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錕的賄選與穢憲

一位出身寒門、做事憨厚的布販終于在半生戎馬之后逼近了權(quán)力的頂峰，此時，擺在他面前的有兩條路：其一，功成身退安享晚年； 其二，竭盡全力去爭搶那張“總統(tǒng)寶座”。時年61歲的曹錕最終選擇了后者，在1923年他擠走了傀儡黎元洪，決定自己往上再挪一步做一次最高元首。然而來自各方的壓力是其史料未及的，南下議員的聲討、奉系的威脅以及廣東方面的公然反對，讓這位號稱“曹三傻子”的“厚道人”坐立不安。他很清楚，為了具有合法性，他只能在議員們的選票中走上權(quán)力之巔，最終他選擇了賄選。

賄選上位

1923年10月10日甫明時分，一列專車緩緩駛?cè)氡本┱栭T火車站。原本在此守候了一夜的人們此時甚為興奮，渾身的倦怠頃刻間感到了些許舒緩。好不容易有了些盼頭，可以一睹新任大總統(tǒng)曹錕的真容。但不久后的一條消息讓他們陷入了失望與憤懣，負責歡迎儀式安保任務(wù)的士兵告知他們，“只限定實缺、簡任以上各官，其余概不準入”，理由是“夜間接到了保定的電話”。盡管那些低級官員心有不甘，但是無奈之下只得黯然離去。余下的高層官員、政界名流面對著如此厚待表現(xiàn)得志得意滿。

七時三刻，軍號響起。負責防衛(wèi)任務(wù)的馮玉祥部官兵紛紛端槍立正，須臾之后，直系首領(lǐng)曹錕在周夢賢、曹士杰兩人的攙扶下徑直走出車內(nèi)，向等候在站臺上的各界人士頻頻點頭、招手。這位年過六旬的老者身材高大，衣著軍裝，胸前配滿了各色勛章。軍樂畢，閣員以及軍警長官如高凌尉、顧維鈞、馮玉祥等一干人等紛紛上前表示歡迎。曹錕與眾人略作談話后，即登上了五十碼外守候的汽車。

一聲口令響起，排列在周邊的軍警舉槍致敬。汽車緩緩開動，在一輛六匹黑馬駕馭的禮車（袁世凱所用）追隨下駛?cè)肓饲伴T，奔向中南?？偨y(tǒng)府。汽車全程由騎兵馬隊護擁而行，所有護衛(wèi)騎兵分成兩排，一眼望去氣派異常。途經(jīng)路段已在一天前進行了特殊的布置，凈水潑街黃土墊道，一派皇帝出巡時的威儀。道路兩側(cè)軍警林立，五步一人，十步一騎，每逢交叉路口必有三五持槍士兵站崗。氣氛凝重而肅然。

從正陽門到中南海之間，這段路程并不算長，但此時的曹錕腦海里值得思索的東西太多太多，或許正在感慨四十年前津門推車販布的人世滄桑，也可能還沉浸在五日前勉強依靠金錢支撐下來選舉的慶幸，更可能的是思索著眼前這盤并不好下的殘局。甚至他本人還沒有意識到，不經(jīng)意間他已經(jīng)登上了中華民國權(quán)力的頂峰。在今后一段時間內(nèi)他將成為這個國家前進方向的左右者，而這條前進的道路又是如此崎嶇難行。

不多時，汽車到達了懷仁堂。這時的懷仁堂已經(jīng)人聲鼎沸，恭維道賀之詞不絕于耳。等到九點，曹錕的就職典禮正式開始，曹大總統(tǒng)面南而立，各國務(wù)員向北而立，軍樂響起，眾人脫帽肅立。樂止，曹氏開始宣讀就職宣言。宣言中說，“錕本軍人，于政治初無經(jīng)驗，今依全國人民托付之重，出而謀一國之福利，深思熟計，不勝兢惕?！焙屯Ｐ詣e無二致，這份宣言首先以自謙開頭，但是接下來話鋒一轉(zhuǎn)，便進入了正題：“所私幸者，國家之成立，以法治為根基；總統(tǒng)之職務(wù)，以守法為要義。歷任總統(tǒng)，皆系一時之彥，以國家根本大法未立，無所依據(jù)，未克實施。錕就任之時，適在大法告成之際，此后庶政舉措，一一皆有遵循，私心竊幸遭際遠過于前人也?！彼幌聮伋隽恕爸茟棥边@一舉世關(guān)注的賣點，將自己的賄選政府放在了合法位置之上。這就是這位曹大總統(tǒng)及其班底醞釀已久的“法統(tǒng)重光”。

宣誓完畢之后，曹錕便成為民國建國后第12個年頭中的第五任總統(tǒng)。

“法統(tǒng)重光”之夢

就在曹錕宣誓就職后的兩個小時，他在隨從人員的陪伴下出現(xiàn)在了國會街春頤園的議會大廳里。中華民國憲法會議在此宣布了新憲法。

事實上，這部憲法是曹錕精心策劃的得意之作。長久以來，曹錕一直很清楚，盡管自己依靠財力上的強勢打贏了議員爭奪戰(zhàn)，但是真正威脅自己位置的并不是選票，而是實力派手中的人和槍，以及來自公眾的輿論監(jiān)督。因此，如何能夠抵擋住各方壓力，將自己賄買來的總統(tǒng)頭銜合法化就成為曹錕不得不面對的一道難題。

早在四個月前以褚輔成、湯漪為首的南下議員們就在上海舉行集會，聲討曹錕之余發(fā)出了《離京議員致兩院同人書》。1923年9月10日，那些離京議員再次發(fā)表宣言，這次矛頭直指參與賄選的國會議長吳景濂。接下來，各地軍界要人、實力派人物也坐不住了，紛紛通電討伐，言辭之激烈，絲毫不遜于聲討袁世凱稱帝時的檄文。9月27日，盧永祥率先發(fā)難：“永祥痛國紀之傾頹，不忍對人之臆說，惟冀促成制憲，補救方法，至元首但能依法遞嬗，則人選聽諸國會，意為我中華民國之誕起。”張作霖也繼起聲討。上海各省同鄉(xiāng)會、學生聯(lián)合總會等社會團體也群起通電。

就職前的那段時間里，曹錕成為了全國眾矢之的，而他們聲討的核心觀點便是憲法的缺失導致總統(tǒng)選舉出現(xiàn)賄選丑聞，要求恢復“法統(tǒng)”。輿論風行之下，曹錕可以加派重兵保證自己就職當日的人身安全，但是想堵住政敵們的嘴顯然是難比登天。因此，他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就是利用輿論自己來占領(lǐng)“法統(tǒng)”的制高點。

仔細梳理一下不難發(fā)現(xiàn)，自從袁世凱1914年開始解散國會，因為廢除《約法》一事弄得身敗名裂，到段祺瑞1917年馬廠誓師趕走張勛立下“再造共和”首功，但也是因為不肯恢復《約法》而最終落得寓居天津的下場，而南方勢力頻頻以護法為旗號挑戰(zhàn)著北京政府的合法性，贏得了輿論與道義的支持。自從辛亥以來，多少事件是圍繞著這部憲法展開的，而又有多少實權(quán)人物栽在了這部《約法》面前？

為了應(yīng)對賄選行為帶來的種種不利，擺脫千夫所指的窘境，化被動為主動，曹錕決定搶先制定頒布一部《憲法》，讓各方勢力失去聲討的口實，而自己也可以藉此一舉將“法統(tǒng)重光”的功勛攬入懷中，使其一躍成為這個國家的合法元首。在賄選的同時，他也緊鑼密鼓地督促北京憲法會議在自己就職之前趕制出一部憲法，以此來保證自己就職當天可以成為辛亥以來頒布《中華民國憲法》的第一人。10月8日，經(jīng)三讀通過，中國憲法史上第一部真正的《憲法》誕生了。歷經(jīng)民國十一載的抗爭妥協(xié)，前人沒能辦到的事情卻在一位賄選總統(tǒng)的暗箱操作下，召開三次會議，花費十余小時就解決了。

生不逢時的《憲法》

這部加緊制定出的憲法共十三章141條，于10月10日曹錕宣誓就職的同一天正式公布。《中華民國憲法》是在《天壇憲草》的基礎(chǔ)上制定的，同時吸取了后來憲法草案續(xù)議過程中的某些主張。從內(nèi)容上看，基本上是沿襲了《天壇憲草》規(guī)定，體現(xiàn)了保障人權(quán)之宗旨，確立了三權(quán)分立的民主制衡原則和較為規(guī)范的政府體制。但最主要的是增加了“國權(quán)”和“地方制度”兩章，突出表現(xiàn)了該憲法的時代特點。

盡管這部《憲法》在“國權(quán)”與“地方制度”兩個問題的表述上尚不完備，甚至是包含矛盾之處，但是這已經(jīng)是中國憲政史上最富現(xiàn)代精神的憲法類文件了。自由、平等、天賦人權(quán)等現(xiàn)代法律理念已經(jīng)基本齊全。單從條文上說，它是北洋政府時期立法機關(guān)經(jīng)過10年規(guī)范化的法律程序，制定的第一部也是惟一一部較為完善的正式國家大法。

只可惜這樣一部生不逢時的法律在誕生后不久，就遭到了各方的抵制和發(fā)難。當時發(fā)行的《東方雜志》不無嘲諷地說，“國人不特不頌其功，反因反對聲浪大起。且一部神圣的憲法，亦被議員先生所累，得到‘穢憲’兩字的徽號了?！?寄予厚望“法統(tǒng)重光”非但沒能樹立起賄選總統(tǒng)的合法性，好端端的一部《憲法》也被曹錕連累，被后人稱之為“賄選憲法”。

“賄選總統(tǒng)”、“豬仔議員”、“賄選憲法”……一切和1923年那任北京政府相關(guān)的事物都被人為地包裹上罵名后，扔進了歷史的垃圾堆。其實，“法統(tǒng)重光”并沒有錯誤，錯誤在于它建立在了賄選這一絕對丑陋的前提之下。

就在曹錕就職后不久，全國各地紛紛舉行示威大會要求解散“豬仔國會”、曹錕下臺，身在廣東的孫中山更是親任大元帥下令討伐曹錕，通緝賄選議員，并通告各國使館否認曹錕為總統(tǒng)。于是，全國倒曹勢力高漲。

1924年10月，第二次直奉戰(zhàn)爭爆發(fā)，曹錕做夢也沒想到，一直護衛(wèi)其走上總統(tǒng)寶座的馮玉祥會在這個時候反戈一擊。就在10月18日，曹錕下令對奉軍發(fā)動總攻擊直軍傾巢而出之時，馮玉祥命人由古北口、密云潛入北京城，包圍了總統(tǒng)府，切斷了電話線，占領(lǐng)了電話局，并且囚禁了曹錕。整個政變過程未費一槍一彈。次日凌晨，北京市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滿街皆是佩戴了“不擾民、真愛國、誓死救國”袖章的國民軍士兵。就這樣，“賄選總統(tǒng)”結(jié)束了為期一年的執(zhí)政生涯。

因為賄選，曹錕毀掉了一部憲法。而后來的諸位總統(tǒng)們非但沒有向憲政愈走愈近，甚至沒能頒布出一部更像樣的憲法。 多年之后，毛澤東不無諷刺地反問道：“憲法，中國已有過了，曹錕不是頒布過憲法嗎？但是民主自由在何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