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背景】近日,一則“女研究生陪吃陪喝還代駕,淪為導師勤雜工”的新聞在社會上引起了極大反響,研究生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再次引起了人們的廣泛關注。隨著近年來高校教授變相“下?!睗u成大勢,師生關系功利化成為了突出矛盾。一些老師更多地從自己的收入、課題、項目來考慮問題,使得越來越多的研究生成為導師賺錢的廉價工具,在網(wǎng)絡上,隨處可見研究生們發(fā)出的“學不對路”的呼聲,傳統(tǒng)的“亦師亦父”的師生關系已經(jīng)受到嚴重沖擊。
2011年12月18日,本刊記者接到一位讀者的電話,她說自己叫李婧,是武漢一所高校的研二學生。前段時間,她在報紙上看到了那則“研究生淪為勤雜工”的新聞,很有同感。她說,她很想向記者傾訴讀研究生以來的遭遇,希望能通過媒體報道,讓更多的人關注研究生的處境。但她請求記者不要提她的名字和學校,她害怕被導師懷疑而遭到報復。這份謹慎背后,包含了十分的苦楚與無奈。下面是她的自述——
吃驚!
導師咋就成了“老板”
1988年6月,我出生在湖北省利川市汪營鎮(zhèn)的一戶農(nóng)家。為了供我讀書,父母常年在外務工。而我很爭氣,從小學到大學,一直沒讓他們操過心。
我讀大三那年,因高校擴招導致的畢業(yè)生就業(yè)難的問題已經(jīng)非常突出了??紤]到當時的就業(yè)壓力以及本科生少得可憐的待遇,我開始沖刺考研。
2010年5月,在班上同學紛紛為找工作而焦頭爛額時,我如愿接到了武漢一所高校計算機專業(yè)的研究生錄取通知。得知消息,父母非常高興,還有一個人也為我驕傲,那就是我的男友魏強。
魏強高我一屆,我倆是在校園的社團活動中認識的。他是武漢本地人,2009年一畢業(yè)就被一家省級媒體相中,聘為記者。得知我被錄取的那天,魏強請我去 “綠茵閣”吃了一頓大餐。我們邊吃邊興奮地規(guī)劃未來。魏強說從現(xiàn)在起他要多寫稿多賺錢,為買婚房“攢銀子”,他還掏錢為我在駕校報了名,說將來經(jīng)濟條件好了,買車是遲早的事,不如趁暑假先考個駕照,我欣然同意。
7月下旬,在我通過駕考的第四天,我接到了導師黃教授的電話。導師在電話中說:“你暑假就先來報到吧。我手上有個項目,對你是個鍛煉,機會難得呀。”導師的話讓我激動萬分,我放下電話就直奔學校。
見面后,導師交代了項目的具體內(nèi)容,我的工作就是把在全國挑選出來的1500多所學校的相關情況由文字轉化成一定的格式,然后錄入數(shù)據(jù)庫。1500多個啊,我一聽就蒙了,感覺要完成任務簡直是遙遙無期,但我還是咬牙接了下來。緊接著,我開始查資料、掃描、校對、按格式錄入。一連3天,我掃描了3000多頁資料,眼睛花了,手也麻了,結果只錄入了不到40所學校。由于沒有正式入學,我還沒有分到宿舍,而我租住的地方離學校還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索性住在了實驗室里,每天6點就起床干活,直到深夜。盡管如此,我的速度也無法快起來。但導師催得很緊,不時打電話來詢問進度,于是我又熬起了通宵。
一天,魏強來學校看我,見我臉上大大的熊貓眼,吃了一驚。得知我的境況,他為我抱不平:“這純粹就是‘體力活’嘛,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跟你的專業(yè)又沒什么關系,干嗎叫你來做呢?”我聽了只能苦笑。好在熬了無數(shù)通宵,犧牲了N次約會后,我終于在導師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完成了任務。
本以為可以松口氣了,可開學沒多久,導師又丟給了我一個新項目——給一家公司網(wǎng)站做管理及測試。幾個月下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沒有時間上專業(yè)課,而所做的項目又跟我的研究方向風馬牛不相及。不僅如此,從入學到現(xiàn)在,導師忙得基本見不到人影,只是偶爾通過電話和郵件跟我聯(lián)系,布置項目。眼看時間一天天過去,我的內(nèi)心越來越焦急。
來自安徽的王征跟我同一個導師,性格外向的他熱衷于搜集校園里的各路消息。一天,我忍不住講起心中的困惑,他私下告訴我:“你見過我們導師黃教授的名片沒有?上面印滿了密密麻麻的頭銜,除了教授、碩導外,還有某計算機學會會長和不同項目組組長,另外,導師自己還開了一家網(wǎng)絡公司。對于他來說,重要的不是教學問,而是跑市場,只要能拉回項目,學校就會論功行賞。像你這樣能幫導師做項目,打打工,已經(jīng)要燒高香了,還有好多人連課題的毛都沒碰過呢,整天就處于被放羊的狀態(tài),只能靠自學。”聽了這話,我很吃驚,原來幫導師做項目的背后還有這樣的門道。
王征接著說:“我現(xiàn)在就在導師的公司里‘打工’,每個星期報到三次,干的都是CAD制圖和文檔整理之類的雜活。沒辦法,現(xiàn)在是人情社會,我們幫導師做事,就當是感情投資吧,至少在學業(yè)上導師不會為難我們。”
事實證明確實如此。作為回報,導師在我們期末考試時采取了開卷形式,并在考前劃出了重點。王征戲謔地說:“只要不白癡,考試肯定全部綠燈?!贝送?,按照培養(yǎng)計劃,每學年我們都要寫一篇學年論文,可既沒做過學術研究,又沒時間查資料做調(diào)研,如何寫得出論文?據(jù)我所知,第一學年我們班有一半同學的學年論文都不了了之。而我因為恰好幫導師做了兩個項目,最后就當做了學年論文“交差”了。
郁悶!
名校碩士成導師跟班保姆
我以為3年的研究生生活就會這樣渾渾噩噩地過去,誰知后面還有新的問題考驗著我。
2011年3月的一個夜晚,準備熄燈就寢的我,突然接到了導師的電話。原來導師晚上應酬喝多了,他知道我有駕照,讓我打的去酒店幫他把車開回家。我不知道導師是如何得知我有駕照的,想到自己的駕駛技術不太過硬,我正準備開口拒絕,可導師已經(jīng)掛了電話。我只好匆匆走出寢室,在校門口攔了輛的士,趕往導師說的那家酒店。
導師果然喝得滿臉通紅,我將他扶到汽車后座,問清地址后,駕著他的那輛奧迪A4慢慢地向目的地駛去。好在深夜路上車輛不是很多,我一路小心駕駛,總算將他送回了家。此時,因為緊張,我出了一身大汗,冷風一吹,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導師家位于東湖附近一處高檔小區(qū),晚上人煙稀少。我孤身一人又冷又怕地站在馬路邊等了近半小時,才終于攔到一輛的士。等我回到宿舍,疲倦地躺到床上,已是子夜1點。
這次代駕讓導師對我頗為滿意,其直接后果就是,我多了一個新身份——導師的“專職代駕”。此后,只要導師應酬晚又喝多了,就直接一個電話打給我,讓我去接他。
我忍不住打電話跟魏強訴說委屈,魏強聽后擔心地說:“你一個女孩深夜獨自返校,萬一在路上遇到危險怎么辦?你還是趕緊跟導師把這事推掉!”
我想想確實如此??紤]到在學校很難碰到導師,我特意挑了他休息的時間,準備去導師家和他談談。那天,我鼓足勇氣敲開了導師的家門,可還沒等我說明來意,門鈴又響了。門外站著的是我的老鄉(xiāng),高我一屆的黃薇師姐。黃師姐手上還提著兩個禮品袋,見我在,先是一愣,隨即神色自若地將禮品袋遞給一旁的師母,并笑著說:“好久沒來看望導師和師母了,今天逛商場時我正好看到一套鄂爾多斯的羊絨衫,覺得挺適合導師的,就買下來了,導師趕緊試試。另外,師母上次說嬌蘭的護膚品不錯,我也給師母買了一套……”
說話間,導師穿著那件羊絨衫笑容滿面地從臥室走了出來,大小正好,非常合身。這時,導師見我站在一旁,便問我有什么事情。此刻賓主盡歡,而兩手空空的我又如何開口說拒絕代駕的事呢?我只得將憋在心中很久的話咽了回去,隨便扯了個理由尷尬地掩飾過去。
和黃師姐一起從導師家出來,我想起那件大小合身的羊絨衫,不禁夸師姐眼光準。黃師姐淡淡一笑說:“哪里是眼光準?上次來拜訪時,我看到沙發(fā)上放著導師的一件外套,便趁旁人不注意,拿起來翻看了尺碼?!蔽衣犃艘汇叮S師姐隨即恨恨地說:“導師對我們有生殺予奪的權力,論文能否過關,能不能拿到學位證,都是導師說了算。你不優(yōu)秀不行,太優(yōu)秀了也不行,越是優(yōu)秀的學生越有可能被導師留下來參與某項課題的研究,只要導師有需要,即使達到了畢業(yè)要求,也可能不讓你按期畢業(yè)。我已經(jīng)研三了,上個月在廣州聯(lián)系好了一家接收單位,我這樣做也是未雨綢繆啊!我說的這些都是經(jīng)驗之談,你要趁早跟導師搞好關系,千萬不要得罪他呀!”
聽了師姐的話,我不禁暗嘆,我沒有錢給導師送禮“聯(lián)絡感情”,如果連導師主動提出的要求也拒絕的話,那豈不是跟自己過不去?想到這里,我決定不再提拒絕代駕這件事了。
2011年4月的一天晚上,我又接到了導師的電話,讓我到沿江大道的一家酒店接他。當我趕到時,發(fā)現(xiàn)導師正站在包房外,并不像喝醉的樣子。我正暗自奇怪,導師將我拉到走廊一角,低聲交代:“包房里有幾位跟我們有項目往來的老板,你進去應酬一下,只要他們高興了,把項目拿下來,你的論文我會酌情加分的!”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導師拉進了包房。只見里面坐著幾個四五十歲的男人,見我進來,他們齊聲起哄。導師讓我給在座的每人敬杯酒,可我一個學生哪里會喝酒哇!見我要推辭,導師趕忙遞過來一個酒杯,并不停地給我使眼色。無奈,我只能深吸一口氣,端起一杯白酒,仰頭喝下。一瞬間,火辣辣的痛從喉嚨蔓延到胃里,我的眼淚一下就涌了出來??吹轿揖狡鹊臉幼?,眾人更加開心,不知是誰又把酒杯斟滿了遞到我手里……我不記得自己最終喝了多少酒,只知道席間眾人不停地拿我調(diào)笑,我如坐針氈,臉燒得厲害,手卻一片冰涼。
席間,我去洗手間吐了兩回。散席后,導師破例沒有讓我送他回家,他臨走前拍拍我的肩說:“今天表現(xiàn)不錯!”望著導師離去的背影,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一個月后的周末,我好不容易抽出半天時間和魏強逛街,半路上又接到了導師的電話。導師說有兩個朋友從成都過來,而他正在杭州談項目,讓我開車去機場接一下客人,并陪他們在武漢好好玩幾天。掛掉電話,我一臉抱歉地跟魏強解釋現(xiàn)在要去機場接人。平時忙著做項目,我們難得有時間約會,所以魏強一聽這話就不高興了:“當初我叫你辭掉代駕的事,你不肯,現(xiàn)在倒好,接人、陪玩的麻煩事都找上門來了!”我心里有苦說不出,只能賠笑著哄了他兩句,轉身就往機場趕。
接下來的幾天,我成了一個專職導游,每天車接車送,陪吃陪逛,累得夠嗆。好在客人回去后反饋的信息讓導師很滿意,導師回漢后見到我,一句輕飄飄的“辛苦了”就把我給打發(fā)了。
在這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要幫導師做的瑣事越來越多,時不時要交一下水電費,打印一下話費清單,甚至還要陪導師的遠房親戚去醫(yī)院掛號看病。我現(xiàn)在的身份與其說是研究生,不如說是導師的跟班和保姆!
悲哀!
我弄丟了自己的愛情
時間一晃到了9月,為了做項目,研一的暑假我都待在實驗室沒有回家。想到有近兩個月沒和魏強見面了,我忍不住給他打了個電話。誰知,他的手機關機,辦公室和宿舍電話都沒有人接。我不放心,于是打電話給他的哥們楊杰。讀本科時,楊杰、魏強和我在同一社團中認識,彼此關系很好。面對我的詢問,楊杰支吾著,讓我頓生懷疑。在我的追問下,他終于忍不住告訴我,魏強最近跟一個叫張琳的女孩走得很近,上周還碰見他倆在江漢路逛街。
我決定弄清楚這件事。兩天后,我終于撥通了魏強的手機,面對我的質(zhì)問,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這個大忙人,沒空約會,卻有空查崗?張琳只是我的實習生而已,你別多心!”
魏強的回答讓我半信半疑,可我又沒有證據(jù),只能將懷疑埋在心里。我靜下心來想,自己讀研這段時間確實因為太忙而疏忽了他,平時難得見面,只能偶爾打個電話問候兩句,我們之間的交流確實太少了。
郁悶的我忍不住向閨蜜肖敏大吐苦水。肖敏數(shù)落我:“你現(xiàn)在不是幫導師打工賺錢,就是給他當保姆和跟班,別談做學問,就連男朋友都快保不住了。我勸你干脆換導師算了!”
肖敏的話讓我心里一動。說實在的,入學以來的這些遭遇已經(jīng)讓我苦悶了很久,也許只有換導師才能改變現(xiàn)狀。而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更讓我堅定了這一想法。
11月16日晚,我又接到導師電話,讓我給他代駕。我把導師送到后,才發(fā)現(xiàn)他的家人都不在。導師說口渴,我只好將他扶坐到沙發(fā)上,去給他倒水。沒想到,當我將水杯遞給他時,導師竟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借著酒勁將我往懷里拉。他一邊拉一邊夸我長得漂亮,還說以后要找機會帶我出去開會,并提到將來找工作的問題。我嚇壞了,胡亂找了個借口奪門而逃。
回校的路上我一直在發(fā)抖,一下的士就去找?guī)熃泓S薇,跟她哭訴剛才的一幕,并斬釘截鐵地說要換導師。黃師姐很同情我,但她冷靜地勸我:“你膽子也太大了,敢炒導師‘魷魚’?你不知道導師與學生之間最忌諱這種事了,導師帶研究生就跟從前武師收徒弟差不多,‘挖墻腳’的事違反‘江湖規(guī)矩’,學生跳出門墻更是自尋死路,何況天下烏鴉一般黑!前兩屆一個叫劉欣雨的師姐就是最好的例子。她在研二時遭遇導師的性騷擾,便向?qū)W校舉報,要求更換導師。可導師卻反咬一口,說她誹謗和誣陷,而學校最終的調(diào)查結果也是‘查無實據(jù)’不了了之。后來導師沒有換成,她卻處處受到‘刁難’, 臨畢業(yè)時,導師說她的論文不過關,卻既不說明修改方向,又不做具體指導,只讓她反復修改,其實我們都知道,導師這一招就是為了拖延時間。最終劉師姐果然錯過了論文答辨,沒拿到學位證,還影響了找工作……”
黃師姐的話讓我更迷茫了,我到底該怎么做呢?無助的我又撥通了魏強的電話。誰知,魏強聽了我的哭訴,不耐煩地說:“我早跟你說過不要給導師代駕,你不聽,非要給人家提供服務,你既然服務得這么周到,讓導師誤會了,你不如就干脆跟著你們導師吧!” 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亩?,昔日戀人竟能說出如此刻薄、絕情的話。我氣憤之下脫口而出:“你這么不信任我,那我們分手算了!”我以為魏強會道歉或者說些挽回的話,可他只說了一句:“如你所愿!”就掛斷了電話。
這一夜,我沒有回宿舍,獨自坐在學校的操場上流淚到天亮。 我想,我這個研究生讀得太失敗了,我真的想放棄!可是,我身上還肩負著家人的期望,我又怎能中途退學呢?難道說我只能認命屈服嗎?面對未來,我真的很迷茫,而據(jù)我所知,我身邊還有很多同學有著類似的經(jīng)歷。我們這樣的研究生,到底在“研究”什么呀!我衷心希望能有更多的人來關心我們這群人的現(xiàn)狀和命運!(應主人公要求,文中人名作了技術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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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嚴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