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組軼事

一

如果算流水賬，我們四組的盤子最大。

剛入校時，原始股是：肖志誠、陳之卓、楊立仁、段京肅、甘暉、李保軍、于振業(yè)、劉俐俐、李軍、趙曉芳。從一條山農(nóng)場回來，我們班增容，尚春生、徐亮加盟四組。這算是基本盤了。

以后，陸陸續(xù)續(xù)新上市的有：高永中、周春宇、韓柏琴。

陸陸續(xù)續(xù)另起爐灶的有：段京肅、陳之卓、尚春生、李軍。

15比58，四組持有全班25.86％的股份。

男生宿舍依組而劃，所以同組的男生大多朝夕相處，四年下來，知根知底。

二

老段。

剛入校的時候，段京肅在四組，當組長。他算是個能較真兒的主，雖然性格像他的嘴唇一樣顯得蠻厚道的，但討論起形而上的問題來也經(jīng)常是非要辯出個所以然來，屬犟種級的。

我和甘暉、保軍同歲，屬雞的，經(jīng)常在一起嘰嘰喳喳，捆在一起槍口一致對外。不知怎的，這仁小子就盯上了老段。

這都怪老段太嚴肅。比我們大上個兩三歲吧，可干嗎老一本正經(jīng)地深沉思索貌，而且說出話來老是有點兒令人不容置疑的樣子？切！

俗話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于振業(yè)想：你是個黨員，我又不是我怕什么？甘暉想：三四年后你是副班長，我又不是我怕什么？李保軍想：二十幾年后你是南京大學教授，我又不是我怕什么？這三個人六目一對，心有靈犀。

常常是保軍率先發(fā)難。他兩眼瞇縫著，似笑非笑；下嘴唇向前探著，似怒非怒。說：“啥？為啥？咋就不能說‘人生的路越走越窄’？你上了大學，就不當工人不當農(nóng)民了，這難道不是越來越窄？”

段說，我們討論的是人的價值觀問題，人生之路連著社會發(fā)展之路，社會越發(fā)展人生路越寬。

阿甘說：“社會發(fā)展的必然之路是走向共產(chǎn)主義，只有這一條路，你的‘人生之路’難道還要另辟蹊徑？”他說這種話時往往是，兩道寒凜之光從他那極具威懾力的眼睛里射出，可嘴卻像是笑得合不攏。

這時老段的脖子就會紅了，高聲說：“你不要偷換概念！總之，人要向前看，不要只看到眼前的黑暗面！哲人說，‘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阿于急急地說：“哲人為什么不說秋天不遠？過完冬天你只能接著過春天，你想直接過夏天秋天能行？由不得你嘛！”我那時瘦骨嶙峋，說這話時想必也是有些面目猙獰的。

阿甘接話說：“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你不認，大自然的客觀規(guī)律你不認，你快別談什么人生的路寬路窄啦！”

很多時候都是這樣，議題起初是簡單的，可是三爭兩吵就變得烏煙瘴氣了，本來說的是孔雀東南飛焦仲卿上吊，到后來就成了十二月黨人流放西伯利亞。我們仨東一榔頭西一棒子，老段再輩，也沒辦法。他臉色由白變紅、變紫，再變黃，攪纏到最后，只好說：“權當我沒說！權當我沒說！”保軍就會痛心疾首道：“權當你沒說？你剛才是放的屁嗎？!”

那時的大學生，思考問題討論問題都很嚴肅認真的，不興惡搞、大話之類的冷幽默。老段的很多話都被最后判定為“放屁”，實在是偶然事件。

三

老陳和老尚。

這兩位老夫子，是咱班最早出線的兩個研究生。

先說老陳。年齡大些在市內(nèi)有家室的同學多數(shù)走讀。老陳家在西固，平時住校，就混在小字輩里。他脾氣很好，經(jīng)常嬉皮笑臉，不擺老大哥的架子，誰跟他開玩笑都行，開什么玩笑都行。他也經(jīng)常皺眉頭的，但據(jù)我觀察，那不是有什么不高興的事，而是什么事也沒有，心靜如水時的一種表情。

剛入校時，去圖書館，沒見過大世面的我們有些興奮。在借書處，老陳對我們發(fā)感慨，說：“這個圖書館真大啊，可能連《金瓶梅》這樣的藏書都有?！痹捯魟偮洌覀兙吐牭健鞍痢钡囊宦?，只見借書臺里側一個中年婦女蹦起二尺多高，旋即竄到臺前，用食指指著老陳的鼻子，聲嘶力竭地喝道：“你說什么？！你思想怎么這樣骯臟？！你是哪個系的？！哪個班的？!”——巨寒啊，至今想起這一幕，后背還直冒冷氣。

不過呢，話說回來，盡管《金瓶梅》案不著邊際，但老陳被指“思想骯臟”，也不能算完全冤枉他。他是有些“老不正經(jīng)”。比如說吧，保軍干過民辦教師，給我們講了一個笑話，說是他的一位女同事初上講臺時太緊張，在教孩子認字時，拿教鞭點著黑板上的“恩”字說：“恩、恩——恩格斯的斯……”我們覺得這個幽默挺高級的，可是到了老陳的嘴里就變了味，被篡改為：“恩、恩——白求恩的求”，太掉格了。有時，晚上熄燈后，他還說點兒不三不四的“葷段子”，也不管人家受得了受不了。老陳平時是低調(diào)的，鮮有深沉思索或慷慨陳詞之態(tài)，倒不太像那個年代的中文系學生。尤其可笑的是，一次在班上發(fā)言，又瘦又高的他扭扭捏捏地站著，勾著頭紅著臉囁囁嚅嚅地念發(fā)言稿，像個被提問的小學生。而據(jù)我們所知，他來蘭大前是中學教師。其實他是滿腹經(jīng)綸的。

考研時沒見他費什么力氣，照常上課、作息。稍有不同的是，星期天他沒回家，躺在宿舍床上抱著一本巨大的俄語詞典看，眉頭皺著。

再說老尚。他是個高人。他走讀，且似乎沒有什么文體方面的愛好，所以課外在校的時候不多。他又是個在公共場合說話少的人，于是不少同學都不太認識他。由于在一個組，而組里時有活動，所以我們之間還算熟。

他雖然話不多，卻并不是一個不合群的人，組里活動他都參加。小組活動大都在男生宿舍進行，大家擠坐在床沿上，討論問題。老尚習慣坐在最靠門的位置。別人說話他在一旁聽，如果沒有什么可補充的或可討論的，他就什么也不說。但他從來不拒絕聽，總是側著身子探著頭，看著正在講話的人，津津有味的樣子。有可幽默的，他就幽默一下，和大家一起笑。他說話時的樣子本身就很幽默，瞇瞇著眼，歪歪著嘴。

他也給我們講過他的歷史。據(jù)他講，“文革”時，別人都忙著造反，可“恰同學少年”的他卻逍遙得很，游離于大革命之外。社會上破四舊抄出來一些古典舊籍，他就撿了一些回家看。后來上山下鄉(xiāng)，他干了個類似飼養(yǎng)員的活，住在牲口棚，不與人為伍。夜深人靜，他就捧著《左氏春秋》之類的看，把《左傳》《史記》從頭到尾細細翻過幾遍。嘖嘖，讀書多不稀罕，可他又不是專業(yè)人士，在那種年代那種環(huán)境能讀那么多那種書，真是稀罕??！所以我覺得他真是個高人。

后來讀研時他住校了，有時晚上就跑到我們宿舍來閑諞。那時我們宿舍的人訂有《人民文學》《北京文學》《作品》之類的好幾種雜志，老尚就借著看，不管新的舊的。這些雜志，他不是挑著看，而是一篇接一篇一本接一本地都看下來。他讀書的速度驚人，今天抱走一大揮，明天就還回來，再借別的。他瞇著眼歪著嘴說：“看得太快，把各篇小說里的人物、情節(jié)都搞混了?！蔽蚁耄乙且豢跉饪型暌淮筠s志，恐怕不僅是把人物情節(jié)搞混，就連逗號句號也不認識了。

畢業(yè)后老尚留校教書，我再沒見過他。后來聽說，他好喝酒，常處神鶩八極狀。還聽說，他不肯為發(fā)論文去費心思，因此連評職稱都耽誤了。又聽說，他課講得好，很受學生歡迎，被評為優(yōu)秀教師。高人啊。

四組的每個人的光輝形象，至今都鮮活地存在于我的記憶之中。而許多事，經(jīng)近三十年時光的打磨，有些已成為記憶的碎片?？v使是碎片，仍時不時在腦子里游走，可真要用語言描述下來，我又是筆力不逮。先寫這一點點吧。

聲明：以上所涉之事，只是我個人所記所感，不一定完全可靠啊，不能當做正史來讀的。

于振業(yè) 1957年6月出生，1978年2月至1982年2月就讀于蘭州大學中文系?，F(xiàn)任山東省老齡辦副巡視員，《山東老年》雜志總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