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片,是多少片了,他也記不得了。整整一個上午,大奎半仰著身子,頭和脖子倚靠著被垛,透過白毛紙糊的窗欞中間的玻璃,癡呆呆地望著院子里那棵柿子樹。昨天,柿子樹上那卷著紅黃邊的葉子還影影綽綽的,夜里好像是刮風來著,一覺醒來,柿子葉被風刮落了很多,多得讓那棵柿子樹顯得禿斑斑的。葉子一稀疏,一下子讓樹枝上掛著的那幾個柿子格外顯眼。樹上掛著的柿子是慧英存心留下來的。妻子慧英有些浪漫,每年下柿子的時候,她都精心挑選幾個漂亮些的柿子留在枝頭上。
院子里的這棵柿子樹是慧英栽的。大奎癱倒在炕上那年春天,她從河西集上把樹苗帶回來,栽的時候往樹坑里倒了兩大筐羊糞。柿子樹瘋了似的長,第三年就開始結(jié)果,一年比一年結(jié)得多,壓得樹枝顫顫的。大奎癱在炕上二十來年了,長年不出屋,對窗外四季的交替缺少感覺,有時甚至是麻木的。有了慧英栽的這棵柿子樹情形就完全不一樣了,春天到來的時候,仿佛是眨眼之間,春風春雨就將柿子樹染成翡翠色,剛冒嘴兒的葉芽嫩黃嫩綠,毛茸茸的葉片一點點伸開腰兒,直到舒展成綿厚的葉子,接著在枝葉交匯的骨節(jié)處開花坐果。果實由青變潤,經(jīng)過一個夏天,到了秋天就是滿樹黃澄澄的柿子。等幾場秋風掠過,柿葉撲啦啦脫掉,柿子樹上就只?;塾⑻匾饬粝聛淼哪菐最w柿子了。北方的冬季天寒風冽,留在枝頭的柿子大多被刀子一樣的寒風削下。但偶爾,也有那么一、兩個柿子一直堅挺在枝頭,顏色漸漸褪卻,果肉慢慢收縮干癟,直至成一個果殼。這個時候,大奎糟糕的心情就會從眼神里流露出來,他死死地盯著掛在枝頭上的果殼,心里就想,整天吃了睡,睡了吃,這日子不是過的,是一天一天熬出來的。熬吧,等哪天身子跟樹上柿子似的只剩軀殼時,也就熬到了頭。
窗外,又一片柿子樹葉離開枝杈,飄落到地上。大奎瞧柿子樹的眼神有些花了,就動了動身,身子沉甸甸的,費了很大的力氣,好像還是原來的姿勢,索性合上眼,頭和脖子依然靠著被垛,養(yǎng)會神兒。
秋,已經(jīng)深了。大奎等著慧英回來。
慧英一早去了地里,走時跟大奎說要把甘薯秧子推回來。地里的甘薯秧子早就晾曬干了,再不推回來,要是被人用火點著了,冬天下雪的時候,羊趕不出去,可就沒的吃了。這一帶盛產(chǎn)甘薯,每年刨甘薯時,慧英就去地里給人家?guī)兔Γ阑塾⒓茵B(yǎng)羊,大奎又癱在炕上,日子過得艱難,人家就主動把打下來的甘薯秧子給慧英留下來。剛打下來的甘薯秧子濕漉漉的,慧英只好把甘薯秧子在地里攤開曬著,等曬干了再用雙轱轆車運回去垛成垛。往年運甘薯秧子都是慧英和二楞兩個人。前些天,二愣離家走了,一直沒見人影。有人看見二愣在河西的集上跟人一塊兒開面館,就告訴慧英了,慧英不信,很是無所謂地笑笑說,他還開得了飯鋪子??匆姸堕_面館的人就認真地對慧英說,不信,你到集上去瞧瞧。
慧英整天下地、放羊,照顧癱在炕上的大奎忙得脫不開身,一直沒去集上。其實,慧英壓根兒就沒有去集上看看的念頭。在她的經(jīng)驗中,開飯鋪子的人都能說會道,眨眼就是故事。莊里誰不知道二愣拙嘴笨腮,三腳都踢不出個屁來,去開飯鋪子,慧英想起來心里就哧哧地笑。
慧英家的二愣天生木訥,一天也聽不到他說三句話。每句話倆字兒仨字兒,還都讓人覺得是癡言夢語。慧英常在人前說,我們家二愣就是話金貴。二愣不單嘴木,有時做事也一根筋,楞頭青似的,讓人哭笑不得,要不怎么落了個“二愣”的綽號呢。那年大秋在地里刨花生,中間打地頭歇兒,幾個當嫂子的婦女拿二愣取樂,把他的手反捆著,雙腿別在一起端坐在地上,玩起了“老頭看瓜”。起歇了,嫂子們壞笑著說,二愣,踏實地看瓜吧,你的活嫂子們替你干了。刨到地頭時,晌午了,婦女們爭先恐后往家趕,把地頭那邊“看瓜”的二愣忘得一干二凈。晌午歪了,二愣還沒回來吃午飯?;塾⒌燃绷?,風風火火去了地里,二愣呢,還在那兒“看瓜”呢,天氣剛?cè)肭?,午后的陽光還是暖暖的,二愣腦門兒上曬冒了油,嘴唇都紫了?;塾⑸兜臍?,一個勁埋怨說,你是啞巴啊,收工時怎么不喊聲兒,再說又不是沒長著腿,不知道自個回去,在這等死呢!見慧英氣急,二愣嘴里叨咕了一陣子,擠出三個字“沒臉皮”?;塾⑦@才發(fā)現(xiàn),捆著二愣雙手的不是繩子,是二愣的褲腰帶,慧英撲哧笑了,全沒了氣憤。
二愣嘴拙做事愣,但人不傻?;塾⒓茵B(yǎng)羊,她家養(yǎng)的羊比莊里其他人家養(yǎng)的羊都肥。羊有個習性,熱羊死擠,天越熱越往一塊兒湊,打都打不散。二愣怕自家的羊跟別人家的羊混嘍,就用紅墨水在每只羊身上涂抹上一塊印記。有一年盛夏,二愣趕著羊從河灘上回來,走到大堤下邊,碰上了另一撥兒羊。兩撥兒羊群呼啦一下攪和在一起,拆不開打不散。一群羊擠擠蹭蹭走到街口站著不動,二愣頓時傻了眼,原來,兩撥兒羊都剛打了羊毛,二愣忘了作記號。剪掉了毛的羊跟澡堂子里的人似的,光溜溜都一樣。那撥兒羊的主人問二愣怎么辦,二愣抱著肩兒蹲在地上老半天,抬頭吐出仨字兒,你先挑。對方跑回家叫來一家老少,揀肥碩的羊生拉硬扯撕扒開,過過數(shù)趕走了。二愣垂頭喪氣趕著人家挑剩下的養(yǎng)進了院子,把羊關進圈,一頭扎進西屋生悶氣?;塾⒅朗虑楹?,心疼二愣,笑著說,我們家兄弟就是傻實。
院子里狗叫,男人睜開眼。
慧英從地里回來了,把甘薯秧子卸了車,順手挾一抱柴禾,開始燒火做飯。慧英惦記著運甘薯秧子,心急,一個勁往灶膛里捅柴火,弄得灶膛里的火噼噼啪啪爆
響。大奎咳嗽了兩聲,聲音是從東屋傳出來的。隔斷墻有門,門上只掛一塊棉布簾子,大奎咳嗽的聲音聽得很真切,沉悶腐朽,像從胸腔里頂出來的。
慧英沒去東屋,一直在堂屋的灶臺前忙活。這個家一共有四間房。堂屋東邊這間算上房,慧英和大奎住。堂屋西邊這間放雜物,僅西頭那間房是二愣住著。原先二愣出出進進都走堂屋,那年二愣相親,僅西頭那間房又單獨向外開了一道門。房還是慧英過門那年蓋的。莊里那會兒蓋的房現(xiàn)在差不多都翻蓋了?;塾⒓胰兆舆^得緊巴,每年賣羊的錢除了大奎吃藥吃補品,還得供兒子念書。兒子挺有出息,快大學畢業(yè)了?;塾⑿睦锢鲜窍耄煊信晤^了,兒子畢業(yè)一找到工作,就能透口氣了,這緊巴的日子快把人憋死了。等日子一透亮兒,頭件要做的大事就是把四間舊房翻一下,怎么著也得幫二愣成個家。二愣至今娶不上媳婦,慧英總覺得是這四間破房給耽誤的。那年二愣相親,姑娘站在院子里死活不往屋里邁步,看看四間破房,又看看媒人,看完媒人,還看四間破房。最后,姑娘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打那以后,一直沒有人來上門提親。一晃,二愣往四十上數(shù)了。
慧英進這個家時,就大奎和二愣哥兒倆,二愣十七、八歲。那會兒,莊里有人開始養(yǎng)羊。翻過莊子西邊的堤坡,是寬闊的河灘。灘上土肥草茂,是平原上少有的天然牧場。見莊里養(yǎng)羊的人家沒過兩、三年就把房翻了,大奎動心了,深更半夜把妻子推醒?;塾⑴弦路诒桓C里,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說,我都做好幾回養(yǎng)羊的夢了。第二天一早,慧英做好了半袋子干糧,送大奎和二愣到莊口。莊里的羊都是從口外趕回來的。趕羊的人去時坐大客車,回來時人趕著羊邊走邊放,途中趟兩道河,夜里睡水泥管子和橋洞子。大奎和二愣去的不是時候,剛開春,口外的河面上還漂浮著冰坨冰碴。二十多天后,羊趕回來了,慧英臉上沒有一點笑模樣。大奎是咬著牙一瘸一拐進的院子,慧英心疼大奎,進屋燒一鍋熱水,水里放十幾片生姜,讓大奎躺在炕上,從頭到腳,從腳到頭,用熱毛巾邊擦邊敷。一定是累著了,睡宿覺說不定就好了呢,女人遇到事總愛往好的一面想,一覺醒來,大奎沒起炕,第二天,第三天……大奎癱在了炕上。慧英這才知道天塌了,抱著大奎的頭哭了,邊哭邊埋怨自己,說早知道你這么嬌嫩,拉棍兒要飯也不讓你去趕羊。慧英越是后悔,眼淚流得越多,撲簌簌地流個不停,快把懷里的大奎淹沒了。
大奎看自己成了吃喝等死的廢人,背著慧英,對二愣說,打今兒個起,你就是老爺們了,得幫著你嫂子撐起這個家。二愣心里牢牢裝下了大奎說的這句話,地里的活兒搶著干。連干活用的鐵鍬、鋤頭都替慧英拿著。下地收工,往往是慧英空著手走在前面,二愣背著滿筐的家伙什后邊跟著。嫂子和小叔子出出進進,形影相隨。次數(shù)多了,就招人說笑,碰上二愣一個人在地里干活時,當年給他“看瓜”的老嫂子們就沖二愣喊,二愣,你家嫂子屁股白不白?二愣裝聽不見,悶頭干活兒。又有當叔的男人跟著起哄,二愣,你嫂子那饅頭軟不軟?二愣還是不說話,從糞堆上鏟锨干羊糞向當叔的男人掄去,羊糞在空中舞出一條弧,雨點一樣砸下來。引得剛才那幾個嫂子哈哈笑,邊笑邊打諢說,二愣,你有勁兒也別跟我們使啊。這么一說,說玩笑的叔嫂們又都笑了。這樣的玩笑是不當著慧英開的,趕上慧英一個人在地里干活時,和二愣說玩笑的婦女也湊過來跟她嘮嗑,嘮的內(nèi)容大多是家長里短兒。有時,也有私話,婦女悄悄對慧英說,瞧你們家二愣,壯實得小牛犢子似的,閑著干嘛,還給他張羅什么啊,你們家大奎……說這話的婦女覺得慧英能聽懂了,不再往下說?;塾⒛?,被婦人的話打蒙了,一時沒明白過來,稍稍愣了愣神兒,把婦人剛才的話又咀嚼一遍,臉唰地紅了,說,那不成鍋吃鍋拉了。慧英像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心慌慌的,往臉上返熱,臉上泛起的紅暈小半天才褪卻干凈。
飯做得了?;塾阎魇澈筒艘粯右粯佣松蟻?,和大奎開始吃飯。大奎吃得很認真也很費力,幾口下去,額頭上冒出了豆粒大小的汗珠。大奎這半年身體壞得厲害,皮里抽肉,吃東西咽著挺困難,好像嗓子眼變細了,或是有個小東西堵在那兒。最近,大奎腦子里總是不自覺地萌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有幾次想把這種預感告訴妻子,每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怕慧英抗不住。在這個家,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天塌了,有地接著。地要是塌了,就什么都沒了。
外面圈里的羊在咩咩地叫,叫得人心煩意亂的。大奎感覺咽東西實在痛苦,索性撂下碗筷不吃了。問慧英地里的甘薯秧子大概還有多少車?;塾⒄f怎么著也得運個幾天。大奎說,羊不能老圈著,你顧這兒顧不了那兒,要不……讓去趕集的人捎個口信兒,讓二愣回來?;塾⒉徽f話,低頭吃碗里的飯。
從地里往家運甘薯秧子,放在二愣手里根本就不算個事。往年運甘薯秧子,二愣用四根木棍攢個架子,放在平板車上。這樣一來,甘薯秧子裝得又寬又高,像個小柴火垛。二愣在后邊推著看不見路,慧英就在車前舉一根拇指粗細的柳木桿子給二愣引路。如今,二愣不在家,運甘薯秧子這活兒全擱在慧英身上,就得多拖拉幾天。見慧英不搭話,大奎又找話說,哎,你說二愣還真在外邊混上了。
其實,慧英這會兒心里也這么想。二愣當初離家出走,她沒太在意,她覺得二愣是跟大奎慪點氣,出去消遣消遣就得了,根本沒有去外邊混的意思。二愣這人天生就不是能在外邊混的料兒。前些天聽人說二愣在集上跟人開飯鋪子,慧英覺得可笑。但現(xiàn)在想想,事情有些不對頭,二愣走時,樹葉剛打蔫變黃,現(xiàn)在樹葉都開始嘩嘩落了,這段時間,二愣住哪,吃什么,跟什么人在一塊兒,大奎和慧英都不知道。一場秋風一場寒,再刮兩場風就是冬天了,二愣走時也沒帶厚衣服??磥矶哆€真往心里放那件事了。
大秋的時候,慧英和二愣在地里掰玉米。趁二愣背著筐去倒玉米的工夫,慧英蹲在玉米垅子里,想方便一下。還沒站起身,聽到玉米稈子嘩啦啦響,慧英草草收兵,還是晚了,等提著褲子起身時,二愣已赫然站在她面前。碰上這種場面按說很尷尬,但在莊稼人眼里是順理成章的事。地里沒有廁所,莊稼人在地里干活時,誰也不會跑回莊子去解手,年輕人有時還找個溝渠或柳樹棵子,上了點歲數(shù)的人干脆就地解決,大家都這樣,沒有人在意也沒有人覺得不自然。有時去地里干活,二愣背過身去掏出就尿,慧英不看不聽,沒有什么異樣的感覺,就跟二愣是自己男人似的。
話是這么說,眼下,讓二愣瓷瓷實實撞個正著,慧英多少還有點抹不開面兒。為了沖淡氣氛,慧英笑著逗二愣,二愣,你看見什么了?二愣癡癡地說,嫂子,白。二愣的話完全出乎她意料。這時,慧英不得不收住笑,有點板著面孔說,聽她們胡唚,外邊別跟人傻說六道的。事后,慧英和二愣誰也沒把發(fā)生在玉米垅子里的“碰撞”當回事。嫂大比母,在慧英心里,木訥的二愣做什么都不過分,二愣呢,有時也跟慧英撒嬌。夏天從地里干活回來,身上又是汗又是土的,二愣就打一盆子涼水,只穿著短褲站在院子里,喊嫂子過來?;塾⒆哌^來,端起水盆就往二愣身上澆,等二愣渾身都淋濕了,慧英就拿過來一條毛巾給二愣擦頭、擦后背,讓二愣雙手上舉,擦前身。這時,慧英的臉緊貼著二愣飽滿的胸膛,一股撩撥人心懷的氣息撲過來,直往她最有感覺的地方撞,慧英往后退了一小步,怎么覺得二愣下面也一挺一挺的。她的心怦怦直跳,趕緊把毛巾遞給二愣,回堂屋做飯去了。
白天的事情過去了,慧英晚上給大奎擦洗身子時,還把白天在地里的事當樂子講給大奎聽。慧英是笑著講的,等講完了,像有什么重大發(fā)現(xiàn),嘴里還一個勁嘮叨,你說咱這二愣,還真夠愣的,快愣出圈兒了?;塾⒁恢痹谛Γ男赝裉鹈?,一副余味無窮的樣子。大奎呢,只是用心來聽,不說話。第二天,慧英去河灘上放羊,大奎把二愣喊到了東屋。
很快,慧英覺察到二愣行動有些異常,和慧英、大奎一塊兒吃飯時,看碗不看臉,狼吞虎咽地劃拉幾口,就扎到西屋去了。在地里砍玉米稈子,慧英說從這頭兒開始干,二愣呢,好像沒聽見,扛著鎬頭到了地那頭兒。那頭兒就那頭兒,從哪頭兒干還不都一樣,慧英也跟到地那頭兒。見慧英跟過來,二愣又折身返回去。這回,慧英沒再跟過去。兩人一人一頭兒,各干各的。
收工往回走時,二愣也沒替慧英背鎬頭。事情蹊蹺,心細的慧英隱約覺得跟大奎有什么牽連,就問了大奎。大奎對慧英說,你只管放羊吧,地里活兒不多了,讓二愣一個人干吧?;塾⑿南?,也是,地里那點活還不夠二愣一個人干的呢,就去河灘上放羊,二愣一個人把地里的玉米稈子砍完了,只剩下往家運甘薯秧子時,離家出走了。
深秋過后,一連刮了幾場風,院內(nèi)柿子樹葉全部飄下,落地的柿子葉打著旋兒,被寒風卷到角落里。光裸裸的柿子樹上還有兩個柿子在枝梢上隨風擺動,隨時會“啪”一聲掉在地上。大奎終于熬到了盡頭,喝水都是慧英用小勺一點一點往嘴里抹?;塾⒄垇懋?shù)氐囊晃焕芍?,老先生進門掀開被子角兒,拽出大奎骨瘦如柴的右手,把了把脈,讓他伸出舌頭。老先生一句話沒說走出屋子,到院門口,對送出來的慧英說,離不開人了,一兩天的事。慧英回到屋跟平常一樣,把手伸進大奎被子里,摸這兒摸那兒,不停地劃拉。大奎常說這樣感覺很舒服?;塾⑦@次邊摸邊不停地說,開始是說東說西,說天說地。接著說今年的甘薯秧子運回十五車,冬天下雪圈里的羊一個月趕不出去也夠吃的,說上大學的兒子實習結(jié)束了,正和一家搞建筑的公司談上班的事,最后又說二愣,竟干愣事,也不回來拿棉衣,怎么過冬啊……
慧英說起這些事眼窩里滿是淚水,淚水就那么噙著,一滴也沒掉下來。大奎呢,眼始終閉著,但慧英知道他沒有睡,在專注地聽她說?;塾⒄f的每一件事都春雨入地般滋潤透了大奎的心,又從大奎的心里流淌到他那張安詳?shù)哪樕?。天快亮了,慧英發(fā)現(xiàn)大奎的嘴翕動起來,她猜想大奎是要將最后的話留給她。她趕緊將耳朵貼近大奎的臉,屏住呼吸,生怕漏掉一個字。大奎只剩下最后一點力氣,聲音微弱,斷斷續(xù)續(xù)。但她還是聽完整了。大奎臨終說,賴我,是我肚量小,叫二愣……回來。這時,慧英的淚掉下來。
大奎撒手走了。這個家名副其實成了慧英的家。兒子在大奎喪事辦完后去城里那家建筑公司上班了,二愣沒等給大奎圓墳兒,也匆匆離開家門。兒子走時,一對一對掉眼淚,跟慧英說,現(xiàn)在,您沒什么牽掛的了,把羊賣了,跟我去城里吧。慧英搖搖頭,跟兒子說,劃拉屁股就走,哪那么容易啊。兒子年輕,不太明白慧英的話,嗔怪她說,您還扯念什么呀。
冬季地里沒有莊稼活可干,慧英就去放羊,河灘上的草完全枯萎,羊吃人踏一夏一秋,到這個季節(jié)只剩下草根子啦。草旺的時候,兩、三個時辰羊就能吃鼓了肚子。這會兒,羊悶頭啃上多半天肚子還癟癟的?;塾⒏纱嗑唾囋诤訛┥希凑厝ヒ矝]事可做。太陽在河的對岸沉下去,不管羊吃飽沒吃飽,她只好往回趕。進了院子,跟往常一樣先圈上羊,順手抱一捆干樹枝子燒火做飯。在堂屋里,慧英手里摸什么都硬邦邦冷颼颼的,索性往灶膛里捅幾把柴火,鉆被窩睡覺。灶膛里的煙火還沒把炕溫熱,被窩自然是涼的。她蜷縮著身子,感覺怎么跟躺在冰窖里似的,從心里往外冒涼氣。往年冬天,
前半夜炕不熱,慧英就把腿腳伸進大奎的被窩里,只要腿和腳一進去,一會兒就有一股熱流涌過來,讓她很快會進入夢境。眼下,躺在身邊的大奎不在了,慧英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讓身體溫暖起來,她心里就想,也許等到下半夜炕熱了就溫暖了。果然,到了后半夜炕熱起來。沒想炕一熱,她顛來覆去翻起了餅,怎么也睡不著了,睜眼閉眼老有人影晃動,一會兒是大奎,一會兒是二愣。大奎是虛幻的,他已做了天堂里的鬼,二愣呢,這地凍天寒的他在哪兒貓著呢,瞧他這回走時風風火火那個勁兒,連句話都沒顧得說,好像外邊有什么牽著他的魂兒似的。飯鋪子準有那么忙嗎,男人們就是比女人心眼小,什么事愛往心里去,玉米地那點事兒算什么呀,一個奶頭喂大的親兄弟,誰跟誰呀。慧英心里這么一思量,突然身體有了異樣的感覺,心怦怦跳了那么幾下,周身的血流開始加快,隨之躁動不安起來,那躁動就好似一條潛流,熱辣辣地在臀部和兩腿間來回奔淌,連身子都軟了呢,似乎融化成了一攤水。已經(jīng)多年沒有這種感覺了,慧英有些慌亂,慌亂中略帶驚喜與渴望。黑暗中,她感覺自己的臉羞紅了,這是怎么了呢?于是,她頭腦中就冒出了一個念頭,明天不去河灘放羊了,去河西集上看看二愣的飯鋪子,飯鋪子要是生意好缺人手,就回來把羊賣嘍,去給二愣搭把手。生意要是冷清呢,就照著大奎走時說的話辦,把二愣叫回來,別瞧二愣跟牛犢子似的,不信就拽不回來他。這么一決定,慧英心里踏實多了。天快亮的時候,她睡著了。
慧英到集上時已是晌午了,集上人黑壓壓一片,攤位一眼望不到邊。她小半年沒來趕集,集上怎么冒出這么多人、這么多攤位。二愣的飯鋪子在哪呢。她在人群中擠擠蹭蹭,轉(zhuǎn)了足足有蒸熟一鍋飯的工夫才找到了二愣的飯鋪子。二愣的飯鋪子在集的東北角,這一塊凈是小飯館,慧英望了望,大概有二、三十家呢。慧英到二愣的飯鋪時,正是飯口,屋里的小方桌子前坐滿了人。見她進來,二愣眼睛亮亮的,呆愣愣地看著她。慧英說,看什么呀,不認識了。二愣憨憨地笑,先把慧英讓到墻角的一個空位子上,又端過來一杯水,仍憨憨地笑,問慧英,嫂子,趕集來了?慧英憋住心里的笑,看了一眼二愣說,到你這下館子來了。慧英的話把自己和二愣都逗樂了。這時,站在高桌子后面的一個女人喊二愣,二愣,五號桌上面。二愣忙快步到后面的廚房端兩碗面放到五號桌上。二愣,再給三號桌添兩瓶啤酒。二愣就又去添啤酒?;塾⒆谀莾?,心想,高桌子后面的女人是誰呀,一嘴一個二愣的,瞧叫得那親昵勁,就跟叫自己家男人似的。再瞧自家的二愣呢,臉上始終掛著笑,屁顛屁顛的,兩腳都快跑起來呢。二愣忙活了一陣子,就又過來和慧英說話。慧英問二愣高桌子后面的女人是干什么的,二愣說是這兒的老板。噢,原來是老板呀,慧英的臉笑成一朵花兒,她從兒子嘴里聽說過什么老板老板的,原以為老板是什么樣的大人物,鬧半天就是在高桌子后面站著的?;塾⑦@時有了好奇心,就仔細端詳起站在高桌子后面的女人。那女的應該跟自己年齡差不多,眉是眉眼是眼,挺受看的。只是那頭發(fā)剪得太短了,跟老爺們似的,干嘛剪這么個頭呢。正想著呢,高桌子后面的短發(fā)女人過來了,開口叫慧英嫂子,聲音脆脆的。短發(fā)女人說,剛才二愣跟我說了,嫂子你也別拿我當外人,我叫阿霞?;塾Ⅻc點頭。心想這阿霞可有意思呢,頭回見面就說自己不是外人,還有這名字,阿霞,怎么叫得出口呢。這時,阿霞吩咐二愣,別傻愣著了,還不快去給嫂子端面。趁二愣去廚房端面的工夫,慧英對阿霞說,我們家二愣好像變了,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阿霞眼睛一亮說,是嗎,原先他什么樣我不知道,現(xiàn)在他一天比一天話密,凈跟客人窮侃,有時,我都覺得他特貧?;塾⒙犞?,心里有股說不出來的感覺。
二愣把面和佐料端上來了?;塾⑦€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面,面跟筷棱子一般粗厚,長短有一巴掌,齊刷刷的,跟刀裁的一樣。面上邊放一個去了皮的煮雞蛋和三片火腿肉。吃法呢,也挺有意思,兩小碗鹵,一碗是肉丁,一碗是雞蛋、蝦皮、木耳什么的。還有一個盤子,里面放著三種菜碼子,青豆、胡蘿卜絲和黃瓜條。慧英打量著,有些猶豫,吃個面怎么這么麻煩呀。見她遲疑,阿霞就用手給慧英拌面,慧英小心翼翼嘗了一口,味道還真不錯呢,怪不得客人這么多。這時,阿霞說,二愣,你陪嫂子說說話吧,我去應酬。等阿霞離開,慧英說,二愣,這面筋道呀,味兒也好。二愣說,嫂子你還不知道這面叫什么吧,這面叫阿霞面,吃面的人給起的。二愣有些眉飛色舞起來,告訴慧英說,阿霞正打算著寫塊牌子掛出去呢?;塾柖叮膺@么好,怕是缺人手吧。二愣說,可不是,一人頂仨人使,跟阿霞說幾回了,阿霞說雇一個人,每月多開銷一千多塊。小本經(jīng)營,寧愿自己多受累?;塾膩頉]見過二愣一口氣說這么多話,阿霞這名字從二愣那木訥的嘴里說出來多順溜多肉頭,聽不出有半點別扭?;塾㈩┮谎鄱?,心想這阿霞還是個會精打細算的人呢。阿霞過來了,說過飯口了,沒什么客人了,讓二愣去煤站叫車煤。
整個下午,慧英坐在面鋪子里和阿霞說話。眼看日頭快落了,二愣去煤站還沒回來?;塾⒌炔患?,要回莊子。阿霞把慧英送到面鋪子外面,慧英走了幾步,又突然想起什么,轉(zhuǎn)身回來,說,看看我們家二愣有沒有要拆洗的東西,帶回去,過幾天再給他送來。阿霞怔了一下,也像是想起了什么,笑瞇瞇地說,嫂子,正是呢,我?guī)闳コ虺?,省得嫂子不放心。阿霞領著慧英來到二愣的住處。二愣的住處離面鋪子不遠,在一個大院子里,院子里全是一間一間出租的房屋。阿霞掏出鑰匙打開了一間房,屋里并排放著兩張床,房間狹窄,兩張床快挨到了一起。屋里收拾得干凈利索,擺設不多,除了兩張床,最顯眼的就是低柜上的老式電視機和墻角處用來取暖的爐子。阿霞指著一張床說,嫂子,你看二愣歸置得多好,被子都是新的,衣服都在床底下的箱子里,放心了吧?;塾澭罅四蟊蛔?,挺厚實的。在慧英抬頭轉(zhuǎn)身時,意外發(fā)現(xiàn)另一張床頭的枕頭邊上放著一樣只有女人才用的東西。那東西像一簇焊光,只一閃,就灼傷了慧英的眼。她愕然了,問阿霞是誰睡在這兒。阿霞似乎早有思想準備,毫不猶豫地說,是我的床,嫂子。原來你們是這么住啊,驚訝中,慧英說了一句不咸不淡的話。阿霞說不是的,中間隔著幔帳呢,說著,阿霞過去伸手去扯掛在墻上的幔帳。等手摸著幔帳,才想起掛幔帳的鐵絲沒了,幔帳根本拉不上。阿霞跟慧英說,鐵絲折了,催二愣趕緊拴個粗點的,這二愣,真懶。
慧英和阿霞草草作別,一路上腦子懵懂懂的?;氐角f子時已是家家戶戶掌燈的時候,她推開門,沒有開燈,一頭撲在冰涼的炕上,臉貼著炕席就那么趴著。足足過了半個時辰,大概覺得炕實在太涼,也許是把什么事情想明白了,就決定起來,打算到院里抱一捆干柴,到堂屋把炕燒熱,然后呢,好好地睡上一覺。
推開堂屋的門,一腳剛邁下臺階,立即感覺到有又涼又濕的東西打在額頭、鼻子和耳朵上,并迅速在這些敏感的地方融化?;塾⑾乱庾R地仰起頭,下雪了,什么時候開始下的呢,只這么短短的一會兒工夫,地上已是白茫茫的了。雪盡管還不十分厚,但她的腳下已發(fā)出了咯吱咯吱的響聲。路過羊圈的時候,她清晰地聽到“吭吭”的聲音,啊,有羊下羊了,她對這種聲音再熟悉不過了。
果然,有一只老母羊即將臨產(chǎn)?;塾⑿睦镉行┞裨褂行┖蠡冢惺裁词伦屪约簳灹祟^,險些把下羊這么大的事給耽誤了呢。她趕緊抱來一捆干柴,在下羊的母羊身邊點燃一堆火。
慧英最怕有羊在冬天的夜里下羊。羊在這個時候生產(chǎn),她就得守夜。往年守夜,都是她和二愣兩個人。她這邊幫著羊助產(chǎn),二愣呢,就在一旁點起一堆篝火??禳c把羊羔身上的胎水和毛烘干,不然,羊羔就凍死了。當下,二愣不在身邊,慧英只好一個人守夜了。
夜很涼,慧英回屋取來一件羊皮襖,披在身上,皮襖是二愣的,往年她和二愣守夜時,二愣怕她凍著,她怕二愣凍著,這件羊皮襖在兩個人手里推來讓去,最終慧英推不過二愣,皮襖披在她的身上。如今沒有人跟她推來讓去,慧英心里空落落的不是滋味兒。她蹲在火堆和羊中間,在往火堆上添加干柴時,眼窩里就有了淚,慧英心里笑自己,真傻真笨,還惦著給二愣換洗東西呢,二愣怕是早就有人照顧了。這么一想,她的眼淚就流下來。不知怎么的,眼淚越流,心里越覺得委屈,委屈什么呢,她想起了兒子說的話,您還扯念什么呢,也許兒子的話有理。還是去城里陪上班的兒子吧,守著兒子,不也是個家嗎,兒子一個人掙錢,好歹也夠娘倆租房和吃喝。
這會兒,雪下得緊了,已由雪片變成了雪粒兒,嘩啦啦的雪粒兒撲進火堆,噼噼啪啪爆響?;塾⒃谘┑乩锒椎臅r間長了,臉上已經(jīng)濕漉漉的,分不清哪塊是雪哪塊是淚。癡癡地望著火堆,她心里暗暗對自己說,怎么著也得把那垛甘薯秧子喂沒了,開春把羊全賣了,好歹也得給二愣把這四間房翻蓋了。這二愣,凈干愣頭青的事,那阿霞,過日子沒準還行,可那頭發(fā),剪得跟鞋刷子似的,怎么進得了莊子,還不招人說笑。想到這兒,她禁不住笑了,笑得淚眼蒙蒙眬眬的。
夜深沉了。一陣冷氣襲來,慧英打個寒顫,忙揀來幾根粗的干樹枝扔進火堆,用木棍把火挑一挑,火騰地一下燃旺了,四濺的火星和熱浪涌過來,烤得慧英的臉有些燙。火堆越燃越烈,慧英感覺這會兒心里溫暖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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