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道 磨道 燒鏊子

碾道

進入五月，上游湖灘的泉水旺盛而清冽，會泛著泡兒不停地涌出。于是，穿村而過的小河里水又開始歡歡地流淌。這樣的季節(jié)里河邊的河柳已經(jīng)郁郁蔥蔥地綠了，開滿柳花的枝頭在微風(fēng)里輕輕搖曳，像一群少女在揮動潔白的紗翩翩起舞。

離河坡不遠的地方有幾棵臭椿樹，村子里的人都叫它張家椿樹。但是，直到樹都旱死了也沒有哪戶姓張的人家出來把它們伐走，也許是“成分”不好的緣故，那個時候無論是人還是物件都很在乎成分，貧農(nóng)屬于最光榮的階層，走路、說話都顯得底氣十足。

碾道只是個碾谷子的地方，相鄰幾十米就是生產(chǎn)隊的辦公室，楊八說碾道是成立生產(chǎn)隊后用沒收的碾盤置辦起來的，后來才有了飼養(yǎng)院等。楊八的話我相信，四十多歲的楊八光棍漢一個，就住在飼養(yǎng)院里，喂了一輩子牲口，從磨道修起來的那天起，磨道門的鑰匙就掌握在他手里，除隊長家外誰家想要磨米都必須請示隊長才行。

碾道修的講究，墻是用粘土夯筑起來的，那些年修房習(xí)慣于用粘土夯筑，既方便經(jīng)濟又結(jié)實耐用。除了大梁，其它的木料是一色的上好松木，隊長派人連夜從十幾里外的山上偷砍伐了背回來的，兩人一根檁條，或者一人一根椽子。大梁太粗背不動，只好砍了河坡上的楊樹來用。盡管平日里干的是種莊稼的粗活，匠人們做出來的活卻個個精細，木匠特意用刨得光滑平直的木條，雕出線條花紋，套接出幾何形的窗欞，中間鑲成個大大的米字，顯得古色古香。

青石鍛打的碾盤直徑有近兩米，上面鑿出由淺到深的石槽，像一幅有規(guī)則的畫。因為碾子沉重，只有被騸了的體格健壯的叫驢才拉得動。叫驢狡猾而不安分，逮著空子便會偷吃碾盤上的谷子，那可是養(yǎng)命的食物，被驢偷吃一口就要餓一頓肚子，懦弱的女人使喚起來不順手，常常會央求楊八幫忙，給驢嘴套上“嘴籠”。再調(diào)皮的牲口到了楊八手里都會變得俯首帖耳，楊八說飼養(yǎng)院里的牲口都是他的孩子，是他一手拉巴大的。

碾子不只用來碾米，糜子、谷子、麻子都碾，尤其是麻子，油多而香脆，碾起來嘎巴嘎巴不停地響。等到碾成一張餅的時候，主人會一團團把它團起來，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用來包餃子，那可是老家農(nóng)村最講究的年夜飯。大年三十早上，家家戶戶都張羅著做麻腐餃子，餡兒是用煮熟后剝了皮的土豆搗成土豆泥，摻進去事先過濾后蒸熟了的麻腐，再加進調(diào)料、小蔥。時至今日我依然難以忘懷那別致的味道，我明白自己其實是在回味一種難以割舍的記憶，有對父母深深的懷念，也有對少年時光的追憶。

進入初伏天，河邊的打麥場早已清理得干干凈凈，一些早黃了的青稞、大麥已經(jīng)收割晾曬在麥場上。大晌午的日頭曬得地面發(fā)燙，麥桿兒噼啪作響，大人們都在炕上呼呼大睡，享受麥?zhǔn)占竟?jié)前難得的空閑。這樣的炎炎烈日里，除了瞎蚊、蒼蠅四處竄動外，就只有我們一幫子娃子們了。每天中午我們都會聚集到村頭的河壩上，留一個人看守衣服，然后爭先恐后地從河壩上跳下，河水清洌而溫?zé)?，剛好蓋住肩頭，兩岸的河柳長得無拘無束，遮擋住了半個河面。

那天晌午，我們沒有泅水，想乘著大人睡覺的時候到果園邊摘伸出墻外的杏子吃。那會兒，除了我們十幾個娃子外再沒有一個人，有兩只狗俯臥在樹蔭里，伸長了舌頭不停地喘息。轉(zhuǎn)過生產(chǎn)隊辦公室墻角的時候，叫驢正撒著歡兒往飼養(yǎng)院里跑，歡子的母親從碾道里跌跌撞撞跑出來，一迭聲兒地呼喊：“快來……人呀，不得了……了……”

“媽你叫喊個啥哩！”歡子蓄不住，扯直了嗓子問。

“楊八，楊八讓驢給……踢了！”

歡子媽的話，引得我們嘎嘎笑起來，楊八是驢的祖宗還能讓驢給踢了，便齊聲兒地起哄：“該不是楊八把驢給踢了，踢趴下了吧，咯咯！”

村里人都說自打歡子爹得腦膜炎死了后，楊八就和歡子媽好上了，明鋪暗蓋了好幾年，卻因族人的反對而沒合到一起。那天，楊八私自給歡子家碾米，套繩子的時候，一向敬畏楊八的叫驢竟冷不防給了楊八一蹄子，正好踢在楊八的襠里，就這樣楊八讓自己一手拉巴大的孩子給踢死了，就躺在碾道里，血流了一地。

那以后，再沒有人敢進碾道里去，村里人碾米都去外村，依舊是用叫驢馱了毛線口袋撒歡兒地跑。碾道就那么空閑著，門也不鎖，終日敞開著，倒是便宜了麻雀，在屋頂?shù)拇壤镒隽嗽S多的窩，子孫滿堂。鑲嵌了米字的窗欞上結(jié)滿了蜘蛛網(wǎng)，刮風(fēng)的時候像紗一樣飄動。

再次回故鄉(xiāng)已經(jīng)過了十多年，小河早已干涸，沒有了河柳，沒有了那幾棵臭椿樹。

就連那碾道，也已經(jīng)倒塌多年，只留下那沉重的碾子，孤獨地遺落在路邊。

磨道

老宅院的東北角有一個磨道，獨獨兒的一間土坯屋子。

一顆老杏樹緊挨著屋檐，盡管有幾十年了，每年卻依舊枝繁葉茂地生長，結(jié)滿樹的杏子，小，卻很甜。屋子向陽的一面開一扇窗戶，木格子鑲嵌成斜紋圖案的窗欞上糊著粗糙的紙。紙厚實而柔軟，能遮風(fēng)擋寒，卻也遮擋住了陽光，即使是在晴朗的冬日，陽光將窗戶紙曬得發(fā)燙，磨道里依舊顯得昏暗。

石磨就安放在屋子的中央，下面是土坯、泥巴砌成的磨臺，用水泥抹面。經(jīng)了面粉、麩皮不停的磨擦，顯得非常光滑，手撫上去有一種撫摸玉石的感覺，冰涼而潤澤。

那個時候，飼養(yǎng)場最聽話、最有耐力的蒜皮子驢每隔幾天就會被牽進老宅子，然后被蒙上雙眼套在石磨的拉桿上。驢聽話而老實，無論大人小孩，只要一聲吆喝便會圍著石磨走起來，不緊不慢。對這樣的活兒驢已經(jīng)干得非常熟稔了，熟稔得開始麻木，就像村里的大人一樣，聽見鐘聲敲響就會出工，盡管呵欠不斷，卻從不誤時辰。

人和驢不緊不慢地圍了磨臺轉(zhuǎn)，一年年下來石磨邊的地面明顯的低了，像一條羊腸小路，也許正是因了這個緣故，老家的人不叫它磨坊，而是叫磨道。“呔球”聲每隔一會兒便會淡淡地響起，和著磨盤相互研磨的聲音，顯得單調(diào)而沉悶。蒜皮子驢不知疲倦地向前走著，它根本就不會知道，日復(fù)一日的“長途跋涉”，其實只是在方寸天地間徘徊，也許，那被蒙著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條永遠沒有盡頭的通天大道。

靠窗戶的一角，是用青磚砌成的面?zhèn)}，一樣的用水泥抹面。底部鋪兩根木條，便是簡易而實用的滑道，“籮兒”（面篩子）就放在上面，磨面的人時不時會將石磨中研磨碎的麩皮用“撮子”倒進籮兒，然后在滑道上來回地拉動，面粉一點點落在面?zhèn)}里，像一場細細的雪。等到可以食用的面粉被完全分離出去的時候，剩下的已經(jīng)是不多的一點麩皮，人吃的有了，雞，豬吃的也有了，盡管少得可憐，卻是那樣的讓人充滿喜悅。

秋天的雨水很足，自留地里種下的大白菜茁壯地生長著，等霜降來臨的時候，各家院子里會擺滿鮮鮮嫩嫩的白菜。腌的、漿的都做好了，多余的白菜會被一棵棵掛在繩子上晾干，成為冬天的蔬菜，吃的時候用水泡泡就能下鍋，盡管少了原有的滋味，卻依舊讓人們能夠感受到“綠色”的存在。

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隔兩天就會猛猛地刮一場老北風(fēng)，飄落一場無休無止的雪。天始終陰沉著，太陽像是被糊上了厚而柔軟的紙，感覺不到一絲暖意。前來推磨的人不得不帶一些麥草、柴火之類的東西，以備在耐不住寒冷的時候取暖。用不了的麥草就堆在窗前，招引得杏樹上嘰嘰喳喳落滿了麻雀，沒人的時候便落在草堆上覓食。這樣的日子里我會在麥草堆旁邊掃一塊空地，撒一些平日趁著吆喝驢的時候隨手捏下的麩皮，用木棍支棱起芨芨編成的筐子，拴一根長長的麻繩守候在屋子里，等麻雀蹦蹦跳跳撲進筐子，只要拉動麻繩總能扣住一兩只。

出事的那天，村里有人家在娶親，父母親都去幫忙了，沒有推磨的人，兄妹也都不在家里。只一次我就扣住了好幾只麻雀，然后迫不及待地在磨道前煨起了火，把剝掉皮的麻雀用鐵絲穿起來架在火上烤。一陣風(fēng)刮過，牛舌頭一樣一下子就將火舔到了麥草堆上，然后，順著屋檐下掛著的白菜葉子引過去。窗戶紙一點點被燒掉，像太陽下溶化的冰塊。

幾天后，蒜皮子驢倒在澇池邊，喘息了幾天眼看要斷氣，隊長只好讓人把它殺了，每家分得碗大一砣驢肉。那天黃昏，久違了的肉香在村子里飄蕩著，而我，卻因為燒了磨道而在堂嫂家里躲了好幾天才被母親硬拽回了家。

磨道再也沒有恢復(fù)起來，就那樣焦糊糊在老宅子?xùn)|北角堆了一個冬天，村里卻不能沒有磨面的東西，隊長親自到?jīng)鲋莩琴I了柴油機帶動的鋼磨，安在飼養(yǎng)院旁邊的屋子里，隔幾天便轟轟隆隆響一回，磨出來的面粉細而且白。

開春的時候，父親把燒了的磨道清理出去做了土肥，石磨在那里安放了十幾年。等到再次回老家的時候，老宅子已經(jīng)拆了，便忍不住問：“石磨哩？”

彎腰磕掉旱煙鍋里的煙灰，父親無聲地笑著，這才發(fā)現(xiàn)，磨盤就在墊門柱下，竟成了兩塊上好的柱頂石。

燒鏊子

好不容易有些閑暇，便想在家里靜靜地呆一天，看看書，給花澆澆水、松松土，或者什么都不干，就那樣在躺椅上閑散地躺著，想一些漫無邊際的事，讓冬日的陽光灑滿全身。

餐廳里妻子在忙碌著，不時把揉好的發(fā)面團端過來放在身邊的面盆里，陽光暖暖地照在發(fā)面團上，透射出一種細膩柔和的光澤。這才想起快要過年了，該做過年的饃饃了，就像許多年前那樣。

北方的氣候寒冷，蒸出來的饃饃過不了多久會凍得跟石頭一樣，唯有燒鏊子烤出來的饃饃既酥脆又能放得住。燒鏊子鑄造的具體年月就鑄在鏊子蓋上，1958年7月，那個時候離我出生還有幾年光景。父親說村子里原本有鏊子，只是邊上缺了一塊，漏氣兒，烤不出好的饃饃。趕上大煉鋼鐵，隊長親自用鐵錘把鏊子敲碎了放進新砌的煉鐵爐里說：“這可是咱村的第一爐鐵，如果煉不好這一爐鐵水，今后就不會有鏊子了?！标犻L的話很明顯，他是把舊的燒鏊子當(dāng)祭品了。于是，全村老少一門心思地撲在煉鐵爐子上，火苗兒旺得耀眼，濃濃的煙塵籠罩了整個村子，鐵水咕嘟咕嘟翻騰著像燒開了的水。澆筑一次成功，燒鏊子成為大煉鋼鐵開始后村子里鑄造出來的第一件物品，以后就只煉鐵疙瘩，按時上交公社。等所有能夠煉的鐵都煉光了，架在古堡門樓子上的爐子才不得不停下來。

最盼望過年的日子，這樣的日子里可以吃白面饃饃，穿新衣裳，放鞭炮。而過年前最想做的事情莫過于烤年饃饃。那些年人的肚子吃不飽，燒火用的木柴卻不缺，比麥草多，沒有人會注意木柴的價值，或者生態(tài)環(huán)保之類的事。所以，趕在冬季來臨之前，家家戶戶院門前都會有一摞曬干了的木柴。從鏊子抬進廚房開始，屋子里就被濃煙籠罩著，不經(jīng)意間手被木灰染黑，臉被涂抹成了花臉，兩眼被熏得淚眼婆娑。即使這樣我們依然圍在鏊子邊，嘻嘻哈哈地笑鬧著，不時地往鏊子底下，或者蓋上添加木柴。夜是熬不住的，等吃過熱騰騰的饃饃，呵欠眼淚便接踵而來，只好窩回暖烘烘的土炕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鏊子早已被別人家抬走。夜里，母親用面團沾上摻了姜黃的清油把烤熟的饃饃挨個兒浸染了一遍，就堆放在炕頭的芨芨筐里，顯出一種誘人的光澤，屋子里飄散著一股淡淡的清香。

最后一次看見燒鏊子，它已經(jīng)在倉庫角落里放了好些年，渾身上下銹跡斑斑。要包產(chǎn)到戶了，集體的東西都要分給私人。

“這鏊子，咋分哩？”用腳踢踢燒鏊子，海泉問。

“你是會計，問我？”皺皺眉頭，隊長沒好氣地說。

“幾十年過來了，這說分就分了?！?/p>

“再也沒有高工分可掙了，舍不得吧！”

“就是，整天夾著個賬簿，掙著最高的工分，誰舍得，嘻嘻！”

見眾人在戲弄自己，海泉咽口唾沫難為情地搖搖頭，蹲到一邊“呼嚕呼?！辈煌５爻楹禑煛?/p>

沉吟了一會兒，隊長嘆口氣擺手說：“算了，賣廢鐵得了，好歹幾十年的集體要散伙了，換壇子燒酒，散伙酒還是要喝的，唉！”

“可，這是集體的東西，能……”

“狗屁的集體，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燒鏊子被當(dāng)作廢鐵賣了，換回一大壇子青稞酒，就在生產(chǎn)隊的辦公室里，全村的老少爺們喝了一個晚上。那晚的月亮好圓，一切都照得透亮。好多人都醉了，滿村子都能聽見有人在扯直了嗓子的唱：

……

相公幫咱割韭菜，

姐兒羞得紅了臉，

哎喲，

點點了花兒開。

有心說句知心話，

左思右想口難開，

哎喲，

點點花兒開

……

責(zé)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