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紺弩堪稱中國現(xiàn)代文壇最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其傳奇性一方面體現(xiàn)在他歷經(jīng)并見證了二十世紀(jì)中國的風(fēng)云變幻,另一方面則是他用卓爾不群的堅韌個性及犀利灑脫的文筆為世人再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人的孤高風(fēng)骨。
集文人、詩人、哲人、奇人于一身的聶紺弩,以一支犀利的筆,叱咤文壇數(shù)十年,出版了幾百萬字的小說、新詩、散文和文藝?yán)碚摰榷喾矫娴募炎?。晚年他又涉足古典詩壇,?chuàng)作了堪稱創(chuàng)一派詩風(fēng)的杰作《散宜生詩》。
斯人已逝,往事都已成傳奇。相對于廣為世人熟知的早年經(jīng)歷,晚年聶紺弩的生活卻一直鮮為人知。為此,本報記者日前獨家專訪了聶紺弩的外到瞳先生。自幼父母雙亡的方瞳由外公聶紺弩及外婆周穎一手帶大,方瞳不僅見證了晚年聶紺弩的生活境況,同時他也用自己的記憶為記者還原了一個文壇之外生活中的聶紺弩。
第一次見外公卻相見難相認(rèn)
由于歷史原因,對于今天的很多人來說,聶紺弩這個名字多少是有些陌生的。聶紺弩這個名字,多年來只為少數(shù)人所熟稔,正如陶淵明《五柳先生傳》的開篇“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痹诜酵磥?,即便是資訊渠道如此發(fā)達(dá)的今天,很多媒體上對于聶紺弩的記述和評介也存在著誤傳、誤讀之處。
談及聶紺弩,方瞳說:“如果講述早年外公的經(jīng)歷,我沒有發(fā)言權(quán),同時大家也能從圖書館或是網(wǎng)絡(luò)上了解到有關(guān)情況。但身為家人,我從小在外公外婆身邊長大,對于晚年生活中的他,肯定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近年來,我也從很多媒體上看到了一些有關(guān)聶紺弩的評介,但我覺得很多記述存在誤傳、誤讀之處。所以要講聶紺弩,我還是從頭說起,先講講我所知道的一些情況。
“我外公聶紺弩是湖北京山人,京山方言管外公叫爹爹,所以從小我就叫他爹爹。爹爹1903年出生在湖北京山,文化程度高小。早年曾考入黃埔軍校第二期,參加過東征,討伐軍閥陳炯明。后又考上并赴莫斯科中山大學(xué)學(xué)習(xí),回國后曾在國民黨政府中宣部、中央通訊社任職。因宣傳抗日,遭到國民黨政府通緝。在加入左聯(lián),特別是結(jié)識魯迅、馮雪峰之后,他的思想發(fā)生了大的改變,從此積極投身革命。他以魯迅為榜樣,用雜文當(dāng)作武器,創(chuàng)作出當(dāng)時膾炙人口的作品,如《兔先生的發(fā)言》、《韓康的藥店》、《有奶便是娘與于媽媽主義》等等,揭露了當(dāng)時國民黨政府的腐敗、黑暗。
“新中國成立后,他應(yīng)馮雪峰之邀進(jìn)入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任副社長兼古典部主任。其間與張友鸞、顧學(xué)頡、麥朝樞、周汝昌等一大批社內(nèi)外專家、學(xué)者,整理出版了《三國演義》、《水滸傳》等一批古典小說,并在當(dāng)時引起全國轟動。
“反右運(yùn)動開始后,聶紺弩成為了右派,被撤銷一切職務(wù),并與一大批高級知識分子一起送到北大荒農(nóng)場勞動改造。在之后的大躍進(jìn)、放衛(wèi)星的寫詩活動中,他曾經(jīng)被表揚(yáng)“每天放衛(wèi)星”。
“1960年,聶紺弩作為摘帽右派回京,被安排在全國政協(xié)文史館工作,在此期間又創(chuàng)作出許多若干年后膾炙人口的舊體詩。1967年,聶紺弩被以現(xiàn)行反革命罪遭到逮捕、羈押。1976年出獄,1977年平反,1986年去世。外公聶紺弩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創(chuàng)作、整理、出版了大量的作品,《高山仰止》、《中國古典小說論集》、《三草》、《紺弩散文集》等等。
“以上是他生平的大概,下面我想和大家說說我與外公及外婆周穎一起生活的一些點滴往事。
“爹爹獲釋是1976年10月底,可我的父親(方智訓(xùn))母親(聶海燕)在1976年的8月自殺了。當(dāng)時尚年幼的我則被送到牡丹江,在我二叔家附近的小學(xué)上學(xué),直到1977年回京才第一次在記事后見到爹爹。他當(dāng)時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非常期待地,嘴角微微有點歪的問我:‘你還記得我嗎?我是誰呀?!以谒媲澳驹G著不能回答。外婆周穎趕快走到我身邊說:‘這是爹爹呀,快叫爹爹呀,你不記得爹爹還抱過你嗎?!覄t是一臉茫然,看看外婆,又看看爹爹。外婆對著爹爹說:‘他真是什么都不記得了。’然后兩人相對一笑。這就是我第一次見爹爹的情景,這情景直到今天還不時浮現(xiàn)在我眼前?!?/p>
一家老小住在六平方米的耳房
熟悉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的人都知道,聶紺弩的夫人周穎女士同樣是二十世紀(jì)中國政壇赫赫有名的風(fēng)云人物。但在幼年的方瞳眼中,與之相依為命的外婆周穎似乎只是個上廳堂下廚房、炒菜煮飯洗洗涮涮、和藹可親的家居老太太。
方瞳說:“我從小管外婆一直都叫好婆。我和好婆周穎生活的時間,比起我和其他親人來說相對是最長的。好像從我記事的時候就在一起了。
“外婆周穎原名周之芹,十幾歲時跟著姐姐周之廉搞革命。我姨婆周之廉是覺悟社的成員,與周恩來、郭隆真、劉清楊、鄧穎超等人一起參加并發(fā)起了‘五四運(yùn)動’。他們這些大哥哥、大姐姐被捕后,是好婆周穎往返獄中送飯并傳遞消息的。
“周穎在南京國民黨中央黨務(wù)學(xué)校畢業(yè)后考上庚子陪款赴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學(xué)習(xí),在日本時與爹爹一起出版油印刊物《文化之光》宣傳抗日思想,遭到日本警察逮捕,和胡風(fēng)、方天一(何定華)等人一起被驅(qū)逐回國。1948年曾擔(dān)任港九婦聯(lián)主席,其后受邀北上,與50多位民主人士來到解放區(qū),之后成為第一居全國政協(xié)特邀代表,還榮幸地參加了開國大典的觀禮。
“上世紀(jì)70年代,我和好婆還有三婆(爹爹的表妹,叫申德慧)一起住在北京北郊祁家豁子(現(xiàn)在的華嚴(yán)北里)的一家農(nóng)家小院里。因為住的是耳房,房間只有六平方米。房里邊還有炕,占了房間的一半。如遇下雨天房子漏雨就慘了,得拿出各種鍋、盆來接雨水,一家人不得安寧。出房門,正對著的是用半截碎磚搭建的小廚房。廚房的墻邊拉著鐵絲,用木棍固定在地上,種了點寬寬的帶點紅邊的豆角和苦瓜。如有人來探望,就只能拿一張小桌子放在院中,向房東借幾個小凳坐坐。在我的印象里,這就是當(dāng)時家里的環(huán)境。
“再說說我的三婆申德慧,她是爹爹的表妹??箲?zhàn)時期好婆帶著我媽在爹爹的老家湖北京山組織當(dāng)?shù)貗D女織襪子等救亡工作,還打過游擊。日本人轟炸京山時,三婆的丈夫被炸死了,三婆也被炸傷(手指被炸斷,臉上被炸出幾個洞)。后來一直是跟著好婆,照顧我媽和我們?nèi)摇?/p>
“三婆是非常善良的女人,以至于我已經(jīng)六歲了還經(jīng)常會要三婆背我。三婆會對我說:‘哥兒長大了,我年歲大了,背不動了?!矣袝r躺在她懷里看著她的臉,她會把她的臉扭過一旁說:’哥兒莫看,丑?!贿呌盟欠浅4植诘摹M是皴裂的手捂住我的眼。好婆有時發(fā)脾氣,把我吼哭。三婆會偷偷把我摟到一邊,慢慢對我小聲說:‘唉,不要哭呢,她心頭也不好過?!?/p>
“1972年,我妹妹出生了。沒幾個月也被送來讓好婆和三婆養(yǎng)著,她二老的負(fù)擔(dān)更重了。每天沒早沒晚的弄牛奶、糕干粉什么的,忙得更加不亦樂乎。i976年因我父母自殺,我被送去牡丹江二叔家之前,去和三婆告別,三婆躺在床上哭得兩眼通紅,只說了句:‘我可憐的孩子,造孽啊(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父母已經(jīng)沒有了)?!阌治嬷樋薜闷怀陕暳?。等到1977年我再從東北回京時,三婆已經(jīng)因為直腸癌過世了。
“當(dāng)年好婆有時會帶我去探望朋友,記得常去住在西城三不老胡同的楊美珍婆婆家。楊婆婆長得非常白皙,頭上包著農(nóng)婦的那種格子頭巾。她說話時聲音很小,并微微顫抖著:‘哎呀,方瞳啊,吃糖呀。哎呀,我身體不好呢,怕風(fēng)艉?!^幾年(‘文革’結(jié)束后)我又去看望她,楊婆婆還是:‘哎呀,方瞳呀,嗯,長大了。你還好吧,哎呀,吃糖呀。你婆婆還好吧。嗯,我身體不好呢?!闷藕髞砀嬖V我,楊婆婆是原糧食部長章乃器的夫人。
住在永安里靈通觀的李健生(章伯鈞的夫人)婆婆家是去的最多的。她家有一位柴叔叔做菜手藝好得不得了。每次都在李婆婆家吃完好吃的,還要用飯盒帶一些回家,因為好婆的做飯功夫?qū)嵲谑翘恍辛恕?/p>
1977年后,爹爹和好婆的工作都恢復(fù)了,兩人都是全國政協(xié)委員。她不像爹爹因為身體原因經(jīng)常請假,她每屆政協(xié)會議都會參加,有時還會帶上我。一次碰見啟功、蕭勞兩位先生,啟先生遠(yuǎn)遠(yuǎn)的邊鞠躬邊打招呼:‘周先生,這是您家公子?!闷虐盐彝频角斑呎f:‘這是我外孫,叫金爺爺、蕭爺爺?!?dāng)時我很疑惑,明明好婆是女的,卻被稱為先生。后來別人告訴我,這是對好婆尊敬才稱‘先生’的。還有一次,好婆在紙上寫了個地址(在全國政協(xié)后邊,現(xiàn)在房子已經(jīng)沒有了),并告訴我說:‘見了張爺爺問問二老身體怎樣,說爹爹和我問他們好。’我按址找到了張家,按門鈴有人開門,里面是不大的老式宅院。面前是一位90歲左右個頭較高的老人,很儒雅、慈祥的樣子,站在中央的客廳里,笑著問我:‘你是誰呀?!掖故忠?guī)矩地回答:‘張爺爺好。我是方瞳,是聶紺弩和周穎的外孫,他們叫我來看看您?!先笋R上向里面的房間說:‘周穎家方瞳來看咱們來了?!瘡睦锩娉鰜硪晃缓芫?、干凈利落的奶奶說:‘周小妹家的方瞳呀。’后來又說了一會,我便告辭回家了?;丶液髥柡闷哦鲜钦l,好婆說:‘他們可是有名了。男的叫張申府,是周總理的入黨介紹人。女的叫劉清揚(yáng),是覺悟社的發(fā)起人。他們是咱家?guī)资甑呐笥蚜??!?/p>
“上世紀(jì)80年代初的時候,我經(jīng)常上東四十條看望文懷沙爺爺?shù)哪赣H淦智老人家。好婆稱她為‘老祖’,老人家當(dāng)年已經(jīng)九十五、六歲高齡了。雖然‘老祖’已是九十多高齡,但帶上金絲邊眼鏡,換上褲線筆直的毛料褲,腳穿皮鞋出門時,從老人家眼睛里透出的精明和干練是年輕人所不能比的。解放前,‘老租’做過地下工作。好婆告訴過我,‘老祖’為救我黨的人員,曾經(jīng)到國民黨第三戰(zhàn)區(qū)司令顧祝同處做工作,解救了不少共產(chǎn)黨員和民主進(jìn)步人士?!庇脙稍X做“誘餌”教我寫作
聶紺弩一生鐘情于文字,他19歲自鄂北下南洋,任緬甸《覺民日報》主編;1932年,聶紺弩經(jīng)胡風(fēng)介紹加入“左聯(lián)”,成為魯迅的忠實弟子。1947年6月,聶紺弩到香港,擔(dān)任《文匯報》主編,1949年7月,他應(yīng)邀參加中華全國文學(xué)藝術(shù)工作者大會,其后任中南區(qū)文教委員會委員,不久回港。在港期間,先后出版散文集《沉吟》、《巨象》,雜文集《追悼》、《二鴉雜文》、《血書》、《海外奇談》、《寸磔紙老虎》,詩集《元旦》、劇本小說集《天亮了》、短篇小說集《兩條路》、劇本《小鬼鳳兒》等。1951年聶紺弩回北京,先后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理事兼古典文學(xué)研究部副部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副總編輯兼古典部主任,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委員,光明日報社編委等職。聶紺弩的《散宜生詩》被胡喬木譽(yù)為“過去、現(xiàn)在、將來的詩史上獨一無二”的“一朵奇花”;舒蕪譽(yù)其為“魯迅以后第一流的雜文家”;樓適夷稱贊他是“一個獨立特行出類拔萃的才子”。
相對于外界對聶紺弩的評價,在年幼的方瞳眼中,身邊這位文壇巨匠卻似乎一點兒都不神秘,而且還有些諧趣意味,例如他在教授外孫練習(xí)寫作這件事上體現(xiàn)得最為突出。
方瞳說:“在認(rèn)識爹爹的朋友之中,每個人都曾和我講:你外公雜文寫得非常好啊,怎樣怎樣。你爹爹是有名的硬骨頭啦等等,差不多相同的話。我曾在十四、五歲時間過爹爹,怎樣寫文章。他說:我給你講了個故事H巴。多年前丁玲、殷夫、胡也頻、沈從文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丁玲每天沒事做,于是有天問沈從文說:‘你們每天出去,我一個人沒事干。我也想寫文章,你教教我?!驈奈恼f:‘你這樣,想起什么寫什么。比如寫了一就有二,有風(fēng)就有雨,慢慢寫得多了,串起來就成了文章了?!髞頉]多久丁玲就出版了一本書叫《莎菲女士日記》。
“這事沒過多久,有天爹爹問我:‘你每天寫兩百字怎么樣?!艺f:‘我又沒什么事可寫,寫出來也沒有內(nèi)容?!f;‘沒關(guān)系,無論寫什么。但一定要寫夠兩百字,我給你兩塊錢?!熬瓦@樣我每天寫二百字,得兩塊錢。有一天我寫了三百字,問爹爹要三塊錢。爹爹說寫三百字也是兩塊錢,我一生氣不寫了。這件事直到今天,對我來說還是后悔的事情之一?!?/p>
戲劇家吳祖光曾在文章《哲人其萎》中寫道:“這個聶紺弩,真不好寫,下筆時不知從何說起;寫完后,又覺言猶未盡,大有寫頭;他的詩,以雜文入詩,是空前絕后;他這個人,冷眼熱腸,也是空前絕后”。
湖&熱腸,重情重義,這無疑是聶紺弩的典型性格特色。在這一點上,方瞳也深有感觸。
方瞳說:“爹爹有一篇小說名《德充符》,副題是——演莊子義贈所亞。所亞全名余所亞,是一位木刻版畫家,魯迅先生逝世時,在大幅白布上畫遺像的就是他。他因為小兒麻痹癥兩腿不能行走,每次來我家都是靠別人推著輪椅。倒是我經(jīng)常去他住在府學(xué)胡同的家里看望他,并替家人傳遞消息。余爺爺和我說起爹爹時,神色很激動地說:‘你爹爹寫文章罵我。’我很詫異地問他:‘怎么會罵您呢?!f:‘他怕我名頭不夠,所以罵我說是畫魯迅不像的那個余所亞?!诘淖返繒?,我看見他淚流滿面,哭得聲嘶力竭。足見他們幾十年的感情是多么的深厚啊!”
外公好抽煙喜喝酒愛美食
在世人眼中,聶紺弩是性格堅毅的文學(xué)大家。在外孫方瞳眼中,聶紺弩則是一個性情中人,生活雜冢。
方瞳說:“在我的印象里,爹爹好抽煙喝酒。他抽煙有個習(xí)慣,就是半坐半躺著想東西。經(jīng)常因為想得太投入而忘記吸,以至煙灰燃得很長后落到被子上、床上,偶爾會把一些物品燙出洞來。再就是他本人有肺氣腫加心臟病,還有過一次中風(fēng)。身體越來越差,而抽煙又是最傷害心肺功能的。好婆和家人便開始限制爹爹每天的抽煙量和抽的次數(shù)。從整包香煙放在桌上,到把煙藏起來每次發(fā)一支給他。從每天限抽幾支,到后來將煙一剪兩半,一次只能抽半支。而有時爹爹會趁著大家都不在身邊,拉開身邊的抽屜東找西找,還會讓我?guī)椭黄鹫?。有時實在沒辦法,只好向我要。有人在旁邊時,趁著別人轉(zhuǎn)身看不見的時候,他會狡黠地向我伸出兩根手指比畫著。我會在沒人時拿出我抽的煙給他,打火給他點上。
“有一次和爹爹談天,不知怎么談起他在香港時,喜歡抽英國產(chǎn)50支裝的鐵聽三五牌香煙,我當(dāng)時記在心里。那是上世紀(jì)80年代初,剛剛改革開放,買國外商品也只能到友誼商店,而且需要外匯卷。我找人,想了不少辦法換了一點,買了幾盒鐵盒20支裝三五香煙給他。他打開點上一支,很陶醉地閉上眼抽著。那幾盒煙,他放在床頭慢慢抽了很長時間,不知道是煙確實好抽還是因為是我買了給他的。
“爹爹喝酒好戲謔,在朋友圈里也是有名的。大師黃永玉在《詩人聶紺弩在文革中的歲月》中寫道:他會喝酒,我不會,但可以用茶奉陪,尤其陪著吃下酒花生?;ㄉ枪揞^的,不大,打開不多會兒,他還不及抿幾口酒時,花生已所剩無幾,并且全是細(xì)小干癟的殘渣。他會急起來,急忙從我方用手擄一點到彼方去說:‘他媽的,你把好的全挑了!’
”有人回憶他在抗戰(zhàn)時同朋友在重慶下館子,叫了一只白斬雞,并其他幾樣酒、菜。白斬雞送上來后,問堂倌是幾只雞,堂倌回答是一只雞。他聽后一拍桌子正色遭:‘胡說,一只雞哪來那么多骨頭!’
“他喜歡喝酒,并且酒后會說一些吐露性情的言語。當(dāng)然,這也給他惹來了很多麻煩。
“1976年出獄后他的身體狀況很糟糕,喝酒抽煙基本上受到我好婆和家人的限制。頭兩三年隔三差五的他還能喝一杯兩杯。漸漸我發(fā)現(xiàn)他即使是有朋友來吃飯有些好菜,偶爾喝一點酒,也只是一點點了(決超不過半兩)。到后來,即便來了朋友吃飯,他會勸別人喝酒,他自己倒一點在酒杯里聞聞,過過癮罷了?;蛘哂腥藦睦霞揖┥綆砑亦l(xiāng)土特產(chǎn)時,他會喝些酒,但不會超過二兩。
“爹爹的朋友都知道他喜歡吃。當(dāng)時在廣西的秦似爺爺(作家、語言學(xué)家,北大教授王力之子)經(jīng)常托人帶些‘桂林腐乳’、‘沙田柚子’來家里,還有南京的朋友也會帶來‘鹽水板鴨’。湖北的朋友到季節(jié)會帶來紅菜苕、紫菜苔。特別是京山老家的,爹爹兒時的伙伴孫希曙等人會帶一些臘魚、臘雞、臘肉、霉干張、霉豆腐等等。一有這些吃食時,他老人家還會喝點酒。并且把飯、菜吃得叭拉叭拉的,特別香。
“爹爹有一次住院,我在醫(yī)院陪床時他問我:‘北京有沒有廣東館子?!卯?dāng)時開了一家叫‘大三元’的菜館,我告訴了他。他說:‘不知道有沒有‘東江鹽煽雞。’我讓他等我,出門直奔‘大三元’,遺憾的是人家只有鹽焗雞。打電話向爹爹請示后買了半只回來,爹爹嘗了一塊后說:‘不好吃,你把它都吃了吧。’而我則是吃得滿口流油。過后想來可能是他上了年紀(jì)味覺退化,抑或是滿口假牙的原因吧?!?/p>
他臨終前眼睛直直地盯著我
“一個高大的背影倒了,在無花的薔薇的路上,那走在前頭的,那高擎著倔強(qiáng)的火把的,那用最響亮的聲音唱著歌的,那比一切人都高大的背影倒了……”這是青年時代的聶紺弩為悼念魯迅先生所做的詩作。
對于伴隨自己走過童年和少年時代的外公,留在方瞳眼中的聶紺弩,則更多是一個風(fēng)燭殘年瘦弱枯干的背影。直到外公離世那一刻,方瞳才真真切切體會到了“一個高大的背影倒了”。
方瞳說:“爹爹后來幾年身體非常差,每年秋天住院,來年開春才從醫(yī)院回家。他因為長年臥床,兩條腿因為常常蜷著已經(jīng)伸展不開了,沒辦法上下樓。如果我在家,我會抱他下樓或背他上樓。有一次我抱著爹爹下樓,四目相對,覺得爹爹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似乎想說什么。我想他一定是想說:你都這么大了,都成人了,都能抱我了。
“我與爹爹和好婆一起生活期間,正值我年少,有許多青春期的反叛,也有在人生成長中的種種不解。有時在工作中,或在外邊受到委屈。遇到這種情況,他們不會告訴我那種別人打你一拳,你怎樣才能還人一腳的經(jīng)驗。他們會從人生、將來,以及怎樣做一個正直的人來教我。一次,好婆因我的一些言行,把我批評了一頓。我去向爹爹抱怨,埋怨好婆對我管頭管腳。爹爹對我說;‘好婆真的非常關(guān)心你,你沒了父母,她對你全心全意的,把你當(dāng)兒子養(yǎng)的?!?/p>
“有一次我?guī)е欢亲釉箽?,對著爹爹抱怨了許多的不公。爹爹沉思了一下對我說:‘你要知道,現(xiàn)在比過去好,將來一定比現(xiàn)在還好?!F(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許多當(dāng)年所不能理解的很多事情和話語了。這里我要引用一首爹爹給好婆的詩《驚聞海燕之變后又贈》,在我看來,這首詩最能體現(xiàn)他的心境:愿君越老越年輕,路越崎嶇越坦平。膝下全虛空母愛,心中不痛豈人情。方今世面多風(fēng)雨,何止一家損罐瓶。稀占嫗翁相慰樂,非鰥未寡且偕行。
1986年3月26日,爹爹住在協(xié)和醫(yī)院,我下午照例去看他。聽說詩人艾青就住在爹爹的病房對面,我先去探望了艾爺爺?;氐降牟》亢筮€和他說:‘艾青爺爺說一會起床后來看你?!诖采相?、嗅的答應(yīng)著,好婆的侄女周巧順對他說:‘我給你扒橘子吃啊?!僮舆M(jìn)嘴不一會,爹爹猛烈地喘著(當(dāng)時不知道橘子生痰,對老年人來說有危險),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盯著,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爹爹去世時,我是十分傷心的。直到開完追悼會回到家里,看著爹爹一直睡著的單人床,想到他在上邊的樣子,佝僂著身子,蜷縮著雙腿,吃力又痛苦地喘著,我心里忽然輕松下來……
“近幾年,隨著《聶紺弩全集》等書籍的整理出版,隨著對他的了解不斷加深,他留給我們的種種,雖不中亦不遠(yuǎn)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