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學夢源于高考停止招生,逐步成為我的寄托、我的向往、我的揮之不去的夢想。
1966年春夏交接之際。高考漸漸逼近,我所在的蘭州大學附中高三年級教室所在的四樓走廊,已經掛出了許多大學的招生簡章。高考,命運所系,利益攸關,同學們人人感到迫在眉睫的緊張。新中國的教育從1949年到1966年,經過17年發(fā)展,達到一個高峰。那時的高考已經很緊張,競爭十分激烈,像蘭大附中這樣的重點中學,當時的錄取率為70%。
“文革”方興未艾,如火如荼,蒸騰于大中學校校園,終于傳來停課“鬧革命”,高考延期的消息。我的大學夢,在轟轟烈烈中遠去了。我和大多數同學一樣,積極參加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經風雨,見世面”。
“文革”之余,我也讀書,讀文學。上初中時,我就從鄰居學長處借閱過《三國演義》《水滸》《西游記》《紅樓夢》等等,我還買了不少書,《苦菜花》《迎春花》《保衛(wèi)延安》《林海雪原》《敵后武工隊》《鐵道游擊隊》等等。這些書豐富了我的少年時代,為我的文學夢想埋下了種子。上高中后,因為升學壓力,幾乎不讀課外書了。此時讀書,沒有壓力,不帶功利,悠然自得,十分愜意。書,把我的思緒引得很遠很遠,使我紛亂的思想得到一絲清理,使我空曠的心靈得到幾分充實。
鼎沸的1966年、1967年過去了,學生都必須返校參加“文革”。停課“鬧革命”到復課“鬧革命”仍然是“革命”,絲毫看不到高考的跡象,今后的出路在哪里?
1968年3月,我當兵走進軍營,一直到這年年底,高中老三屆和初中老三屆才開始分配。我的同學有些進了工廠,大部分則上山下鄉(xiāng)去農村插隊。
部隊是一個有高度組織性紀律性的集體。從到連隊代訓的第一天起,我就在軍號聲中起床、出操、訓練,毫無閑暇。自己部隊更是值班不分白天黑夜,出勤不管假日節(jié)日。我不適應緊張且不規(guī)律的生活,上了12年學又經歷了高考備戰(zhàn),養(yǎng)成了啃書本的習慣,也因此有點“書呆子”氣。
在終日忙碌中,我常常思考一個問題,離開部隊能干什么?文學夢的種子開始萌動,終于頂破了堅硬的土層發(fā)出芽來。我想方設法借書來看,借戰(zhàn)友的書,借駐地圖書館的書。部隊駐地換了好幾個地方,但只要有出差或探親回蘭州的機會,我都要從母校圖書館借二三十本書帶回部隊?!短畦穭尤诵钠?、感人肺腑;《女神》氣勢磅礴、氣吞山河,普希金、艾青,讓人感受到詩歌的魅力、詩歌的力量。我把握短暫時光,心無旁篤,沉浸于書中不能自拔。有時因為忙,幾天不能摸書,我便在心中念誦:“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p>
那日何日?我們蹲在地上,圍在一起吃飯。一位陌生的戰(zhàn)友指著黑板報上我寫的一首助民夏收的詩問:“馮亞光是誰?”
“詩寫得怎樣?”我的朋友一邊示意我不要吭氣,一邊問。
“詩寫得挺好,特別是最后一句‘一片麥浪至天上’!”
站在旁邊的我,心中一陣輕松和快慰……
1974年,我離開部隊回到蘭州,在一毛廠當了一名保全工,即維修鉗工。每天正常上班下班,假日節(jié)日完全屬于自己。上班,我勤懇工作,曾被評為先進工作者;下班,我發(fā)憤苦讀,終于小有成績。
1975年,我發(fā)表了第一首詩,不久又發(fā)表了一篇評論。詩發(fā)表在《戰(zhàn)鼓集》上,標題《布浪洶涌掀怒濤》明顯帶有“文革”特征。評論《新的人物的贊歌》,評獨幕話劇《畢業(yè)新歌》,贊揚這個戲通過一位工農兵大學生畢業(yè)后當農民的經歷,反映了“文化大革命”給教育戰(zhàn)線帶來的深刻變化。我的詩以及評論,都打著時代的烙印。那時寫作不能達到個人心靈探索的欲求與自我相統一,而是把注意力放在外界的需要上,發(fā)表作品成為目的。
我起步較晚,更不是天縱奇才,而且只把文學與寫作當做精神的寄托、心靈的撫慰。我與文學巨匠就像金字塔下的沙粒和塔尖一樣,遙不可及。但文學占據了我的業(yè)余時間,讀書成為一種不可或缺的日常生活,一種豐富多彩的人生享受,常常給我以陶冶和激勵。我讀雨果的《悲慘世界》只有第二冊,冉阿讓從高聳的桅桿上掉入大海,攜坷賽特逃脫圍捕,遁入修道院。人居然有如此潛能,掙脫重重黑影,克服艱難困頓,從危難中突圍而出。世界上究竟還有什么慰藉能像文學的慰藉呢?文學如閃電撕破濃霧的重圍,以耀眼的輝光照亮人的心,溝通著人與人、人與世界,給人以莫大安慰。
省文化廳為全國文藝調演與蘭州大學中文系合辦了工農兵評論員學習班,我被點名抽調到學習班。學習班結業(yè)又被抽調到工農兵評論組,每天的工作就是觀摩全省各個地區(qū)的話劇、戲曲、曲藝等會演,提出意見,進行評論。在那個文化活動很少、八億人民八個樣板戲的年代,這實在是一件大開眼界、大飽眼福的事。1976年,我被調入省文化廳,在新成立的文藝創(chuàng)作研究室工作。
大地復蘇,百廢待興。1977年深秋的一天,《甘肅日報》一篇關于恢復高考的文章吸引了我。我當時不敢相信還有機會考大學,那時推薦工農兵上大學的年齡規(guī)定是26歲,我已經30歲了,還能考嗎?看著報紙,看到括號里的一句話,“注意錄取高中六六屆、六七屆畢業(yè)生”。這行醒目的字,讓我心中掀起一陣狂波巨瀾,我不就是高中六六屆畢業(yè)生嗎?我急不可耐,立刻到母校蘭大附中和十八中湊了一套數學課本。
高考已經迫近,只有3周。我平時讀書學習,學的就是語文,語文不用復習。歷史、地理用了三四天,政治用了三四天。我集中精力抓數學,過去在中學最愛學的就是數理化,報考大學目標也是理科。此時的中學課本,內容比我們當年所學簡單得多。初中課本,我一天翻兩本,高中課本,我兩天翻一本。看課本,梳理要點,回歸基礎,我要讓數學幫助我圓文學夢。
那是一個可愛的冬日凌晨。微光里,黃河河水拍打著岸邊沙石。河面上,冷風飄送過來,似乎只是為了讓我沸騰的心緒平靜下來。我手拿一組數學公式,把背誦的聲音送入呼嘯的風中。我把常用公式最后記了一遍,便回家裝好鋼筆,氣定神閑地騎上自行車,踏向考場。高考成績公布,我的數學成績94分,是當年蘭大中文系數學成績的最高分。
“七七級”正式跨入大學校門,已經是寒冬過去,陽春三月。我懷揣錄取通知書,懷揣文學夢,走進了蘭州大學。春和景明,陽光輕柔漫卷,燦爛無所不在。校園里,陽光下,草木葳蕤,生機盎然。迎春花一簇簇、一片片,充滿詩情畫意,洋溢蓬勃生機。對于蘭大,附中的學生并不陌生。我們曾坐在蘭大禮堂外的林蔭下,通過有線喇叭,聽介紹彭加木事跡的報告,聽穆青介紹焦裕祿。同學們經常出入校園,從林蔭道中走過,疏影橫斜、綠樹掩映的宿舍樓里傳出一串串的歌聲、笛聲、二胡聲,飄飄蕩蕩,不絕如縷。我們在操場上看大學生打籃球、踢足球,周末在禮堂看5分錢一張票的電影。面對這個曾經無數次來過的大學校園,“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蘭州大學已經成為我的母校,成為我人生路上的新起點。我從這個起點出發(fā),把讀書和練習寫作設計成自己的生活理想;我從這個起點出發(fā),從未走失,駐足于路上的奇觀美景而忘了原本要去哪兒。我繼續(xù)著我的文學夢,走進一段厚重的歷史,走進我的《西路軍史詩·生死檔案》《西路軍史詩·河西浴血》《西路軍史詩·天山風云》。
馮亞光 1947年生于陜北延川,1977年考入蘭州大學中文系,畢業(yè)之后分配到甘肅日報社任記者,現為甘肅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發(fā)表詩歌、散文、報告文學、新聞稿件、學術論文等數十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