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尤鳳偉是上個世紀70年代末。當時我們四方區(qū)業(yè)余文學小組的第一篇小說,就是他介紹給《海鷗》的,那時他已調(diào)到文化局戲研室了。他看了那個短篇(何易寫的《火熱的心》),感覺不錯,便推薦到編輯部,稿子很快就用了,而且是頭題。這給了我們小組很大的鼓舞,接下來其他成員便陸續(xù)地發(fā)表了自己的處女作。于是何易帶著我們?nèi)グ菰L他,可惜,那天我因家中有事沒去成?;貋砗?,他們都說尤鳳偉這人,熱情、謙虛、樸實。
1980年我進了《海鷗》雜志社當小說編輯,編過老尤的小說,更多的是讀了不少他的小說,那時他已經(jīng)在全國嶄露頭角了。那個年月雖說打倒四人幫好幾年了,但在政治上還是風一陣雨一陣的,有人概括說:每逢雙年,自由化抬頭;每逢單年,左派反擊。突然有一天,坊間傳說要批尤鳳偉的短篇小說《清水衙門》,原因是這篇小說被香港的某一雜志轉(zhuǎn)載了,而后還被翻譯到了蘇聯(lián)。這還了得!一個港臺,一個蘇修,當時是犯大忌的?!胺彩菙橙藫碜o的我們就要反對”——這條毛主席語錄在當時還是相當有效的——根據(jù)這個邏輯當然要批,可是后來不知為什么又不了了之了?!肚逅瞄T》這篇發(fā)表在《上海文學》的短篇小說,是尤鳳偉早期作品中影響較大的一篇,它開了新時期文學反腐題材之先河。70年代末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流是“傷痕”和“反思”,突然冒出這么一篇針砭時弊的“檄文”,某些當權(quán)者便受不了啦。雖說文中所寫的“貪官”——自來水公司頭頭莊啟民,大旱之年利用自己手中的水權(quán)謀到的只是一筐雞蛋,比起當下的貪官動輒幾百萬上千萬甚至過億,莊啟民簡直可以評為“廉政模范”。今天再來讀這篇小說,我們不得不佩服尤鳳偉的前瞻性。老尤早期小說的突出特點就是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那時被“譽”為“問題小說”。當日寸的批評界正鼓噪著小說寫作由“外”向“內(nèi)”轉(zhuǎn)的現(xiàn)代主義表現(xiàn)手法,對“問題小說”往往嗤之以鼻。而作家們則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各領(lǐng)風騷數(shù)百天。今年是張三的年,明年是李四的年,尤鳳偉則是“我自巋然不動”。他清醒地認識到“在新時期的思想解放運動中,小說走在了社會上層意識形態(tài)前列,其姿態(tài)尖利而不含糊,它對于中國思想解放運動的不斷推進發(fā)展,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尤鳳偉:《寫作三十年回顧》)。
八十年代中期,他又回到了文聯(lián),特別是一九八八年青島作協(xié)成立之后,他作為文聯(lián)領(lǐng)導分管作協(xié)創(chuàng)作室與《海鷗》文學編輯部,我們就自然來往得密切了。1992年作協(xié)搞了一次中短篇小說評獎活動,評委邀請的都是全國大牌評論家及編輯家,參評的作品一律隱去作者姓名和所發(fā)表期刊的刊名。在評前的預備會上,有評委含蓄地問老尤:這次評獎有什么精神?老尤開頭似乎沒聽明白他說的是什么意思,后來會心地笑了,說:哪些作品可以獲獎,我們沒有先入之見,完全由你們評委評議,認真評出最好的作品。這個“認真”二字逼得那些大牌評委們,關(guān)門閉戶地干了三天。我是會務(wù)組的,就親眼目睹了,評委們?yōu)榱艘黄≌f爭得面紅耳赤的情景……通過這次評獎讓我見識了老尤的公正和坦蕩。他在青島作協(xié)主席的任期內(nèi),還為青島作家解決了出書難的問題,先后出版了兩套叢書,包括近五十位作家的單集和合集,這也是青島文學有史以來的一次壯舉。
老尤對待自己的作品在寫時非常認真,寫后反復地修改,直到滿意為止。如他的長篇《中國1957》,寫作準備從1997年就開始了,到1999年初稿才完成,2000年才正式出版。公開發(fā)表后。他便不再去管它了,是好是壞讓別人去評說吧。這樣《中國1957》在2000年1月份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發(fā)行后,由于市場需求量大,不到一個月內(nèi)又加印了一次。聽說最近有一家出版社計劃再版。當代文學作品受此殊榮的不多見。反右時尤鳳偉才是十多歲的孩子,他卻入木三分地寫出了他這未曾參與過的運動。這部小說也曾入圍過茅盾文學獎,據(jù)說前幾輪名次還挺靠前,到最后便無聲無息了。為什么?自由撰稿人、評論家張遠山似乎道出了個中的秘密:《中國1957》是中國版的《古拉格群島》,他還充滿激情地說:二十世紀后半葉,如果讀一本小說的話,就讀《中國1957》。
老尤是青島文聯(lián)副主席、作協(xié)主席,按說是我這個文聯(lián)機關(guān)刊物的頂頭上司,但我從沒把他當官看,因為他也從沒把我當下屬看(不只是我,很多人都有這種感覺,所以有人說老尤不會當官),視我如朋友如兄弟。一段時間里,他愛人到美國讀書,他“光棍”一人在家,我們這些文友,你來我往地幾乎天天泡在他那兒。他家的冰箱有什么,我們比他還清楚。有一次實在找不出好吃的了,蒸了一碗蝦醬,喝“人頭馬”。在二十世紀末,我們兩家搬到一個小區(qū)了,我?guī)缀跆焯焱桥?。老婆子笑話我說:老尤怏成了你的情人了!和老尤交往三十多年,走到今天無話不說,心領(lǐng)神會的境界,是有一個過程的。當然,他的作品是媒介,更重要的是他的人格魅力。初始我并沒有完全看好他的作品,他那娓娓道來的傳統(tǒng)的講故事的寫法,在我這個剛剛踏上編輯之路的年輕人的眼里看去有點陳舊。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文壇的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現(xiàn)代派的“花拳繡腿”逐漸煙消云散,我終于品出這種現(xiàn)實主義的“老”寫法的醇厚來。這種寫法需要作家具有求“真”的精神。正像老尤在《尤鳳偉中短篇小說選》自序里說的:“文學應(yīng)當是真誠的。盡管文學的流派與區(qū)分是那樣的名目繁雜什么純文學、雅文學、俗文學……但就根本意義上來說文學只能分為兩大類,即真誠的文學與虛偽的文學,我們可以叫做真文學與偽文學;對作家而言,同樣也可以從這個意義上區(qū)分為真誠的作家與虛偽的作家,我們也可以叫做真作家與偽作家。”
“求實才能向善”。老尤不只這樣說還努力去做。從他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中篇《諾言》到新世紀的中篇《小燈》、長篇《1948》等若干反映土改的小說無不飽含著他求實探索的精神。我還記得,有一次我回老家給父母上墳,聽到的關(guān)于我在襁褓里“出生入死”的故事。激動得當天返回的晚上就去了老尤的家,那天晚上我們主要的話題就是土改,談到了很晚很晚。后來老尤根據(jù)我這段經(jīng)歷,寫出了中篇《小燈》,在創(chuàng)作長篇《1948》時又用到了《新民兵胡順》這一章里。與十幾年前的《諾言》、《合歡》批判土改的極左路線不一樣,《小燈》升華了。這盞高懸的人性之燈,將它的溫暖光束“透進了歷史的陰影里?!?/p>
“向善”,才是老尤最后追求的目標,“求真”只不過是達到目的的手段而已。孔子以仁為美,孟子以善為美,莊子以真為美,老尤對真和善的追求,便是最終要實現(xiàn)他理想中的美。
老尤所追求的不僅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善,還是普照眾生的大善。他在1990年代中期寫過以家禽雞、驢、豬為主角的三個短篇:《幸運者拾米》、《爺爺和隆》、《姓鄒的老頭和叫皮的豬》。《幸運者拾米》講的是姓古的老漢,為了不使自己喂養(yǎng)的唯一的公雞“拾米”遭殺遭吃,寧肯頂撞村長,得罪沒過門的兒媳,甚至將房產(chǎn)送與那位愿意在自己死后繼續(xù)喂養(yǎng)拾米到死的本家兄弟。《爺爺和隆》講的是,爺爺與叫“隆”的驢相依為命的故事,爺爺像對自己的兒子一樣的對待“隆”,“隆”也沒辜負對它的厚愛。同爺爺一起在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并為爺爺爭得了榮譽,而這“支前模范”的榮譽,又使得爺爺全家在解放后的歷次運動中平安地度過,爺爺死后,“隆”也不吃不喝地隨爺爺而去了。相比之下那個叫“皮”的豬就太不幸了,在趕著去賣的路上,好心腸的鄒老頭在“皮”的說服下,竟把“皮”放掉了,但“皮”最終還是逃脫不了人的殺戮。當然,老尤在這不單單講了三個可憐的動物的故事,而是借了畜牲來寫人的“惡”。在《姓鄒的老頭和叫皮的豬》中,批判的鋒芒達到了極致,老尤借豬的口對人類的私欲和無情進行了鞭撻。
我了解老尤,他不是在編童話故事,他是真誠的。他一直有一個看似匪夷所思的計劃,就是在老家或者別的什么地方養(yǎng)一頭豬,讓這頭豬盡情地活,免于被屠宰,直至終老。他覺得豬這個族群太過悲慘,被屠殺的命運無一幸免,他的目的就是在它們中間能有一個例外,于茫茫黑暗中透出一線光亮。
從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到今天,老尤從沒間斷他的寫作。退休的六年內(nèi)多部中短篇和兩部長篇。他的作品有城市題材,但大部分作品與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有關(guān),這與他童年農(nóng)村生活的經(jīng)歷分不開的。他父母去世較早,但在他的家鄉(xiāng)還有他深深眷念的老姨,他每年都回去看望她老人家。有一年初夏時節(jié),我跟隨他回去,他老姨住的那個村就在昆崳山下,老尤的好多部作品都寫到過昆崳山(有的編輯還誤以為是崑崙山)。昆崳山方圓百里,是一座道教名山。我剛一下車便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整個村莊就如建在杏林里,街道兩旁,每一個院落里栽滿了杏樹,每棵杏樹上掛滿了金黃色的杏子,一陣陣甜蜜的香氣撲面而來。給我印象極深的是,年近古稀的老姨握著尤鳳偉的手在炕頭上悄悄說話的一幕。我一下子明白了老尤的作品為什么與他的家鄉(xiāng)有著那樣密切的聯(lián)系了。還有一個細節(jié)讓我在事隔十幾年后的今天,仍記憶猶新:我們到的當天晚上,鄰居送來了兩包杏子,一包是鄰居家樹上摘的;另一包是老姨門前樹上落下的杏子。讓我驚訝的是送與被送的情態(tài),是那樣平靜,似乎這一切都在情理之中。這讓我想起了評論家郜元寶在其《評尤鳳偉的<泥鰍>兼談‘鄉(xiāng)土文學’轉(zhuǎn)變的可能性》一文里,所提到的《泥鰍》中的“他者視角”就是民工們的目光中所顯現(xiàn)的“原始善良”。尤鳳偉從小在這“原始善良”的熏染中成長的,正是這種環(huán)境促成了他向善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