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明園和園子中珍寶的主人開始走馬燈似地輪換:咸豐皇帝逃離了圓明園,英法聯(lián)軍焚燒了圓明園,緊隨其后中國“匪徒”搶劫了圓明園……接下來,在漫長的荒蕪中,它幾乎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直到它被重新記起,并被賦予了新的意義,并逐漸成為一個濃縮了中國近代史的意象。
皇帝的家仇
凡是看過圓明園被焚景象的人,都將對那一幕終身不忘。
英軍的吳士禮中校在他的戰(zhàn)地日記中描述了那濃煙蔽日的情景:“連續(xù)兩個整天,濃煙形成的黑云一直飄浮在昔日繁華富麗之鄉(xiāng)的上空。西北方向吹來的輕風,將這濃密的黑云刮到我們的營地上空,繼而推進到整個北京城。盡管都城與圓明園相距甚遠,但濃煙帶來大量熾熱的余燼,一浪接一浪地涌來,落在大街小巷,無聲地述說和揭露皇家宮苑所遭受的毀滅與懲罰。在這兩天里,營地和圓明園之間,日光被上空的濃云所籠罩,仿佛一場持久的日食一般。周圍的地區(qū)也是一片昏暗?!?/p>
這情景在英法聯(lián)軍的翻譯官郇和的記錄里得到印證:“一根又黑又長的巨大煙柱直插藍天,表明行動已經(jīng)開始。隨著時間的推移,煙柱不斷擴展、變厚,越來越濃,給北京城罩上一層黑云,仿佛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p>
這一幕讓郇和感到“暗暗的高興”,因為此舉有效地報復了中國皇帝,同時他也為“如此華美的建筑被毀滅而深感痛心” 。
恭親王奕訢和一批中國官員在一起,在一座小山丘上看到了濃煙從圓明園的上空四處飄散,當?shù)弥獔A明園幾乎被全面破壞時,他悲痛不已,其他所有在場的人也都傷心地哭了。
隨后,恭親王把情況報告給正在熱河避難的咸豐皇帝:“臣等登高了望,見火光至今未息,痛心慘目,所不忍言!” 年輕的咸豐立刻吐血倒地,沒過多久,他就在熱河行宮駕崩了,時年僅31歲。臨終之時,對圓明園念念不忘的他親自把同道堂印璽交給兩宮太后和年幼的皇太子。同道堂是咸豐皇帝在圓明園進用最后一道晚膳的地方,他用這樣的方式,提醒他身后的皇族不要忘記了圓明園。如果說焚毀圓明園是為了懲罰皇帝的話,那么額爾金的目的達到了。
而1860年的慈禧太后還是一個年輕婦人。學者林語堂認為,正是這一場變故,讓慈禧太后終生對西方人異常痛恨。隨著時間的流逝,火燒圓明園越來越成為一個極富象征意義的事件。感到被傷害的不僅僅是皇帝一個人,他們傷害的是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的感情。
民眾的國恥
被焚17年后,1877年,旅行家和攝影家湯姆遜在他出版的一本書中,寫到不再修復的圓明園呈現(xiàn)出的殘敗景象:“我們一走進圓明園,一大片荒涼破敗的廢墟就映入眼簾。昔日裝點著中國最壯麗景觀的一塊塊大理石,一座座雕塑,如今倒臥在荒草叢中,瓦礫堆上?!?/p>
官方對圓明園棄而不顧,這片廢墟和流離國外的皇室珍寶成了國人吊古傷懷之地。1871年的晚春,學者兼詩人王闿運和朋友一起憑吊了圓明園、清漪園等殘跡,后來他在《圓明園詞》中寫到,呈現(xiàn)在他面前的荒殘景象讓他想到國運的艱危與“中興”的艱難。徐樹鈞在為《圓明園詞》做序時則說,他每次看到圓明園的廢墟,就“惻然不敢過也”。
不僅僅是王闿運,當更多的社會精英逐漸走出國門,看到西方博物館中一批批圓明園文物時,觸動了對國難國運的傷痛及反思。
1890年,出使英法意比四國的薛福成在巴黎的東方博物院看到了圓明園里的玉璽,他對這次邂逅印象深刻,特地記在了日記里。而康有為在游歷法國時,先后在兩個博物館看到大量來自圓明園和紫禁城的珍寶,其中有多款玉璽??涤袨椤岸铆t凄然”,很自然地,他把圓明園的遭遇和國家的命運聯(lián)系了起來。在隨后寫下的詩文里,他想到極盛時期的圓明園,并夢想著有一天能恢復圓明園的榮耀。 1903年,梁啟超也在紐約博物院看到了圓明園里的鐘表、玉雕、金雕、瓷器等數(shù)百件物品,感到非?!昂诡仭?。戊戌變法的失敗以及圓明園文物的流失,讓他深刻地體會到,中國之所以遭此國難而無人深省的緣由,就在于中國長期以來只知將國與家并列,而不知將國與民并提,因此當發(fā)生國難時,民眾只當成是皇帝的家事,而并不能引起廣泛的共鳴。而要改變這種狀況,只能是還權于民。
也就是在此前后,一份名為《國民報》的雜志在日本創(chuàng)刊,創(chuàng)辦者中國留學生秦力生開宗明義寫道,“中國之無國民也久矣,馴伏于二千年專制體制之下,習為奴隸。始而放棄人權,繼而自忘其國土,終乃地割國危……”
正是在這些知識精英的大力鼓吹下,一股推動民權、關心國運的風潮開始興起,圓明園被納入“國家之恥”的視野之中。而在民權之風日熾的時代大潮中,越來越多的人站在國家和民族的角度,來抒發(fā)對圓明園的感傷之情。
文化的蘇醒
如果說是梁啟超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喚起了中國國民對圓明園的精神關切之情的話,那么以他的兒子梁思成為代表的中國營造學會,則是從中國傳統(tǒng)建筑的領域,一點一滴地去復原圓明園的實體記憶,試圖使圓明園重新進入公眾的記憶。
1931年3月21日,北平中山公園內(nèi)人頭攢動,一次名為“圓明園遺物與文獻展覽”的活動引來了各界人士的關注目光,不少政府官員、文化名流、收藏家、考古家也紛紛到來,《大公報》等主流報章也在當日的顯著版面報道了這一文化事件。“圓明園”、“遺物”一時間成為了這個春天北平百姓最感興趣的話題。
早在這次展出前的幾個月,主辦者中國營造學社的同仁們就開始了艱苦的籌備工作。他們很清楚,這種規(guī)模的遺物展覽在中國是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梁思成等人在講述他們的展覽旨趣時,再一次為圓明園的焚毀感到痛惜。他們認為,圓明園毀于西方野蠻的破壞行為,是中國文化上的一大損失,任何一個中國人,都當永遠銘記這一慘痛時刻。
“圓明園遺物與文獻展覽”開展后,當那些滿懷新奇的游人們步入中山公園水榭時,徹底為眼前的展品所吸引了。作為普通百姓,他們從未想過有如此之多的殘磚斷瓦可以登堂入室進行展出,更沒有注意過在金石字畫之外,中華文明還有如此之多可以展示的閃光之處。盡管他們很清楚這些物件運到琉璃廠也許賣不出個好價錢,但是其中所蘊含的文化密碼已經(jīng)使他們深深折服,他們簡直不敢相信,一二百年前中國確實存在著如此之高的建筑工藝。
除了一般展品之外,此次展出特別張貼了歷史學家向達先生的論文《圓明園蒙劫七十年述聞》。這位正值而立之年的年輕人,文章言辭激昂而又不失沉穩(wěn),在闡述了興建圓明園的全部經(jīng)過以及回顧了英法聯(lián)軍焚毀圓明園全過程后,他不無憤慨地說,“1914年歐洲大戰(zhàn)起,德軍侵入比境,炮毀盧文大學圖書館,歷世積藏之珍籍胥蒙浩劫,其后諸國對于德人此舉,深致詰責,以為罪莫大焉。庸知七十年前,英法軍攻我國都……圓明園付之一炬,既掠其珍寶,復焚其名園……公法如斯也!”觀者無不低頭哀嘆。
仿佛是對民眾記憶的一次喚醒,在圓明園被焚毀71年后,普通的中國民眾意識到了圓明園作為建筑在文化上體現(xiàn)出來的“不可磨滅之價值”,也切身感受到了圓明園實為“中國近代史上一傷心之遺跡”。
喚醒的群體記憶
就在中山公園圓明園文物展過后的六個月,1931年9月18日晚10時許,日本駐中國東北地區(qū)的關東軍突然襲擊沈陽,在沈陽北大營南約800米的柳條湖附近,將南滿鐵路一段路軌炸毀,稱是中國軍隊破壞鐵路。日軍獨立守備隊即向中國東北軍駐地北大營發(fā)動進攻,“九·一八事變”發(fā)生。
中華民族生死存亡之際,知識分子們掀起了一場影響不小的“國學研究熱”。他們反復申論“學存則國存,學亡則國亡”的理念,將保存國學視為愛國保種不可或缺的精神基業(yè)。一時間,“國家與民族至上”、“救亡與啟蒙雙重變奏”的思想成為了新的思想潮流。
中國營造學社在其中做出了開創(chuàng)性的貢獻,他們通過收集整理散落在民間的文化架構出了圓明園,架構出了一門傳統(tǒng)科學,架構出了歷史記憶,更架構出了中華民族文化的覺醒與自信,并將之注入了民族的機體,喚醒了民族的群體記憶。
圓明園在這個過程中也成為激發(fā)國人民族意氣的有效意象。1934年,清華大學的美籍歷史教授麻倫出版了一本關于圓明園和中國的書,書中記錄了大量當時年輕人的聲音:“一個有教養(yǎng)的開明國家做出了只有野蠻人才干的勾當”,“我只希望有朝一日,我的同胞們有足夠的力量和智慧,踏平巴黎和倫敦,再將它付之一炬”,“英國人和法國人因為他們的俘虜受到虐待而憤怒,但是他們的搶掠和破壞將激起未來無數(shù)代成千上萬中國人的更大憤怒”,“毀掉一個國家最精美的藝術收藏和建筑,是對這個國家的人民,現(xiàn)在和未來的人民,最嚴厲的刑罰”。
1937年,當日本發(fā)動了全面侵華戰(zhàn)爭后,大量關于圓明園的文章和傳單被印發(fā)給公眾,號召人們奮起反抗侵略。1860年的痛苦記憶,至此已完全從皇族的“家仇”成為所有中國人的“國恨”。“圓明園的廢墟就這樣成為中國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的一個有力象征,遠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即已如此”,法國作者伯納·布立賽在他的《1860:圓明園大劫難》一書中寫道。
中國當代學者王威寫道:“英法侵略軍對中國文物的破壞極為嚴重,其殘暴的程度為近代史上所罕見。圓明園的焚掠,在人類文化史上的損失是無法估計的,不但毀滅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名園,而且又損失了中國歷代所珍藏下來的歷史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