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夏天,徐維翰老師在廣州中山大學歷史系畢業(yè),分配到上海吳淞中學任教時,我正好考進高中部,做了他的學生。據(jù)英語老師在課上介紹,教我們歷史的將是陳寅恪大師的嫡傳弟子,所以我們未見其面便已力從中來,暗下決心,把歷史學好。及至第一堂歷史課前,大家引頸盼望,只見走廊遠處,走來一位身材魁梧的年輕人,步子舒緩中稍帶拘謹,到教室門口一站,正好兩分鐘預備鈴悠然響起。大家看清楚他雙目炯炯,劍眉濃濃,神色凝重中,露出初為人師的謙和一笑。大家頓感振奮,加上白襯衣、灰褲子、黑布面球鞋,全然大哥模樣,不禁起立鼓掌,幾個女同學還驚嘆一聲“啊”。只見徐老師把厚厚的講義夾放上講臺,立正了,向大家深深一鞠躬,沒等大家敬禮,便用廣東調的普通話講起課來?!氩坏竭@一講,就從高一的《世界古代史》和《世界近代史》,講到高二的《蘇聯(lián)現(xiàn)代史》和《中國近代史》,一直講到高三的《新民主主義革命史》;更想不到這一講,就開始了我們師生一路走來的行程,應和著時代的節(jié)奏,至今跨越過五十九個年頭了。
為了寫這篇文章,我反復思考:徐老師與我之間的師生情誼到底是靠什么維系著、發(fā)展著的呢·它有沒有提供經(jīng)過生活的提煉而折付出的師生關系以有價值的人文精神的積淀呢·它有沒有提供經(jīng)過三年學校生活和迄今五十六年社會生活的孕育而凝結出的師生真情以有意義的教育理念的滲透呢·
于是,徐老師的身影重疊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似乎對這些問題一一作出肯定的回答。
徐老師當年遠離廣東深圳老家,帶著一箱書和簡單的行李,北上工作,住在學校,與我們寄宿生朝夕相處。我注意到徐老師仿佛總在靜靜地思考著問題,所以平時老遠看到他走來就回避著不去問好的次數(shù)多。徐老師似乎有所察覺。有一次,我中飯后在水龍頭洗碗筷,徐老師走來了,我裝作不看見。他乘人少下去邊注目洗碗邊隨叫一聲:“張大文同學”——這輕輕一聲,在我是當頭棒喝,滿臉漲紅,無地自容!我急起高聲回答:“徐老師好!”從此,只要看到他,我就連聲向他問好,并且認定徐老師是能幫我辨是非、明方向的人。
他平時似乎沒有感情的大起大落,但他把深有感觸的事珍藏著咀嚼、回味。記得徐老師初到上海那一年,寒流說來就來,比之南國落差極大。在徐老師還來不及穿上冬裝時,班上女同學在寢室里結好的一副白絨線手套已放在徐老師放厚厚的講義夾的講臺上。徐老師一看字條:“徐老師,請您馬上戴上手套上課?!薄灰娝⑽⒁豢s鼻口清水,順從地戴上手套,驚訝于左右各露出半截三個指頭,卻正好撮取粉筆板書?!@件事,直到兩年以后,大家差不多忘記了,他卻在講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渡江戰(zhàn)役中長江此岸農民推著小車,裝著糧食和新納的布鞋支援前線戰(zhàn)士時,直視著教室的后墻,深情地說:“我也是普通一兵,在教育戰(zhàn)線上受到群眾的關愛。我也要打好今后一個一個的仗!”
徐老師就是這樣一個有長心的人。他對人對事總是深長思之,在適當?shù)臅r候講必要的話。這一點,在他對我們長期進行的歷史學科式的思想教育中,我們感受特別深刻。
記得學習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史的時候,徐老師布置過一個作業(yè),要求每人畫一張世界地圖,把二戰(zhàn)全過程中的大事都標注在各有關的地區(qū)或城市。作業(yè)完成以后,都張貼在教室外面的走廊里,互相觀摩學習,取長補短。我當時照樣畫了通過葛蘭氏投影法繪制的世界地圖,它的特點是把印度洋作為東半球的中心,把太平洋作為西半球的中心,這樣,兩個偌大的海域加上天地頭,盡可以突出由大小方塊組成的大事記,再把箭頭指向遠近的地區(qū)或城市,即可收效?!乱馊杖绾慰壳致?、吞并起家,瘋狂一時;1943年2月,斯大林格勒一戰(zhàn),形勢急轉直下;1944年6月,英美在法國諾曼底登陸,第二戰(zhàn)場節(jié)節(jié)勝利;1945年5月,蘇聯(lián)紅軍攻克柏林,德國投降;此前,1941年12月日本侵襲珍珠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但到1945年已是強弩之末,8月美國在廣島、長崎投下原子彈,蘇聯(lián)對日宣戰(zhàn),中國轉入全國規(guī)模的對日反攻,逼使日本無條件投降!——真是:上下十幾年,縱橫幾萬里,盡收眼底;硝煙還平疇,波濤滅兇魔,宏觀心頭?!娴模裁唇小昂暧^”·聽了徐老師的話,如此這般一做,真的把前世界第一次歷史地發(fā)展地聯(lián)系地看起來了,我心里好不驚嘆!
到高三學新民主主義革命史,學到八路軍、新四軍在敵后抗日根據(jù)地波浪式地向前推進時,徐老師有一天突然要一些擔任獨唱、對唱、三五人的小組唱,配合他的歷史教學內容唱《在太行山上》《到敵人后方去》《黃河大合唱》中的對唱、《游擊隊員之歌》等抗日歌曲,把課堂教學搞得生動活潑。有的同學提議索性搞成一堂抗日歌曲大聯(lián)唱。徐老師想了一想,正色道:“我是想用歌曲形象地輔助歷史課,而不是把歷史課上成音樂課?!边@種明確的分寸感使大家眼前一亮,把問題的性質搞清楚了。——后來,學生會真的組織了一次抗日歌曲大聯(lián)唱的晚會,特邀徐老師跟我們同臺演出。他的醇厚的男中音轟動全校,仿佛至今繞梁不絕!
當歷史的內容又回到課堂里的時候,我們又用歷史的方法指導著各自的現(xiàn)實。當1942年各根據(jù)地的緊縮,與原來的行政機構形成“水小魚大”的矛盾時。毛主席發(fā)表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政策》一文,號召精簡機構,使之適應縮小了的地盤而發(fā)揮它的優(yōu)勢,如同孫悟空化為一個小蟲鉆進鐵扇公主的心臟而把她戰(zhàn)敗了那樣?!獣r已高三,徐老師知道大家面臨“時少書多”的矛盾,便建議大家制定“一個極其重要的復習準則”,以便創(chuàng)造條件,克服困難,收到成效。記得我當時提出的復習準則是“系統(tǒng)濃縮基礎知識,重點攻破薄弱環(huán)節(jié)”:濃縮的過程,是一個把書讀“薄”的過程,可以在有限的時間里多次循環(huán)往復,做到熟能生巧;同時,它又是一個使難點迎刃而解的過程,做到融會貫通,左右逢源?!驮谛炖蠋熯@種種內容實在、形式實用、效果實惠的教學流程中,我們走完了高中之路。
然而,我對徐老師的認識,卻還在伺候漫長的歲月中逐漸深化。
1957年夏天,反右斗爭開始后,我父親便淪為右派分子。他原是上海的資方代理人。1953年全行業(yè)社會主義改造后,上海的資產(chǎn)投入合肥,建造了長江飯店,他也安排在安徽省五金公司供職。反右初期大概對黨的政策提了意見,便遭厄運。這對我這個尚未涉世的學生來說,不啻致命一擊,痛苦無告,前途暗淡。這時,我便想到了我們的徐維翰老師。我穿過整個市區(qū),直奔吳松母校。徐老師知道我的來意后,便帶我到西校園子增圖書館前的四百米跑道上散步。——這里本是吳淞中學校園一景,晚飯后,師生三五成群,在跑道上按逆時針方向兜圈子談心,笑聲此起彼落,歌聲悠揚傳送。可是,這天好像冷清多了。徐老師邊走邊談,給我做了許多思想工作,直到上晚自修以后,操場上只有我們師生倆的“沙沙”的腳步聲了,徐老師注視著前方東教室大樓燦爛的燈光,語重心長地說:“大文同學:越是在艱難困苦的時候,越要看到祖國的前途。祖國的前途,就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前途,就是你的前途!”徐老師停頓了一下,轉過臉對著我說:“就是我的前途!”
這最后一句,徐老師說得沉著堅定,別有深味。原來,這一天,徐老師得知愛人施老師也淪為右派了!我后來了解到,施老師是另一所中學的政治老師,有一次一個同學問:蘇聯(lián)對我們的援助既然是“無償”的,克拉瑪依開采的石油為什么要拿去一半·施老師只欠一口咬住“無償”,面孔鐵青地力斥了學生輕信謠言,她卻想當然地說了一句蘇聯(lián)戰(zhàn)后也困難,我們應該發(fā)揚國際主義精神。——這樣,便扣上了“反蘇”的帽子。消息傳到吳淞中學,徐老師倒過去打電話詢問,才被證實。那邊考慮到施老師身懷第三個孩子,所以發(fā)揚革命人道主義精神,要到她產(chǎn)假過完才宣布處理結果。——你看,徐老師這天是什么心情·但越是在這種情況下,他的話便越是真心,正確,一字千金!徐老師一定會更加愛護施老師,更加愛護三個孩子,更加熱愛他的教育工作,更加熱愛他的學生們!
我第二次最需要徐老師的指導的時候,是十年后的“文革”初期:我已經(jīng)在上海郊區(qū)一個小小縣城的中學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做了牛鬼蛇神。我氣不過,想不通,有一天,趁我們勞改隊放假,我又穿過整個上海市區(qū),來到吳淞大橋邊的吳淞三中。徐老師已在這里升任校長多年了。我夾雜在人群里看大字報。只見滿操場、滿樓梯、滿樹林、滿草地都是炮轟走資派徐校長的大字報。——當然,我早就打消找他的念頭了。不料背后突然傳來徐老師帶廣東調的召喚聲:“——張大文同學!”我猛回頭,徐老師仍然雙目炯炯,劍眉濃濃,只是雙鬢花白了。他正拿本子記錄大字報上的內容,指著大字報說:“現(xiàn)在的學生比我們這一代,比你們這一代都強了!有的分析、批判文章寫得很好。整個學校、整個社會都是我們學習的課堂了。”我約略說了我的情況,他寬慰我說:“一方面,我們批判著前人創(chuàng)造的歷史,另一方面,我們創(chuàng)造著后人批判的歷史,這樣,我們才能跟上歷史前進的腳步,不致落后太多?!薄以诨厝サ穆飞希?,直至今天,徐老師的話總在耳邊響起。只有排除私心雜念的人,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人,才能這么謙虛自信,毫不跟風,毫不趨時地當眾陳述,竟至吸引了眾多看大字報的人。
文革結束以后的1980年,我被評為上海市優(yōu)秀人民教師,舉行頒獎典禮的第二天,文匯報記者的采訪稿便見報了。那是個星期天,中午我正在水龍頭邊洗衣服,眼邊似乎有人走近來,我轉頭一看,正好徐老師叫我:“張大文同學!”我驚叫一聲:“徐老師,你怎么來了·”原來,他早晨讀了報,就向人簡單問了一下路線,徑直趕來,要我去他們學校交流座談。從吳淞到奉城,至少要換五輛車,熟門熟路也得花四小時!可是沒交談幾句,徐老師就起身趕回學校去,說是六點鐘有一個學生座談會要開。這是我知道的,——徐老師從不遲到,就像兩分鐘預備鈴一響,他便站立在教室門口了。
又過了幾年,我上全市范圍公開課。一進教室,在全體起立中,我驀地發(fā)現(xiàn),教室最后排,立正著一位身材魁梧、白發(fā)滿頭的老師,定睛一看,正是徐維翰老師!我趕緊低下頭去,臨時要求學生朗讀課文兩分鐘,以抑制一下我起伏的心潮。記得我那次教的是毛澤東同志的《人的正確思想是從哪里來的》,從語文因素的挖掘來完成對哲學著作的闡釋,同時對學生進行語文學科式的思想教育。課后座談會上,徐老師肯定我的思維訓練的邏輯性,又指出我的教學過程是好的,但缺少對教學過程的教學。如果最后告訴學生為什么要這樣學,使學生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不是可以把你的教法變成學生的學法了嗎·這個創(chuàng)造性的前瞻性的意見,為在座的專家和老師所屢屢稱道。
那天吃飯時,我的老同學柳鶯告訴我一則趣事。她新近從北方調回上海工作,當一個區(qū)的教研員。早晨在西渡輪船碼頭候船擺渡來奉賢時,在碼頭上看到徐老師,但幾十年不見,想看仔細再叫他。于是走到面前,直視徐老師。不料徐老師慌忙躲開。她走過去,使出當年的調皮勁兒,再直視,徐老師再躲。這時,她才大叫一聲:“徐老師,我是柳鶯??!”徐老師想起來了,才如釋重負,轉憂為喜道:“你是結了絨線手套送我的三個女生之一!”——我們吃的是學校便飯,但也不失時機地向徐老師敬了一杯茶。
前幾年,適逢我們高中畢業(yè)五十周年。徐老師發(fā)動大家寫有關高中時期日日夜夜的生活回憶錄。后來,大家寫的文章紛紛匯集到我這里,我先睹為快,深受教育。大家不約而同地談到“文革”時期的種種表現(xiàn)沒有不是母校實事求是的傳統(tǒng)教育在冥冥之中起著關鍵的作用:為什么我們出身好、政治條件好的人,就是不愿意起勁呢·為什么開斗爭人家的會的時候自覺靠邊坐呢·為什么借口工作忙、任務緊而遠離是非之地呢·就是因為母校老師教育我們走上社會,對人對事都要作慎密的思考,不唯書,不信邪,低調做人,高端創(chuàng)業(yè)。
可見,我們的回憶錄并不只有五十周年這個紀念意義,而是大家感到有許多心里話要談了,感到不談出來不痛快了,感到不談出來對不起母校和老同學了,所以,沒有絲毫勉強,直抒胸臆,下筆千言,而后總其成。而這種時代的進步、社會的自信所給予大家的建國以來最好的時機,在我們學生意識到之前,徐老師已用歷史的、發(fā)展的、聯(lián)系的眼光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