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與光甫兄于民國三年(當為民國四年——引者)定交,志同道合,六十年來,互相砥礪,情同手足,無時不以裕國厚民、振興民族經(jīng)濟為共同志愿。”當95歲的陳光甫于1976年7月1日去世時,87歲的張嘉璈在當天的日記中這樣感傷地寫道。
陳光甫和張嘉璈是民國金融史上成就最大、友誼最持久的兩位銀行家。兩人自1915年結識,致力于現(xiàn)代金融事業(yè),樹立起中國銀行業(yè)的標桿。在改朝換代的風雨中,友誼逾60年不曾改變。
相遇風華正茂時
1915年,是張嘉璈與陳光甫相識相知的年份,也是兩人在金融界展露鋒芒的年頭。這一年,張嘉璈在中國銀行上海分行擔任副經(jīng)理滿年,開始在上海灘站穩(wěn)腳跟,并相繼結識了包括陳光甫在內的志同道合者:年初,在上海金融界年度新春宴會上,得識浙江地方實業(yè)銀行上海分行副經(jīng)理李銘,繼而結識浙江興業(yè)銀行常務董事蔣抑卮、董事長葉揆初;三月,經(jīng)朋友介紹,與已辭去江蘇銀行總經(jīng)理、正開辦鐵路轉運公司的陳光甫相識,“接談之后,彼此傾倒”;隨后又認識了開辦轉運公司的錢新之。
“一年之間,得結識如許金融人物,私衷極感興奮?!倍嗄暌院?,張嘉璈這樣描述與陳光甫等人的相識。
當時,除葉揆初年紀較大之外,陳光甫、李銘、蔣抑卮、錢新之都是留學回國的青年俊彥。其中,留美回國的陳光甫年齡最大,34歲;留日回國的張嘉璈年紀最小,26歲。
陳光甫辭去江蘇銀行總經(jīng)理職務后,雖然辦了個轉運公司,但依然念念不忘辦銀行。他認定一國工商業(yè)發(fā)展,金融機關乃樞紐所在。鑒于官辦銀行難以獨立經(jīng)營,陳光甫打算開設私營銀行。因此,當張嘉璈邀陳光甫加入中國銀行時,他沒有同意,而是極力爭取張嘉璈、李銘,支持自己開設銀行。最后,陳光甫說服張嘉璈和李銘,開始全力籌劃成立新的銀行。作為上海商業(yè)儲蓄銀行(上海銀行)7名發(fā)起人中的主要成員,三人分頭招股,為新銀行開業(yè)做準備。張嘉璈招攬的股東中,包括他的妹夫徐志摩之父——海寧硤石富商徐申如。
6月,上海銀行正式開業(yè),陳光甫任總經(jīng)理。張嘉璈以中國銀行名義開戶“堆花”5萬元,長期存入以示支持。這是陳光甫與張嘉璈合作辦成的首件大事,也是陳光甫一生輝煌事業(yè)的真正開始。資本金10萬元的上海銀行,雖然是當時規(guī)模最小的銀行,但堅持以“服務社會”為目標,勵精圖治,二十年間便發(fā)展為中國最大的私營銀行。
張嘉璈幫助陳光甫設立上海銀行,陳光甫則隨后助其成功抵抗了停兌令。
1916年,袁世凱政權財政窘困,下令中行對所發(fā)鈔票及應付款項停止兌付。張嘉璈深知一旦執(zhí)行,“中國之銀行將從此信用掃地”,因此與經(jīng)理宋漢章一道,毅然拒受政府命令,照常兌現(xiàn)付存。最后,在陳光甫及李銘、蔣抑卮、葉揆初、錢新之等支持幫助下,抗命成功。
抗拒停兌令的勝利,意味著新的銀行家階層的崛起,同時堅定了銀行家們擺脫政府羈絆、謀求獨立發(fā)展的信心和勇氣。
1917年,張嘉璈升任中行副總裁。此后十年間,張嘉璈積極擴充商股,避免了中行被官化的命運。陳光甫主持的上海銀行,則迅速進入中國最著名的民營銀行之列。
相互幫扶的歲月
在南北政治大變局中,相較于北洋軍閥,張嘉璈和陳光甫均選擇了支持國民革命。1926 年6月,北伐軍出師前夕,張嘉璈即以中行副總裁名義駐滬辦公,北伐期間,中行多次金錢相助。
蔣介石抵達上海后,成立蘇滬財政委員會,發(fā)行3000萬元“江海關二五附稅庫券”,主任委員正是陳光甫,張嘉璈為15委員之一。陳光甫、張嘉璈等銀行家們通力合作,籌得巨款,穩(wěn)固了蔣介石南京政權。在借款或承銷債券過程中,蔣介石與張嘉璈所在的中行多次發(fā)生矛盾。1927年5月強迫中行借墊1000萬元事件,更是鬧得滿城風雨。對于蔣介石威逼中行,陳光甫從中斡旋時,曾遭蔣警告“萬勿以私忘公”。
1928年11月,中國銀行改組為政府特許之國際匯兌銀行。張嘉璈任總經(jīng)理,陳光甫選為常務董事。第二年7月國際商會在荷蘭舉行會議,中國參會的首席代表和副代表,正是張嘉璈和陳光甫。會議前后,兩人對歐美多國銀行進行了長達數(shù)月的考察,回國后,中行和上海銀行全面改革,前者成為著名的國際匯兌銀行,后者則迎來了銀行的全面發(fā)展。
1931年夏,長江流域發(fā)生特大水災,漢口受災尤其嚴重。緊接著,“九·一八”事變爆發(fā),英國宣布放棄金本位,金融市場動蕩不寧。忽然,市面上傳出上海銀行漢口分行押款的食鹽被淹,損失數(shù)百萬元;總行在公債和黃金投機上虧損千萬元。流言傳開,上海銀行總行和南京分行立即出現(xiàn)擠兌風潮。
陳光甫緊急求助,首先想到的正是至交好友張嘉璈。張深知上海銀行平時準備充裕、經(jīng)營一流,必須助其渡過難關,因此中行立即答應借款和透支,并將現(xiàn)金運往上海銀行總部。杜月笙等人也紛紛施以援手,一場擠兌風波平息。
1934年,張、陳聯(lián)手救助“棉紗大王”榮宗敬,則寫下了幫扶民族工業(yè)的一頁。這年,榮宗敬的申新紡織公司因過度擴張,欠下巨額債務,商請中行援助。“衣食上擁有半個中國”的榮氏事業(yè)成敗,關系國計民生。張嘉璈隨即聯(lián)合陳光甫,中行與上海銀行共同貸款,救助申新渡過危機。事后,張嘉璈寫道:“此項借款十分冒險,但為扶助國貨工業(yè),不得不付此責任,使絕大風潮,勉強渡過?!?/p>
抗日戰(zhàn)爭期間,陳、張聯(lián)手外運桐油,更是有力地支持了中國人的抗戰(zhàn)。1938年,陳光甫代表國民政府赴美接洽借款事宜。憑借與美國政界的私人關系和良好的個人信用,達成2500萬美元桐油借款。1939年春,正式簽約。時任交通部長的張嘉璈,為改善桐油外運條件,隨即電請陳光甫為交通部在美購買卡車。隨后,陳光甫向張嘉璈建議,聘請美國專家來華,幫助改進公路運輸事宜。同時,組建由張嘉璈兼任董事長的中國運輸公司,協(xié)助實現(xiàn)每月運出桐油計劃。當時,預定由滇緬公路每月運出桐油2000-4000噸至仰光,裝船轉運美國。戰(zhàn)爭狀態(tài)下,每輛卡車裝載桐油三噸半,卡車300輛,每月往還兩次,始可運出桐油2000噸。困難之大可以想見,但兩人密切合作,艱難困苦,終玉汝于成。
內戰(zhàn)時期的合作則是另一種結局。1947年3月,張嘉璈出任中央銀行總裁。此時,國民黨前線戰(zhàn)局不利,后方物價飛漲,民不聊生。為減少物價與匯率間劇烈波動,張嘉璈成立外匯平衡基金委員會,力邀陳光甫出任主任委員。陳光甫明知不可為、不愿為,但“顧念國家艱危及張氏數(shù)十年之私交,允為暫時擔任”(姚崧齡語)。第二年5月,張嘉璈在國民黨江河日下時辭去總裁職務,陳光甫也卸職而去。
最后的友誼
1949年4月,解放軍百萬雄師渡長江。上海解放前夕,陳光甫、張嘉璈相繼離滬,避居香港。
張嘉璈被視為“中國現(xiàn)代銀行之父”,陳光甫則被譽為“中國最優(yōu)秀的銀行家”。時代更替中,國民黨高層自然關注他們的去向,共產(chǎn)黨方面同樣極盡爭取。1949年底,廣東省政府主席葉劍英曾秘約張、陳在廣州見面,張履約、陳未至。張嘉璈在日記中寫道:“新政權政策是否許我自由研究,實難推測,恐須長期出國。”
此后,陳光甫在香港經(jīng)營上海商業(yè)銀行,繼而在臺灣恢復上海商業(yè)儲蓄銀行。張嘉璈則遠赴澳、美,從事學術研究,留下了《通貨膨脹的曲折線——中國的經(jīng)驗(1939-1950)》等傳世作品。
1957年4月14日,張嘉璈收到臺北來信,76歲的老友陳光甫希望他在暑期里為其寫傳。對此,68歲的張嘉璈感慨不已,當即回函:既承老友諄囑,自應勉力從事,唯不可限以時日。
此后,張嘉璈不負所托,寫成《陳光甫與上海銀行》,只是上海銀行香港部分同人意見不一,至陳光甫有生之年未能出版。好在為張撰寫年譜的姚崧齡先生,吸收張著成果,撰成《陳光甫的一生》,從而略可窺見張著之一斑。
1976年7月,陳光甫在臺北病逝,終年95歲。遠在美國的張嘉璈撰聯(lián)述懷:論交六十年前,往復籌謀,以裕國厚民相期,得君偉業(yè)垂范,堪償宿愿;聞兇數(shù)千里外,生死相隔,往異域殊鄉(xiāng)為客,假我余年著述,以證心期。
三年后,張嘉璈去世,終年九十。姚崧齡在《張嘉璈先生年譜初稿》中記述:對人心平氣和,治事無怨無尤。故臨終既無遺憾,亦無痛苦。
(作者為記者,歷史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