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魯明老師介紹,7年前,筆者曾兩次采訪北京電影學(xué)院教授舒曉鳴女士。年初,舒老師新書面世,特意贈給筆者一本,其中還收錄了我采訪她的文章,于是我們再次相約,聊起上次未及展開的一個話題:寶貴的童年記憶,紅色的延安生活。
舒老師形容自己的童年是一個永遠不會破滅的美夢。每當(dāng)提起自己在延安的童年時光,一向豪爽、大氣的舒老師就會變得溫柔細膩、深情款款;說到一個好玩的故事,她的笑容一如60多年前那般燦爛、純真……雖然這份精神的寶藏獨屬于她,但卻時時感染、感動著每一個聆聽者的心。
舒老師說:“我童年的記憶是在革命圣地延安開始的。延安,我至今想起來,仍然心馳神往,激動不已。我兩歲到六歲在延安,六歲之后就輾轉(zhuǎn)在晉察冀解放區(qū),直到北京解放,我也進了北京,那年我十歲。這都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想起來,是那么遙遠,而又那么甜蜜。經(jīng)常涌上心頭,揮之不去,在腦海中翻騰,讓我記一輩子。我們的童年,沒有電視,沒有電腦,沒有音響,沒有游戲機,沒有商店里琳瑯滿目的玩意,沒有巧克力和各種各樣好吃的東西,總之,一切好吃、好玩的東西都沒有,但是,有連綿起伏的群山,有長流不息的延河;有一排排冬暖夏涼的窯洞,有悠揚動聽的陜北民歌;有酸棗樹和甜甘草,有戴鈴鐺的駱駝隊;有快樂的小朋友和關(guān)愛我們的阿姨,有黨中央和毛主席;因此,我們的童年自有自己的特色和樂趣,什么時候回想起來,都是無比歡樂和幸福的……”
經(jīng)過層層關(guān)卡來到延安
舒老師的父親是我國民族歌劇的開拓者之一、已故著名戲劇家舒強先生。1937年,舒強參加了左翼劇聯(lián)組織的抗敵救亡演劇隊,后輾轉(zhuǎn)來到延安,參加了轟轟烈烈的大生產(chǎn)運動和戲劇導(dǎo)演工作,他與王大化、王濱導(dǎo)演的歌劇《白毛女》為我國民族歌劇的發(fā)展樹立了新的里程碑。解放后,他先后擔(dān)任中央戲劇學(xué)院話劇系主任和話劇系、歌劇系教授中央實驗話劇院副院長、代理院長、院長、總導(dǎo)演等職,為新中國戲劇事業(yè)培養(yǎng)造就了大批人才,王昆、朱琳等許多著名藝術(shù)家都親切地稱他為“啟蒙老師”。
當(dāng)年,舒曉鳴和媽媽是先于父親來到延安的?!拔覂蓺q的時候,媽媽懷著大妹妹,帶著我,從重慶八路軍辦事處出發(fā),經(jīng)過國民黨的層層關(guān)卡艱難地來到延安。聽媽媽說,臨走的那天,周總理、鄧穎超同志和辦事處的其他同志都來送行。車上裝滿了運往延安的藥品和物資,超過了卡車兩邊的圍板,媽媽當(dāng)時肚子里懷著妹妹,腳上長了一個大瘡,非常疼,怎么也爬不到車頂上去,還是周總理了解情況后,動員大家?guī)兔Γ虐阉蜕宪図?,同車還有賀綠汀的夫人江瑞芝阿姨,當(dāng)時她也懷孕了,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一路上,國民黨百般刁難,有一次甚至把大人孩子集中在一起,架起機關(guān)槍進行威脅,最后還是周總理出面找蔣介石交涉,才放我們通過。我們離開重慶才三天,皖南事變爆發(fā),原來準備爸爸和賀綠汀伯伯他們第二批坐車來延安的計劃就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了。爸爸他們一批文化人輾轉(zhuǎn)到了香港,最后還是在周總理的關(guān)懷下,通過東江游擊隊營救,直到1944年才到達延安。”
到延安后,舒曉鳴跟媽媽來到魯藝所在地橋兒溝。當(dāng)時,延安魯藝聚集了一大批文藝精英,他們風(fēng)華正茂,才華橫溢,向往革命?!耙驗槊妹眯。瑡寢屢疹櫵?,自己還要工作,我經(jīng)常自己玩。當(dāng)時魯藝未婚的小伙子和姑娘很多,有的是教員,有的是學(xué)員。他們早上到延河邊刷牙洗臉,晚上到延河邊洗腳,夏天到延河里游泳,冬天到延河上溜冰,這樣,延河灘成了我經(jīng)常玩耍的好地方。有時我在延河邊的河灘上玩沙子、曬太陽。這時我就成了叔叔阿姨們的玩偶,叔叔阿姨經(jīng)常讓我表演一個,我會把兩只胳膊交叉在胸前,撅起小嘴,翻著白眼表演‘老婆生氣’,或者是找一根樹棍,一頭叼在嘴里,當(dāng)煙袋鍋,表演‘老頭抽煙’,我演得非常認真、專注,逗得叔叔阿姨們哈哈大笑……在保育院,有一次,媽媽突然來接我,把我領(lǐng)到延河邊,告訴我爸爸也來了,媽媽把隨手帶的東西放在河邊,我們坐在河邊的石頭上,旁邊的男人摘下帽子,我一看,嚇了一大跳,高鼻子、黃頭發(fā),這是我爸爸嗎,我爸爸怎么成了外國人啦?媽媽一說,我才明白了,原來爸爸化了裝,馬上要去演一個外國戲。長大后,我才知道他們當(dāng)時正在排演前蘇聯(lián)話劇《前線》……”
延安傍晚的燈與歌
舒曉鳴說,延安的生活雖然是艱苦的,但留給她的記憶卻無比美好,“延安是詩與歌的搖籃。每當(dāng)夜的帷幕不知不覺拉下的時候,一天中最美麗的時刻就來臨了。人們都回到自家的窯洞。遠遠看去,山和山在朦朧的夜色中靜靜地對望著,山上一排排的窯洞只有極少的窗戶放出溫暖的黃色燈光,更多的窯洞被夜色籠罩著看不清楚,卻清晰地傳來信天游的歌聲——‘青線線那個藍線線,藍個英英(的)彩,生下一個藍花花,實實的愛死(個)人……’”舒老師一邊輕聲哼唱,一邊凝神遙想,“每當(dāng)這時,媽媽總是愛唱的,我喜歡站在黑暗中靜靜地聽,盡管我平時非常淘氣,這會兒我卻悄無聲息,好像不存在一樣。歌聲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遠遠近近,此起彼伏,蕩漾在我的心頭,窯洞的燈光不太亮,是紅黃色的、溫暖的、朦朧的、一閃一閃的,漆黑的夜幕上星星和月亮與山上窯洞里朦朧的燈光連成一片……”
舒曉鳴說,延安保育院雖然遠不如現(xiàn)在的幼兒園條件好,但依然有很多有意思的事令她終生難忘?!拔覀兊谋S涸谘影残№緶系纳缴?,每天早上,太陽都最先照到我們班的窯洞前,這個時候,阿姨們會把全院的小朋友集中在我們的窯洞前曬太陽。窯洞的上面是大山,山擋住了西北風(fēng),我們擠在窯洞前,像一群小雞依偎在母雞身旁,金燦燦的太陽照在身上,感到無比溫暖。每到這時,我就能見到我的妹妹,小時候的妹妹焰焰可不像現(xiàn)在能說會道,那時候,她長得胖乎乎的,不愛說話,總是一聲不響地走到我身旁,我焐焐她冰涼的手,摸摸她圓圓的臉蛋,我們在太陽地里一起玩,直到分別的時刻,她雖然不得不隨小班的隊伍往回走,還會一步一回頭,依依不舍地看著我。上午,我們分班上課,我們大班有時學(xué)寫字,有時聽故事,有時猜謎語,有時敞游戲。游戲的種類很多,現(xiàn)在的小朋友都會玩的:找朋友、拔河、擊鼓傳花、踢毽子、老鷹捉小雞……我們都會玩,最喜歡玩的是老鷹捉小雞。天氣晴朗的時候,阿姨就帶我們上山采野花、捉蝴蝶,拿回來壓成標(biāo)本,用玻璃紙包好,保存起來。有一次,一些美國人來參觀保育院,我們就用自己壓的標(biāo)本作為禮物送給他們。小朋友們圍著他們轉(zhuǎn)成一個圓圈,給他們表演節(jié)目。當(dāng)一個大鼻子的美國叔叔抱起我問:蔣介石好不好?我就說:抗日就好,不抗日就不好。平時保育院的阿姨們常給我們講國共合作打日本的道理,還給我們表演過拉洋片,講時事,所以美國叔叔的提問才沒有難倒我?!?/p>
5歲演“小白毛女”
1944年冬到1945年春,延安魯迅藝術(shù)學(xué)院為了向黨的“七大”獻禮,集體創(chuàng)作大型民族歌劇《白毛女》,舒強和王大化、賀敬之、丁毅等人一道埋頭創(chuàng)作歌詞,又和王大化、王濱一起擔(dān)任導(dǎo)演工作。在短短數(shù)月中,大家齊心協(xié)力,終于圓滿完成了《白毛女》的排練任務(wù)。此劇上演后,流行于全國解放區(qū),成為劃時代的優(yōu)秀劇目。
舒曉鳴介紹說:“我父親導(dǎo)演歌劇《白毛女》的時間最長,王昆、郭蘭英、萬山紅、彭麗媛——他為一代代的‘喜兒’說戲、排練,延安時期、解放后以及60年代恢復(fù)演出《白毛女》他都是導(dǎo)演。我清楚記得有一天,演喜兒的女演員(王昆)坐在我家平房門口的小馬扎上,爸爸拿出幾張他畫的畫正在講解,畫是鉛筆素描,每張都畫的是喜兒的動作和表情。其中有一張‘北風(fēng)吹’:一陣北風(fēng)刮來,喜兒雙手捧著裝玉米的家什,用胳膊肘擋住迎面刮來的風(fēng)。光是唱‘北風(fēng)吹’,喜兒剛出場的一段戲,爸爸就畫了三、四張畫?!栋酌穭〗M經(jīng)常在橋兒溝大教堂里排戲,關(guān)著大門,我們就扒著門縫往里看。終于有一天,《白毛女》彩排了,在教堂外的院子里,表演區(qū)在一個平臺上。這次彩排,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白毛女穿一身翻毛皮衣皮褲,上身和腿上以及頭發(fā)都是白色的長毛。大概是因為不好看,觀眾提了意見,這身打扮以后再沒有出現(xiàn)過。喜兒變成白毛女之后,只是披著白色的長發(fā),身上、腿上穿著破布條樣的衣褲,再沒有白毛了。”
1945年春,新歌劇《白毛女》在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七次代表大會期間首先在中央黨校禮堂正式公演了,4月到6月這段時間,連續(xù)演出30多場。舒曉鳴回憶說,《白毛女》最初在延安演出時,“白毛女”是有小孩的,“爸爸讓我演‘小白毛’。那時我五歲,個子比較高,當(dāng)大春、大鎖追進山洞時,我躲在白毛女的身后,拉著她的破衣裳,做出害怕的樣子——王昆阿姨肯定記得這事——因為我個高,爸爸讓我縮著身子,兩條腿也彎起來。我每次都按照導(dǎo)演爸爸的要求做,一點也不馬虎。在演《白毛女》的過程中,我跟著劇組走遍了延安的每一個角落,像毛主席、黨中央的所在地楊家?guī)X,八路軍總司令部王家坪,還有延安中央黨校大禮堂、陜甘寧邊區(qū)政府禮堂,我都去過。每天晚上讓我在后臺找個地方先睡覺,等快上場時,有阿姨叔叔叫我起來化裝上臺。白天不演戲的時候,我比較清閑,喜歡到處亂轉(zhuǎn),延安的機關(guān)干部或部隊?wèi)?zhàn)士總喜歡逗我玩,讓我表演一段《白毛女》,我總是連唱帶表演,好不熱鬧。雖然延安的生活很艱苦,可能我去的地方好吧,我每次唱完,都能得到一些花生、紅棗作為獎品。這樣不停地唱不停地吃,我把嗓子都喊啞了。后來,爸爸做了一個牌子掛在我的脖子上,牌子上寫的大意是:請叔叔阿姨們不要再給我吃花生、紅棗了,我的嗓子已經(jīng)啞了,謝謝!因為是為我好,所以我很自覺地掛著這個牌子跑來跑去,叔叔阿姨們看了,再給我吃的,就象征性地給幾個了。我隨《白毛女》劇組演出時,如果哪一場有首長來看戲,我還有一項特殊的任務(wù),就是等演出一結(jié)束,趕快到前三排(首長席)去撿煙頭。爸爸為此專門給我一個帶蓋的小鐵盒,就為了裝煙頭。我撿完了,拿到后臺交給爸爸。爸爸和抽煙的叔叔們再把一個個煙頭剝開,將煙絲倒在一起,用裁好的白紙卷煙抽,這大概是他們在延安抽到的最好的香煙了?!?/p>
舒曉鳴兩歲時入延安第一保育院,后來又上了安塞第一保小?!吧媳P∥沂且话賯€不愿意去,就大哭大鬧,叔叔怎么勸我也不聽,磨蹭了很長時間還沒有出發(fā),誰拿我也沒有辦法,只記得叔叔最后說:‘服從組織分配嘛!’這句我似懂非懂的話卻產(chǎn)生了魔力,我二話沒說,擦干了眼淚,一聲不響地跟著叔叔走了。到安塞第一保小的當(dāng)天,是一位高年級的大姐姐林華英一直領(lǐng)著我,她帶著我從山下到山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向我介紹學(xué)校的情況,還教我怎樣挖甜甘草,怎樣挖甜根吃,使我感受到了學(xué)校的溫暖,減輕了對魯藝、對父母的思念。有一天,我們班來了一位新同學(xué)叫邢立統(tǒng),是前線下來的小戰(zhàn)士,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是‘老學(xué)生’了,老師讓我照顧這位新同學(xué),當(dāng)時我只有五六歲,而這位新來的男生已經(jīng)有十五六歲了。他穿一身灰軍裝,上衣特別長,蓋住了膝蓋,臉黑黑的,非常嚴肅,沉默寡言。聽說他的父母被日本鬼子殺害了,他是跟著哥哥上前線,又從前線轉(zhuǎn)到后方來的。后來他漸漸和我們熟識起來,最后成了我們保小從延安行軍出來的學(xué)生大隊長。”
一頭撞進毛主席懷里
舒曉鳴的父母當(dāng)年都是普通干部,但她上保育院和保小,父母寫份申請就行了?!爱?dāng)時延安有好幾所保育院,無論是高級干部還是普通干部的子女,都沒有什么分別。大家都很平等,高干子弟也沒有什么特殊的東西或零食帶到學(xué)校。那會兒,大一點兒的孩子經(jīng)常挖一種白茅草的根兒,還有甘草根兒,嚼在嘴里有一絲甜味兒。我們學(xué)校的操場,同時也是老鄉(xiāng)的場院,地硬邦邦的,本來什么都不應(yīng)該有,可有一回,我一邊在操場上走,一邊用腳踢著玩兒,突然,好像踢起了一小塊兒什么東西,我撿起來一摳,竟然摳出一小塊兒棗來,我立馬扔進嘴里吃了,別提多甜了!說到吃,印象深的還有過年時我們小孩子敲鑼打鼓地給老鄉(xiāng)拜年,老鄉(xiāng)有時拿出黃酒來,我們伸舌頭舔一舔,也是一種很大的享受。平時就是三頓飯,小米飯、二米飯。演《白毛女》時,我吃了一些東西,因為我是演員,整天跟劇組在一起,看他們排戲,主要的唱段我都會,有時給部隊或老鄉(xiāng)演出,經(jīng)常有人叫我唱一段兒,唱完,就給我點兒花生、棗什么的……”
舒嘵鳴五六歲時經(jīng)常沒鞋穿,父親就找來一塊木板兒,釘上塊皮子,給她當(dāng)鞋?!澳菚海宦犚姟舌舌?,人家老遠就知道我來了。演《白毛女》期間,揚家?guī)X正好開一個晚會,中央首長們都去了。晚會前,我穿著‘呱嗒板兒’在場子里跑來跑去,突然撞上了一個大高個兒,也可能是我低著頭跑,他伸手攔住了我,反正,我記得得使勁仰著腦袋瞅他……一看,這人特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是誰了,可能是一下子蒙住了,這時,旁邊有人說:趕快問毛主席好……”這時,毛主席的女兒也正在院子里玩兒,和舒曉鳴一樣跑來跑去。“毛主席一招手就把她叫過來,印象中,李敏也穿著一條‘工褲’,就是那種有兩條肩帶兒、前面有個兜兒的褲子。她跑過來后,毛主席從她胸前的兜兒里摸出一塊糖,長長的,我從來沒見過。毛主席連糖紙都沒打開,就一撅兩半兒,一半兒給我,一半兒還給李敏。10歲之前,我就吃過這半塊糖。不是巧克力,而是類似現(xiàn)在的口香糖,嚼半天剩一塊兒‘橡皮’,老舍不得吐出去……”
離開延安 過黃河 摔下驢背
抗戰(zhàn)勝利后不久,魯藝就成立了兩個文藝工作團——東北文藝工作團和華北文藝工作團,并很快參加了向日偽占領(lǐng)的城市進軍,收復(fù)失地的工作。舒曉鳴的父母參加了華北文藝工作團,開赴前線。“后來他們到了張家口,托從延安去張家口的同志帶一個孩子去,當(dāng)時我在延安保小,妹妹焰焰在延安保育院。人家就決定帶我去。我是跟著魯藝的作曲家張魯叔叔他們一起離開延安的,而我們又是跟隨著延安圖書館的運書隊一起走的。我們整個隊伍是一個牲口隊,每頭牲口背上都有個木頭架子,每個架子兩邊各放一個大木箱子,每個箱子里裝的都是延安圖書館的書。要行軍的時候,給每一頭牲口背上蓋上布墊子,然后套上牲口,把裝書的馱子放在牲口背上,人再坐在馱子中間。一天下來,牲口非常辛苦,特別是小毛驢,好多背上都磨破了。我們就這樣一天天地向前走著,開始是整天在山里轉(zhuǎn),后來才開始看見平原。
“記得有一天,我們剛爬過一個小山,又看見一座大山,當(dāng)我們向山上爬的過程中,就聽到一種可怕的聲音,像是萬人憤怒的吼聲,我們越接近山頂這奇怪的聲音越大,一口氣爬到山頂,向下一看,我被驚呆了,一條渾濁的黃色的水龍順兩個山澗之間由上而下蜿蜒曲折、洶涌澎湃、一瀉千里、奔騰而下,到了下游,水面漸寬,水勢才略顯平穩(wěn)。原來在十里之外就能聽到的持續(xù)不斷的吼聲,是從這里發(fā)出來的。大人們告訴我,這就是黃河。因此,在我的記憶中,黃河不是一個溫順的母親,黃河是一條兇猛憤怒的巨龍,它奔騰到海、氣勢磅礴、勢不可擋,以摧枯拉朽之勢沖擊著一切,義無反顧地奔騰向前……
“路上真正遇到敵人轟炸的事比較少,大多數(shù)時間我坐在小毛驢的馱上悠閑自在地東張西望,我一首接一首地唱著歌。在這一天又一天地行進中,我領(lǐng)略了祖國山川的壯美與遼闊。雖然那些年,農(nóng)村還很貧窮,但我完全沒有感覺,在我眼里,更多看到的并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美的一面。就因為我總是這么東看西看,新奇的景色不斷涌入我的眼簾,我陶醉其中,結(jié)果我騎的小毛驢被地上的石頭絆了一下,它長脖子向前一伸,我沒抓緊韁繩,從毛驢脖子上摔到了地上,被大人扶起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胳膊不聽使喚了,原來是胳膊摔斷了。當(dāng)時返回村里好不容易找到一位土醫(yī)生接了一下,勉強繼續(xù)往前走,到了張家口之后,又上醫(yī)院拉開重接,結(jié)果,還是落下了殘疾,沒想到四十年之后,還為此又住了一次醫(yī)院,開了一次刀。
“白天行軍,晚上大家就聚在一起講‘鬼’故事,嚇得女同志‘吱哇’亂叫。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有老鄉(xiāng)唱民歌,張魯叔叔就會馬上拿出小本本記下來,他收集民歌很認真。經(jīng)過了將近一個月的長途跋涉,我們終于到達了目的地張家口,我見到了盼望已久的爸爸媽媽。當(dāng)天晚上,我們有說不完的話,直說到半夜,還是媽媽說:今天先說到這兒吧,先睡覺,明天起來再說。我說:好。話音剛落,我就沖著電燈吹了一口大氣,打算吹滅燈睡覺了,結(jié)果電燈依然如故,光亮無比,逗得爸爸媽媽都開心地笑了,媽媽教我拉控制電燈的線繩,才把電燈關(guān)掉,雖然眼前一片漆黑,但我還沉浸在歡樂的氣氛之中,面帶微笑進入了夢鄉(xiāng)。”
老師,我想回延安
舒曉鳴跟著父母生活了一年多,大約在1948年,她又被送進了華北育才小學(xué)。“華北育才小學(xué)當(dāng)時在河北省井陘縣的孫莊,是好幾個干部子弟學(xué)校合并的。我們延安保小的老師和同學(xué)大部分都在這所學(xué)校里,當(dāng)然我們又見了面,互相有說不完的話。回到育才碰到的第一件難忘的事是剃光頭。當(dāng)時因為用水困難,容易長虱子,學(xué)校要求我們不分男女同學(xué),一律剃光頭。我當(dāng)時大約是八歲,對這個問題考慮不多,推光頭就推光頭,我甚至還覺得有些好玩哪。但當(dāng)時班里有些年齡大的女同學(xué)(最大的比我大十歲),為了剃光頭,好大的不樂意,有的甚至還痛哭流涕,最后,還是有一位年歲大的女同學(xué)被允許留了小分頭。
“那會兒,晚飯后,同學(xué)們經(jīng)常聚集在一起表演節(jié)目。李樹林同學(xué)給大家表演的是《寶山參軍》,我經(jīng)常當(dāng)眾表演《白毛女》。男生們更有自己的玩法,他們能用膠泥做成棋子,下棋玩。還能用蛇皮或老鼠皮做胡琴,自拉自唱。不知誰還發(fā)明了頂牛牛,大家都去找蝸牛,雙方用自己的蝸牛尖對尖的頂,誰的蝸牛尖頂碎了,誰就輸了。我們女同學(xué)也會玩,一到秋天就撿樹葉的梗,然后互相拔梗比賽。誰的樹葉梗總不斷,誰就是最后的勝利者。還有一種游戲是‘人民叫你這樣做’。領(lǐng)頭的一個同學(xué)邊喊‘人民叫你這樣做’,邊做出一個動作或表情,其他的同學(xué)也邊喊邊學(xué)著做,誰要是學(xué)錯了或跑神沒學(xué)出來,誰就輸了。在我腦子里,記得有一些調(diào)皮的男同學(xué)會想出一些特別的玩意兒,給我留下難忘的印象。比如,李印同學(xué)會把豬尿泡裝上水,沖著女同學(xué)滋水玩。張小光同學(xué)不知從哪兒撿來兩根壞牙刷把,把它點著,在夜晚耍著玩,他能耍出各種各樣好看的圖形……夜色中的火球、火星變幻莫測,極為生動。有一天,晚飯后,天色已黑,我到男生宿舍去找老師,只見院子西屋的門沒有關(guān)死,露一個大縫,從縫中可以看見一圈男生一個個赤條條的一絲不掛,身上抹著一塊一塊的顏色,圍著一小堆火在轉(zhuǎn)圈,跳呀蹦呀。我當(dāng)時真納悶,這么冷的天,他們脫個精光在干什么呢?原來這些同學(xué)身上長了疥瘡,老師給他們身上抹了中草藥,為了不把衣服弄臟,也為了不把藥膏蹭掉,正讓他們光著身子圍著火烤,這是一種治療,也是一種娛樂,這場景我見了一次,一輩子都忘不掉。我在院子里叫老師,男生們聽到女生的聲音,頓時,大喊大叫起來,我也哈哈大笑起來,一片笑聲在夜空中回蕩。”
1949年10月1日,舒曉鳴和同學(xué)們參加了國慶游行,當(dāng)他們的腰鼓隊經(jīng)過天安門時,天都快黑了。舒曉鳴終于又見到了日思夜想的毛主席,但是距離太遠了……“剛進北平還比較新鮮,但是漸漸地就感到天地狹小了,心情憋悶得慌。沒過三天,我們就待不住了。我對老師說:老師,咱們還是回延安吧!老師說:傻孩子,毛主席都到北平了,你還想回延安'”
舒曉鳴在延安的生活雖然短暫,但父輩們的言傳身教和艱苦的生活環(huán)境,為她帶來了享用一生的寶貴精神財富。正是由于有了這種巨大的精神動力,她才有可能在退休之后,不計名利、不求回報地付出大量時間、精力和金錢,多次自費赴上海等地,采訪了幾十位老藝術(shù)家,使她的“石揮研究課題”得以豐富和完善,并出版了多部專著。烽火歲月里的艱苦卓絕,在舒曉鳴那一代“延安孩子”的心靈里留下的竟然是“陽光燦爛”,這難道還不令我們感嘆、羨慕并更加珍惜今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