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出正月。清晨,曹莊許多人家還沒撂下碗筷,書記曹天奇就在高音喇叭里宣布,開春,曹莊要鋪油漆路,裝路燈桿子。曹書記的嗓門比往常喊誰家驢跑出來了的聲調高出一倍,聽起來有些急不可待。曹莊能鋪油漆路、裝路燈桿子?莊里人對喇叭里的曹書記半信半疑。曹莊人對他們自己從來就缺乏自信,不知是風水原因還是水土,不到八十戶人家的曹莊,瞎子、啞巴、瘸子等身體有障礙的人占了三分之一,光棍兒、寡婦也出奇的多。莊里沒有能人和名人,沒有能人和名人的曹莊似乎注定要遭別人的歧視,發(fā)生在別的莊子里的笑話樂子,傳來傳去其出處總要落在曹莊,十里八鄉(xiāng)的人習慣拿曹莊取樂,取樂時無中生有、有梗添葉兒。于是,關于曹莊,有許多膾炙人口的典故,每個典故都是一個說起來可以繪聲繪色的故事,每個故事都飽含著曹莊人的辛酸淚水。諸如曹莊沒孩子抱枕頭,沒馬騎轱轆;曹莊蕎麥癟了殼,大褂扛著走;曹莊拉屎大高架兒(半貓著腰),曹莊的狗假橫……曹莊沒人站出來申辯抗爭,他們只能逆來順受,因為曹莊人需要外莊人的幫助。人民公社時期,上級攤派各莊出河工搞水利會戰(zhàn),沒有外莊人的幫忙,曹莊永遠會超出工期,即使是有人幫忙,曹莊人也是最后一個離開工地。如今,曹莊真要干鋪油漆路、裝路燈桿子這樣的大事?也許,去年春天,一路之隔的鄰村,不就突然來了幾輛車拉著人和機器設備,給他們鋪了油漆路、裝了路燈桿子嗎。再說,書記曹天奇在高音喇叭里說的,高音喇叭里還能開玩笑嗎。書記說完開春鋪油漆、裝路燈桿子后,又接著宣布由老雕負責這項工作。果然,高音喇叭里傳出了老雕的聲音,大意是說開春前,各家各戶得把放在路邊的糞堆、柴垛挪一挪,別妨礙施工隊干活。
這會兒,如果說曹莊人對開春鋪油漆路、裝路燈桿子的事還有點兒吃不準,可對書記說的由老雕負責工程一事則完全在意料之中。莊里人都知曉,老雕是書記的恩人,曹天奇當初競選書記時,老雕是賣了大力氣的。曹書記上臺后以德報恩,莊里凡有公差都給老雕,每日記一工,一工是六十塊錢。修油漆路、裝路燈桿子莊里同樣得出公差。公差不給老雕又給誰呢。再者說,整個曹莊也找不出比老雕更合適的人選,老雕在曹莊的威力一點不比書記小,書記沒去過新疆,可老雕卻在新疆蹲過二十年大獄。蹲過大獄的人似乎天生是劊子手,沒見過世面的曹莊人對跟劊子手差不多的老雕心存恐懼。
老雕不是劊子手。曹莊人在電影里見過劊子手,人都五大三粗,滿臉橫肉,蒜頭鼻子,眼泡兒腫著,冷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還有齙牙向外呲著。老雕沒有這些特征,他有點兒瘦弱,白皮凈面,像個書生。當年,被五花大綁帶出莊子時,老雕才二十五歲,正迷戀著莊里的大娥。大娥那會兒二十出頭,身材高挑兒,兩只大眼忽悠忽悠,瞧什么都含情脈脈的。老雕被大娥的那雙眼睛醉著了,陷在里面久久不能擺脫,他開始熱血翻滾,憧憬在一年之內把曹莊的第一美人攬到懷中。大娥對老雕的夢想全然不覺,那會兒的大娥,心和眼都沒放在曹莊,一門心思是打算趁著父親當書記,盡快把她送出去,去公社、去縣里、去城里,干什么都成,反正不在莊稼地里當農民。有一天在莊子西口,老雕截住剛從公社廣播站面試回來的大娥,怯生生地問大娥怎么樣。大娥當時一愣,心里納悶兒老雕怎么知道她面試的事兒,轉而一想,既然知道了,就沒什么可遮掩的。大娥咯咯一笑,哼了一聲說,我一看那站長就不是什么好東西,兩眼老瞄著我,跟……跟鬼子的探雷器似的。大娥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匯,她想起了昨晚上場院上放的電影《地雷戰(zhàn)》。見大娥有點兒心灰意冷,老雕心花怒放起來,順水推舟地說,本來他就不是什么好東西。你怎么知道?大娥眼睛一亮認真起來。老雕說他一個初中同學在公社廣播站上班。老雕勸大娥,那種情況面試成功也不能去,別毀了自個兒。大娥又咯咯笑,說老雕真逗。兩人在莊口站著,有說有笑。直到黃昏,兩人一前一后進了莊。到家門口時,大娥站住,等老雕走近了,大娥眼睛忽悠忽悠地小聲說,等下月公社禮堂演電影,你跟我一塊兒去看。
沒等到下月公社禮堂放電影,曹莊發(fā)生了一件事,這件事徹底毀滅了老雕追求大娥的夢想。曹莊來了一批知青,有男有女。其中有一個男生叫三寶兒,據(jù)說他父親是某工藝廠的廠長。大概是想立功早點回城,三寶兒跟當時的書記大娥的父親說要幫莊里建個刺繡廠。刺繡廠很快建起來,莊里挑了十幾個有點文化的人進了廠子,進刺繡廠的都是大姑娘小媳婦,大娥高中畢業(yè)又是書記的千金,自然人在其中。刺繡廠開張了,開張的刺繡廠終日大門緊閉,仿佛里面正在做著一項莊嚴而神圣的事情。為刺繡廠的誕生,老雕自己慶祝了一下,慶祝的方式很無聊,他把家里那塊缺了角的鏡子扣在炕上,然后自己站在炕沿前面,深吸一口氣,突然拿起鏡子照自己的臉。鏡子中的老雕神采奕奕,他為刺繡廠高興,為自己和大娥的未來興奮,刺繡廠的大門一下子擋住了大娥飛出曹莊的眼界,至少她一段時間內會安心地在刺繡廠當“工人”,只要人在曹莊,老雕就有機會實現(xiàn)他的追求夢想。但有一天,老雕路過刺繡廠,忽然聽到一陣熟悉的笑聲,咯咯……咯咯,那是大娥的聲音。他下意識地湊過去,從門縫兒里看見大娥拿著拍子在一側,三寶兒拿著拍子在另一側,中間隔著晾衣服的鐵絲,一只白色的像雞毛扎的東西在空中來回飛舞,三寶兒一拍下去,雞毛向大娥這側飛來,大娥舉起拍子,撲空,雞毛落在地上,大娥咯咯地笑個不停。好多年后,老雕才知道大娥和三寶兒用拍子打的叫羽毛球。門外的老雕看呆了,三寶兒打一拍,大娥笑一回,那笑聲撞擊著老雕,老雕感到心里有一股酸楚和怒火攪和著往頭上撞,他想破門而入,破門而入又能做些什么呢,老雕最終壓住了涌到腦門子的那股東西。
那一夜,老雕失眠了。不久,莊里傳出流言,說刺繡廠里的男男女女整天關著大門在搞對象。流言提醒了老雕,老雕覺得再也不能袖手旁觀,冥思苦想了數(shù)日,老雕想出了一個主意,他讓在廣播站的那個同學搞來了一把避孕套,在家里熬了半鍋米湯,把米湯分別灌進避孕套,趁著漆黑的夜色,偷偷扔進刺繡廠院子里的各個角落。第二天,整個曹莊炸了鍋,刺繡廠院里院外堆滿了人,莊里人望著散落在院子角落里的那樣東西,不寒而栗,女人們都羞紅了臉,男人們瞪起眼罵娘。老雕躲在人群的背后,心中竊喜。莊里人紛紛把在刺繡廠上班的家人領回去,一通審訊。自然,刺繡廠關張了。廠關了,但事沒有完,大娥的父親把事情向公社做了匯報,公社派來專案組進行調查。很快,老雕敗露了,被公社的人和莊里民兵五花大綁帶走。老雕被帶走后,莊里人都認為這不過是一場鬧劇,沒什么的。但后來才覺悟,老雕的事鬧得有點大,到公社當天夜里就轉走了,縣公安局介入了,先是說老雕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后又說是犯了流氓罪,正趕上嚴打,一下判了二十年,發(fā)到新疆服刑去了。至今,曹莊人提起這樁舊事,有的還為老雕鳴不平,半鍋米湯二十年,不值。
出正月沒幾天,在曹莊人翹首盼著施工隊進莊時,下了一場雪,雪是近十年來未曾有過的大雪,整整下了一夜。清晨推開門,展現(xiàn)在曹莊人眼前的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地茫茫,天茫茫。曹莊人的心里也開始茫然,還鋪那黑亮亮的跟城里路一模一樣的油漆路嗎,曹莊要是裝上路燈桿子,夜晚跟白天似的一般明亮,那不等同于月亮住在曹莊了嗎。在人們猜測、憧憬的時候,高音喇叭里傳來了斬釘截鐵的聲音,這回不是曹書記,是老雕。老雕讓大伙踏實地把心裝肚子里,雪一化,施工隊馬上進莊。老雕的聲音讓曹莊人重新興奮起來,他們相信老雕。在曹莊人心中,老雕是神人,除了不能呼風喚雨,就沒有他想不出和做不出的事。有人說老雕二十年在新疆不是服刑改造來,是在寺里跟真人修行來,修行成了才劍指曹莊,榮歸故里。
老雕從新疆回來那年四十五歲,整個人看上去像六十來歲的小老頭,臉皮粗糙,紅里透黑,頭上的亂發(fā)毫無光澤,天生就瘦弱的身材更顯干巴,最明顯的是他右側臉上多了一道疤。那疤黑紫色,像一彎深秋季節(jié)的殘月,冷冷的沒有半點暖意。關于那疤,沒有人知道確切的來歷。剛回莊那段時間,老雕閉門不出,憋在那五間破舊的老宅里不知道搞啥名堂。有人說老雕是和他老父親整天整夜的說話。老雕去新疆服刑的第五個年頭,他母親就死了,老父親守著那老宅等了他二十年。又有人說哪有那么多話要說,恐怕是人廢了。老雕沒廢,在一個陽光暖融融的上午,老雕走出了老宅,從老宅里出來的老雕儼然換了一個人,那蓬亂灰白的頭發(fā)沒了,光禿禿的頭頂在陽光中泛出一層光暈,著一身舊軍裝,下身褲子的右膝處打一塊補丁,大概是沒有綠布,用一塊發(fā)白的舊藍布代替,顯得滑稽而寒酸。老雕先到莊后祖墳上給母親磕了頭,然后,去了莊里的書記家。老雕回來那會兒,曹天奇還沒當書記,當時的書記也姓曹,叫曹有信。據(jù)說,曹有信的名字是個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給起的。曹有信出生過完滿月,滿腦袋迷信的父親把先生領進來,先生問了孩子的生辰八字,伸出右手的食指,從茶碗里蘸了兩下,在桌子上歪歪斜斜劃出了曹有信仨字。曹有信父親怔怔地看了一會兒,連說不妥,按族譜,兒子這輩兒該排天字。算命先生說,知道曹莊為什么瘸子拐子多嗎?曹有信父親疑惑搖頭。先生說,離曹莊向北三里地有個莊子叫馬村,曹莊在前,馬村在后,馬不吃夜草不肥,馬吃草時保不準要啃曹(槽)。曹有信,曹(槽)里放了信,吃了準死,看誰敢吃。曹有信父親聽罷,順著后脊梁冒冷汗,這一帶的莊戶人管砒霜叫“信”,說誰吃“信”了,就是服毒自殺了。果然,叫曹有信的這孩子一路茁壯成長,中學畢業(yè)后,去當了兵,復員后留在公社當差,沒過幾年,公社改鄉(xiāng),鄉(xiāng)里派他到曹莊接大娥父親的班當了書記。曹有信在曹莊政績平平,倒是隔三差五有風流之事傳出來,說他與莊里某某的媳婦倆人半夜了一塊兒從河灘上回來,說有人看見去年大秋他跟一個女人從六蛋子的玉米地鉆出來,慌慌張張,碰得玉米稈子嘩嘩作響。關于曹有信的這些風流之事,莊里也不斷有人往上級遞匿名信。鄉(xiāng)里的態(tài)度很明朗,寧信其有不信其無,早就有換掉他書記的打算,只是苦于在曹莊一時還沒有物色到合適的人選。這些事情剛回來不久的老雕也聽進了幾耳朵,版本不甚相同。不管哪個版本,都激發(fā)不出老雕的半點興趣,男女之事仿佛已離他很遙遠,那個他曾經癡心迷戀的大娥早已嫁人生子,大娥跟他有關系嗎?老雕有時想起來自己都覺得可笑,荒唐而苦澀的可笑。
老雕進曹有信家門時正值晌午,曹有信和他媳婦正要吃午飯。老雕的出現(xiàn),曹有信顯然沒有心理準備,他怔怔地看著老雕,許久才讓座。他媳婦端過來一杯水,放到老雕面前,咧一下嘴想說什么,欲言又止,轉身去了院子。曹有信這會兒似乎剛緩過神來,替媳婦補上了笑臉和問候,叔,有事嗎,一塊兒吃吧。不了,有點小事。老雕滿臉堆笑地說,我……想翻蓋老屋,跟政府報告。此時,曹有信完全知道了老雕的來意,也從老雕的表情上窺到了他內心的渴望。是蓋房嗎?曹有信反問老雕,老雕點頭說是。曹有信臉上一副漫不經心,他打量著老雕,眼神有些愕然,有些不知所措。曹有信的表情和目光讓老雕覺得渾身不自在,感覺好像是正偷東西時被人當場抓獲。最后,曹有信慢條斯理地說,叔,蓋房子得有大把大把的銀子,仨瓜倆棗也就壘個雞窩。老雕強調不是壘雞窩,是翻蓋老屋。從曹有信家出來,老雕臊得滿臉通紅,右臉上那彎殘月呈紫色。到胡同口,老雕回頭罵了一句,操。
老雕拆掉老屋,翻蓋了新房。老雕的新房轟動了整個曹莊,曹莊人沒有見過像老雕蓋的這等氣派的瓦房,房脊又高又陡,房上的瓦不是莊戶人常用的那種洋灰色土瓦,老雕的瓦呈粉紅色,陽光一照熠熠生輝、鮮亮刺眼。在周圍那些低平矮小土灰色的房屋映襯下,老雕翻蓋的新房簡直就是一座宮殿。曹莊人開始滿腹狐疑,房屋蓋成這般模樣得花多少錢?他不是到那個遙遠遙遠的地方蹲大獄去了嗎?夏天很快到了,下雨的時候,人們躲在屋里不出來,卻忽然發(fā)現(xiàn)老雕打著雨傘往外跑,站在房后的街上,往自家的房頂上看,一副神情專注的樣子。有好奇者問老雕,老雕神兮兮答道,聽雨。雨還用特意聽嗎,湊過來的人里有人也學著老雕的樣子“聽雨”,聽老雕瓦房頂上的雨。那雨像晶瑩剔透的珍珠,一粒粒、一條條砸在那粉紅色的瓦上,瞬間又濺起來,破碎成水花,水花再舞蹈一般重新落下,然后順著屋檐流下來,砸的聲音叮叮咚咚,伴有破碎時的啪啪作響,渾然交織,成樂器之吟,悅耳賞心。原來聽雨是這般享受。曹莊人到了下雨的時候開始聽雨,聽雨自然要到老雕的房后。
曹莊人開始接近剛回來不久的老雕,有事沒事找個理由喜歡往老雕那兒跑,跑的人中最勤快的當屬曹天奇。那時曹天奇還沒當曹莊書記,沒當書記的曹天奇心里正暗暗做著當曹莊書記的夢。他是老雕一個本家侄子,人鬼精鬼精。一天中午,曹天奇提著酒來到老雕家,叔侄倆就著一斤豬頭肉和五香花生米,從中午喝到差不多日頭落。半醉半醒中,曹天奇說,叔,有一事侄子不明。不明就說唄,老雕沒把曹天奇當外人。蓋這么稀罕的瓦房,您哪來的……曹天奇右手拇指和食指笨拙地搓捻著,作點鈔狀。老雕說,叔告訴你,你只管爛在肚子里別跟旁人講。原來,老雕去新疆服刑,開始是在北疆,最后幾年轉到南疆一個勞改農場,老雕他們那個中隊承包了農場的藥材基地,老雕開始跟其他犯人一塊兒學習種藥材。不到一年,管事的考慮老雕是農村來的,對馬車不陌生,就讓老雕負責送藥材。藥材收購站在小縣城,離老雕他們種藥材的地方有一段很遠的路程,老雕的馬車往返一回要走一個星期。一路上沒有旅店,只經過幾個村子,老雕吃住在村子里,按照勞改農場馬車送藥材的傳統(tǒng),老雕吃住是不花錢的,只給住戶留下點藥材即可。有一天,馬車走到一個叫十三里坡的地方,冷不丁冒出兩個男人,攔住了老雕的馬車,要老雕卸下幾麻袋藥材。老雕說藥材是勞改農場的,勞改犯丟了藥材不好交代,沒準還得加刑。攔馬車的人嘴里罵娘的 ,截的就是你勞改犯,一邊吐臟話,一邊上車要卸藥材。老雕急了,眼睛冒火,從車廂底下抽出一把牛角刀,跳上車轅子,兩腳叉開,也上了臟話,滾你娘的 好,知道爺是怎么來新疆的嗎?說著,用牛角刀在自己右臉上一劃,一道月牙形狀的血印溢出來。見老雕自殘,兩個人跳下馬車跑了。當然,老雕送藥材的路上也不全是遇上歹人,老雕也結交了幾個朋友,其中有一個叫古力熱汗,晚上沒事和老雕閑聊,問老雕來新疆幾年了,什么時候刑滿,家里有什么人。老雕一一作答。古力熱汗說,兄弟你真糊涂,等過兩年兩手空空的回去,讓老爹養(yǎng)活不成,再說,總得找個人扯被暖身子吧,男人那東西沒用過,等見了閻王爺也得罵你廢物。一番話說得老雕心里亂糟糟,淚水在眼睛里打轉兒。見狀,古力熱汗勸老雕別灰心,活人還能讓尿憋死,老雕說憋死也沒辦法,人不能跟命爭。古力熱汗給老雕出主意,叫老雕每次住他家時多卸下兩口袋藥材,給他攢著,等刑滿釋放前,讓藥販子收走,換一筆錢。老雕說不妥,古力熱汗說前邊送藥材的勞改犯都這么干,據(jù)說離開新疆時上下衣服的口袋里都裝得滿鼓滿鼓的。想想自己的前程,老雕也就依從了,每次住古力熱汗家都多卸下兩三麻袋藥材。老雕心臟,怕藥材放在一家最后事情出變故,每次他還偷偷在其他兩個宿點放幾麻袋藥材。自然,等到兩年后刑滿釋放時,老雕衣服的口袋里也撐得鼓漲漲的。
老雕在新疆的這段“淘金”經歷,曹天奇聽得如醉如癡,且酒喝到這般光景,兩人都有了八分醉意。曹天奇說,叔你見多識廣,這次莊里換屆,我想當書記,您老得助我一臂之力。老雕心里根本沒裝著曹天奇說的事兒,但曹天奇說出“書記”兩個字后,老雕突然聯(lián)想到現(xiàn)任書記曹有信,腦海里浮現(xiàn)出他上次去曹有信家申請蓋房時,曹有信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尤其是那眼神,簡直就他媽的是對自己的漠視侮辱。也許是酒力開始發(fā)作,這時的老雕臉頰、鼻子、眼窩、腦門都開始泛紅,侄子,知道什么叫耗子戲貓嗎,老雕越發(fā)得亢奮起來,右臉上那彎殘月又呈紫色,一抖一抖,寒氣襲人。曹天奇感動得連忙敬酒。末了,老雕跟曹天奇說等當上書記后,得把莊東那十幾畝核桃地承包給他。曹天奇滿口答應。
一如水到渠成、春蠶破繭一般,以后的事似乎完全按照老雕設計的程序進行,曹天奇和曹有信成為曹莊書記的候選人。在兩個人競爭的最后階段,鄉(xiāng)里紀檢部門連續(xù)收到八封落款是部分群眾的舉報信,信中檢舉現(xiàn)任書記曹有信在莊里亂搞男女關系。第一輪投票兩人平分秋色,都沒有過半數(shù)。在第二輪投票的前幾天,曹有信家里發(fā)生了一件事。一天早上,曹有信和媳婦倆人去自家的菜地,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一棵白菜的菜蕊里有灰黑色的顆粒,跟見過的耗子藥極為相似,再看看其它的白菜,竟然棵棵都有。兩口子怔怔地看著即將收獲拉回家過冬的大白菜,又怔怔地端詳著那灰黑色的顆粒,最后斷定是有人給下了耗子藥。曹有信媳婦哭了,邊哭邊勸丈夫別再爭這個破書記了,說禿子腦袋上的虱子明擺著,白菜頭上下藥,人家只是個提醒警告,再當書記再得罪人,誰也保不準料不到會再發(fā)生什么事。媳婦的淚水埋怨讓曹有信心煩意亂,他勸媳婦別哭了,說麻利把白菜收了挖坑埋掉,省的讓莊里人知道了難堪,讓下藥的人開心解恨。兩口子連午飯都沒回去吃,在菜地里忙活了一整天,才把現(xiàn)場打掃干凈。第二天一早,曹有信宣布退出競爭。曹天奇作為惟一候選人在第二輪投票中高票當選。曹天奇當上書記后,投桃報李,把莊東頭那十幾畝核桃地承包給了老雕。曹有信白菜地里遭人下毒的事在競選后還是傳了出來,有人替自動放棄競選的原書記鳴不平,鼓搗曹有信去報案。曹有信搖頭苦笑,連聲說罷了罷了,還說白菜蕊上的那顆粒不是耗子藥,是灶火膛里的灰燼拌的麥子粒兒,絕對吃不死人。
那場大雪終于融化干凈,還沒有完全脫掉厚重的棉衣棉褲的曹莊人走出家門,擁至街頭,打個哈欠,伸展一下蜷縮了整個冬日的懶腰,然后用興奮的眼神,打量著進到莊子來的施工隊。第一批進莊的是施工方的測繪人員,一輛白色面包車裝滿了人,藍色的卡車上放著測量器具。老雕一下子成了忙人,跑前跑后,先是張羅著給安排住處,接著又找來莊里會盤灶的張五爺帶著兩個年輕人給來施工的人員搭灶臺。等大小兩個鐵鍋架上灶臺要試火時,才發(fā)現(xiàn)沒準備劈柴。老雕說這事好辦,叫上幾個人拿著斧頭、鋸,開著施工方的卡車直奔莊東他承包的那塊核桃地,把十幾棵干枯死的老核桃樹放倒,再截砍成段兒,裝了滿滿一卡車回來。
第二天吃完早飯,老雕領著施工方的測繪人員正式開始工作。放儀器、插小旗子、釘木樁、撒灰線等這些技術性的活老雕插不上手。老雕的工作是配合協(xié)調,誰家柴垛糞堆礙事了,便需要老雕出面,因為早早就在高音喇叭里通知了,所以還沒碰上影響測繪人員工作進展的情況。曹莊人對老雕的工作很支持,都熱情地跟老雕打招呼,喊老雕受累了,說老雕進院里喝碗水吧,弄得老雕有點不好意思。工作進展順利,老雕就去曹天奇家做匯報。
自打施工方進莊后,書記曹天奇就搬到家里辦公。大隊部騰出來由施工方暫用。曹書記還是在測繪人員進莊時露過一面,剩下的事情就全權委托給了老雕。曹書記覺得曹莊人似乎更愿意給老雕面子。曹天奇走馬上任后,有一兩件事碰了釘子,都是老雕出面擺平的。想想莊里修油漆路、裝路燈桿子這樣的大事,保不準誰會跳出來給他出難題,不如交給老雕。老雕肚子里生就了一副花花腸子,遇事有主意,目前又得莊里人敬重。退一步說,老雕就該為曹莊修油漆路、裝路燈桿子賣把力氣,每天六十塊錢勞務費,名正言順的,莊里人都知道。
老雕進曹天奇家時,書記曹天奇正在打麻將。這一帶莊戶人家對打麻將有特殊的偏愛。地里沒事情可做的時候,就湊在一起打麻將,男人喜歡,女人也喜歡,沒有人太在乎輸贏,人們享受的,是在打麻將過程中很快逝去的那些無所事事的日子和時光。自然,曹莊也不例外。曹天奇家的麻將桌擺了十多年了,來打麻將的人前后換了幾撥兒,當上書記后,來打麻將的主要是老雕、靈芝和假圣人。有時曹書記有事或去鄉(xiāng)里開會,他媳婦便上桌頂替。最初來書記家打麻將,靈芝是帶著男人六蛋子一塊兒來。六蛋子從來不摸麻將,來了就坐在椅子上看電視,偶爾也過來裝模做樣地看靈芝打麻將。靈芝打麻將的技藝本來就一般,兩圈沒開和,這時六蛋子站在身后指手畫腳,靈芝心里更煩,就埋怨六蛋子說,那邊看電視去,要不干脆回家,打你站在我身后凈摸臭牌,甭說抓混子,連靠張兒都摸不來。六蛋子說,不是牌臭,是你手臭。靈芝不服氣,我手一點不臭,都是你在后邊站的。六蛋子說,是我晦氣還不行嗎,我走,我本來就不想陪你來。說著就往外走。曹天奇媳婦拉著六蛋子說,還是爺們呢,一點都不知道讓著我們娘們。六蛋子只好又回到椅子上看電視。
確實,六蛋子真的是自己不想來,完全是因為靈芝。靈芝和曹天奇的妹妹梅子是特別要好的姐妹,從小學到高中都在同一個班。曹莊沒有學校,曹莊的孩子念小學要到五里外的魏莊,中學、高中就更遠了。那會兒上學,靈芝和梅子都是跟著曹天奇一塊兒去一塊兒回。曹天奇比靈芝和梅子高一個年級。梅子叫曹天奇哥,靈芝也跟著叫哥,曹天奇也把靈芝當親妹妹看待。冬季日短,有時上學回來晚了,靈芝干脆就和梅子一塊兒睡。后來高中畢業(yè)了,再后來靈芝和梅子都有了婆家。梅子嫁出了莊子。梅子雖然不常回莊子,但靈芝還時常去曹天奇家,去看天奇哥和天奇嫂子。天奇嫂子是天津人,性格豪放且好說笑,操著濃濃的口音講的那些天南海北的段子,逗得靈芝笑直了腸子。當然,靈芝在曹天奇家不光是聽天奇嫂子講笑話,還學會了打麻將,且一打成癮。
老雕到曹天奇家時,麻將桌上幾個人激戰(zhàn)正酣。見老雕進來,曹天奇媳婦忙說,叔,您快上吧,我得去做飯了。老雕上桌將曹天奇媳婦替換下來。于是,曹天奇、靈芝、假圣人和老雕四個老對手開始了拼殺。一圈沒打下來,假圣人起身去了廁所。老雕問靈芝,假圣人今兒個又光榮了吧,靈芝笑著點頭。假圣人打麻將有個習慣,只要是牌運不順,打不了兩圈,就去廁所,他說去廁所小解的時候接下牌神,讓牌神幫他沖沖穢氣。但牌神更多時候對假圣人不太關照,從廁所回來,往往牌運照舊,依然輸錢。趁假圣人去請牌神的機會,老雕簡單向曹書記匯報了施工隊工作的情況。假圣人從廁所回來了,一副莊嚴神圣的樣子,四個人重新開始,沒打兩圈兒,靈芝說不玩了,假圣人萬般沮喪,手里搖著色子說,剛上莊,你就鏟局,還不到吃晚飯的時候,炕上又沒躺著吃奶的,回去干嘛。老雕也覺得掃興。這時,老雕突然覺得伸到麻將桌子底下的腳被人踩了一下,那一下雖然很輕巧,卻在老雕腳面上停留了一會兒,分明是故意的。老雕心里正疑惑,發(fā)現(xiàn)靈芝此時兩眼直勾勾地看著曹天奇,眼神活蹦亂跳,同二十年前大娥約他去公社禮堂看電影時一模一樣,老雕一下子明白了,那一腳是靈芝踩的,靈芝把老雕的腳誤當成了曹天奇的腳。靈芝說,我們家那口子進城找事情做,今天不回來了,我得早點回家。靈芝沒踩著假圣人的腳,假圣人自然不覺醒,還執(zhí)迷不悟地勸靈芝再打最后兩圈兒,曹天奇已起身離開了麻將桌。
回家的路上,老雕心里翻來覆去,腦子里老閃現(xiàn)著剛才麻將桌上發(fā)生的一幕。老雕隱隱地預感到了問題的嚴重,好在靈芝沒踩著假圣人的腳,更慶幸的是也沒踩準曹天奇的腳。不管曹天奇是否讀懂了靈芝的眼神,老雕都不能把靈芝麻將桌下的小動作告訴曹天奇,他不能把這層薄薄的窗戶紙捅破。曹天奇是他捧上臺的,他不愿意看到書記位子還沒坐熱的曹天奇跟他的前任一樣,在同一條小河溝里翻船。但幾天后,老雕還是提醒他侄子說,兔子不吃窩邊草,六蛋子是個炸藥包,碰到火星就響。曹天奇怔了一下,笑笑說,叔,您別總替我操心,也該關心關心自己,快五十歲的人了,好歹也得找個女人。聽到曹天奇的話,老雕埋頭沉默,似有難言之痛。見狀,曹天奇覺得自己的話有些冒失,也不再往下說。半晌,老雕抬起頭,侄子,叔這輩子命中注定摟著枕頭睡了。老雕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私處,無限悲愴說,早就廢了。曹天奇發(fā)現(xiàn)老雕的眼窩里噙滿了淚。那淚水渾濁欲滴。
這年春短。沒到該熱的時候,天氣驟然熱起來。老雕早早脫去了冬裝,又穿上那身膝蓋處打了一塊舊藍布補丁的軍裝,整日整日跟著施工隊忙活。眼瞧著工程到了中后期,老雕不敢有絲毫懈怠,連麻將桌都很少上了,人累瘦了一圈兒,老雕心里安慰自己,再賣把子筋骨皮肉,過個把月工程就大功告成。但誰也沒料想偏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還是出事了。事情又偏偏出在靈芝家。靈芝家房后有一棵老榆樹,樹齡比六蛋子還大。老榆樹長斜了,樹冠伸到路中,這次修油漆路,路面加寬,老榆樹自然得刨掉。但六蛋子不讓刨。老雕只好站出來協(xié)調,六蛋子不給老雕的面兒,反復強調老榆樹不能刨。老雕解釋說,不光是你家的這棵樹,莊里礙事的樹都得刨。六蛋子堅定地說,別的家的樹刨不刨不管我的事,反正我這棵樹不能刨。怎么不能刨,又不是古樹,人家城里修路,上百上千年的樹都挪了。老雕這么一說,六蛋子打了一下愣兒,接著又說,不是古樹不假,可這棵老榆樹比古樹珍貴,他是我家的風水樹。老雕心里嗤笑,還風水樹呢,瞧你和靈芝倆人這日子混的。老雕只是心里這么想,嘴上沒敢說出來,怕跟六蛋子鬧僵了。老雕隱約覺得六蛋子對他心存敵意,自打老雕成為書記曹天奇家的常客后,六蛋子就不再跟著靈芝來打麻將了。老雕雖然琢磨不透六蛋子跟他身上哪來的這股勁兒,但老雕從六蛋子的眼神和態(tài)度上,明白地判斷出六蛋子遲早會把這股勁兒發(fā)泄出來。眼下這棵老榆樹很可能就是導火索。
六蛋子在曹莊算號人物。他爹媽早逝,跟著兄嫂過日子,等靈芝進了門,人家兄嫂就另起灶臺了。六蛋子這人打小好吃懶做,脾氣古怪又犟又渾,為雞毛蒜皮的一些小事,常跟左鄰右舍的街坊鬧矛盾,鬧起矛盾,六蛋子沒完沒了,舞刀弄棍。莊里人居家度日遇事自然禮讓他三分。當初,靈芝對這樁婚事曾猶豫不決,但爹媽考慮膝下惟有靈芝這么一個獨女,還是留在莊里好,六蛋子雖名聲稍差,可不偷不搶,還算本分,等娶了媳婦調理調理也就行了。果然,靈芝過門后,六蛋子的壞脾氣收斂了許多,只是討厭下地干活,地里的事幾乎全靠靈芝打點。時間長了,靈芝跟六蛋子發(fā)牢騷,說莊稼人不下地,讓人戳你后脊梁骨。六蛋子說,誰戳誰嘴爛,干活也不干地里的活兒,我出去混。六蛋子走出莊子到城里建筑工地找活兒干。斷斷續(xù)續(xù)幾個工地下來都沒堅持長久,他受不得累,最終還是回莊子了?;貋砗笠廊皇遣幌碌馗苫睿諢o所事事,游手好閑,還添了酗酒的毛病,天天喝,一喝就大,大了就折騰,摔碗罵街。失望的靈芝沒了耐心,她平靜地跟六蛋子說,把地給別人家種吧,我也不下地干活兒了,你跟我去打麻將,等哪天咱倆再一塊兒拉棍去要飯。六蛋子跟著靈芝到曹天奇家打麻將那會兒,老雕還在新疆服刑。曹天奇當上曹莊書記后,勞苦功高的老雕搖身一變成了書記家的座上賓,自打老雕成了書記家的??秃?,六蛋子再也不跟靈芝來曹天奇家了,誰也鬧不清六蛋子葫蘆里裝的什么藥。靈芝在家里也問過六蛋子,六蛋子吭哧了半晌也沒道出個所以然,只憤憤地罵老雕一句,他牛逼。
老雕去找書記曹天奇,看能不能出面找找靈芝,做一下六蛋子的工作。曹天奇說靈芝已一個多星期沒來打麻將了,兩口子吵架鬧翻了,靈芝離家出走了。曹天奇讓老雕再跟六蛋子談一回,實在不成,他當書記的再出面。
第二天,太陽剛冒出頭,老雕又來找六蛋子說老榆樹的事兒,莊里人湊過來一圈兒看熱鬧。老雕開口叫六蛋子兄弟,聲音低沉有點悲憐,兄弟,給個面子,我好交差。六蛋子說,我給你面子,不過,這棵榆樹得作價。老雕笑著說,前邊有兩家也刨樹了,都沒給錢,這筆錢沒地方出。六蛋子的臉嚴肅起來,一本正經地說,你是掙工錢的,拿工錢補樹錢唄。這時,老雕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愣了愣,因一時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能盡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問六蛋子這棵樹值多少錢。老雕這一問,六蛋子心里慌慌的,一時沒了譜,也不作答。六蛋子本沒有要樹錢的打算,他只是想當眾給老雕下個套兒,出個難題,讓老雕在莊里人面前栽個跟頭。萬萬沒成想老雕現(xiàn)在出手接招兒了,六蛋子騎虎難下,看來要自己鉆自己下的套兒了。這時,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沒有人吭聲,靜靜地等待老雕和六蛋子的龍虎斗如何收場。老雕和六蛋子站在看熱鬧的人中間,前者滿臉泛紅,右臉上的那塊月牙疤又呈紫色,仔細看有些絲絲蠕動。后者一個勁兒地喘粗氣。沉默了一會兒,六蛋子有些惱羞成怒地說道,叁千塊錢??礋狒[的人群立即出現(xiàn)騷動,人們開始交頭接耳,嗤笑,也有表情愕然地一動不動,呆了。叁千塊錢,這不簡直是訛人嗎?老雕也蒙了,好一陣子才回過神兒對六蛋子說道,兄弟,我手里攥著的燒餅你可以咬一口,可以再咬一口,可不能咬著我的手。說完,老雕走了。
老雕和六蛋子就這么收場了。看熱鬧的人群懶得散去。曹莊人忽然覺得很掃興,一點意思都沒有。在最初看熱鬧時,隨著老雕和六蛋子明爭暗斗的不斷升溫,人們對這場勢均力敵的龍虎斗充滿了期待,每個看熱鬧的人心里對結局都進行了憧憬和遐想。因為憧憬和遐想就在眼前,就是這么觸手可得,一觸即發(fā)的事兒,所以曹莊人心里熱血沸騰,眼睛圓而雪亮,一眨不眨,生怕錯過了老雕和六蛋子最后那驚天動地的一瞬。眼下,主角老雕灰溜溜走了,另一主角六蛋子也跟斗敗的公雞似的縮著脖子走回自家的院子??礋狒[的人心里徹底涼了,也開始散去,散得有些戀戀不舍,有人走遠了還回頭朝這邊張望,仍不死心,心里頭比兩位主角還顯懊喪和失落。接下來會怎么著呢,是老雕再找書記曹天奇,由曹天奇出面找回靈芝,還是干脆老雕認栽自己掏腰包。靈芝有可能給曹天奇面子,但六蛋子不一定聽靈芝的呀。再說,老雕也不是省油的燈,他話里話外不是露出六蛋子咬著他手指頭了嗎。莊里人一邊慢慢散去,一邊揣摸著后邊會發(fā)生什么事。直到吃午飯的時候,人們在自家的飯桌子上還在嘮叨。揣摸歸揣摸,嘮叨歸嘮叨。莊里人誰也沒成想就在吃午飯的時候,事情很快有了結局。
六蛋子倒在了老雕的家門口。老雕已無影無蹤。曹莊人誰也不知道在他們吃午飯的時候,老雕的家門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誰也沒有機會目睹到六蛋子和老雕最后對決的那驚天動地的一瞬。
人們聞到消息,撂下碗筷,傾巢而出,蜂擁而至。曹莊原來竟有這么多人,一袋煙的功夫,塞滿了整整一條主街。
六蛋子側躺著,頭幾乎埋到胸口,看不見臉,整個人彎成一張弓。右手捂著肚子,肚子那塊兒有一股東西正不停地往外擠,六蛋子還清醒,下意識地又加上左手。那股東西最終還是漲出來,眼尖的女人發(fā)出叫聲,是腸子。
這時,書記曹天奇來了,讓圍觀的莊里人閃開后撤,別破壞了現(xiàn)場。曹莊人退潮一樣向后移動。六蛋子開始呻吟,有人提醒曹天奇,是不是先送六蛋子去醫(yī)院,曹天奇說人命關天,得先讓派出所的人看現(xiàn)場。
在等派出所來現(xiàn)場的工夫,剛才差不多魂飛魄散的曹莊人才恢復鎮(zhèn)定,開始吵吵眼前這檔子事。有人說六蛋子喝醉了,來找老雕滋事,進門就打老雕。有人反駁說,不是那么回事,六蛋子根本就沒喝酒,他是找老雕要那棵樹錢來了。你們說的都不靠譜;六蛋子喝酒了,但沒喝醉,他沒打老雕,也不是來要那棵樹錢的,他是故意惡心老雕來了。此番言論立即遭到很多人質疑。添惡心還能咋地,老雕也不至于把六蛋子腸子干出來吧。惡心死了,換誰也抗不住。說這話的人又接著披露,六蛋子站在老雕家門口跳著腳罵老雕,老雕,你他媽活廢物,該斷子絕孫。六蛋子揭了老雕的短兒,老雕急了,從院里躥出來,撂倒了六蛋子。六蛋子罵老雕誰聽見了?最初說六蛋子喝醉的人反問道。這回,沒人言語了。
季節(jié)已經入夏,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熱,六蛋子在沒有半點遮擋的烈日下已經蜷躺了半個時辰。派出所的人還沒有出現(xiàn),有人催曹書記說,再等,六蛋子恐怕不成了。曹書記想了想,果斷地說,叫救護車。見書記發(fā)話,有人跑去打電話。這時,六蛋子的呻吟聲越來越微弱,兩只手已無力捂住肚子,那堆腸子完全裸露出來,日蝕風啄,已由粉荷色漸漸褪成褐色,幾只初夏的蒼蠅在那堆褐色上峭立著,不時地抖顫著它們齷齪的翅翼。一只黃狗跑過來,圍著六蛋子轉圈兒,用鼻子不斷嗅那堆褐色。書記曹天奇,驚慌地跑過來,罵黃狗畜牲,別他媽再添亂了。黃狗害怕地躲到墻角,先是抬起一條后腿,撒兩股黃尿,然后扭頭看看曹書記,夾著尾巴跑遠了。
派出所的人到了,下車后一通取證。等照完相,簡單問了問曹書記,才叫幾個莊里人幫忙,把六蛋子抬到派出所的車上。沒出莊子,閃著紅燈的急救車也來了。急救車還沒趕到醫(yī)院,六蛋子已經死了。
一個月后,老雕戴著手銬被押進了縣里看守所的大門。傳聞說老雕是自首,也有人說老雕根本不是自己投的案,是他往家里給老爹打電話時,家里電話被公安部門監(jiān)聽了,才把老雕從外地藏身處弄回來。
這年夏天,天氣格外燥熱。人坐在那兒,屁股懶得挪窩兒,一動汗珠子就淌出來。好不容易盼著來點風了,雨又下起來,能下個半天半夜。曹莊人覺得今年夏天的雨水比前十年的總和還要多上兩三成。天熱雨勤,干不了別的營生,曹莊人便躲在屋里打麻將。書記曹天奇家的麻將停了一段時間了,老雕進了局子,靈芝也沒來湊手兒,剩下假圣人自己,只好到別人家跟新麻友玩。自打六蛋子出事后,靈芝除了叫施工隊的民工把那棵老榆樹砍了那天露個面外,莊里人再也沒見到她的人影兒。假圣人說靈芝去城里一家超市上班了。靈芝在超市里上班,你看見了,有人問假圣人。假圣人說千真萬確,是書記曹天奇讓靈芝換個環(huán)境,好早一天忘掉六蛋子這件事。
假圣人打麻將還是那個習慣,點兒背了就去接牌神。但每每從廁所回到桌上,依然同原先一樣。這時,假圣人就把自己門前的兩張牌攥在手里,揉得嘎嘎響,嘴里嘟囔說,原來那叫一個靈,現(xiàn)在怎么了。幾個新麻友不信有牌神,也自然不相信假圣人的話,說,原來靈不靈我們誰也沒看見。這么一刺激,假圣人的臉掛不住,刷的一下紅到耳根兒,嘴硬地說,你們不信,去問老……雕字蹦出口的一剎那,假圣人感覺說走了嘴,就又咽了回去。這時,屋里一片寂靜,麻友抓牌打牌的手都停下了。一時無言以對。自打出了那檔子事,曹莊人沒有誰再見過老雕,他們甚至不知道老雕目前被關押在什么地方。曹天奇以曹莊書記的身份去了一趟,回來說也沒讓見人。曹莊人有了不祥的預感,老雕恐怕回不來了,莊里要是沒有老雕這么個人……不知為什么,曹莊人心里開始產生了這樣的怪念。沉默了一會兒,假圣人遺憾地說,老雕也是,你跑什么呀!經假圣人這么一提醒,麻友也隱約覺得老雕和六蛋子這件事好像就那么回事,當時就老雕和六蛋子兩個人,六蛋子死了,誰能說清當時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說,出事也陰差陽錯,那會兒,曹書記要是不堅持保護現(xiàn)場,早點兒送六蛋子走,或許六蛋子還死不了呢。怎么能就那么回事,老雕底兒潮,蹲過了一次大獄,這回政府得冒了他。話扯到老雕的未來,麻友們已無心再打牌,假圣人把桌上的麻將牌嘩啦一推說,算了,回家吧。
假圣人從麻友家里出來時,天開始下雨,伴有涼風吹揚,雨滴砸在身上感到絲絲涼意。走到老雕家房后,假圣人意外遇到有人打著傘在“聽雨”。假圣人也停下腳步,或許是雨下得不急,或許是雨滴不夠大,假圣人覺得老雕瓦房頂上的雨景無聲無形,聽起來沒有一點味道。仔細再瞧,竟有幾塊瓦不知什么時候脫落下來,露出瓦底下面的黃泥。也許是有一段時間了,黃泥上已經長出稀稀落落的禿草,草不夠蓬茁,在風雨的親吻下抖栗著,一副掙扎求敗的衰相。
假圣人懶得再聽再看。
又過了幾天,是一個陽光很好的晴日,曹莊人在新鋪成的油漆路上走,偶一抬頭,發(fā)現(xiàn)老雕房頂上那脫落的幾塊瓦被換上了新的。新瓦是莊里人常見的那種普通的灰泥瓦,與老雕房上原來那粉紅色的瓦顯得不搭調,就像老雕常穿的那軍綠色的褲子上打的那塊舊藍布補丁,奪眼刺目。曹莊人心想,是老雕回來了,不太可能??刹皇抢系瘢质钦l呢?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