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二叔跳水自殺以前,我奶奶沒有養(yǎng)過鵝。我記得很清楚,那時我還和父母生活在城里的筒子樓里。那年春天的一個中午,我母親正張羅著給我過六歲的生日。她一大早從菜市場買回來一只雞,準(zhǔn)備給我做一頓粉皮燉雞。窗外的天氣很好,薄薄的陽光落在我家的飯桌上,顯出一股暖融融的味道。母親揮著菜刀剁得菜板當(dāng)當(dāng)作響,以致我和母親都沒有聽到父親上樓的腳步聲。父親寬厚的身子堵在門口時,我才看到了父親凝重的臉色。他瞥了我一眼,轉(zhuǎn)身走到廚房里'然后我聽到母親啊的一聲驚叫。
父親招呼我穿衣下樓的時候,我看到父親單位里的那輛綠色吉普車停在樓下,安靜得像一塊布滿苔蘚的石頭。
我和父母趕回老家的時候,我二叔已經(jīng)躺在院子里的一張席子上。他赤裸著上身,下身只穿著一件灰白色的褲衩。他閉著眼,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對著明晃晃的陽光。他身上很干凈,看不到一點(diǎn)水痕,粗壯的胳膊上粘著一片麥秸皮兒,幾只不知名的蠅蟲在他腳趾上跳躍飛舞。
滿院子里人影晃動,卻聽不到腳步聲。我父母站在二叔身前,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我聽到我父親壓抑的哭聲,接著我母親也跟著哭起來。她嗚嗚的哭聲好像一股看不見的風(fēng)刮在院子里。沒有人過去勸阻我父母的哭泣。母親哭著拉著我的手,朝屋子里走去。邁過門檻,我看到了坐在西墻邊大床上的奶奶。她袖著手,低頭盯著床沿下的一雙鞋。那是我二叔穿過的一雙黃色球鞋。
父親靠近我奶奶,哭著說,到底怎么回事啊?老二怎么這么想不開呢?
我奶奶沒抬頭,盯著黃球鞋說,老二這個孬熊,丟死人!
奶奶說完這句話,就沒再出聲。母親悄悄把我推到奶奶身旁,奶奶伸手把我攬在懷里。我覺得她干硬的胳膊一直在顫抖,就像一根正在燃燒的干柴。我不知道奶奶為什么一直沒有哭,一直到把我二叔埋到村南的丘陵上,也沒有人看見她掉下一滴淚。我聽見很多人悄悄說,這個老媽子罵死了自己的兒子,還不疼得慌,心真夠硬的。
我不相信我奶奶會罵死我二叔,一張嘴怎么能罵死一個活蹦亂跳的大活人呢?可是事實(shí)確實(shí)這樣,很多人都說,我二叔就是被我奶奶罵死的。
前幾天,我二叔去踅莊村趕集。當(dāng)時他在一個炸油條的攤位前轉(zhuǎn)悠了一圈。他只是抽動了兩下鼻子,賣油條的胖男人問我二叔,你買不買?我二叔沒吱聲,他扭頭剛要離開,胖男人拽住了我二叔的胳膊,大聲說我二叔偷吃了他的一根油條。我二叔跟他大叫起來,他說我沒偷吃你的油條。胖男人說,你就是偷吃了,胖男人對圍過來的人群大聲說,他偷吃了我的油條還不承認(rèn)呢!
胖男人說著用油膩的大手?jǐn)Q了一下我二叔的嘴。我二叔推了胖男人一把,胖男人歪倒的時候,順手拽掉了我二叔的褲子,嘿嘿笑起來。他用粗短的手指頭指著我二叔的胯下,說我二叔把他的油條藏到褲襠里了。我二叔的腰帶被胖男人拽斷了,他滿臉漲紅,提著褲子在人群的哄笑中逃離了集市。
那天中午,關(guān)于我二叔偷吃油條的消息,比我二叔的腳步先到了我老家里。我二叔還沒回到家。我奶奶就站在街頭等我二叔。我奶奶倒背雙手站在我家房子后面的大街上,她指點(diǎn)著我二叔的褲襠怒聲說,你竟然偷吃人家的油條,我這張老臉真讓你給丟盡了!
我二叔說,我沒偷吃,我只是咽了一口唾沫。
我奶奶說,你還犟嘴呢,你先別進(jìn)家,你去南邊河塘里把身上的臟油給我洗干凈了!
我二叔看著下身說,娘,連你也不相信我嗎?我沒偷吃’我真沒偷吃。
我奶奶彎腰摸起一塊石子,朝我二叔扔過去。我奶奶說,你想氣死我是不?人窮志不短,你這個冤孽!
我二叔躲開了我奶奶扔過來的石子,提著褲子轉(zhuǎn)身朝村南的河塘的方向走去。那時候村子里的槐花已經(jīng)開了,村子上空回響著蜜蜂采蜜的嗡嗡聲。明亮的陽光透過槐花的花葉,落在我二叔身上,斑斑駁駁地刺眼。
不到一頓飯的工夫,幾個在河塘邊洗衣服的女人跌撞著跑到大街上。那時候,我二叔的身體已經(jīng)漂浮在河塘的水面上。那幾個洗衣服的女人喘著粗氣,揮著濕漉漉的手對大街上的人們說,沒錯,就是老二!看來是沒救了!
2
我二叔死的那年只有十七歲。按照老家村里的風(fēng)俗,未成家的男女死去,只能算是夭折的短命鬼,不能厚葬旭不能埋在祖墳里。父親和幾個本家的叔伯找了一張高粱秸稈編織的席子,拿繩子裹了我二叔的尸體,埋在了靠近我家祖墳不遠(yuǎn)的一個低洼處。
埋完二叔以后,父親和母親在老家里住了三天。臨走的那天,他們把我拽到僻靜處,用不容我分辨的語氣說,小白,你先別回城里了,現(xiàn)在家里就剩下你奶奶了,在家里陪你奶奶吧,反正你又不到上學(xué)的年齡。我說我不想在這里,我害怕。父親看了看母親說,你怕什么啊?聽話,老實(shí)在家陪你奶奶,就算你孝順奶奶一回吧。母親也說,我們是怕你奶奶想不開,再鬧出個好歹來。你在家看著她,過一陣子我就來接你回去。
一個六歲的孩子怎么能看護(hù)一個快六十多歲的老人呢?我實(shí)在不明白父母把我留在老家到底是出于什么動機(jī)。父親和母親臨鉆進(jìn)綠色吉普車的時候,我看到母親抬手擦了一下眼角。
我以為母親會在很短的時間里接我回城里,可是我卻想不到,我會在鄉(xiāng)下老家住上兩年的時間。一直到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我才算正經(jīng)離開了我老家的村子。
我父親和母親走的時候,我奶奶從床上起來了,她靠在門框上,看著吉普車揚(yáng)起一陣塵煙,對我招手讓我到她身邊。她像是沒理會鄰居們送我父母親上車的情景,牽著我的手轉(zhuǎn)身進(jìn)了院子里。我剛邁進(jìn)門檻,就聞到一股清爽的味道,地上像是剛灑了水,桌椅擦得干凈發(fā)亮,我抬臉看了看奶奶,她換上了一身干凈的衣服,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兒。
3
自從那天起,奶奶又開始活動了起來。她挪動著尖瘦的腳到井臺上打水,去菜園里摘菜,蹲在灶臺旁燒火做飯,端著木筐去河邊洗衣服。有時候,我和奶奶吃過飯后,她還會牽著我的手去街頭站上一會兒。不過她始終不和那些在街頭閑聊的人主動搭話,她倒背著雙手,努力直起駝彎的腰,面對人群疑惑的眼神,就像面對頭頂上的天空一樣坦然。在她沒把那幾只小鵝捧回家里時,她像是也不太愿意和我說話。往往大多時候,她總是跟在我身后,用忽長忽短的視線牽扯著我,每天她只對我說兩句話,小白,洗洗手吃飯!
小白,脫衣服睡覺,蓋好被子!
除此之外,奶奶很少對我說什么話,沒事可做的時候,她老是坐在門前的臺階上,繃著臉對天空發(fā)呆。有一天早上,屋后的村街上響起一陣吆喝,有著歌聲一樣悠揚(yáng)的腔調(diào)。奶奶偏頭愣怔了一會兒,直起腰朝大門口奔出去,那一刻她的腳步看起來輕快極了。我跟著奶奶走出去,奶奶已經(jīng)朝著橋頭上的那一堆人圍過去。她擠進(jìn)人群,我聽到了一陣陣嘰嘰喳喳的叫聲。奶奶在人群里擠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出來的時候,她兜起的大襟褂子里躁動著嘰嘰吱吱的響聲。她彎腰對我說,小白,咱們養(yǎng)鵝吧,鵝能看家,也能下蛋給你吃。
那是我回家以后,第一次看到奶奶的笑臉。她臉上的皺紋擠在一塊,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線。奶奶把那幾只小鵝放到院子里,笑容就一直沒斷過。那幾只小鵝有著嫩黃的絨毛,黃燦燦的扁嘴巴像被人涂了顏色。
那幾只小鵝的確給奶奶帶來了快樂,她好像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養(yǎng)鵝這件事上。春天里萬物生長。奶奶一大早起床,洗刷之后,我和奶奶提著籃子,拿著鐵鏟,順著暖風(fēng)蕩漾的大街去田野里挖野菜。奶奶回家以后,把野菜洗干凈,拿菜刀剁成手指長短,抓上一把浸泡了一夜的小米,攪拌在一個泥巴做的盆子里。奶奶撅起干癟的嘴巴,發(fā)出小鵝一樣的吱吱聲。那些小鵝就從籠子里鉆出來,搖擺著圍在泥盆上啄吃野菜和米粒。
奶奶挖野菜的時候,她不去我家祖墳附近,她甚至不朝埋葬我爺爺和二叔的墳?zāi)狗较蚩匆谎邸=?jīng)過村南的河塘?xí)r,我奶奶的腳步邁得很輕,連一口大氣都不敢喘的樣子,讓我覺得奇怪。
兩個月以后,母親回來了,她看著我曬黑的臉龐,有些責(zé)備地看看我奶奶,提出讓我回城里住上一段時間。奶奶抹了抹嘴巴,沒說什么。
我回到城里以后沒幾天,左邊的臉頰就腫得像個發(fā)酵的面團(tuán)。大聲說話吸氣時,都會疼痛難忍。醫(yī)生把一個烏黑的木片伸到我嘴里,讓我張嘴啊啊大叫,然后診斷我得了腮腺炎。一連半個月,打針吃藥的效果并不見效,我不敢大聲說話,黏稠的口水耷拉在下巴上。我整天哼哼唧唧地哭叫不停。母親不知從哪兒聽說的偏方,說把仙人掌搗碎之后,加上明礬攪拌,涂在臉上能起到清熱敗火的作用。有病亂投醫(yī)。我們那個筒子樓里沒有足夠的仙人掌供我的臉頰使用,母親想到老家,就又把我送回奶奶家。
4
我回到老家里,看到奶奶哀傷的眼神。奶奶告訴我,只剩下一只小鵝了,另外幾只都死了。我捂著腫脹的嘴巴說,怎么能死了呢?奶奶說,瘟死了。一連三天,它們蹬蹬腿就死了。奶奶看著我瞪大的眼四處張望,讓我進(jìn)了老屋,我看到她從鐵籠里抱出一只個頭大了一些的鵝,她說,你瞧,就剩下這只鵝了。
那只鵝在奶奶懷里掙扎著,振動著翅膀發(fā)出嘎嘎的叫聲,一股濃重的腥味兒撲在我臉上。這只鵝已經(jīng)長大了,已經(jīng)完全長得像一只鵝的模樣,它的脖子比我的胳膊還要長。扁闊的喙很有力量地擺動著,額頭上突出了一個土豆大小的肉包。鵝頭比我的拳頭還要大。奶奶把鵝放在地上,鵝就搖擺著竄到了我身邊,伸喙啄著我的褲子。這只鵝的個頭和我的腰一般高了。
奶奶說,這只鵝已經(jīng)長成大頭鵝了,它還沒下過水呢,明天咱們讓它學(xué)游水去吧。
母親走后的第二天早上,奶奶給我搗碎了仙人掌,用一塊巴掌大的布貼在我臉上。讓我攆著大頭鵝去村南的河塘里學(xué)游水。
河塘里水面清澈,綠波蕩漾。幾個婦人在遠(yuǎn)處的河塘邊洗衣服。自從我二叔淹死在這個河塘里,我奶奶從來沒有在河塘邊上停過腳,她也不讓我在這里玩耍。奶奶把大頭鵝放在河塘岸邊,揮著手讓它下水。大頭鵝擺著身子張望著水面,它剛進(jìn)入水里,就展開了蹼趾,擺動著雙腿朝水里游去了。它很愜意似的搖頭擺尾,用喙啄著水面,扭頭梳理著身上的羽毛。那一刻,奶奶停止了動作,雙手還朝背后伸著,像是要去和鵝一樣游水的樣子。她的嘴巴半張著,眼神兒僵住似的。幾縷灰白的頭發(fā)耷拉在她的耳朵下,隨著陽光和風(fēng)輕輕擺動著。過了老大會兒,奶奶才對我說,小白,你瞧,咱家的鵝會游泳了。
遠(yuǎn)處那幾個洗衣服的婦人也蹺起腳尖,朝我們這邊張望著。她們不是看我家的鵝游泳,而是奇怪地打量著我奶奶。
5
自從大頭鵝會游泳以后,它好像就喜歡上了村南的河塘。每天早上,只要奶奶一打開籠子,大頭鵝就迫不及待地鉆出籠子,旋風(fēng)似的朝大門口跑,對著緊閉的門板掮動著翅膀,扭頭對我奶奶嘎嘎大叫。它挺著長長的脖子,高昂著扁闊的喙,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
剛開始那幾天,我奶奶看到它用翅膀拍打門板,就忙不迭地去給它開門,任憑它去河塘里游泳,和別人家的鵝群嬉鬧??墒谴箢^鵝只要出了家門,一整天都不會再進(jìn)家。每次要到天快黑以后,奶奶踮著小腳去河塘里攆它回來。回家的路上,大頭鵝一副不情愿回家的樣子,七繞八拐,左右迂回。每次奶奶和我把大頭鵝連哄帶嚇攆回家以后,奶奶和我都會累出一身汗。奶奶對我說,這只鵝真它奶奶的瘋!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下蛋呢。奶奶說這話的語氣聽起來幸福又煩躁,她擦著臉上的汗水,滿眼期待地盯著大頭鵝啄吃泥盆里的米粒和菜葉。
直到一個下雨天,大頭鵝再次用翅膀拍打著緊閉的大門,扭頭對我奶奶嘎嘎大叫個不停時,我奶奶開口罵了它。
當(dāng)時我奶奶站在屋門前的門檻里,隔著院子里嘩嘩的雨水朝大頭鵝喊,叫喚什么啊?下雨天還要去出去瘋嗎?我奶奶說著抓起門前的掃帚’朝院子里揮動著說,再叫喚就攆走你!不讓你進(jìn)這個家門了!
我沒想到,這時大頭鵝不叫了,它轉(zhuǎn)過身子,伸長了脖子,貼著地面,以低空飛翔的樣子朝我奶奶躥過來。它躥上門檻,伸著寬闊的喙,靠近我奶奶的褲子,擰了一下我奶奶的大腿。我奶奶尖叫起來,她歪斜著躲避大頭鵝的喙。大頭鵝似乎不依不饒的樣子,追逐著我奶奶接連擰著她的褲子。奶奶揮動著掃帚,手忙腳亂地拍打著大頭鵝,對我喊,小白,快幫我揍它!揍死它!
我被鵝近乎瘋狂的動作和奶奶的大喊嚇得大哭起來。后來我奶奶歪倒在地上,哭著說,這只鵝擰疼我了,我把它養(yǎng)活這么大,它卻學(xué)會擰我了……
那個下雨天,我奶奶哭得很傷心。我蹲在奶奶身旁,看她凄凄切切地哭個不停。我不知道該怎么哄我奶奶,看著她哭的樣子,我也覺得傷心極了。大頭鵝擰完我奶奶之后。跳出了屋子,靠在南墻下,蹲在墻根下縮著脖子,任憑嘩嘩的雨水澆在它身上。
6
大頭鵝和我奶奶發(fā)生那次搏斗之后,它和我奶奶的關(guān)系惡化起來。奶奶關(guān)嚴(yán)了大門,不再讓它去河塘里游泳。奶奶揮著掃帚說,我不信我一個大活人,還就治不了你這個鵝啦!
一連半個月,大頭鵝游蕩在我家的院子里。它對我奶奶的抗?fàn)幉辉賰H僅是用翅膀拍打著緊閉的大門,朝我奶奶發(fā)出憤怒的嘎嘎聲。它開始拒絕鉆進(jìn)鐵籠子里。每天傍晚。我和奶奶都各自拿著一根木棍,站在不同的方位圍攻大頭鵝,試圖讓它進(jìn)入籠子??墒谴箢^鵝總是巧妙地繞開我和奶奶的堵截。它在躲避著我們的圍攻時,張開翅膀嘎嘎叫著,一會兒鉆進(jìn)奶奶的胯下,一會兒繞過我揮動的木棍,卻始終不肯靠近鐵籠。奶奶氣喘吁吁地轟它,惡狠狠地罵它。甚至把拌好菜葉和米粒的泥盆放進(jìn)鐵籠里,試圖讓它鉆進(jìn)去吃。但是大頭鵝好像識破了我奶奶的詭計,根本就不正眼看鐵籠里的食物。
氣急敗壞的奶奶把掃帚扔在大頭鵝身上,撿起石子擲到它身上。大頭鵝嘎嘎尖叫著,它張開翅膀,居然飛到了我家的墻頭上。我和奶奶抬頭看著它,它對我奶奶的謾罵和恫嚇不聞不問,只是扭頭用喙啄著翅膀,幾片輕飄飄的羽毛隨風(fēng)而落。
我奶奶蹲在地上,哭喪著臉對我說,小白,你奶奶養(yǎng)活了一個冤孽啊!
我奶奶說得沒錯,這只大頭鵝的確成了我家的冤孽。那天晚上,我和奶奶站在院子里,和墻頭上的大頭鵝對峙了大半夜。大頭鵝立在墻頭上,用長久的沉默回應(yīng)我奶奶對它的好言哀求和惡毒的咒罵。夏夜里飄動著燥熱的風(fēng),藍(lán)色的夜空里掛著星星和月亮。我聽著時斷時續(xù)的蟲鳴昏昏欲睡。后來奶奶打了一個傷心的哈欠,對我說,咱們睡覺去吧,別管這個大頭鵝的死活了。
奶奶摟著我躺在大床上,我在奶奶長吁短嘆里睡著了。第二天一早,我爬起來朝窗外看,墻頭上的大頭鵝不見了。陽光落在墻頭上,只有一撮青草隨風(fēng)擺動著。
我以為大頭鵝會藏在某個角落里。可是我和奶奶拿著木棍找遍了屋前屋后。也沒有看到大頭鵝的影子。奶奶不再說話,扔掉木棍,蹲在灶臺前,心神不定地?zé)鹱鲲?。我靠在老槐樹下看螞蟻上樹。太陽越升越高,晃得院子里一片黃燦燦的,讓人眼花。我聞到灶臺上飄出的煳味時,我喊了一句奶奶!我說你想什么呢?飯都熬煳了!我奶奶猛地轉(zhuǎn)過頭,她站起身,掀開鍋蓋瞇眼看了看,忽然轉(zhuǎn)身對我喊,走,到街上找咱們的大頭鵝去!奶奶說著扔掉鍋蓋,踮著小腳朝大街上奔去。她駝著腰,兩只干瘦的胳膊朝身后擺動著,看起來和大頭鵝走路的樣子像極了。
早上的大街上走著一些去井臺挑水的人,他們肩上的水桶隨著身體的擺動咯吱作響。我奶奶堵住路口,伸開胳膊攔住他們的去路。我奶奶說,看見俺家的大頭鵝了嗎?挑水的人們奇怪地打量著我奶奶,很快對我奶奶搖頭。
他們說,我們沒看到你家的大頭鵝。
他們說,我們怎么能看到你家的大頭鵝呢。
我奶奶蠕動著干癟的嘴唇,對挑水的人說,俺家的大頭鵝瘋啦!我養(yǎng)活它這么大,它都會擰我拉!奶奶說著坐在橋頭上的石塊上,捋起肥大的褲腳,指著被大頭鵝擰過的地方說,你們看,大頭鵝真惡毒,它都把我的腿擰紫啦!
我奶奶沒說謊,她的小腿肚子上的確有著兩塊不規(guī)則的青紫色的傷痕。我奶奶對大頭鵝的控訴,使得挑水的人們瞪大了眼睛。他們家養(yǎng)的鵝也會用喙擰人,可是從來不會無緣無故地攻擊別人。更不會攻擊自己的主人。
我奶奶捋著褲子說,我真?zhèn)?,我傷心極了!
一些正要去挑水的人說,擰人還了得?殺了它吃肉吧!
一些已挑水回來的人說,留著也是個孽種,找個機(jī)會殺了它吧!
我奶奶不再回應(yīng)人們的話,她好像是對人們傾訴掉她的委屈就滿足了。她始終沒有說要?dú)⒌舸箢^鵝。奶奶對所有經(jīng)過石橋的人重復(fù)說著她被大頭鵝擰傷腿的事。她說了一遍又一遍,一直到大街上的人都回家吃飯。她才讓我把她拉起身,拍拍褲子上的塵土,招呼我回家吃飯。
7
我和奶奶剛回到家沒多大會兒,就從大門口傳來一陣接一陣的哭鬧聲。我奶奶還沒走到大門口,就被幾個憤怒的婦女堵在了院子里。她們手里牽著幾個光著屁股的孩子。那幾個孩子哭聲哽咽,眼淚和鼻涕涂滿了他們的嘴巴。一個高個子的胖婦人用高亢的嗓門對我奶奶喊,你看吧!你看看吧!胖婦人叫喊著,把一個臉蛋糙黑的小男孩搡到我奶奶面前,你看看你家的大頭鵝。把我兒子的屁股都給擰破了!
小男孩哭得更厲害了,他把屁股撅起來對著中午的陽光。我看到小男孩的屁股上果然有著一片青紫的傷痕。
胖婦人指著小男孩的屁股說,你看著辦吧!
另外幾個孩子也跟著把他們的屁股撅到我奶奶跟前。他們的母親一起對我奶奶叫喊著,我們的孩子在河塘里玩,招誰惹誰了?你家大頭鵝躥過去就擰屁股!
我奶奶哆嗦著嘴巴,伸手逐個摸著孩子們受傷的屁股說,我要?dú)⒘诉@只鵝!你們幫幫我,咱們一起殺了這只鵝!
我奶奶說著,站起身子奔到大門,又轉(zhuǎn)身踅進(jìn)廚房里。她出來的時候,手里攥著菜刀。她的手哆嗦著,那把菜刀也跟著抖動,好像隨時都要從她的手里掉下來。那幾個憤怒的婦女和哭啼的孩子跟在我奶奶身后。他們浩浩蕩蕩,剛折回村街上。就被幾個扛著鋤頭和鐵锨的村人們攔住了去路。村人們怒氣沖沖,熱氣騰騰,汗珠兒滴滴答答地從他們的身上滾下來。
我奶奶說,讓開,我要?dú)⒘宋壹业哪侵基Z!
那些人跟著叫起來,他們揮動著鋤頭和鐵锨說,你說得對,必須要?dú)⒘四侵基Z!
我奶奶說,你們是來幫我殺鵝嗎?
那些人說,沒錯,我們都被那只鵝擰傷了大腿和屁股,所以我們必須要?dú)⒘四侵基Z!
最后擠進(jìn)人群的是村長。他捂著屁股,一瘸一拐地?fù)荛_了人群,走到我奶奶身前,氣急敗壞地對我奶奶說。你老人家作下的好事!你家的那只大頭鵝擰傷了村里所有的人,你看,它連我這個村長都不放過,這真是無法無天了!
我奶奶仰起臉,可憐巴巴地看著村長。她的手哆嗦著,嘴巴也跟著哆嗦。她不說話,瞪起濁黃的眼珠兒挨個看著每一個憤怒的人。我聽到當(dāng)啷一聲脆響,我奶奶扔掉了菜刀,她雙腿一彎,就朝人群跪下了。我奶奶蒼白的頭發(fā)耷拉下來,蓋住了她張布滿皺紋的臉。
我奶奶對著地面說,求求你們,放過我家的大頭鵝吧。說實(shí)話,我舍不得。你們要真殺了這只鵝’我這條老命也不活了。
我奶奶下跪的舉動像一盆臟水潑在人群里。只是稍微愣怔的片刻,人群就嗡地一下散開了。
村長嘆了一口氣,指著我奶奶說,趕快起來啊,快起來吧。
幾個婦女拉著我奶奶的胳膊說,您老人家怎么能下跪呢?真是奇怪了,咱們一個個的大活人,竟然讓一只鵝欺負(fù)成這樣了。
我奶奶甩開眾人對她的攙扶,依舊跪在地上不起來。她朝著地面說,我給你們賠罪了,我替那只大頭鵝給你們賠罪了。都是我的錯,看在我這個老骨頭的情分上,你們原諒大頭鵝吧。
人群里跟著響起一陣嘆息,都側(cè)開身子,拉著鋤頭和鐵锨離開了。我奶奶沒抬頭,還是跪在地上。中午的陽光越來越熱了,針扎似的落在我身上。我看到我奶奶臉上淌汗了,汗珠兒滴滴答嗒嗒地落在地上,濺起一陣陣潮濕的泥土味兒。一些人躡腳從我奶奶身邊走過來,又躡腳走過去。我奶奶對這些腳步聲不聞不問,她像一塊安靜的石頭一樣跪在地上。
8
太陽慢慢朝西偏去,天快黑了。我奶奶跪在地上的姿勢一點(diǎn)都沒有改變。我以為我奶奶睡著了。我剛要伸手摸摸我奶奶的額頭時,聽到一陣嘎嘎的聲音傳過來。我扭頭一看,我家的大頭鵝竟然回來了。它是從村南河塘的方向回來的,它像往常一樣高昂著頭,擺動著屁股,不緊不慢的步子看起來悠閑極了。它經(jīng)過我奶奶身旁,好像根本就沒看見我奶奶跪在地上,也許它根本就不屑我奶奶這種可憐巴巴的姿態(tài)。它嘎嘎地叫著,漫不經(jīng)心地經(jīng)過我奶奶身旁,村街上所有的人都眼睜睜地看著大頭鵝嘎嘎地朝我家門口走過去。
我奶奶扭過頭,她擦著臉上的汗水,瞪著濁黃的眼珠兒,看著大頭鵝朝我家走過去。大頭鵝快要拐過我家大門墻角的時候,我奶奶從地上跳了起來。村街上的人跟著驚呼起來。誰也不會想到,我六十多歲的奶奶會像兔子一樣敏捷地從地上跳起來。
我想沖過去攙扶我奶奶一把時,我剛拽到我奶奶的衣袖,我奶奶粗暴地甩開了我的手。
她沖我說,別拉我!你們誰都別拉我!
我奶奶說著折身朝我家大門口沖過去,她尖瘦的小腳踢得石子和草葉嘩啦作響。我跟著奶奶身后跑過去,人群也跟著我奶奶身后跑過去。我奶奶的腳步超過了大頭鵝,她站在我家大門口,雙手叉開,兩條腿蹬住門框,堵住了大頭鵝。
大頭鵝沖我奶奶嘎嘎地叫著。它挪動著蹼趾,搖擺著身子,對我奶奶做出抗議的動作。我奶奶指著大頭鵝說,你別再進(jìn)這個家了。我不要你了!這個家不歡迎你!
大頭鵝嘎嘎的叫聲更加響亮,完全蓋過了我奶奶對它的驅(qū)逐。
我奶奶指著大頭鵝說,這個家有你沒我,有我沒你,我就是不容許你進(jìn)這個家!
我奶奶說,除非我死了,除非你從我的尸體上走過去!
我奶奶叫罵引得人群爆出一陣哄笑。這樣的哄笑好像驚嚇了大頭鵝,笑聲未落,大頭鵝就伸長脖子,把喙戳到了我奶奶腿上。它的頭劇烈地擺動著,在我奶奶褲子上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奶奶大叫了一聲,跟著歪倒在地上。大頭鵝騰起翅膀,踩著我奶奶的身子躥進(jìn)了院子。眾人圍上去像追打大頭鵝。大頭鵝繞著院子轉(zhuǎn)了一圈,掮動翅膀跳在墻頭上。它還是站在了昨天晚上的那個位置,收縮翅膀,低頭用喙啄著自己的羽毛。
院子里的人群都看呆了。他們對大頭鵝指手畫腳,七嘴八舌地罵著它。我奶奶癱坐在門檻上,有氣無力地說,我養(yǎng)活了一只冤孽啊,我沒想到我老了老了還要受一只鵝的欺負(fù)啊!
我奶奶反反復(fù)復(fù)地說著這幾句話,她有氣無力的話音里帶著絕望和憤怒。大頭鵝站在墻頭上,對院子里的人群不聞不問。它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讓眾人憤怒起來。一些人抄起木桿打在墻頭上。一些人撿起石子扔到墻頭上。院子里乒乓亂響,大頭鵝面對撲打過來的木桿和石子,不慌不忙的樣子,它只是輕輕搖擺著身子,就輕易躲過了眾人的襲擊。
眾人喘著粗氣惡罵了一會兒,圍過來勸阻我奶奶。我奶奶對眾人的勸阻不聞不問,她依舊嘟噥著咒罵墻頭上的大頭鵝。我奶奶說,這是我家的私事,不用你們操心了,天太晚了你們回家吃飯吧。
眾人勸累了,失望地看看我奶奶,又抬頭看看墻頭的鵝,打著哈欠各自回家了。
9
我奶奶和大頭鵝展開了持續(xù)的抗衡。每天早上,大頭鵝天不亮就到河塘里去了。一直到傍黑時,大頭鵝又嘎嘎高叫著登上我家的墻頭。我和奶奶堵在大門口,眼睜睜地看著大頭鵝從我們身邊側(cè)身擠進(jìn)院子。慢悠悠地振動翅膀躥上墻頭歇息。我奶奶的眼神里充滿了絕望。她扶住門框,對我說,小白,咱們該怎么辦啊?咱們怎么才能趕走這個孽種呢?
面對大頭鵝的囂張氣勢,我奶奶實(shí)在沒有了辦法。
我奶奶說,我不想殺它,我舍不得殺它。
我奶奶不住嘴地問我,也像是反復(fù)問自己,它怎么就不死呢?它怎么就不一頭撞死在墻上呢?她已經(jīng)被大頭鵝折磨得有些磨叨了。她開始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她的臉色枯黃,動作遲緩,眼看著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
奶奶的憔悴讓我心疼,我對奶奶的軟弱和大頭鵝的囂張忍受到了極點(diǎn)。每天晚上看著大頭鵝大搖大擺地進(jìn)入我家的院子,被侵犯的屈辱感讓我渾身哆嗦。我決定用自己的力量趕走這只可惡的大頭鵝。
那天早上,雞叫頭一遍時,我悄悄爬下了床。我躡足打開房門時,天上還有著稀疏的星星和暗淡的月亮。大頭鵝還立在南邊的墻頭上一動不動,一副熟睡的模樣。我摸起頭一天晚上放在屋門前的木桿。彎腰朝墻頭上的大頭鵝走過去。我的腳步貓一樣無聲無息。我靠近墻頭,舉起了木桿,奮力朝大頭鵝砸過去。可是我太緊張了,也許是我用力過猛,木桿砸在了大頭鵝蹼趾下面,當(dāng)啷一聲響。大頭鵝掮動著翅膀,嘎嘎叫了兩聲,就以凌空直下的姿勢朝我撲過來。我聞到一股凌厲的腥氣撲在我臉上。我還沒來得及躲開,大頭鵝的喙就結(jié)實(shí)地戳在我臉上,我感到我臉頰被揪起來,隨著大頭鵝喙角的扯動,一股劇烈地疼痛讓我大叫起來。
奶奶!奶奶救我!
我轉(zhuǎn)身朝屋門口跑,大頭鵝嘎嘎的叫聲完全遮蓋了我的慘叫。大頭鵝的追逐使我跌倒在門檻上。我覺得鼻子撞在門檻上,一股熱辣辣的疼痛躥出了我的鼻孔。大頭鵝側(cè)開身子,嘎嘎的叫聲像極了惡作劇以后的大笑。我摸了一把鼻子里流出的血,哭著喊奶奶。
我奶奶奔出屋子,對著黑暗里的大頭鵝破口大罵。她擦著我的鼻血說,這日子沒法過了,這日子真沒法過了。
面對不可改變的殘酷現(xiàn)實(shí),奶奶不讓我把目前的困境和遭遇告訴我的父親和母親??墒悄切┤兆永?,我父親和母親卻像把我拋棄了一樣,他們一次也沒有回來過看我。我為此傷心而又絕望。
沒想冬天來臨的時候,事情出現(xiàn)讓我意想不到的轉(zhuǎn)機(jī)。在一個下著小雪的夜晚,我在睡意朦朧里聽得一陣陣尖銳的嘎嘎聲。這種尖銳的叫聲從窗外鉆進(jìn)來,刀子一樣剜著我的耳朵。我的身子抽搐了一下,我剛要掀開被子爬起來時,就覺得一雙手摁住了我。那雙手也許是因?yàn)榭謶植蛔〉囟哙轮?,我看到奶奶靠近了我的臉。在黑洞洞的夜里,我奶奶的眼神就像一根棍子僵直?/p>
我說,奶奶,我聽到咱家的大頭鵝叫啦!
我奶奶的雙手哆嗦得更厲害了,她拉過我胸脯上的被子,使勁把我朝被窩里摁下去,我試圖掙扎了一下,我奶奶的手勁加大了,我眼睜睜地看著她把被子拽到我頭上,一股酸餿的濁氣鉆進(jìn)我鼻孔里,在我感到一陣窒息之前,我聽到奶奶惡狠狠地對我說,你別管鵝叫,只要你不叫就行了!
那天晚上,我似乎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息彌漫在我家的老屋里。我屏住呼吸,又在我奶奶的喘息中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奶奶嗚嗚的哭聲驚醒了。院子里的雪地上一片狼藉,紅的血跡和白的雪分外刺眼,片片鵝毛散落在院子里。我家的那只大頭鵝死得特別慘,它的頭鉆進(jìn)了西墻的窟窿里,大半個身子露在雪地上。它的蹼趾還在努力蹬著雪地,好像仍要朝墻里鉆進(jìn)去的姿勢。大頭鵝脖子上的血跡已經(jīng)凝固了。傷口上粘著臟兮兮的鵝毛。
鄰人們被我奶奶的哭聲吸引了過來,他們似乎對我奶奶的叫聲不聞不問,幾個細(xì)心的男人踩著咯吱亂叫的積雪,圍著院子轉(zhuǎn)了幾圈,終于從雪地上那些重疊的蹄形腳印里判斷出,昨天晚上,我家的大頭鵝遭到了黃鼠狼的襲擊。
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片還在飄落。黃鼠狼來無蹤,去無影。鄰家的一個大叔靠近我奶奶身旁,賠著小心說,嬸,你家的大頭兒死啦。
我奶奶瞪著濁黃的眼珠兒點(diǎn)點(diǎn)頭,還是似懂非懂的神情,她扶住門框愣怔老大會兒,才起身朝西墻走過去,她的腳步很輕,像是怕驚動了大頭鵝。一直等她走到墻角里,我奶奶撲騰一下跌坐在雪地上。她哆嗦著手撫摸著大頭鵝翅膀上的落雪,她哆嗦得越來越厲害,整個身子都哆嗦著,像破衣服一樣縮成一團(tuán)。在簌簌的落雪聲里,我聽到了從我奶奶身體里發(fā)出的嗚嗚聲。
10
那個下著小雪的中午,我奶奶止不住的哭聲讓鄰人們不知所措。他們勸阻不了我奶奶,干脆就不勸,袖著手,跺著凍得發(fā)麻的腳,看我奶奶傷心大哭的樣子。我奶奶在她的哭聲里追憶里她和大頭鵝相處這些日子。她說大頭鵝啊大頭鵝,你怎么說死就死了呢?你怎么這么苦命呢,你怎么死得這么慘呢……
中午時分,我奶奶像是哭累了,她抹著紅腫的眼對著雪地里的大頭鵝似有所思。鄰人們才邁著疲憊的步子,離開了我奶奶的吭吭哧哧的哽咽聲,雪片持續(xù)不斷地落在我家的院子里。我奶奶止住哭聲,坐在門檻上發(fā)了一會呆,摸起掃帚開始打掃院子里的落雪。我奶奶掃到墻根里的大頭鵝時,她扔掉掃帚,彎腰抓住大頭鵝,使勁往懷里拉著。她招呼我過去幫忙,她說,小白,使勁拉!
我和奶奶費(fèi)了老大的勁兒,才把鵝頭從墻窟窿里拉出來。大頭鵝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眼珠兒半睜半合著,死魚一般沒有了神采。寬闊的喙耷拉在雪地上,看不出往日的堅硬。我奶奶盯著大頭鵝看了老大會兒,扭頭對我說,小白,你把鵝提起來。
我說,提它做什么?
我奶奶說,讓你提你就提唄。
我伸手抓起大頭鵝的一條腿,它的翅膀收縮著,細(xì)長的脖子耷拉在地上。大頭鵝真沉,我提著它覺得有些費(fèi)勁。
我奶奶牽著我的另一只手,走出大門,朝村南的河塘方向走去。村街被雪覆蓋了,通往河塘的小路也模糊不清。我和奶奶走到河塘岸邊的時候,雪越下越大。河塘里還沒結(jié)冰,雪片落到水面上,霎時就融化了。
我奶奶袖著手對河塘念叨著什么。我聽不清。她抓過我手里的大頭鵝,拽下了大頭鵝翅膀上一根粗壯的翎毛。
那支翎毛在冷風(fēng)里抖動著,讓我想起村外干枯的野草。
我奶奶揮著翎毛的對我說,把大頭鵝放水里吧。
我說,為什么要把它放水里呢?
我奶奶說,大頭鵝是在水里長大的,就像你是在城里長大的一樣。各有各的去處,你把它放水里吧。
奶奶說著又揮了一下手。我只得彎下身,把大頭鵝放進(jìn)水里。我放松開手,大頭鵝就沉進(jìn)水里不見了。水面上只剩下一圈圈擴(kuò)散著的波紋。
我奶奶說,走吧,大頭鵝,咱娘倆緣分一場啊,哪里來那里去吧。
我說,奶奶,你說什么?
奶奶不吱聲,她圍著翎毛旁跺了幾腳。扭身拍打著手對我說,快過年了,你想回城里找你爸媽過年嗎?
我說,想啊,我早就想回去了。
奶奶說,好吧,明天你就去鎮(zhèn)上,給你爸爸打電話,讓他來接你回城里吧。
當(dāng)天下午,我奶奶就收拾了幾件衣服,和我一起搭乘進(jìn)城的農(nóng)用車去找我爸媽了。那天的天氣格外冷。一路上凜冽的寒風(fēng)吹亂了我奶奶的發(fā)髻兒。農(nóng)用車離開我老家的時候,我看到奶奶回頭張望了一眼被大雪覆蓋的村子,她瞇起眼,轉(zhuǎn)頭把我攬在懷里。
我奶奶住在城里的筒子樓里,她很少下樓,整日坐在屬于她和我的大床上,雙手?jǐn)n在衣袖里,一副閉目養(yǎng)神的模樣。我很奇怪爸媽為何從沒問過我在老家的那些日子,他們也從未問過那只大頭鵝。
很快就到了那年的大年三十。那天我奶奶的舉止才顯得忙碌起來,她踮著小腳在筒子樓里忙著幫我媽媽洗菜做飯。吃年夜飯的時候,我奶奶在她身旁的飯桌上擺了三只空碗,每個空碗上平擺著一雙筷子。爸媽看了看那三個空碗,相互對視了一下,誰也沒吱聲。我奶奶眼神愣怔著看了我老大會兒,才癟著嘴巴說,小白,過年好不好?我說過年好。
那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我奶奶的頭發(fā)全白了。
責(zé)任編輯 趙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