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尤鳳偉這個名字是在1979年的5月,那時我還卜居在江南。有一天,我在當期的《上海文學》上讀到一篇小說,題目是《清水衙門》。讀后感覺這篇小說寫得很不錯,而小說中提到的“沅頭水庫”也讓我備感親切。這個“沅頭水庫”指的就是青島的“月子口水庫”(后來改名為“嶗山水庫”)。因為該水庫所在地有一個名叫“沅頭”的村莊,就坐落在丹山腳下。年少時第一次春游,我們的夏令營就扎在村外的河灘上,所以印象極深。于是,我就斷定尤鳳偉是青島的一位嶄露頭角的作家,并從此記住了這個名字。之后,凡見到尤鳳偉的小說就會情不自禁認真地讀下去。不過,盡管我于1979年末已移居青島,但并未與他結識,真正開始交往已是90年代初的事情,如今算來整整二十年了。
由此說來,我對鳳偉的認識乃是由文而人,是由對他的作品的欣賞,進而對他的人格的敬重。國人一向有“文如其人”之說,但真正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因為在充滿了“瞞和騙”(魯迅語)的文藝里,“文”與“人”是很難統(tǒng)一的,不僅時常游離有時還會相悖。然而,對于一個具有獨立人格的作家來說,觀其文便可知其人,而一旦熟識其人了,便可以更深刻地理解其文。在我看來,鳳偉即是這樣的一位作家。一般說來,一個作家要寫出好的作品,尤其是幾十年如一日地不斷地推出好的作品,往往與這個作家自身的經歷有關,可鳳偉的經歷確實談不上有多么豐富,更談不上什么曲折驚險抑或大起大落了。他自幼生長在農村,而后上學、而后參軍、而后轉業(yè),涉足文學界已是而立之年以后的事情了。觀其一生,似乎平平淡淡順水順風,既沒經歷多大的苦難,更未慘遭整肅;可通觀他已出版的全部作品,幾乎反映和表現了他所同步的整個時代——這可是個多災多難的時代啊——從抗日戰(zhàn)爭到土地改革,從反右運動到文化大革命,然后一直到當下詭異無常的現實社會,無不形象而鮮明地被呈現出來。作家必須“深入生活”的這一老生常談對他似乎有些不適用,除了二十多年前曾奉命到某縣掛職過一年的縣委副書記之外,他幾乎很少出門,連當今許多人所熱衷的旅游也不是那么感興趣。最近,《南方都市報》有一篇對他的專訪,標題為《書房里的現實書寫者》,題目真還有些恰如其分。那么,這位“書房里的書寫者”又是憑什么去觀察生活認識生活,并“書寫”出一系列作品,為我們展開一幅時代畫卷的呢?在我看來,自始至終保持著自己獨立的品格,始終保持著對社會對人性的一種終極關懷,乃是他成為一名杰出作家的根本。盡管沒有吃過多大的苦,可他時刻關心著民間的疾苦;盡管沒有遭過多大的難,可他對受難者始終懷有深切的同情。對于一個作家來講,擁有如此的情懷還不足夠嗎?實際上,這位“書房里的現實書寫者”無時無刻不沉在生活的底層,見微知著,一件在他人眼里司空見慣的事情,他卻能挖掘出深遠的意義,并生發(fā)出一段動人的故事來。
鳳偉盡管并未親歷“反右”,當時他不過是一個初中生,對那場導致中國知識分子全面陷落的政治運動并無多少認知。但他敢于直面為許多人所諱言的“1957”,不斷地叩問那段歷史的真相,經過對許多“過來人”的訪問,經過對大量檔案材料的查閱與分析,終于寫出了堪稱當代第一部真實而深刻地反映和表現“反右運動”的長篇小說《中國1957》。當然,假如鳳偉也曾親歷過那場“運動”,甚至如索爾仁尼琴那樣在勞改營里九死一生,他的《中國1957》也許會寫得比《古拉格群島》更令人矚目。
我想,這也許正是鳳偉獨有的一個創(chuàng)作緯度,他始終是以自己的眼光去觀察和認知世界。讀過他的小說的人幾乎都認為他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作家,可他講的僅僅是故事嗎?哪一個故事沒有扎扎實實的生活底蘊?他“編”的故事不僅經得起推敲,而且故事的內容人物的塑造。也往往別具一格。比如,在《生命通道》里,他塑造了一個名叫卜乃堂的漢奸形象。這個漢奸絕非以往文學作品里的漢奸,因為我們過去的文學家和藝術家早就將“漢奸”概念化格式化了,它不過是一個賣國賊的標簽而已,又有誰會去認真地追問一下漢奸之所以成為漢奸的原因呢?人們只會人云亦云地將“漢奸走狗賣國賊”同義反復,卻很少去拷問為什么“自從日本人打到中國,中國迅速形成一個非常龐大的漢奸隊伍,而德國人打到歐洲,歐洲人投靠變節(jié)的人就很少”?鳳偉卻嚴肅地探討了漢奸之所以成為漢奸的特定歷史文化與社會結構的因素,從而塑造了卜乃堂這樣一個性格鮮明血肉豐滿的漢奸形象。近幾年,一些文學或影視作品也紛紛開始注意不再將漢奸的形象簡單化,如電視劇《將·軍》里的虞小白就塑造得很不錯,別具一格,可第一個“吃螃蟹”的是小說家尤鳳偉。說起來,鳳偉的文學創(chuàng)作“第一個”委實不少,就像本文開頭提到的《清水衙門》,就是新時期文學中的第一篇“反腐小說”。也許正因為鳳偉從不“趕潮流”,從不追隨時尚話語,所以他的筆下才能塑造出一個個個性鮮明的人物,恰如黑格爾說的“這一個”。比如,他在《衣缽》里塑造了一個名叫孫式的人物,一個與鳳偉截然不同卻頗有些代表性的“作家”。2009年夏天,中美兩國的幾個碩士生在一起座談,討論《衣缽》這部小說,我也有幸參與了。有意思的是,一位美國學生居然十分敏感地注意到孫式,并對這個人物作了專題發(fā)言,他的發(fā)言是把這個人物當作反面形象來給予批判的。最讓我意想不到的是,這個美國學生的發(fā)言竟是從孫式的那一身“唐裝”說起,以此來展開對孫式迎合時尚的投機性格的分析。在這里我之所以說“意想不到”,乃是因為他的說法正合鳳偉原本的創(chuàng)作意圖。而中國學生卻未能留意到這一點,反倒認為孫式的生存方式是可以理解的,無可非議。在他們看來,“適者生存”嘛,在當下的中國也只有像孫式這樣,才能活出個人樣來。
誠如前面所言,鳳偉的作品所涉獵的題材,幾乎囊括了中國自抗戰(zhàn)以來的全部歷史,但近年來他似乎更關心當下,密切關注著當下底層民眾的生存狀態(tài)。除了《泥鰍》和《色》這兩部長篇之外,他的許多中短篇都是如此,從1998年的《為國瑞兄弟善后》到今年的《相望江湖》,鳳偉一直將目光投向中國的底層,與廣大的弱勢群體息息相關,似乎他們的一吸一呼,都會觸動他敏感的神經。這一點,從他平日的言談乃至神情上隨時都可以感覺到。這大概也正是鳳偉沒有去“深入生活”卻能寫出他們的血和肉的緣由吧?一旦涉及到底層,涉及到廣大的弱勢群體,我們的腦海里就會浮現出一個關鍵詞——“公正”。從1998年發(fā)表的《為國瑞兄弟善后》到不久前才脫稿的《魂不附體》,一系列被稱作“公案小說”的作品,無不是在為弱者爭取“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起碼公正。他筆下那一個個看似細小卻又令人觸目驚心的案例,似乎是在證明法學老前輩江平先生在其《八十自述》中的精辟見解,“離開了民主、自由、人權這樣的基本目標,法律就會蒼白無力,甚至可以成為壓迫人民的工具,鎮(zhèn)壓不同意見的人的工具?!边@恐怕也正是鳳偉的創(chuàng)作思想的核心所在!在他的身上,我們不難看到俄羅斯大文豪列夫·托爾斯泰的影子,無論其人還是其文,都貫穿了一條鮮明的主線,那就是精神層面的人道主義與創(chuàng)作層面的現實主義。而現實主義的本質又是批判的。正是這種清醒的批判意識,將他精神層面的人道主義與創(chuàng)作層面的現實主義緊緊地擰在了一起,從而結結實實地貫穿了他的整個人生與全部創(chuàng)作。我前面一再提到鳳偉的獨立性,提到他的從不追隨貌似宏大的時尚話語,絕不曲學阿世“撇開大道走兩廂”(鳳偉本人語,“兩廂”分別意指“偽現實主義”和“仿現代主義”),始終如一地堅持自己的精神操守與文學理念。即使在寫作技巧上亦不例外,無論風靡一時的意識流呀,黑色幽默呀,魔幻現實主義呀等等,他雖也時有“借鑒”,卻不像有些人那樣舍本逐末生搬硬套,更不會以此為炫耀。德國漢學家顧彬曾批評中國作家不懂外語,因此寫不出偉大的作品,可是外國作家不懂漢語(對他們來講即是“外語”)不也創(chuàng)作出偉大的作品來了嗎?不過,倘若不懂外語不讀原著卻硬要模仿外國文學的這“流”那“派”,那就未免有些勉為其難,弄不好則東施效顰了。
讀者都認為鳳偉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作家,他的故事往往既平淡又曲折,既不動聲色又引人入勝。尤其是他的中短篇小說的結尾,往往令人叫絕。過去,文學界一度流行過所謂的“歐·亨利結尾”,即既出人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盡管這種“結尾”往往可以給讀者帶來某種意外的閱讀快感,但畢竟顯得有些簡單有些膚淺,一味地追求“巧合”難免失真,一旦成為模式就可能貽害后人了。而鳳偉中短篇小說的結尾顯然不同,他從不刻意去杜撰那種“意外”的“巧合”,而是讓故事的情節(jié)人物的命運按照生活本身的邏輯自然發(fā)展,使讀者在閱讀中不知不覺隨著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命運去預設小說的結局,而小說最后給出的結局則不僅出人意料,更是以這種“意想不到”來激發(fā)讀者的思索與醒悟,從而進一步深化作品的思想內涵。像《晴日雪》、《替妹妹柳枝報仇》、《隆冬》、《風雪迷蒙》、《門牙》、《空白》等等都堪稱這方面的杰作。若將這種結尾方式稱作“尤鳳偉結尾”似不為過,又何妨以諧音簡稱為“鳳尾”呢?正由于他犀利的批判完全是通過筆下人物的命運來體現的,因此他的敘述語言反倒顯得格外平和了。毫無激烈或沖動之處。同時,當我們聽他將故事娓娓道來時,會感覺他的敘述語言還頗有些奇特,他是帶著他的鄉(xiāng)音——昆崳山下的日常話語在講故事的。說實話,有時我閱讀鳳偉的手稿,常感覺有些句子挺別扭,欲動手修改一下卻又找不出什么語法錯誤來。時間一長,才發(fā)現這恰恰是鳳偉的一種語言風格,而我的不習慣則在于平時的閱讀,過目的歐化語式太多。他分明是將從故鄉(xiāng)水土里所帶出的語感、口氣和言說方式,全部溶入到他的文學語言中去,從而形成一種為他所獨有的敘事語言。帶著些許的鄉(xiāng)土氣息,平和而又簡潔,慢條斯理中不乏俏皮與機智,不動聲色處亦有綿里藏針,偶爾一句反諷還會令人忍俊不禁——這就是他的語言風格,無法模仿也不可復制。
臺灣美學家蔣勛給“美”下定義曰:“美是回來做自己。”我想,以此定義來審視鳳偉的創(chuàng)作,定會頗有心得的。今年,他的一部已經發(fā)表的中篇《相望江湖》和一部即將問世的長篇《百合的江湖》均以“江湖”為題,怕是別有一番深意吧?國人常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我就不明白了,如此圓滑變通的庸俗社會學觀念,何以竟歷代相傳流行甚廣呢?我倒想翻轉其中一字來做本文的結尾,即本文的題目——人在江湖。身當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