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北男人中間,捏捏嘰嘰婆婆媽媽的多在西北一帶,愛攏著袖子蹲墻根,三腳跺不出一個響屁,家里來了人打酒割肉都得瞧媳婦的臉色!原陽延津封丘三地的男人截然不同,說話甕聲甕氣,走路抖著膀子,放屁能把地砸個坑,媳婦敢頂嘴一腳踢出門外,就像踢一把破笤帚一樣!最顯豪情的,是看他們斗酒,一個個臉紅脖粗?jǐn)]胳膊卷袖擎著酒碟:
“喝,喝!”
他們帶口病不罵娘罵姐,姐是出門人就像潑出去的水,賤了。東北人提起河南的三怪一臉不屑:有衣不穿披著,有座不坐蹲著,有酒不喝吵著。幾只小酒杯,三兩口薄酒還不夠沾濕嘴片呢,卻打不完的嘴巴官司,一套一套的。大老爺們的,虧了襠間還長個家伙!這是東北人不了解河南人。若到這三地走走,他們的一臉不屑準(zhǔn)會煙消云散。
那一年秋口,我下延津茄莊收棉花,跟一個叫老姚的當(dāng)?shù)厝舜罨铮弦︻I(lǐng)著一堆鄉(xiāng)黨開著奔馬三輪去我供職的那所棉站賣棉花。他們延津的棉站倉庫滿了,就開始壓級壓價;而我們所在地棉花生產(chǎn)一直搞不上,老吃不飽,價格就有點往上抬。這一弄,差價就出來了。于是棉販子就產(chǎn)生了。和老姚搭檔,完全是看上了他那股爽勁狠勁,我問他當(dāng)?shù)毓ど坦懿还?老姚一臉不屑:“請狗日的喝酒,喝麻了啥都不說了!”我說要是喝酒也不管用呢?老姚一瞪眼:“杠他!帶七八個鄉(xiāng)黨押車,一人發(fā)一根楊木棍,就說是自家種的棉花,壓級壓價,還不讓去外地賣?杠他個孬孫!”異地收購棉花是違法的,話又說回來,不違點法打點擦邊球的生意,又怎么賺得了鈔票?前怕狼后怕虎,也就沒戲了,我就喜歡老姚的一臉不在乎,于是東挪西借湊了幾萬塊錢下茄莊。我?guī)サ腻X只夠收半車棉花,另一半由老姚照頭在當(dāng)?shù)刭d。老姚說沒事沒事,鄉(xiāng)黨都信任他,除了各人屋里那一口啥都敢賒給他。
到了老姚家,一看那家境我心里不由打了幾個問號。二間破瓦房,墻是一半磚頭一半泥坯。院墻還沒壘,用磚頭干叉著。屋地是土地面,坑坑洼洼的,一臺黑白電視機正播著里面就沒人了,嗞嗞嗞一片雪花。老姚的閨女,一個十二三歲喜歡在地上蹲著走的女娃,會像一只貓一樣突然躥上去照著機殼“啪啪”猛擊兩掌,一陣驢嘶馬叫之后電視又恢復(fù)了正常。再看那女孩,又蹲到了墻根,雙手按著腳面,瞪著一雙因臉瘦而顯得非常大的眼睛,還真像一只懶貓。我問女孩得的是啥病?老姚說上課氣悶沒勁,體育課跑一圈就喘得上不來氣。我說沒去縣醫(yī)院檢查檢查?老姚嘿嘿笑,沒余剩錢,病又不要緊,先休學(xué),歇個一年半載的估計就好了。我目脧了一圈兒老姚的宅院,笑了:老姚,你也是茄莊一個生意人,有頭有臉的,咋把家整成這個樣?老姚嘿嘿笑,直搓手:也沒少掙,都叫吃喝了,嘴沒吃虧!
我們決定先去看棉樣,一家一戶地看,相中誰家的,談妥了價錢,天傍黑主家拉到老姚家過秤。一過秤就裝車,這樣目標(biāo)很小,不怕工商抓現(xiàn)行。老姚說其實不用過秤,包上都有斤數(shù)呢。軋花時用粉筆畫上的,現(xiàn)成的。再過一遍,還不是放屁脫褲圖啰嗦。我說人家軋花的為了多收加工費,秤肯定虛,咱不吃虧了?再說棉花這東西又不比玉黍黃豆,一斤多少錢你不知道?老姚一撇嘴:茄莊的秤,不管哪一家都一樣,公平著呢,誰家也沒那歪心眼。賣一次,你就知道了,保證不傷秤。我又有疑問:要是人家從包里抓幾把出來,你咋知道?老姚布鞋里鉆進了石子,他脫下布鞋磕里面的石子,還歪過頭數(shù)落我:就你想得多,誰會抓那幾把?真過秤不夠數(shù),他不是打他自己的臉嗎?我的心開始閃過一絲欣喜:在茄莊,真的還保留著這樣的古風(fēng)嗎?這肯定是我倒棉之外的收獲了。
老姚讓我定棉價,說你是棉檢專業(yè)畢業(yè),眼頭準(zhǔn)??匆患颐迾游覉笠粋€價格,人家沒意見,老姚就用粉筆在包上劃上談妥的價格。我一瞅,那棉包上果真有斤數(shù)。老姚小聲告訴我他不能定價,姚家在茄莊是大姓,都是本家,定高了定低了,說不定哪個長輩會揪住他臭罵一頓,甚至給他一老拳。我說生意場上無父子,你總不能白忙活一場吧?老姚搖搖頭,還是你定,還是你定。一邊看棉樣,老姚一邊物色押車的青壯漢子,相中一個就跟人家說:管一頓酒,不打工資。還讓人家自己準(zhǔn)備楊木棍。被相中的人很樂意:要啥工資,就當(dāng)免費旅游了一回。老姚臉一緊:可不光是旅游,工商交警截住車,還得跟他們弄事。被相中的漢子眼一瞪:敢!杠他個孬孫!
—會兒天就晌午了,我和老姚回家吃飯,打算吃過飯不休息接著看。老姚說下午由他媳婦跟著我往包上劃粉筆,他要去縣城車隊聯(lián)系一輛拖掛車。給車隊領(lǐng)導(dǎo)塞盒煙好好說說,要一輛新的,有帆布篷的,把棉花蓋嚴(yán),路上不怕下雨。一進門,我一看滿滿登登一桌酒菜,就埋怨老姚:“早說好了中午不喝酒,你咋還整這么多菜!”老姚回答我,茄莊就這個禮!哪怕來一個小孩也要當(dāng)客待,寧可不吃不穿也要整上幾個像樣的菜。我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桌上的菜還真不孬,燒雞、牛肉、焦黃焦黃的小金魚、變蛋、凍蒜什么的,我問老姚:咋整出來的?老姚一邊找酒碟一邊回答我:茄莊四個小賣鋪都捎帶賣酒菜,都配有冰箱。我突然明白為什么在茄莊轉(zhuǎn)三圈也挑不出一二座像樣的房子了,我去老姚家的廁所,還有看棉樣的時候也進過一家,里面堆了恁高一摞空酒瓶。剛開始我還以為他們是收酒瓶的,現(xiàn)在明白了。那一摞空酒瓶子,足可以換一架大梁或四根檁條。這大梁和檁條卻都變成他們酒桌上的雞鴨牛肉了。
拆開一瓶“宋洞糧液”,啪嗒一下掉出一只打火機,老姚那女娃眼尖,躥過來一把搶了去。茄莊喝酒不用盅,用老姚的話說那是撓癢癢,不來勁。用骨碟,一碟正好一兩酒。老姚滿上酒,我說下午還要去看棉樣聯(lián)系車可不能誤了事。老姚端起骨碟吱一口干了,抹拉一下嘴,一亮空碟:誤不了,兄弟。
連喝三碟,我頭有些暈,老姚說空肚的事,叨叨。要我吃菜。我給那貓一樣蹲著的女娃夾過一只小金魚,她用手接了真像一只貓一樣慢慢地撕。又給她夾一塊牛肉,她搖了搖頭不肯張嘴。老姚說厭食,她厭食。我又想起了廁所那一堆空酒瓶,勸老姚說:這回倒棉花掙了錢,一定帶女娃去新鄉(xiāng)三院檢查檢查,女娃肯定有病,沒你說的恁簡單。老姚的頭像小雞叨米一樣點著,一定一定。為了減緩喝酒的速度,我給他們?nèi)抑v了一個笑話。說咱豫北有一個人在北京做大官,招待外賓他也講豫北方言,讓人家吃菜就說“叨叨”。人家外賓問翻譯“叨”是什么意思?翻譯一時找不到恰當(dāng)?shù)慕忉?,就回答外賓說是“請”的意思。一會兒這位大官和外賓一齊上廁所,外賓拉開廁所的門卻不進,讓他:叨,叨,你先叨!老姚說有意思,他的女娃笑得咯咯的,只有他的媳婦沒動靜。我發(fā)現(xiàn)老姚的媳婦特別不愛說話,我進她家門到現(xiàn)在還沒吭我一聲。我側(cè)目看了一眼,她正在搟面條,額頭上掛滿了汗珠,也不停下來擦擦。身子和手臂很有節(jié)奏地忙活著,額上的汗珠不時落下來,溶進了越來越薄越來越筋的面條里面。我知道,一會兒的面條肯定要咸了。老姚又要滿,我說不行了平時我就三四兩酒量,不能再喝了。老姚唉一聲,不以為然地說:頭一次來家,不跟你嫂子碰一杯?老姚媳婦聽見,停下手里的面杖甩甩頭上的汗珠走過來。她拍拍手上的面端起一碟酒,我只好硬著頭皮和她干了。還要干第二杯,我不敢,舉雙手投降。她撲哧一下笑了。老姚唉唉兩聲,說你嫂子喝倆你喝一個,咋樣?老姚話音未落地他媳婦就喝涼水一樣吱吱喝下兩碟,菜也不叨又去搟面條了。老姚說你看事辦吧,我只好硬著頭皮又干了一碟,胃里立即翻騰起來,我說不能喝了不能喝了。
話音未落,門簾一挑,啪嗒一聲,進來一個瘦高個。老姚的女娃見了,撲了過去,吊在瘦高個的腰上不下來:二叔!瘦高個趕緊伸手去口袋摸出幾塊糖果,塞給女娃。原來是老姚在縣城當(dāng)牙醫(yī)的二弟陪客來了。二弟落座后從腋下抽出一瓶酒放到桌子底下,來茄莊前我就聽說了這個規(guī)矩,鄉(xiāng)黨去誰家陪酒都要帶一瓶酒,喝光主家的酒再喝各人帶去的酒。這就是說,沒有一斤到斤半的酒量,就別去逞能!我脊梁上直出冷汗,根本不敢想象一斤酒下肚后的情況。二弟喝下三碟入席酒后開始埋怨老姚:家里來了客也不吭一聲,要不是我去小賣鋪買煙,還不知道呢!老姚趕緊解釋:今兒這客經(jīng)不得酒。怕客喝多了才沒叫人。你看,我一個陪客的都沒叫。為表示禮數(shù)不周,老姚主動跟二弟干了一碟。二弟的穿著與茄莊的漢子有些不同,梳分頭,吹了風(fēng),白襯衣下擺扎在西褲里。喝酒的姿勢很文雅,不像老姚那樣狠勁地擎著酒碟,二弟輕輕端著,還翹起蘭花指。讓人想象他在給人拔牙時,也準(zhǔn)是這樣翹起蘭花指的。這時二弟的蘭花指轉(zhuǎn)向了我,要和我干一杯。二弟說茄莊人不興敬酒,不能讓客人多喝,干一杯就是敬酒。我說我真不能喝了,再喝就要吐了。二弟的蘭花指很執(zhí)著開在空中,我卻實在沒有勇氣去端那酒。見我遲遲不動,二弟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了:“你一定是看不起俺這窮地方的人啦!俺茄莊雖窮,人可不孬,來了客都當(dāng)神敬哩?!倍艿脑捄苡蟹至?,又見老姚左右為難,我一狠心,端起那碟酒一揚脖,像小時候娘用小搟杖逼我喝中藥一樣,呲牙咧嘴地咽了。然后和二弟啪地碰了一下碟子,二弟的蘭花指落下,一臉燦燦的笑。
接下來二弟要把碟子換成盅,說這家伙太大客人經(jīng)受不了。我很感激地點了點頭。老姚說茄莊都興用碟,找酒盅比找大姑娘的裹腳都費勁,還真作難!二弟說他家有,然后讓女娃去拿。二弟是個比較心細(xì)的人,跟我談了一些收棉花的細(xì)節(jié),還說如果需要幫忙他可以停下城里的生意回來幫我?guī)滋臁N液芨屑?。酒盅拿來,一一滿上。老姚提議二個人過圈,還說到我這兒隨意喝,沾沾嘴就行。就這樣,他倆實喝我虛喝玩了起來。二弟的枚猜得漂亮極了,指頭的變化多,腦子轉(zhuǎn)彎快,一打就是通關(guān)。到我這兒贏了他卻搶著喝兩個,而且兩個酒盅摞在一起喝,名曰“樓上樓”,蘭花指翹著,居然點滴不灑。我忽然明白二弟換酒盅的原因了。二弟的本事還沒亮完,接著提出用左手猜枚,還轉(zhuǎn)過臉去不看對方的拳。這可有點新鮮,又不用多喝酒,我就跟二弟玩了幾圈。盡管是背著猜,二弟也是贏多輸少。猜著猜著,老姚上興了,跟二弟猜了一圈又一圈,不肯罷手。我瞧他雙眼通紅,就提醒他:別喝了,下午你去聯(lián)系車我還要看棉樣。老姚赤著臉,嗓門也高了八度:誤不了,兄弟,喝個孬孫!說罷擼起衣袖又要領(lǐng)教二弟的高枚,說老二你真能耐,我就不信你還能打通關(guān)……
老姚媳婦已經(jīng)搟好了面條,撒滿面鋪,晾在案板上。接著又用搟面杖 搗起了蒜泥,辛辣的蒜香彌漫開來,我忍不住打了兩個噴嚏,倒是這位大嫂,不管我們?nèi)绾螣狒[她卻仍然一言不發(fā),沉默得像一泓潭水。我說讓嫂子下面條吧,吃過飯各干各的事去。老姚沖媳婦揮揮手,下吧下吧。媳婦掀開鍋蓋,鍋里的水已經(jīng)滾了幾滾了,一直在加涼水。她抓起一把面條,正要往鍋里下卻突然停住了。她的眼睛盯著窗外,又把面條放回了案板。
這時簾子一挑,啪嗒一聲,進來一個黑胖子。老姚和二弟霍地站起來,拉座找板凳,說干部來了干部來了。原來是老姚住的這個片的片長來了。片長長了一圈不太討人喜歡的絡(luò)腮胡子,還有一個比較愚蠢的啤酒肚。他坐下來,從腋下掏出一瓶酒,不吭聲地塞在桌子底下。他不用張口,我就知道又是小賣鋪出賣了我。片長相當(dāng)于時下的村民組長,算是中國最基層的行政干部了。但只要沾了官氣,就有官味和官架,這個茄莊的片長也不例外。老姚遞上一根煙,還得給他點著。介紹過之后,他卻不伸出手,等我先伸出手才握了一下。給我敬酒的時候他言明是代表茄莊村委會的。我說,再喝我就不中了……不中了……我的舌頭已經(jīng)明顯短了一截。片長見勸不動我,有些慍怒,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煙卷一下子燃了半截。二弟悄悄碰了我一下,示意我出來一下,到了外面,二弟趴我臉上,我趕緊躲開了一點,他有口臭。上上下下利利索索一個人,竟有口臭,真是的!二弟勸我不要得罪片長,說片長弟兄幾個是茄莊的孬貨,村長都讓他們幾分,你在茄莊做生意不能得罪他。我謝了二弟一片好心。再回屋,我主動端起酒碟,噴著酒氣表示對茄莊村委會的感激。我沒說感謝片長,我只說感謝村委會,片長聽了,竟瞇起一雙眼睛笑開了花兒。仿佛他就是村支書似的。碰完酒,老姚提議片長過兩圈。老姚特別強調(diào),客人只應(yīng)關(guān)不過關(guān),不管輸贏每次只喝一杯。隔一會兒,老姚或二弟還替我喝一個。就這樣我還是有些支撐不住,一個勁咬牙,把涌上來的酒壓回胃里。我去了一趟廁所,想用指頭去喉嚨里掏一下,把胃里的酒掏出來,卻又住了手,我想起一位醫(yī)生囑咐我的話,說那樣做會顧此失彼損壞賁門的。回到屋我只好一口又一口喝醋,把惡心勁壓了下來。一邊二弟的“樓上樓”吸引住了片長,片長拜師學(xué)藝,讓聰明的二弟一盅又一盅地往他肚里灌酒。三瓶酒已經(jīng)見底,而且一瓶一個牌子,喝酒最忌雜牌混著整,我想東北人來了恐怕也受不住。老姚又開了一瓶,我說老姚咱下午還有正事呢。老姚的眼睛開始一翻一翻的,舌頭也短了,說誤不了誤不了。我說最后一瓶,不能再整了。
老姚的女娃縮在墻根,一雙大眼睛盯著我們,小臉激動得發(fā)紅,還喘著粗氣。那臺驢嘶馬叫的電視機又變成了滿天雪花,她也不屑去管,一心在我們的酒場上了。老姚的媳婦還是沉默著,一言不發(fā),也不去照看她的女娃。她不停地往鍋里加涼水,煤球換了一個又一個。鍋里的水永遠滾著,好像讓水保持滾著就是她的職責(zé)。雖然是第一次來茄莊,這樣的場面卻仿佛在哪經(jīng)見過一樣,讓人恍然若夢。
四瓶酒見底,我長吁一口氣,說吃飯吧,吃飯吧。大家都沒反對,我感覺這一刻我快幸福死了。老姚媳婦掀開了鍋蓋。誰知門簾一挑,大家的目光一下子轉(zhuǎn)了過去。
一個老漢歪歪斜斜踏進屋來。老漢又瘦又小,嗓門卻洪亮充沛,他說他本來喝高了,可大叔家的客人來了,就是喝死也不能說孬話!說罷揀了桌子的一角坐下來,從腋下往外掏酒瓶子。二弟見我疑惑,忙對我解釋,說老漢低他們一個輩。老漢的衣扣開了一半,瘦瘦的胸裸出來,抻著脖筋,一臉豪壯。接下來風(fēng)向自然吹向我,老漢說他小時候在我們那一帶要過飯,夸我們那一帶民風(fēng)純樸厚道,狗都不咬人,要飯不用帶打狗棍。說著就端起一碟酒敬我:“忘不了呵,忘不了呵,我得謝謝好心人,我得謝謝好心人?!蔽易屗丫频畔聛?,請他扳起指頭算一算,他去我們那要飯時我還沒出生呢。我可沒給過你東西吃,我大著舌頭提醒老漢。老漢一怔,又轉(zhuǎn)了話題,說他喝三碟叫我喝一碟,又扯過頭問老姚:合適不合適,大叔?老姚早喝麻了,高聲應(yīng)道:是哩!我哭笑不得,本指望他保護我呢。這個老姚!老漢端起一碟酒吱一口就干了,干罷還往牙上磕磕,又一亮碟,點滴不剩。喝干兩碟,老漢端起第三碟,碰了一下我面前的碟子。我很有情緒地別過臉不去動那碟子,堅決不和老漢喝。老漢作了讓步,要不,你喝一半也中。我說你啥都不用說了,我反正是一滴都不再喝了。一下子就把他堵死了。我的話確實說得硬了點,一屋人都盯著我看,空氣有些沉悶。
老漢吱一口干了碟里的酒,又端起我那一碟酒。我沒有想到,沒有想到呵,老漢竟然撲通跪了下來,把那碟酒高高舉過了頭頂。我傻在那里。
我真的醉了。喝下老漢最后一碟酒后我就成了一攤爛泥,一直到第二天才醒來。聽見窗外有麻雀打架,還有人在吵吵著,原來是昨天定好了的幾戶棉農(nóng)來問啥時候把棉花拉過來過秤。我聽見老姚告訴他們,說等客人酒醒了再說。老姚說,急個啥,又放不臭!一個鄉(xiāng)黨吵吵,急個啥?賣了換酒喝唄!我都快癮死個孬孫了。又一個吵吵:我們比不得你,莊里的小賣鋪都肯賒酒賒菜給你!老姚嘿嘿笑著,說只管賒,只管賒,記我頭上,終于勸走了鄉(xiāng)黨。
老姚進屋,見我醒了,趕緊倒一杯水過來。我打起精神坐起身,只喝了一口又躺下了。掙扎一番,還是不行,頭沉得抬不起來,還干惡心,就像患了瘟病的小雞一樣。老姚皺著眉頭說:打一針,打一針準(zhǔn)見效。接著吩咐墻根蹲著的女娃去喊村醫(yī)。
女娃很快回來報告,村醫(yī)去西南地澆地了。
又過了一個時辰,老姚騎著車子從西南地馱來了村醫(yī)。村醫(yī)是個瘸子,一高一低地走近我,擎著注射器,一雙手漆黑漆黑。我打了一個冷戰(zhàn),問:酒精球呢?村醫(yī)張開左手,一只黑不黑白不白的棉球露出來。哈,他可真省事,就捏了一只酒精球。正猶豫著,老姚過來幫我翻身,又替我松腰帶。我閉上眼,感到屁股上涼嗖嗖的,接著噗地一下,想反悔也來不及了。村醫(yī)收了針就要走,惦記著澆了一半的地,老姚讓他喝口水他說沒空。
村醫(yī)一高一低地進來,又一高一低地出去。一邊往外走一邊胸有成竹地對老姚說:保證管用,上個月,就是上個月,你二弟家的老母豬三百斤,拉稀拉得站不起來,一針,就一針!
老姚替我按著屁股上的酒精球,聽了村醫(yī)的話跟著點頭:可不是,可不是,第二天就猛吃猛喝了!
責(zé)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