詠纏足:
涂香莫惜蓮承步,
長愁羅襪凌波去;
只見舞回風(fēng),
都無行處蹤。
偷穿宮樣穩(wěn),
并立雙趺困;
纖妙說應(yīng)難,
須從掌上看。
傳說遼代趙王耶律乙辛誣陷懿德皇后蕭氏的《十香詞》,全是描寫女子體味的,每首描寫身體的一個(gè)方面(發(fā)、乳、頰、頸、舌、口、手、足、陰、膚),其第八首云:
鳳靴拋合縫,
羅襪卸輕霜。
誰將暖白玉,
雕出軟鉤香。
明代唐寅寫過一首《詠纖足俳歌》:
第一嬌娃,
金蓮最佳,
看鳳頭一對(duì)堪夸。
新荷脫瓣月生芽,
尖瘦幫柔繡滿花。
從別后,
不見他,
雙鳧何日再交加。
腰邊摟,
肩上架,
背兒擎住手兒拿。
清代方絢著《香蓮品藻》,將小腳分為“三貴”(肥軟秀),“五式”(蓮瓣、新月、和弓、竹萌、菱角),“九品”,十八種。無聊、無趣以致無恥到如此地步,實(shí)是無藥石可救。
與“束腰”“隆胸”相比,雖然同是對(duì)女性身體的摧殘,但“裹小腳”更蠻橫霸道,更慘無人性?!靶∧_”文化是中國性變態(tài)的極致,浸透著女性的血淚。
清代李漁《閑情偶記》記載:“宜興周相國,以千金購一麗人,名為‘抱小姐’,因其腳小之至,寸步難移,每行必須人抱,是以得名?!崩顫O對(duì)纏足抱以欣賞態(tài)度,但還是譴責(zé)了這種極端作法:造物生人以足,欲其行也。昔形容女子聘婷者,非曰“步步生金蓮”,即曰“行行如玉立”,皆謂其腳小能行,又復(fù)行而入畫,是以可珍可寶,如其小而不行,則與刖足者何異?此小腳之累之不可有也(聲容部“選姿第一”)。
清代李汝珍在《鏡花緣》中,借君子國吳之和之口,痛斥了纏足惡習(xí):
吾聞尊處向有婦女纏足之說。始纏之時(shí),其女百般痛苦,撫足哀號(hào),甚至皮腐肉敗,鮮血淋漓。當(dāng)此之際,夜不成寐,食不下咽,種種疾病,由此而生。小子以為此女或有不肖,其母不忍置之于死,故以此法治之。誰知系為美觀而設(shè),若不如此,即不為美!試問鼻大者削之使小,額高者削之使平,人必謂為殘廢之人,何以兩足殘缺,步履艱難,卻又為美?即如西子、王嬙,皆絕世佳人,彼時(shí)又何嘗將其兩足削去一半?況細(xì)推其由,與造淫具何異?此圣人之所必誅,賢者之所不取,恨世之君子,盡絕其習(xí),此風(fēng)自可漸息。(第十二回)
自宋至清,“足”之大小成為中國漢族婦女審美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纏足”成為中國歷史的代表性文化現(xiàn)象。依現(xiàn)代標(biāo)準(zhǔn),回頭觀察,顯然,這是一股污垢肆虐、惡臭逼人的濁流。
女足是重要的性征。在纏足時(shí)代,女足則成為重要的性器官,與女陰、乳房并列。女鞋則成為與現(xiàn)代內(nèi)褲、乳罩一樣的私密。當(dāng)時(shí)的女人深居閨閣,不見外人,且以裙遮腳。女子引誘男子,賣弄蓮鉤三寸。女人小腳被男人摸了,幾乎等于被奸。
在西門慶娶孟玉樓前一天,薛嫂引著小廝、軍牢等來孟玉樓家搬抬嫁妝箱籠,被張四攔住,張四道:“你沒銀兩也罷。如今只對(duì)著眾位,打開箱籠,有沒有看一看,你還拿了去,我又不要你的?!眿D人道:“莫不奴的鞋腳,也要瞧不成?”(第七回)這一句詰問寓意兇險(xiǎn),有極大的殺傷力,潛臺(tái)詞是:你一個(gè)外姓的長輩,窺探小輩寡婦的褻衣、繡鞋,意欲何為?所以楊姑娘當(dāng)即斥責(zé)張四:“賤沒廉恥老狗骨頭!他少女嫩婦的,留著他在屋里,有何算計(jì)?既不是圖色欲,便欲起謀心,將錢肥己?!睆埶臒o可辯駁、惱羞成怒,于是與楊姑娘混罵一場(chǎng)。
在“元夜戲嬌姿”一回,西門府合家歡樂飲酒,西門慶見女婿陳經(jīng)濟(jì)沒酒,吩咐潘金蓮去遞一巡兒:婦人將身子把燈影著,左手執(zhí)酒,剛待的經(jīng)濟(jì)用手來接,右手向他手背只一捏,這經(jīng)濟(jì)一面把眼瞧著眾人,一面在下戲把金蓮小腳兒上踢了一下。婦人微笑,低聲道:“怪油嘴,你丈人瞧著,待怎么?”兩個(gè)在暗地里調(diào)情頑耍。(第二十四回)
西門慶得到胡僧藥后,大白天就在花園內(nèi)藏春塢雪洞里,和來唱的妓女李桂姐淫亂:
吃了藥出來。把桂姐摟在懷中,坐于腿上,一徑露出那話來,與他瞧。把桂姐諕了一跳,便問:“怎的就這般大?”西門慶悉把吃胡僧藥告訴了一遍。先交(叫)他低垂粉頸,款啟猩唇,品咂了一回。然后輕輕搊起他剛半叉,恰三寸,好錐靶,賽藕芽,步香塵,舞翠盤,千人愛,萬人貪,兩只小小金蓮來,跨在兩邊肐膊,穿著大紅素段白綾高底鞋兒,妝花金欄膝褲,腿兒用紗綠線帶扎著,抱到一張椅兒上,兩個(gè)就干起來。(第五十二回)
在“西門慶踏雪訪愛月”一回中,妓女鄭愛月出場(chǎng)的打扮使西門慶不能自持:
頭挽一窩絲杭州攢,翠梅花鈿兒,金钑釵梳,海獺臥兔兒,打扮的霧靄云鬟,粉香花嬌,上穿白綾襖兒,綠遍地錦比甲,下著六幅湘紋裙子,高高顯一對(duì)小小金蓮,猶如新月,狀若蛾眉;好似羅浮仙子臨凡境,巫山神女降世間。(第七十七回)
崇禎本改編者似乎討厭有關(guān)“小腳”的過細(xì)描述,這里他又刪掉了“剛半叉,恰三寸,好錐靶,賽藕芽,步香塵,舞翠盤,千人愛,萬人貪”,以及“上穿白綾襖兒”以下文字。
“金蓮”充滿情欲色彩,往往使男人意亂心迷,玩蓮成為重要的“前戲”。清代方絢將可供玩弄的小腳形狀分為十八式:四照蓮、錦邊蓮、釵頭蓮、單葉蓮、佛頭蓮、穿心蓮、碧臺(tái)蓮、并頭蓮、并蒂蓮、同心蓮、分香蓮、合影蓮、纏枝蓮、倒垂蓮、朝日蓮、千葉蓮、玉井蓮、西番蓮,并詳細(xì)批注。如釵頭蓮是“瘦而過長,所謂竹萌式也”,單葉蓮是“窄胝平跗,所謂和弓式也”,佛頭蓮是“豐跗隆然,如佛頭挽髻,所謂菱角式,江南之鵝頭腳也”,等等,余不贅引。他還列舉了玩蓮的“上中下”三種情景:“掌上、肩上、秋千板上;被中、鐙中、雪中;簾下、屏下、籬下”(《香蓮品藻》)。
病態(tài)的中國男人把女人視為玩物,而“金蓮”更是發(fā)泄其病態(tài)性欲的奇特方式。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說,小腳“瘦欲無形,越看越生憐惜,此用之在日者也;柔若無骨,愈親愈耐撫摩,此用之在夜者也”(聲容部“選姿第一”)。
唐代的楊貴妃也是以小腳著稱,唐玄宗逃難歸來,曾作《妃子所遺羅襪銘》:“羅襪羅襪,香塵生不絕。細(xì)細(xì)圓圓地下得。瓊鉤窄窄弓弓,手中弄初月。又如脫履露纖圓,恰似同衾見時(shí)節(jié)。方知清夢(mèng)事非虛,暗引相思幾時(shí)歇?”(阮閱《詩話總龜》前集卷三十五“紀(jì)夢(mèng)門上”)“弄初月”正是以手玩足。
更夸張的是小說《飛燕外傳》的描寫:“帝嘗蚤獵,觸雪得疾,陰緩弱不能壯發(fā),每持昭儀足,不勝至欲,輒暴起。”漢成帝因晨獵感風(fēng)寒而陽痿,居然手握趙飛燕的妹妹合德的小腳便可勃起。
性交時(shí)“玩蓮”一般是夾在腰邊、架在肩上等,如前引唐寅詩中所提“腰邊摟,肩上架,背兒擎住手兒拿”?!督鹌棵贰分?,西門慶除了“兩手執(zhí)其雙足,跨而提之”(第二十九回)、“搊起……兩只小小金蓮來,跨在兩邊胳膊”(第五十二回)、“扛起他兩只金蓮于肩膀上”(第五十九回)、“把他兩只小小金蓮扛在肩上”(第六十八回)外,還喜歡一種解下裹腳帶、吊起來的玩法,但也只是在王六兒和潘金蓮身上施展。這似乎是王六兒首先提議的:
(王六兒)又道:“只怕你不自在,你把淫婦腿吊著肏,你看好不好?”西門慶真?zhèn)€把他腳帶解下一條來,拴他一足,吊在床槅子上低著拽,拽的婦人牝中之津,如蝸之吐蜒,綿綿不絕……(第三十八回)
其后二人每次均用此法,在最后一次,二人已經(jīng)鏖戰(zhàn)多時(shí),但西門慶“心中只想著何千戶娘子藍(lán)氏,欲情如火”,“于是心中還不美意,起來披上白綾小襖,坐在一只枕頭上,令婦人仰臥,尋出兩條腳帶,把婦人兩只腳拴在兩邊護(hù)炕柱兒上,賣了個(gè)金龍?zhí)阶Γ瑢⒛窃挿湃腙蛑?。少時(shí),沒棱露腦,淺抽深送,次后,半出半入,直進(jìn)長驅(qū)”;“燈光影里,見他兩只腳兒穿著大紅鞋兒,白生生腿兒蹺在兩邊,吊的高高的,一往一來,一沖一撞,其興不可遏”(第七十九回)。
“尋出兩條腳帶”、“穿著大紅鞋兒”,都表明沒有脫鞋。
而與潘金蓮的一次,是在“醉鬧葡萄架”時(shí),當(dāng)時(shí)西門慶“一面又將婦人紅繡花鞋兒摘取下來,戲把他兩條腳帶解下來,拴其雙足,吊在兩邊葡萄架兒上,如金龍?zhí)阶ο嗨啤保ǖ诙呋兀?,之后西門慶與春梅玩耍,“春梅見婦人兩腿拴吊在架上”,西門慶又“睡了一個(gè)時(shí)辰,睜開眼醒來,看見婦人還吊在架上,兩只白生生腿兒蹺在兩邊”。
這里所說的“將婦人紅繡花鞋兒摘取下來,戲把他兩條腳帶解下來”,是懲治潘金蓮捉弄、擠兌懷孕的李瓶兒。潘金蓮后來也明白了,口中不住聲叫:“達(dá)達(dá),快些進(jìn)去罷,急壞了淫婦了!我曉的你惱我,為李瓶兒,故意使這促狹來奈何我。今日經(jīng)著你手段,再不敢惹你了。”西門慶笑道:“小淫婦兒,你知道就好說話兒了?!?/p>
一般而言,這種解裹腳、脫鞋的作法是很沒有“品味”的,《肉蒲團(tuán)》中的未央生便深諳其道:
玉香果然憑他把一身的衣服脫得精光,唯有腳上的褶褲不脫。這是何故?原來褶褲里面就是足腳,婦人裹腳之時(shí)只顧下面齊整,十指未免參差,沒有十分好處。況且三寸金蓮畢竟要褶褲罩在上面才覺有趣。不然就是一朵無葉之花,不耐看了。所以未央生得竅,只除這一件不脫。(第三回)
花樣翻新,著意裁成
“弓鞋”,形似翹首的鳥頭,彎曲如弓,后來泛指纏足婦女所穿的鞋子。徐珂《清稗類鈔》:“弓鞋,纏足女子之鞋也。京、津人所著者,宛如弓形,他處則惟銳其端,而以揚(yáng)州之鞋為最尖”(服飾類“弓鞋”條)。弓鞋式樣有多種,如有換腳鞋、套鞋、喪鞋之分;有高底、平底之分;有繡花、素鞋之分等??季康墓谛^、鞋底、鞋里和鞋幫上繡滿吉祥圖案,富貴女子的弓鞋鞋跟上還加綴明珠等飾物?!肚灏揞愨n》記載:“山西太谷縣富室多妾,妾必纏足,其鞋底為他省所無。夏日所著,以翡翠為之,其夫握之而涼也。冬日所著,以檀香為之,其夫嗅之而香也?!?/p>
清代李斗《揚(yáng)州畫舫錄》卷九“小秦淮錄”稱:“女鞋以香樟木為高底,在外為外高底,有杏葉、蓮子、荷花諸式,在里者為里高底,謂之道士冠。平底謂之底兒香?!倍鴵?jù)《金瓶梅》,高底有木底子和氈底子兩種(第二十九回)。
清代葉夢(mèng)珠在《閱世編》中,記述了明末清初時(shí)期“高底筍履”式弓鞋由“世族”向“市井”傳播、蔓延的情景:
弓鞋之制,以小為貴,由來尚矣。然予所見,惟世族之女或然。其它市井仆隸,不數(shù)見其窄也,以故履惟平底,但有金繡裝珠,而無高底筍履。崇禎之末,閭里小兒,亦纏纖趾,于是內(nèi)家之履,半從高底。窄小者,可以示美;豐趺者,可以掩拙。本朝因之,滿裝則否??滴踔?,禁民間女子,不許纏足,然奉行者固多而習(xí)俗相陳,亦一時(shí)不能遽變者。迨(康熙)八年己酉,復(fù)除其禁。至今日而三家村婦女,無不高跟筍履,纖趾愈多而藏拙者亦復(fù)不少。惟生長田間,老成持重者則仍舊耳。(卷八)
據(jù)其記述,“高底筍履”起初只流行于“世族之女”間,市井平民雖有金繡裝珠,但只穿平底鞋,至崇禎末年則有半數(shù)的平民纏足、穿高底弓鞋,再到康熙初年復(fù)除其禁后,除了農(nóng)村貧苦需要干農(nóng)活的女子,幾乎人人穿“高底筍履”。
《金瓶梅》的成書年代,至遲不晚于萬歷初年,可能早至嘉慶年間(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聞此為嘉靖間大名士手筆”。此即嘉靖名士說)?!督鹌棵贰窌袐D女,無論富貴貧賤,大多為纏足,可證葉夢(mèng)珠的記述不確。
李漁在《閑情偶記》中分析了高底、平底鞋的各自功用:
鞋用高底,使小者愈小,瘦者越瘦,可謂制之盡美又盡善者矣。然足之大者,往往以此藏拙。埋沒作者一段初心,是止供丑婦效顰,非為佳人助力。近有矯其弊者,窄小金蓮,皆用平底,使與偽造者有別。殊不知此制一設(shè),則人人向高底乞靈,高底之為物也,遂成百世不祧之祀,有之則大者亦小,無之則小者亦大。嘗有三寸無底之足,與四五寸有底之鞋同立一處,反覺四五寸之小,而三寸之大者,以有底則指尖向下,而禿者疑尖,無底則玉筍朝天,而尖者似禿故也。吾謂高底不宜盡去,只在減損其料而已。足之大者,利于厚而不利于薄,薄則本體現(xiàn)矣;利于大而不利于小,小則痛而不能行矣。我以極薄極小者形之,則似鶴立雞群,不求異而自異。世豈有高底如錢,不扭捏而能行之大腳乎?(聲容部“治服第三”)
民國初李榮楣《浭南蓮話》“蓮舄之變遷”條載:建國(中華民國)以前,蓮風(fēng)尚熾,女舄重弓形,穴洞穹隆,俗稱“貓鉆洞”。足帛以外,緊兜軟履;軟履之外,再套靴兜。靴兜色尚白,形如小襪,去尖約寸許。襪邊開口,套著軟履之外,用褲掩覆,扎以各色腳帶。坐炕時(shí),軟履之彩端微露腿際,妙麗絕倫。下炕再著弓鞋,此鞋皆高裝,俗稱“靴子”,緊括蓮足,花簇滿幫。老者尚玄色,少壯喜紅綠色,而紅靴最為普遍。
“制木底”條載:婦女作弓鞋,必須備弓底。底多柳木質(zhì),彎銳略若蓮瓣。所以取材柳木者,以刨縷較易,而婦女于豐余之木底,亦能磋磨逼肖己足狀以適用也。業(yè)此者均男工,各鎮(zhèn)多有之。沿街串售,擔(dān)之盈篚,五雙為一組,以線穿底,累累一提,價(jià)亦不逾銅元二十枚左右耳。(姚靈犀編《采菲錄》)
《金瓶梅》中有關(guān)弓鞋的大量記載、描述,是明代社會(huì)習(xí)尚和風(fēng)俗的真實(shí)反映,在同類作品中是罕見的,它是研究纏足史的重要資料。
如《金瓶梅》記載了許多地方流行的“遞見面鞋腳”的風(fēng)俗:新媳婦進(jìn)門,要送婆家每人一雙新鞋:
到第二日,婦人(潘金蓮)梳妝打扮,穿一套艷色衣服,春梅捧茶,走來后邊大娘子吳月娘房里,拜見大小,遞見面鞋腳。(第九回)
親手做鞋送人是珍貴的禮物,所以在李瓶兒與西門慶逾墻偷情時(shí),為了籠絡(luò)潘金蓮,李瓶兒特別表示:“若不嫌奴有玷,奴就拜他五娘做個(gè)姐姐罷。到明日,討他大娘和五娘的腳樣兒來,奴親自做兩雙鞋兒過去,以表奴情”(第十三回)。八月十五日吳月娘生日,李瓶兒“送生日禮來,四盤羹果,兩盤壽桃面,一疋尺頭,又與大娘做了一雙鞋”(第十九回)。
妓女李桂姐得知西門慶官袍加身,趨炎附勢(shì),要認(rèn)吳月娘為干娘,“他替大娘做了一雙鞋,買了一盒果餡餅兒,兩只鴨子,一副膀蹄,兩瓶酒”(第三十二回)。妓女吳銀兒聽從應(yīng)伯爵的主意,“買了一盤壽桃,一盤壽面,兩只燒鴨,一副豕蹄,兩方綃金汗巾,一雙女鞋,來與李瓶兒上壽,就拜干女兒相交”(第四十二回)。
明代婦女做女紅、做鞋是日常生活的重要工作,即使富家女,弓鞋也是自己做?!督鹌棵贰分校蠹乙黄稹凹{鞋”的場(chǎng)面多次出現(xiàn)。借此機(jī)會(huì),互相討論、研究女紅技藝,閑聊家常,交流信息,分享“隱密”,自然會(huì)促進(jìn)彼此的情誼和關(guān)系。
潘金蓮進(jìn)門,“過三日之后,每日清辰(晨)起來,就來房里,與月娘做針指,做鞋腳,凡事不拿強(qiáng)拿,不動(dòng)強(qiáng)動(dòng)”(第九回)?!@是才進(jìn)門的小妾討好主婦、了解情勢(shì)。
“這老婆(惠蓮)每日在那邊,或替他(金蓮)造湯飯,或替他做針指鞋腳,或跟著李瓶兒下棋,常賊乖趨附金蓮”(第二十二回)?!@是下人,尤其是與男主人偷奸的下人,“趨附”主子愛妾,以謀其利。
一般是要好的婦女一起做女紅。如潘金蓮發(fā)現(xiàn)西門慶從花園越墻與李瓶兒偷情,就是有一天飯后,同孟玉樓在花園亭子上做針指,只見掠過一塊瓦兒來,打在面前,“那孟玉樓低著頭納鞋,沒看見”。潘金蓮“賊留心,暗暗看著”,到晚上發(fā)現(xiàn)西門慶踏著梯櫈過墻去了。(第十三回)
一次,潘金蓮、李瓶兒、孟玉樓三人一起做鞋,把“在上房穿廊下坐”的吳月娘晾在一邊。金蓮要做“大紅光素段子白綾平底鞋兒,鞋尖上扣繡鸚鵡摘桃”,這是平底睡鞋;李瓶兒要做相同樣式,但用料是“大紅十樣錦段子”,高底;玉樓做的是“玄色段子鞋”,“使羊皮金緝的云頭子罷。周圍拿紗綠線鎖出白山子兒,上白綾高底”。(第二十九回)
《金瓶梅》中的弓鞋在式樣、質(zhì)料、顏色、紋樣上都名目繁多、絢麗多彩,如玉樓和西門大姐討論的顏色搭配問題:
金蓮與玉樓走出大廳前,來東廂房門首,見大姐正守著針線筐兒,在檐下納鞋。金蓮拿起來看,卻是沙綠潞紬(綢)子鞋面。玉樓道:“大姐,你不要這紅鎖線子,爽利著藍(lán)鎖線兒,卻不老作些?你明日還要大紅提跟子?”大姐道:“我有一雙是大紅提根子的。這個(gè)我心里要藍(lán)提跟子,所以使大紅線鎖口?!保ǖ谖迨嘶兀?/p>
新秋時(shí)候,金風(fēng)薦爽,后園藏春塢不知開著多少花朵,西門慶無事在家,與妻妾玩耍:
月娘上穿柳綠杭絹對(duì)衿襖兒,淺藍(lán)水紬裙子,金紅鳳頭高底鞋兒。孟玉樓上穿鴉青段子襖兒,鵝黃紬裙子,桃紅素羅羊皮金滾口高底鞋兒。潘金蓮上穿著銀紅縐紗白絹里對(duì)衿衫子,豆綠沿邊金紅心比甲兒,白杭絹畫拖裙子,粉紅花羅高底鞋兒。只有李瓶兒上穿素青杭絹大衿襖兒,月白熟絹裙子,淺藍(lán)玄羅高底鞋兒。四個(gè)妖妖嬈嬈,伴著西門慶尋花問柳,好不快活。(第五十六回)
四人穿的均是高底鞋,除了李瓶兒穿的是淺藍(lán)色外,其他三人穿的均是紅色:月娘金紅,孟玉樓桃紅,潘金蓮粉紅。
書中還提到過的各式繡鞋有:
潘金蓮穿的“老鴉段子鞋兒”(第四回)、“大紅光素段子白綾高底羊皮金云頭鞋兒”(第十九回);
孟玉樓登場(chǎng)時(shí)穿著雙“大紅遍地金云頭白綾高底鞋兒”(第七回);
吳月娘正月節(jié)間穿的“紫遍地金扣花白綾高底鞋兒”,奶娘如意兒腳下也是“紗綠潞綢白綾高底鞋兒”(第七十八回);
王六兒元宵節(jié)穿“老鴉段子紗綠鎖線的平底鞋兒”(第四十二回)、請(qǐng)西門慶時(shí)穿“老鴉青光素段子高底鞋兒,羊皮金緝的云頭兒”(第六十一回);
林太太初會(huì)西門慶時(shí)穿著“老鴉白綾高底扣花鞋兒”(第六十九回);
妓女李桂姐的“大紅素段白綾高底鞋兒”(第五十二回);
妓女鄭愛月穿的是“紅鴛鳳嘴鞋”(第五十九回)、“大紅鳳嘴鞋兒”(第六十八回);
妓女吳銀兒穿的是“墨青素段云頭鞋兒”(為李瓶兒戴孝,第六十八回)等……
李瓶兒過世,眾人忙著裝殮,穿好衣服,梳理好頭面:
李嬌兒因問:“尋雙甚么顏色鞋,與他穿了去?”潘金蓮道:“姐姐,他心里只愛穿那雙大紅遍地金鸚鵡摘桃白綾高底鞋兒,只穿了沒多兩遭兒,倒尋那雙鞋出來,與他穿了去罷?!眳窃履锏溃骸安缓茫箾]的穿上陰司里,好教他跳火坑。你把前日門外往他嫂子家去穿的那雙紫羅遍地金高底鞋,也是扣的鸚鵡摘桃鞋,尋出來與他裝綁了去罷?!边@李嬌兒聽了,走來向他盛鞋的四個(gè)小描金箱兒找,約百十雙鞋,翻遍了都沒有。迎春說:“俺娘穿了來,只放在這里。怎的沒有?”走來廚下問繡春。繡春道:“我看見娘包放在箱坐廚里?!背堕_坐廚子尋,還有一大包,都是新鞋。尋出來了。眾人七手八腳,都裝綁停當(dāng)。(第六十二回)
李瓶兒平日喜歡的是“大紅遍地金鸚鵡摘桃白綾高底鞋兒”,但因?yàn)椤凹t”與“火”的相似,令人聯(lián)想到“火坑”,所以吳月娘要求換上“那雙紫羅遍地金高底鞋,也是扣的鸚鵡摘桃鞋”。遍尋的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李瓶兒竟有鞋約百十雙,裝滿四個(gè)小描金箱兒,還不算箱坐廚里的一大包新鞋。此段描寫,既突出了李瓶兒的富有,也側(cè)面補(bǔ)述了她對(duì)繡鞋的重視和講究。崇禎本刪去了這段描寫,實(shí)是不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