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晚,涼意襲人。半夜里,貴田老漢被尿憋醒,趿拉著鞋去院中小解,剛解到一半,他就有些打愣,他聽到自己的院墻外總是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這大深夜的會有什么事呢?是賊?老漢立刻警覺起來。老漢的家是個沿街院,南墻外就是大街。老漢輕輕打開朝西的院門,朝街上張望,這一看,著實讓他吃了一驚,自己的墻根下,黑壓壓躺了一溜人,全是頭朝墻,腳朝外,穿著單薄的衣裳,懷中抱著槍。此時,一個站崗的哨兵向他走來,“大爺,我們是路過這兒的八路軍,在這休息一晚上,打攪你了?!辟F田老漢怕驚醒戰(zhàn)士們,壓低聲音,“看得出來,看得出來。別的隊伍沒有在街上睡覺的。”說完,返身進了院子,隨即又出來了,懷中抱著三四捆玉米秸,一溜擺放在席地而臥的戰(zhàn)士們的腳前,拿出洋火,依次點燃著,柴干火旺,火苗驅(qū)散了周圍的寒氣,烘暖了戰(zhàn)士們疲勞困倦的身體。哨兵走了過來,“大爺,你這是干什么?”“天涼,這些孩子們又沒鋪沒蓋的,我給他們烤烤,暖和了睡覺香?!薄斑@是我們的紀律不允許的,大爺,你趕快撲滅吧。”“我知道,我知道。這是我自個愿意的?!边@時,從東邊走過來一個人,問:“什么事?”聲音低沉而嚴肅。哨兵趕忙說,“報告指導員,這位大爺生火給戰(zhàn)士們?nèi)∨!敝笇T轉(zhuǎn)向老漢,“謝謝你,大爺,你的心意我們領(lǐng)了,我們有紀律,老百姓的一針一線我們都不能動?!闭f完,那位指導員走向正熊熊燃燒著的玉米秸,把所有的火苗都踩滅了,然后對哨兵說:“把玉米秸給大爺抱到院里去?!庇謱F田老漢說:“打攪你了,快回去休息吧。”貴田老漢搖搖頭,嘴里嘟噥著:“真是的,真是的?!扁筲蟮鼗氐阶约涸豪铩?/p>
貴田老漢回去后并沒有睡覺,身上加了件衣裳,關(guān)上大門,摸黑朝村外走去。
村莊仍在沉睡中。院落里的公雞叫過了三遍,天還是灰蒙蒙的。街上的戰(zhàn)士們由于連續(xù)多日行軍打仗的疲憊,一個個沉浸在香甜的夢鄉(xiāng)里。伴隨著戰(zhàn)士們的鼾聲,從村西頭過來一個戴瓜皮帽的老人,騎著一頭小走驢,停在貴田老漢的院門前,身后跟著一個推獨輪車的年輕后生,獨輪車上裝著幾捆干柴,一捆粉條,另外還有一頭宰殺好了的豬架子。年輕后生把車上的東西卸下來后,就獨自推著車返回去了。貴田老漢,還有兩個老鄉(xiāng)也同時出現(xiàn)了。他們搬來土坯,支起一個簡易的土灶,貴田老漢從家里搬來一口八印大鐵鍋,蹾在土灶上,然后生起火來,把豬架子切碎,和著粉條,就在大街上燉起了豬肉。干透了的柴禾燃著旺盛的火苗,一會兒的工夫,鍋里就翻滾起沸騰的水花,漸漸地,鍋里飄逸出誘人的肉香。這一切,都是那么有條不紊,又是那么利落迅速。
看著不遠處的這一幕,站崗的小戰(zhàn)士好幾次都想過來問個究竟,最終還是止住了腳步。
東方透出了魚肚白,天就要亮了。早醒的戰(zhàn)士翹起頭,透過即將退去的夜色朝這邊張望,他們不知道這大清早的村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指導員和早起準備生火做飯的老炊事員兩人說著話向這邊走了過來。
“老鄉(xiāng)起的早啊?!?/p>
“早,早?!贝鞴掀っ钡睦先耸掷锬弥禑煷?,坐在一塊磚頭上,和指導員搭著話。
“你們這是有婚喪大事嗎?”指導員問。
“沒有?!贝鞴掀っ钡睦先苏f,“看來,你是位首長吧?”
老炊事員說:“這是我們指導員?!?/p>
“那,我就不賣關(guān)子了。我是專門來慰問咱八路軍的。”
指導員和老炊事員對看一眼,“這可使不得,連年戰(zhàn)爭,本來鄉(xiāng)親們的日子就過得挺艱難,絕不能再給你們添負擔了。”
戴瓜皮帽的老人似乎并不愿和他們爭辯,仍然坐在那塊磚頭上,重新摁上一袋煙,不緊不慢地抽?!澳憧?,豬我也宰了,肉也燉了,這一大鍋肉你們想讓我老漢一個人吃了?賣沒法賣,吃也吃不了,你們說咋辦吧?!?/p>
指導員和老炊事員又互相對看一眼,老炊事員咕噥著:“這咋辦,生米都做成熟飯了!”指導員低聲說:“把你的小布袋拿出來吧。”老炊事員急了,說:“那可是買藥的錢呀,再有一天,傷員就要斷藥了?!薄皼]辦法,”指導員一臉的無奈,“走一步算一步吧?!眱蓚€人后退了幾步,輕聲商量著什么,然后,指導員拿著三塊銀元來到戴瓜皮帽的老人面前,說:“不好意思,又給鄉(xiāng)親們添麻煩了。我們炊事員估計了你這豬的重量,這三塊銀元算是這豬的做價?!崩先艘膊豢蜌?,接過銀元,嘩啦嘩啦在手里掂了掂,還拿起一個用手指彈了一下,放在耳朵上細聽。指導員笑了,說:“大爺,不會是假的?!眹鷶n過來的幾個戰(zhàn)士也都跟著笑了。老人把煙袋含在嘴里,深深抽了兩口,表情凝重地說:“我有兩個兒子,都參加了八路軍,而且先后都犧牲在打日本的戰(zhàn)場上。親生骨肉都舍出去了,我還有什么可痛惜的?!闭f完,老人的胳膊一揚,三塊銀元一起飛進了沸騰翻滾的鐵鍋里,老人站起身,拽過那頭小走驢,一騙腿騎上去,嘚嘚嘚地走了。指導員和戰(zhàn)士們慌忙拿著鏟子、勺子在鐵鍋里翻找,把三塊銀元全撈上來,再看,老人早已不見了蹤影。
指導員向貴田老漢詢問那位老人的住處,貴田老漢等幾個人都說那人不是這個村的,根本不認識。指導員要把錢留給貴田老漢,求他以后慢慢打聽,把錢交給那位老人。貴田老漢說,八路軍的紀律好,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如果找不到人,這錢我們怎么辦,我們也得向咱隊伍學習呀!無奈,指導員又找到村長,村長是個挺喜興的人,打著哈哈陪指導員說話,“按說呢,隊伍上有難事咱應該幫,可這事不一樣,誰知那人是哪個村哪個店的,這樣吧,錢我不能替你們收,你可以寫個字條,證明欠那人的豬肉錢,以后再路過的時候還他,我替你們慢慢打聽著。”一聽,明明就是搪塞的話,你剛轉(zhuǎn)身,可能那字條已經(jīng)扔進灶坑里了。指導員急的,一會兒摘了帽子抓頭皮,一會兒戴上帽子來回踱步……
后來人們聽說,那位戴瓜皮帽的老人原來是貴田老漢的兒女親家,住在村西三里路的大程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