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生結(jié)伴尋死”調(diào)查:老師,我們不想讀“補習班”

2011年10月24日，安徽省阜南二小六年級兩名學生，因為不堪老師催交補課費，在巨大的心理壓力下，雙雙服下劇毒“敵敵畏”在教室自殺！本來，這兩個如花少女原本應享受家庭的幸福和課堂的溫暖，可她們?yōu)楹我x擇自殺的方式告別人世呢？更讓人震驚的是，自殺前，這兩個女孩居然顫抖地在黑板上寫道:我們不想讀補習班，如果我死了，就怪數(shù)學老師；我好累，不想活了……

這兩名小學生為何要結(jié)伴自殺？她們?yōu)楹尾辉缸x“補習班”？近日，記者經(jīng)過對當事人和相關(guān)部門調(diào)查采訪，揭開了這起事件的真相。

上學難上學貴

窮人的孩子真遭罪

周家亮的家在安徽省阜南縣鹿城鎮(zhèn)劉樓村，他膝下有兩個女兒。他雖然貧窮，卻一直想把孩子送進縣里最好的學校讀書。孩子長大后，為了給她們創(chuàng)造一個良好的學習環(huán)境，他租下了村里的15畝土地，種植起大棚蔬菜。手上有了錢后，經(jīng)過打聽，他獲悉阜南縣第二小學是縣里的重點小學，于是四處托關(guān)系、找熟人和給相關(guān)領導送禮，并交了8000元借讀費，終于讓女兒周萍進入了該校讀書。

周萍就讀的是阜南二小六年級6班，這所學校的兩棟教學樓擠進了近3000名學生，周萍所在的教室面積不足40平方米，里面卻塞了98個人。許多農(nóng)村出生的家長為了把孩子送到這所學校讀書，均不惜施展各種手段，交了借讀費才擠進了這所學校。

周萍入學后認識了同學王小夢，王小夢的父親名叫王峰，他在與阜南縣相鄰的臨泉縣承包了市政工程，妻子在家開了一個小賣鋪。他們希望女兒好好學習，將來能考取大學，跳出農(nóng)門。

她們的班主任是侯老師，但她不愛管事，管事的倒是教數(shù)學的姜老師。姜老師性格暴躁，兇起來眼睛瞪得大大的。因此，原本有說有笑的周萍，一看到姜老師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

王小夢原來每次考試都能進入前20名，但姜老師來了后，她的成績開始大幅下滑。有次考試，她的成績跌到了全班30名以后。周末，她在家里傷心地大哭了一場。她的父親王峰發(fā)現(xiàn)女兒情緒反常，便詢問她出了什么事，王小夢哭哭啼啼地說，姜老師太兇了，我好怕她。

王小夢以前上學積極，而新學期開學后，她變得厭學起來，上學總是拖拖拉拉，活蹦亂跳的她突然變得多愁善感、沉默寡言。每天放學回到家里，她悶頭吃完飯后只知道埋頭看書。而比這更可怕的是，姜老師經(jīng)常當著全班同學的面點名批評她，還把她拉到門外罰站。王小夢漸漸產(chǎn)生了恐懼、羞愧和不安的巨大心理陰影。由于壓力巨大，自信心被摧毀，她在課堂上常常思想游離，做作業(yè)也變得謹小慎微，經(jīng)常把做對的作業(yè)寫錯。

與王小夢一樣命運的周萍也好不到哪里去。周萍原來每次數(shù)學考試都在80分以上。但姜老師來了后，她5年級數(shù)學期末考試居然只考了48分！為此，姜老師經(jīng)常說：“給你們上課完全是浪費時間！”一次課后自習，周萍偷看一本課外書籍，姜老師發(fā)現(xiàn)后，憤怒地讓她交出書籍，周萍不肯交，姜老師就強行把書從她手里搶去，還指著她的頭說：“你學習成績這么差，還有心思看課外書籍？……”

受到老師羞辱，那天周萍遭到了很多同學挖苦嘲笑，自尊心極強的她，愈發(fā)對姜老師異常反感，用她的話說，因為自己經(jīng)常受到老師批評，她和姜老師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但因為成績下降，又找不到提高的辦法，她感到十分自卑和傷感。

阜南二小的教育制度與全國所有學校一樣，學校對老師考核的是教學成績好壞。周萍和小夢的成績下降后，姜老師動不動就當眾批評她們。最讓她們不能容忍的是，由于成績不好，她們兩人的座位也被陡然調(diào)到了后面。周萍所在的教室共9排座位。周萍坐在教室的倒數(shù)第2排，小夢坐在倒數(shù)第3排。坐在這個原本就十分擁擠的教室里上課，她們甚至連黑板上的字都看不清楚，更別提記錄講課要點了。

就為這事，為了讓女兒上課能夠坐到靠前的座位，周家亮和王峰無奈之下，只好被迫給老師送煙酒、充電話費……因為這層原因，周萍曾經(jīng)有兩次被調(diào)到前排座位，但后來由于“照顧”不周，她又被老師調(diào)回到了后面。

其實，周萍的郁悶還遠不止如此，接下來，她和家人還要承擔經(jīng)濟壓力造成的沉重負擔。

三番五次被催交“補課費”

花季女孩想一死了之

2011年夏，姜老師通知班上20多名學生參加了她在外面開辦的一個數(shù)學補習班。姜老師規(guī)定，每個同學的補課費為每學期600元。那天，她還單獨對周萍說：“你上學期沒有參加補課，因此，這學期你一定得參加?！敝皇牵c其他公開收費不同，姜老師搞的這個補習班是讓孩子先上補習班，然后再收費。

這個補習班在阜南縣糧油公司的一棟老宿舍樓內(nèi)，這里房間簡陋，桌椅簡單，周萍和小夢每天下午5點來到這里，一直上課到晚上7點。兩個小時，姜老師每學期人均收費600元，一個學期20個學生就收入12000元，遠高于她每月2000多元工資的收入。

阜南縣是國家級貧困縣，2009年，當?shù)剞r(nóng)民人均純收入為2825元。但當?shù)乩蠋熆垦a課撈外快已成司空見慣的事。每到寒暑假和星期天，許多學校的班主任或主課老師的家里，經(jīng)?？梢钥吹窖a課的學生出入。為了賺取外快，很多老師見在家里上課已無法滿足補課需要，便紛紛在外租房辦班，有的短短幾年時間，就因此成為了百萬富翁，并開上了私家車……

周萍所在的六年級6班，大多數(shù)孩子來自農(nóng)民家庭，這些家長起早貪黑，一年也就掙幾千元，但他們?yōu)楹⒆咏涣搜a課費，學習成績反而下降了。開始，孩子參加了老師的補課班，孩子的學習成績突飛猛進，但一到期末考試，孩子的成績又一落千丈，重新回到了補課前的起點。后來經(jīng)過打聽，他們這才獲悉了里面的秘密——原來，有些老師因為收了學生的補課費，每次考試測驗前，就會把考試題目透露給學生或者一遍遍地輔導學生做相同的題型，以造成一種孩子成績上去的假象。但即便如此，家長明知補課無用，也不敢得罪老師。因為，如不讓孩子參加補課或不繳納補課費的話，孩子就會受到各種懲罰。

2011年9月，新學期開學后，周萍到學校報到時，姜老師說她暑假作業(yè)沒做完，不準她報到。此后，周萍連續(xù)報名了3次都被她拒絕。她第4次再去報到時，姜老師說，你交了補課費才能報到。無奈之下，她只有被迫答應保證補交才被允許上學。

開學后，姜老師就對全班同學說，凡是參加補課的學生，都必須于近日交齊600元補課費。為此，她特別叮囑周萍別忘了放學后找家里要齊這筆費用。

600元對一個城市家庭來說根本不算什么，可這筆錢對周萍的家來說，卻是一筆沉重的負擔。這意味著，她的父親要賣出1000多公斤白菜才能賺回這筆錢。周萍近來雖然學習成績下降，但她是個乖巧、孝順和懂事的女孩。此前，為了讓她在縣城上學，父母為她已交了8000多元借讀費，加上找關(guān)系、托朋友，家里為了她讀書已花費了上萬元，這次又要她一下拿出600元補課費，她頓時感到自己因為學習不好才造成了家庭負擔，因此，她覺得無論如何都沒臉向父母提及這事。

轉(zhuǎn)眼一個多月過去了，考試一次次來臨，這時，姜老師又開始向她催收補課費了。周萍知道，這次如果再不交補課費便會帶來麻煩，便回家準備向父親開口要錢?？善@時，父親又陷入了經(jīng)營困境。由于蔬菜市場行情突變，他種植的蔬菜價格大跌，為了防止蔬菜爛在地里，他被迫將蔬菜廉價賤賣，不得不又改種莊稼。這樣，他辛辛苦苦勞累一年，不僅沒賺錢，反倒貼進去了1萬多元。

周萍本來就有些畏懼父親，看見父親因為種菜虧損很大，整天愁眉苦臉的，一時間，她再也不忍心向父親開口要這筆補課費了。周萍的補課費未交，姜老師在數(shù)學課上又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直接問她補課費什么時候交。這已是姜老師第3次向她催要補課費了，姜老師的質(zhì)問讓周萍感到在同學面前很沒面子。她覺得，同學們看她的眼神都充滿了鄙夷，好像她生在農(nóng)民家庭，天生就矮人一截似的。

在老師的追要下，周萍這天放學后被迫將要交補課費一事告訴了母親。但母親聽后，除了著急，剩下的只有唉聲嘆氣。

補課費不交，事情就沒有完結(jié)。10月24日下午，為了這事，姜老師在課堂上再次質(zhì)問周萍的補課費什么時候交。她的話和眼神讓周萍感到特別難堪。由于這筆補課費周萍無法向老師交待，她覺得在同學面前顏面掃地，再也無法抬起頭來。而比這更慘的是，此前由于她被調(diào)到了最后一排座位，老師對她不管不問，同學們也視她為落后學生，這使她的自尊心大大受到了傷害。

與周萍截然不同的是，王小夢家里雖然不差錢，但她由于學習成績下降，經(jīng)常遭到姜老師批評和趕出門外罰站。阜南二小的老師每年的優(yōu)秀評定都跟教學成績掛鉤，一到考試時，有的老師就讓學習成績差的孩子放假，不讓孩子考試。一位學生家長說，因為老師擔心孩子考試成績差，影響了全班的成績，她就會勸說孩子不要參加考試，孩子也不敢跟家長說這事。

因為經(jīng)常受到老師責罰，周萍和小夢覺得壓力越來越大。在家里，她們要面對家長對學習成績的檢驗，在學校，又要面臨老師的責罰，儼然已成為老師的累贅、學生眼中冷落的對象。而正是由于這種精神和心理壓力越來越大，周萍和小夢常躲在一起哭訴，傷心地互說著累積在心頭的苦悶。說得多了，這兩個涉世未深的女孩產(chǎn)生了極端的厭世情緒，有幾次，她們都在討論如何自殺，并一直在跳樓、喝藥和投河自殺的方式間猶豫地徘徊選擇……但每次自殺時都因為害怕而沒有實施。

血淚遺書

中國還有多少孩子“被補習”

如果說周萍和小夢此時自殺的念頭能得到及時發(fā)現(xiàn)和疏導，如果姜老師沒有咄咄逼人地向她們催要補課費的話，也許，這起事件便不會發(fā)生。但遺憾的是，世界上沒有那么多如果。

10月24日下午，周萍因為再次被老師催要補課費，她再次產(chǎn)生了輕生念頭。那天下課后，她一臉無奈地對小夢說，她不想活了，說自己在書包里已準備了一瓶農(nóng)藥，準備喝農(nóng)藥自殺。小夢一聽，想起自己也活得實在太累，便連忙說自己也不想活了，要跟著她一起“走”。

下午5點左右，學校放學了，班上的同學陸陸續(xù)續(xù)走出了教室后，教室里只剩下了周萍、小夢、瑩瑩和朱朱4個女孩。不知死活滋味和懵懵懂懂的周萍，面對幾名學生，哆嗦著從書包里拿出了一瓶100毫升的“敵敵畏”，準備和小夢一起喝藥自殺。喝藥前，她們覺得不能讓自己死得太冤枉，認為就是死也應讓家人知道她們是被老師“害”死的，讓姜老師承擔責任。

周萍含淚在黑板上悲痛地寫道：如果我死了，就怪數(shù)學老師，請警察叔叔將她抓走！周萍一邊寫，一邊嚎啕大哭，寫到最后，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此時，小夢見她決心已定，為了追隨她一同共赴黃泉，于是，她也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吶喊：我好累！她們都不理解我，我不想活了！

兩個孩子寫下遺書后，周萍隨即打開了那瓶“敵敵畏”的瓶蓋，小夢見此，忙接過那瓶“敵敵畏”，將藥倒在了蓋子里，然后首先喝了一口，接著，周萍喝了2到3蓋的“敵敵畏”。那個叫瑩瑩的女孩本來也想跟她們一起喝藥自殺，但看到她們喝下“敵敵畏”后，臉上的表情異常痛苦和難受，感到十分恐懼害怕的她，頓時驚慌地大叫起來：“不好了，有人喝農(nóng)藥了……”她一邊瘋狂地大喊著，一邊向老師的辦公室跑去。

此時，班主任侯老師正準備下班，她見瑩瑩驚慌失措地跑進辦公室，還沒發(fā)問，瑩瑩便慌張地報告說：“周萍和小夢喝農(nóng)藥了……”侯老師大驚失色，趕緊向教室跑去。等她跑出辦公室后，她就在操場上看到周萍和小夢已被其他老師和學生攙扶出來。周萍和小夢痛苦地捂著肚子躺在地上，嘴邊不停地吐著白沫……見情況緊急，有老師匆忙撥打了120急救電話……

當天，小夢的母親接到消息，趕往醫(yī)院目睹了女兒的慘狀，頓時昏倒在地上。周萍的母親獲悉女兒自殺的消息，更是驚得一口氣堵在了胸口沒出來，當場昏厥……所幸，經(jīng)過搶救，兩個孩子終于脫離了危險，只是，她們的生命雖然保住了，心靈卻受到了巨大傷害。

經(jīng)過這場波折，周萍和小夢徹底陷入了夢靨里。周萍醒來后，就一直神志不清，她一會兒說：“老師別抓我！”一會兒胡言亂語：“床邊有人，她要來抓我！”而一到晚上，睡夢里她也大喊大叫：“我又被老師趕到門外去了，我不想上學……”而小夢更是害怕見生人，更怕聽到人們談論學校、老師和作業(yè)，尤其一聽見姜老師，她就嚇得用被子捂住腦袋……

事發(fā)第三天，姜老師來到醫(yī)院探望周萍和小夢。周萍一見她，立即條件反射地用被子蒙住頭，并大喊著讓她出去。直到周家亮將她攆出門外，周萍還在被子里大叫：“我不見她、我不去教室……”

周萍和小夢兩天時間各花去8000多元醫(yī)療費，周家亮和王峰找到學校交涉后，學校給了每個孩子4000元醫(yī)療費。孩子自殺，學校僅僅賠付了一半搶救費，周家亮急了，他狂暴地打電話給教育局和學校相關(guān)人員，要追究他們的法律責任，可對方說不要再糾纏責任了，因為孩子畢竟沒啥大事。周家亮憤怒地質(zhì)問他們：難道非得孩子死了才算大事嗎？

11月初，因為實在沒錢繼續(xù)治療，周家亮被迫將周萍接回家中。周萍回家后，身體一直沒有恢復，她心律不齊、臉色蒼白和虛汗不止……而比這更揪心的是，她始終被籠罩在自殺的陰影里，怎么也走不出來。有時，她會大喊小夢，有時，她會突然放聲大哭，要不就是睜著一雙癡呆的眼睛一言不發(fā)，整天不吃不喝……

周萍和小夢的自殺震驚了當?shù)?，并迅速在全國引起了軒然大波。此后，由于眾多媒體的介入和報道，阜南縣教育局組成了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連續(xù)對這一事件進行了兩次調(diào)查。11月7日，老師收取補課費一事引起了阜南縣委和縣政府的關(guān)注，此后，在縣委和縣政府的關(guān)注下，調(diào)查組進行了第三次調(diào)查。11月21日，阜南縣教育局對外宣布了處理結(jié)果：給予姜老師記大過處分、給予校長和班主任記過處分。宣布處理決定的當天，周家亮和王峰與阜南二小簽下了如下協(xié)議：學校全部承擔兩個孩子的住院費、并補助每個孩子6000元營養(yǎng)費及為孩子請一個心理輔導教師、安排她們到其他學校上學……簽下協(xié)議后，周家亮考慮到孩子畢竟還要重返校園，開始新的生活，一走出學校大門，他便拿出手機，刪掉了所有記者和律師的電話號碼。

因為交不起補課費，周萍和小夢居然被逼服毒自殺，這起自殺未遂事件敲響了有償補課的警鐘。綜觀全國，教師有償補課由來已久，時下更發(fā)展成一種公開的潛規(guī)則，而許多教師之所以熱衷于課外輔導，直接原因就是利用其職務之便強行斂財，大搞灰色收入。因為，他們知道，很多家長心知肚明，如果不配合老師給孩子補課，孩子就會莫名其妙地遭到老師懲罰，而他們懲罰孩子的招數(shù)花樣百出，如通過批評、座位后調(diào)、罰抄作業(yè)、新學期不讓報到、免掉班干部、評不上三好生、體罰、停課等等，讓學生苦不堪言。

我國教育部“關(guān)于《貫徹義務教育法》進一步規(guī)范義務教育辦學行為的若干意見”中明確指出：教師不得占用節(jié)假日和休息時間組織學生上課和集體補課……可見教師有償補課明顯是違法違規(guī)行為，這種行為不僅違背教育公平、加重學生負擔，也嚴重破壞了學校的正常教學秩序，干擾和破壞了素質(zhì)教育的進程，并嚴重影響未成年人的身心健康。阜南二小這起學生因有償補課造成的自殺事件，足以讓全國各地的學校和教育部門深刻反思和警醒！(為保護未成年人權(quán)益，文中王小夢、周萍、瑩瑩和朱朱為化名。)

★編輯/蔡虹 趙振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