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棠走了,時間是2008年3月19號下午4點23分。
自得了老年癡呆癥后,她已經(jīng)把他忘記了很多年。彌留那刻,他卻知道美棠記起了自己。她偏過頭,渾濁的眼睛突然變得清澈,直愣愣看著他已經(jīng)老得像個皺皮橘子的臉,然后一滴眼淚順著眼角滑過臉龐,滲進枕頭。
他什么也沒說,知道這是回光返照的最后時刻。人心悲涼到極致時,任何表情都是多余。久久握著她僅余一絲溫?zé)岬氖?,等到完全冰涼后,他取出剪刀小心剪下一縷銀發(fā),用紅絲線仔細(xì)扎起來。美棠留給他的東西,除了這縷頭發(fā),便只有她生前一直帶著的細(xì)金戒指。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相思始覺海非深”的真正含義:海并不深,懷念比海深。
美棠去世后的半年,他無以排遣,每日睡前醒后最是難過。兒女擔(dān)心他積郁成疾,想帶他出國旅游散心,被拒絕了。他想去的只有一處,是當(dāng)年和美棠結(jié)婚的江西大旅社。
他年近九十,自認(rèn)已把塵世看透,再沒有放不下的東西。但獨自站在當(dāng)年舉行婚禮的臺階上時,愉快、悲傷、惆悵、嘆息……百余情感涌上心頭,恍若隔世。
他突然害怕起來。如果一朝自己也離開,還有誰知道當(dāng)年他們的故事、那些相識相愛的細(xì)節(jié)?他雖有一支畫筆,可如果為畫而把過去再回憶一次,會不會是一種折磨?
落筆時,他發(fā)現(xiàn)這非但不是折磨,反是如釋重負(fù)的寄托?!八劳鍪且患]有辦法的事,但是畫下它時,心中所愛的人就可以存在?!?/p>
第一幅畫,是初見時的美棠。那一年他26歲,剛從黃埔軍校畢業(yè)。他不知道家里來了女客,進屋前忽然瞥到院子左面正房窗門開著,一位年約二十面容姣好的女子正在涂抹口紅攬鏡自照。這一幕落入他眼中,珍藏至今。
畫旁還有美棠的一張老照片。石榴花底下少女鮮明的臉,卷發(fā)尖臉細(xì)彎眉。當(dāng)初他最愛此照,與戰(zhàn)友臨別時特意加洗了多張,作為貴重禮物相贈。如今這張照片被重新修復(fù)沖洗,補上一點紅唇,仔細(xì)貼在畫冊里。
照片旁他題字:“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p>
回憶也不盡是溫柔眷戀。他們曾分離了整二十又二年,靠書信通聯(lián)艱難熬過1958年至1979年。美棠和孩子們給他寫信,他卻不能保證自己的回信能寄到妻兒手中。他翻出如今還存留的書信,修補好歲月的破損,一封封鋪展開貼在畫冊里。
這些信不斷提醒他美棠在這22年中受了莫大委屈和痛苦,勞損了腎臟。他悲痛難當(dāng)
他們都老了,美棠的身體病入膏肓。他向醫(yī)生學(xué)習(xí)如何做腹透、如何打胰島素,按步驟畫成示意圖。再然后,美棠忘了他,她不堪忍受腎病折磨,像個孩子,拒絕配合治療。他急,知道美棠眼昏耳聾,便畫了偌大幅畫,勸她不要動插在身體里的透析管子。
那時他一直抱著她會好起來的希望。等她好起來,他們便一起退居寧靜山村,安度晚年。
希望破滅,美棠留給他一抔骨灰。他執(zhí)意把骨灰盒放在臥室,每日睡前起后燃一炷香,與她絮叨小會兒,祝愿她無論天上地下都能安居。他不愿愛妻“住”進陰冷的狹室,即便終要入土為安,也要等到他離世后一起安眠。
美棠去世后,他憑一支筆畫進了90歲的孤獨。畫畫貼貼的18本冊子,名為《我倆的故事》。翻看一本本厚重的畫冊,從少女時代初見面的樣子,婚禮之上新娘的面容,一直到她白發(fā)蒼蒼和貓為伴的姿態(tài),仿佛重游他倆近一個世紀(jì)的苦樂悲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