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河圖記

恒河，一直是我心頭不敢去觸碰的烙痕。

回國一個多月了，已寫了好幾篇有關印度的文章，雖然恒河有很多值得去寫的故事，但我仍然很怕，不是怕寫，而是怕文字會觸動還在隱痛的傷痕。怕掀開厚厚結痂的疤痕后，濃烈的生死愛悲交集的鮮血會磅礴地噴發(fā)；怕太過疼痛的刺激，怕過于紛亂的思緒影響文字表達，也怕?lián)]灑出的文字帶有太多情感的筆畫。

“你帶來的恒河之沙，出乎意料地細微柔滑，劃撥之間還有石英的銀光閃爍，令人遐想萬千喔!”好友收到我從印度捎回的恒河之沙后，給我發(fā)來信息。感謝他的信息，激起我對恒河陰影中珍藏的那份光的記憶，終于提筆進入這天堂之河……

提筆久久、久久，我仍失神在恒河那天看到的情境之中，無法平靜的心緒如潮涌般陣陣襲來，是悲愴、非悲愴，是思悟、非思悟。

恒河，發(fā)源于喜馬拉雅山南麓，從西北往東南方向奔騰而去。它穿過印度中部平原，流入孟加拉國境內，匯入印度洋的孟加拉灣。恒河全長27DO多公里，是印度最長的大河。養(yǎng)育兩岸無數人類，古印度文明也稱為恒河文明。由于恒河之水是世界屋脊喜馬拉雅山上流下來的，它的上游具有高山地區(qū)河流的特點，河谷狹窄，水急浪大，經沖積形成大量的河沙——這也是恒河之沙的形成。

恒河中下游的瓦拉納西是平原地區(qū)，所以，河道比較寬闊，水流也比較平緩。

“我拒絕說它美麗”，這是余秋雨老師在10年前見到恒河，在《千年一嘆》中寫的文章標題。而事實確真是這樣，10年后的今天，滿懷著對恒河美好憧憬而來的我，目睹它的真實，竟束手無言。

那天為了趕路去看恒河日出，大家一致同意不吃早餐，當我們站在恒河堤岸時，正是清晨五點多，看日出的最佳時間。

天邊蒙著夜霧紗麗的太陽剛剛蘇醒，還未掀開紗麗露臉。朦朧之中放眼望去，河邊已被無數黑乎乎的人影擠滿了。我們拿著相機迫不及待地向河岸邊奔去，隨著我們的腳步，太陽的紗麗也漸漸掀起，那些擁擠著的人群，逐漸清晰了。

喔!眼前竟是一片五彩斑斕的壯觀圖像。

擠滿畫面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密密麻麻地遍布恒河的岸邊與水中。女人身上裹著紗麗、男人則幾近全裸，他們身上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各色紗麗和服飾，仿佛天底下畫家調色板上的所有顏料都傾盆倒在這恒河邊上，神靈之筆在這兒繪就了一幅生靈之圖。

圖景中所有的人都是那么的專注，他們散落地圍聚著，均是以家庭、族群或村落為單位，自由地站在河的淺水處沐浴。人這么多，卻異常地安靜，也沒見到有人在交談，只見他們不時把頭和身子潛入恒河中，起起落落不停地浸水、喝水或以河水漱口，虔誠地以雙手遮面的膜拜姿勢祈禱著。據說在太陽升起的那一刻，人們要面對太陽祈禱，并用雙手掬起圣潔的河水抹向額頭，在水流下的時候，雙手也迅速向下抹，直將部分圣水抹進嘴里喝下。因為用圣水能洗去心靈污垢，醫(yī)治身體百病。

恒河(Gonga)印度語“從天堂而來”。在印度，印度教徒們不僅把它看成母親河，而且看成是一條通向天國的神圣水道。認為恒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相傳恒河是高山之王喜馬拉雅的女兒，其源頭是天上的銀河。因此，恒河是條圣河，她圣潔的河水能夠洗滌和凈化人們的靈魂。所以，每天清晨都有許多人到恒河沐浴。還有許多虔誠的信徒不遠千里，到恒河沐浴后，再取一些河水裝走，帶給親友們分享。有的人甚至在臨死前到恒河邊等待死神的接引。恒河兩岸的居民則將死者的遺體抬到河邊火化，讓河水沖走骨灰，讓恒河之水把死者的靈魂帶上天堂。

心頭烙痕的最痛之處，是目睹恒河死祭!當我們乘坐的小船經過舉世聞名的恒河火葬壇，看干柴裸燒著尸體，骨灰被簡單地推進恒河，馬上被晨浴的人虔誠地喝下，所有人的心緒頓時跌入萬丈深淵……

沐浴，可說是印度教中通往來世的通行護照。

對于印度教我并不是非常了解，只知道其教義中：“現世并非人生的全部，而只是前世、現世、來世之間的連結而已?，F在的自己是前世所累積的業(yè)的結果，而來世則取決于今生?！币虼耍毨Ш涂嗤匆部山栌伞皝硎涝竿鞭D換掉。那些知道自己死期已近的人，之所以想在瓦拉納西沐浴往生，就是因為這里最接近來世。

這時，恒河上的太陽已徹底地掀棄紗麗，猛地躍上云背，喚醒了滿河睡意!萬道霞光奪去了恒河的陰影，將最美的圖畫慷慨無余地灑給恒河寬闊而平緩的河面，灑給河岸殘舊的建筑物，灑給河邊虔誠的人們。剎那間，靜靜的恒河活了!就像一匹閃爍著金光的綾羅綢緞，在陽光的照耀下，向前漂蕩著，流淌著……

此時畫面中晨浴的人群也跟著開始涌動，開始喧鬧，并逐漸散去。

忽然，我們的船好像無法前進了，搖船的瘦小伙子在生氣地叫嚷著。原來不知道什么時候，已有許多買小工藝品的船，寄生在我們的船邊，前后左右有三四條船上的小販緊緊地拉住我們的船，他們的船不動，我們根本就無法動彈。此行我們是女孩子居多，幾個女博士看到這些船上五花十色小飾品，也不顧搖船瘦小伙子的叫嚷，早就在那兒歡喜地買開了。

“別忘了捎回恒河之沙”，那是好友的囑托，于是，我靠近了身邊的一條小船，裝著“恒河之沙”精致玲瓏的銅壺，大小不一地擺滿了那船的船頭，看來，這是來瓦拉那西的首選紀念品。金色的銅鑄小壺內裝著金色的沙，特別惹人喜愛，而我們此行全是學藝術和文學理論的浪漫之人，于是每個人都搶著要了幾個。

文字寫到這里，已是晚上10點。這時，同去印度，現遠在地球另一端美國的妹妹達麗來電話，(那里是早晨8點)她正好在畫恒河的晨浴，我們探討如何理解恒河的愴美。她將她正在畫的畫，從網上傳過來，說：“你看，他們的面部表情是多么地幸福，又是那么地滿足?！笨丛谶@恒河邊，男女老少幸福地共浴圖景，是多么具有詩意。你可以進入他們的內心，仔細享受和想象一下——懷著虔誠的信念，沐浴在煙波浩渺、晨靄彌漫的圣河中，無論生死，無論痛苦都會被河水帶走……

“是啊!看那種愜意的表情，是從他們內心自然地煥發(fā)出來?！蔽屹澩鼗卮稹Ｔ谀欠N原生態(tài)的狀態(tài)下，自然地享受生活，才是我們人類生活的最終需求嗎?而虔誠地面對信仰，確實能從中享受到生活之美嗎?

千百年來，恒河邊的人們對它的神迷遐想，至今依舊靈驗，換來了他們的幸福嗎?

印度的恒河似魔力，似神話中的阿拉伯神燈，她的神秘，吸引著千余年來的旅者。她的神秘，也是因為人類的宗教信仰與現實生活產生了矛盾，這種思想與物質的矛盾，使兩者之間產生強烈的撞擊，正是這種矛盾之美，使人們更著迷于她；正是她這種不完美的碰撞美，才吸引著無數的不同時代、不同國籍、不同信仰的人們去愛她。

眼前的恒河，雖然它不完美，我們仍像愛斷臂女神維納斯一樣，像孩子容忍母親的丑陋和皺紋，依然愛她。千古以來，不知有多少詩音、畫魂，受她的吸引，迷失在她的懷抱之中。傳說這悠悠奔流不息的恒河之水，會載著這些靈魂對美的祈望，一路前往西方極樂之地，不改變也不間斷。

回首自省，你的人生，能像現在畫面中的人們那樣，抱著對美好生活的遐想，對信仰的虔誠，對單純基本生活的滿足嗎?

劃撥著眼前手中的恒河之沙——在廣袤的大千世界中，在無以數計的沙塵中，在恒河之沙的形成中藏臥的信仰和生命，有您銀光閃爍的那粒嗎?

“塵歸塵，土歸土”。這是佛陀的圣言。

生命如沙。

無論你有無信仰，無論你滿足還是失意，都將化為沙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