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面前的男子吞了一口口水,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對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穆海笑說,“穆小姐……我想我們……不太合適……”
穆海笑裝作可憐巴巴地看著他,但是對方覺得穆海笑是在狠狠地用眼睛剜他。
“所以……”男子又咽了一口口水,鼓足勇氣說,“我們……還是……”
“不要再交往了……”這句話,對方說得細如蚊蚋。
穆海笑瞪著對方愣了三秒,突然拍案而起,桌上的銀質餐具被震得噼里啪啦:“渾蛋!你說!我哪里對你不好了?!我不是還許諾結了婚以后可以給你一個堂主的位子坐嗎?!說分手就分手你是想怎樣?!我不就是脾氣暴躁了一點嗎?!我不就是健壯了一點嗎?!這些特點在1935年這個時代的女性身上你應該覺得可愛!你要是敢現(xiàn)在甩了我……我告訴你……我爹可是黑白兩道的朋友都有的!”
“……”對方已經(jīng)完全被穆海笑的氣勢震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當穆海笑停下來打算歇一口氣松松筋骨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整個西餐廳的人都盯著他們看,有人把餐叉舉在半空中,就連侍者也停下了腳步,嘴巴張得能塞下一枚雞蛋。
四周靜了一會兒,突然傳來“哇”的一聲,一旁本來窩在母親懷里打算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的嬰兒——哭了。
對面的男子以異??謶值哪抗饪粗潞P?,然后以過街老鼠的速度沖出餐廳,落荒而逃。
“穆小姐……”侍者用同情的目光掃了面色通紅的穆海笑一眼,“又失敗了……呢?!?/p>
這是穆海笑今年交往的第三十個男朋友,本來已經(jīng)說好要結婚了,穆海笑還向自己的父親,玄武門的門主——穆之勝求情說要分一個堂主的位子給對方坐坐,哪想到婚沒結成……對方已經(jīng)不見人影了。
今年第三十次以結婚為前提的戀愛失敗。穆海笑掐著自己的指頭算了算,惡狠狠地攤開一張紙,然后用看上去很名貴的鋼筆憤憤地畫掉了“林隱司”這三個字——這是剛才那個男人的名字,做完這些事情后,她猛地從椅子上拎起自己的大衣和手提袋,踩著三寸高的高跟鞋,青著臉走了出去。
根據(jù)全家的檢討大會來總結,穆家小姐穆海笑,并不是兇惡,而是——脾氣稍微有點不好,但是這也不能怪她,從小生長在喊打喊殺的玄武門,能培養(yǎng)出淑女嗎?第二,穆海笑并不是長得不好看——只是,長得稍微有點抱歉,眉毛太粗,不符合淑女的標準,皮膚不算很白,不符合美女的標準,還稍微有點健壯——不符合身材纖細的標準,最后,看她的名字,提到穆這個姓氏,大家瞬間會想起女英雄穆桂英,另外她的名字叫海笑,與海嘯同音——不讓男性心理顫抖都不行。
但是天無絕人之路!為了把穆家唯一如花似玉的女兒嫁出去,穆之勝想破了腦袋,到處托人給穆海笑介紹對象,今天介紹上海灘賭場老大杜家先的孫子,明天介紹國民黨上將蔣語石的孫子,可惜的是——大家都說,穆小姐太過……英明神武,小生……高攀不起。
穆家小姐蹲在馬路上,上海灘的秋天有點冷,她使勁地想從自己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條絲質手帕來擦好不容易擠出來的眼淚——因為淑女都是這樣做的,無奈穆小姐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大衣口袋里只有一把無比精巧的匕首——打架的時候用來防身的。
“海笑……你……”就在穆海笑蒙著臉使勁地醞釀眼淚的時候,旁邊傳來一個聲音,“難道……是在哭?”
穆海笑猛地抬起頭,兩只眼睛因為她過于用力地擦拭而顯得紅彤彤的,對方有點好奇地看著她,那表情明顯就是“哇,沒想到穆海笑也會哭啊”,而且還往一邊傾斜著身子,樣子像是隨時防止她的攻擊。
穆海笑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這家伙是父親門下的青龍?zhí)玫奶弥鳌匐[,自從他進了玄武門以后,基本上天天都被穆海笑欺負,當然,不是什么過分的事情,穆海笑自我安慰道——就是讓他當當跳馬或者練拳的靶子什么的——很正常。
“關你什么事!”穆海笑不理他,繼續(xù)把臉埋在自己的手心里醞釀淑女的眼淚,全身散發(fā)出“你最好不要惹我,不然我把你扔到黃浦江里去”的危險信號。
藤隱沉默了一分鐘,在心里默默地糾結了一下,然后開口說:“海笑,你……蹲在馬路中間?!?/p>
穆海笑又一次抬起頭,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果真像藤隱說的一樣蹲在了馬路中間,更不巧的是,還是兩條公交車軌道的中間,電車司機像長頸鹿一樣把頭伸了出來,還揮舞著自己孔武有力的拳頭做威脅狀,但是剛才的穆海笑似乎糾結于自己醞釀不出眼淚來,完全沒有意識到。
“你不會繞路走啊!”穆海笑恨恨地站起來,一邊擦著到現(xiàn)在還只是發(fā)紅卻沒有一滴眼淚的眼睛,吼叫的氣勢瞬間就震懾住了電車司機。
“對不起,對不起!”司機有點語無倫次,畏畏縮縮地縮進車里,然后想了想又探出腦袋,“小、小姐,有軌電車只有這一條路……”
“……”就在穆海笑考慮著“這個司機真是不知好歹,不知道大姐我是誰嗎”的時候,藤隱為了不讓玄武門的顏面盡失,死命地把還在叫著“轉什么轉!姐姐我三歲會詠春,四歲會凌波微步……”的穆海笑拖向一邊,這下子,電車通了,可是——穆小姐不爽了。
“多管閑事!”她憤憤地一把推開藤隱,幸好對方早有準備,穩(wěn)穩(wěn)地扎了一個馬步,這才沒有在穆小姐大力士般的力氣下摔倒。
“我說……”藤隱像看妖怪般地看著她,無奈地扶著額,“大小姐,你講點道理好不好!”
“我就是不講道理怎么了!”
“還要做淑女呢……你要是嫁得出去……”藤隱嫌棄地看了穆海笑一眼,“我就把我的名字倒過來寫!”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剩下穆海笑一個人,站在秋末寒冷的馬路邊。
穆海笑的第三十二次相親對象是年紀輕輕就壟斷上海灘米行的夏之言,聽說對方是個見過大世面的青年才俊,穆海笑特地穿了自認為最好看的旗袍和貂皮大衣,還讓奶娘給自己梳了個淑女的發(fā)髻,另外還畫了大濃妝。
這是上海最高級的西餐廳,穆海笑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臉上始終保持著奶娘教她的——淑女般的笑容,盡管這在別人看來和海嘯爆發(fā)前差不多。
“呃……穆小姐……”米行老板夏之言被穆海笑臉上如同花旦般的妝嚇到了,介紹人說,穆家小姐賢良淑德,自小學習《女戒》,以后一定能當個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
“百聞不如一見……穆小姐果然賢良淑德……”夏之言違心地說著,一邊心疼地看著穆海笑對著面前的牛排大快朵頤。
“哪里,哪里……”穆海笑非常高興有人夸她賢良淑德,她舉著餐叉,張開血盆大口,朝夏之言嘿嘿一笑。
夏之言頓時覺得驚悚無比,趕忙低下頭去裝作優(yōu)雅地喝著面前的咖啡。
餐廳的門被兩旁站著的侍者拉開,有人穿著西裝笑容滿面地走進來,穆海笑抬頭,頓時覺得剛要吞下去的一塊肉噎在了喉嚨里。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藤隱,他彬彬有禮地做著請的手勢,穆海笑往他身邊看去,只見一個燙著時下最流行的小卷,膚色白皙,身材嬌小的年輕女孩子挽著手袋,朝他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后往里面走去。
怎么覺得他好像很高興?穆海笑有點不爽了,她拿起餐叉,切都沒切,用力地叉起面前還剩半塊的牛排,整個吞了下去。
對面的夏之言嘴巴張成了“〇”形。
遠遠地聽到藤隱的聲音傳來:“蘇小姐平時的興趣是什么呢……啊……鋼琴嗎?很適合蘇小姐呢……蘇小姐真是大家閨秀……”
……大家閨秀。
……大家閨秀!
大家閨秀!
這四個字轟地在穆海笑的腦袋里炸開,她頓時一用力,手里的餐叉瞬間被折彎了,這該死的藤隱,沒事提什么大家閨秀!不是大家閨秀怎么了!不是大家閨秀就不能嫁人了嗎?
等穆海笑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站在了藤隱他們的桌子邊上,一臉兇神惡煞地看著藤隱,藤隱見是她,瞬間白了臉,趕緊安慰坐在他對面面露害怕之色的蘇幕瑤,他說:“這是我們玄武門的大姐大,穆門主的女兒,很會打架,你別看她長得如此健壯,其實是個好人,平時很照顧我……雖然一直都嫁不出去……”
藤隱還說了什么,穆海笑完全沒有聽進去,她只覺得“大家閨秀”和“如此健壯”還有“好人”這三個詞在她腦中嗡嗡作響,她覺得自己作為一個大上海的女性被侮辱了,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藤隱他們的餐桌已經(jīng)被她掀翻了,銀質餐具散了一地,白色的臺布被自己的高跟鞋踩了好幾個印子,一旁的蘇幕瑤花容失色地看著她,夏之言更是面無血色,最后穆海笑的視線落在了藤隱的臉上,只見他額角冒著青筋,雙手握成的拳頭在嘎吱作響。
穆海笑知道自己闖禍了。
“你有點分寸好不好!”藤隱一個箭步跨過來,毫不留情地訓斥道,“這像話嗎?!別以為門主寵著你就沒事!你以為每次都會有人替你收拾爛攤子嗎?!”
穆海笑怔怔地盯著他,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藤隱發(fā)火,以前她欺負他的時候他從來罵不還口打不還手,現(xiàn)在居然為了一個偽淑女在大庭廣眾之下罵她,她的眼睛瞟向一旁的蘇幕瑤,只見她做小鳥依人狀躲在藤隱的身后。
穆海笑覺得自己喉嚨發(fā)酸,眼淚快要出來了——盡管她從五歲開始就沒哭過,她咬著嘴唇,覺得眼前一片模糊,看都不看就揮起拳頭,往藤隱身上砸去。
藤隱條件反射地往旁邊一跳,他以為穆海笑會維持自己的平衡,哪想到穆海笑氣急攻心,一個踉蹌往前面栽去。大家只見到穆家小姐勉強在臉著地之前用右腳腳尖頂住地面,然后伴隨著一記清脆的“咔嚓”聲——穆海笑的右腳,骨折了。
“我爹一定會瘋的……”穆海笑哭喪著臉,可憐兮兮地看著藤隱,“我本來已經(jīng)是大齡剩女嫁不出去了,這下好了,從大齡剩女變成傷殘剩女了?!?/p>
藤隱皺著眉,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喂,你怎么了?”穆海笑一瘸一拐地走過去,伸手摁住藤隱兩條鼓得像山一樣的眉,“表情恐怖得像要殺人。”
“……對不起?!?/p>
“……啊?”穆海笑似乎沒聽到藤隱的話。
“我說……”眼看著穆海笑搖搖晃晃地就要摔跤了,藤隱急急忙忙地扶住她,“對不起,事情會變成這樣,全是我的錯?!?/p>
他這樣一說,平時大大咧咧的穆海笑反倒不好意思了,她豪氣萬丈地拍了拍自己的胸:“沒關系啦!我很強的!”說完擺脫了藤隱的攙扶,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搖搖晃晃的背影在風里顯得有些孤單。
藤隱看著穆海笑遠去的背影,思緒飄得有些遠,他想起穆海笑從小到大都是大大咧咧的,有什么傷痛幾乎都是一個人咬著牙挺過,從不像別的上海女孩子一樣哭爹喊娘地拿著手絹抹眼淚,他曾親眼見到穆海笑從樹上摔下來,全身上下擦破了好幾處,可是她硬是一聲不吭,自己隨便擦了點藥就算完事了。
……再怎么說……她也是個女孩子啊……
這樣想著,他忽然覺得有些心酸,眼看著穆海笑一瘸一拐的背影就要消失在拐角處,藤隱趕緊奔上去,攔住了她。
他蹲下來,溫柔地說:“海笑,你上來吧,我背你?!?/p>
“……”
……穆海笑覺得藤隱一定是瘋了。
她慌慌張張地擺著手:“不行,不行,我很重的!”
“你再重我也背得動?!?/p>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穆海笑臉紅起來,她急急忙忙地往后退著,甚至有些語無倫次起來,“我……我……那個……你……”
藤隱沒理會她,搶過她的拐杖隨便往旁邊一扔,拍了拍手淡定地說:“你不要我背,那我就抱你回去?!?/p>
“……”
可憐的穆海笑只得老老實實地趴在藤隱的背上。
“……我的性格是不是很糟?”
“嗯……”藤隱沉吟一下說,“也不是很糟,只是不太像正常的女孩子?!?/p>
“……正常的女孩子,比如蘇幕瑤那樣的?”
“……算是吧。”
穆海笑覺得有點難過,她想起藤隱喜歡文靜的女孩子,像蘇幕瑤那樣的,而不是會掀翻別人的桌子,抑或雙手叉腰惡狠狠地瞪著別人的女子。
兩個人回到玄武門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冷風吹得穆海笑直打哆嗦。
玄武門里黑燈瞎火的,一個人都沒有。
穆海笑覺得自己又要哭了,其實今天是她的生辰,而大家都忙著自己的事情,她的生辰早就被別人忘記了。
她拉了拉藤隱的袖子,聲音有點哽咽:“你留下來陪陪我好不好?”她說,“今天是我的生辰,可是爹娘都忘記了,大家都很忙,都以為我很堅強,不需要別人的關心,所以……”
事實上,她已經(jīng)有五年沒有過生辰了。
藤隱嘆了一口氣,摸了摸穆海笑的頭發(fā):“你等等?!?/p>
接著他就走了,穆海笑以為藤隱不會回來了,她看著自己纏滿繃帶的右腿,扯了扯自己亂七八糟的頭發(fā),突然覺得自己作為一個女人真是失敗極了。
更失敗的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上藤隱了,但是藤隱明顯不喜歡她。
就在她醞釀著想偶爾學學林妹妹為自己注定要失戀的青春大哭一場的時候,藤隱回來了。
“喏,”藤隱的臉有些泛紅,明顯是在寒風里跑回來的,他伸出手,里面用絲綢裹著什么東西,穆海笑接過來打開,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支銀色的雕花簪子。
“生辰快樂……”藤隱訥訥地說,“……你知道,因為你的腿骨折了……醫(yī)藥費太貴……我現(xiàn)在買不起貴的東西……”
銀色的簪子在快要落山的夕陽里閃閃發(fā)光,雖然它提醒了穆海笑在這以前她曾經(jīng)把娘送給她的簪子統(tǒng)統(tǒng)都用彈弓射了出去,從此以后別人送她的東西就只有《詠春拳法自學一百日》《岳不群的手術對時代的啟示——說明人是可以變性的》《打狗棒法》等等,藤隱……終于把她當女人看了。
穆海笑很激動,她不顧自己右腳還纏著亂七八糟的繃帶,金雞獨立般地跳起來,拽住還在撓頭的藤隱狠狠地親了一下——瞬間,寒風不吹了,春天不來了,小花睜不開眼睛了。
那一天,穆海笑還沒擦干凈的口紅印留在了藤隱的臉上。
誰都沒想到,過了沒幾天,蘇幕瑤的父親蘇全帶著女兒找上門了。
“穆門主……”蘇全抿了一口龍井,右手若有似無地揮著他們祖?zhèn)鞯奶K家拳法,“前幾日令千金把我們家幕瑤嚇得花容失色,這精神損失費……您看看要怎么算啊……”
“……哦呵呵呵呵呵……”穆之勝苦笑著,不停地朝站在一旁的藤隱使眼色,那意思很明顯,你趕緊出賣色相,去搞定蘇家小姐!
藤隱吞了一口口水,做出一副為難的表情,一臉討好地對蘇幕瑤說:“蘇小姐……你看改天我請你吃頓飯……”
蘇幕瑤抬起頭,紅著臉看了藤隱一眼,然后絞著自己的手躲到蘇全的身后去了。
奇怪了,藤隱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得很厲害,以前他不是最欣賞蘇幕瑤這種類型的女人嗎?嬌嬌弱弱的,像一朵花,怎么現(xiàn)在覺得這個蘇小姐做作無比!
“咳咳……”蘇全又抿了一口龍井,“……我家閨女……很喜歡你門青龍?zhí)玫奶弥鳌?/p>
……言下之意是,你們可以準備聘禮了。
藤隱往后退了一步,穆之勝在背后暗暗地推了他一把,藤隱又往后退了一步,穆之勝又推了他一把,兩個人拉扯來拉扯去,最終穆之勝使了一個玄武門的絕招,把他給推了出去。
“呃……”藤隱不情愿地咧著嘴,心里卻突然想起穆海笑這個丫頭,雖說脾氣壞得可以去做上海灘黑社會老大(百分之百沒有人敢反抗她),又完全沒有女孩子該有的氣質,連小花貓見了她都得撒腿就跑,但是,比起蘇幕瑤那樣遇到什么事都往別人身后躲的女人,藤隱突然覺得,還是大大咧咧的穆海笑可愛多了。
“……蘇掌門……你看……”藤隱正絞盡腦汁地想著應對的策略,突然傳來一聲:“統(tǒng)統(tǒng)滾開!”前門被一腳踹開,只見穆海笑紅著眼睛,披頭散發(fā)地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沖到穆之勝面前,張口就吼,“爹!你不能為了自己就把藤隱嫁出去!”
“……”
穆之勝還沒來得及張口,穆海笑就舉起拐杖指著蘇幕瑤,對著藤隱怒氣沖沖地說:“這種女人有什么好,大難臨頭時還要你保護她!逃難的時候簡直是個累贅!”
“……”
“……”
屋子里一片寂靜,半炷香之后,伴隨著“哇”的一聲,蘇家小姐捂著臉迎著寒風跑了出去,身影在冬季的上海灘顯得……蕭瑟無比。
“幕瑤……等……等等!”蘇全一看獨生女兒跑了,立馬慌了,他正要追出去,卻又舍不得手里的龍井,最終,他仰起頭喝光了龍井,惡狠狠地對穆之勝和藤隱說,“這筆賬我記下了!”一眨眼也不見了蹤影。
人都走光了,穆海笑終于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大錯,她看著站在那里面無表情的藤隱,以蝸牛般的速度挪了過去,然后以這輩子最小的聲音說:“對不起。”
藤隱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話,他的表情在陰影里有點看不清楚,終于,他轉過頭來,看著穆海笑,慢慢地說:“海笑,你的腳好了???”
穆海笑一愣,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就扔了拐杖,穩(wěn)穩(wěn)地站在藤隱的面前,昭示著她的雙腿早就痊愈了。
“我……”
藤隱什么都沒說,轉身就走了出去,穆之勝走過來,拍了拍女兒的肩,也跟著走了出去,剩下穆海笑一個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自己一定是被討厭了。
坐在第三十五個相親對象面前,穆海笑揪著自己的旗袍默默地想,她不該右腿早就好了卻不告訴藤隱,還每次都讓他背著自己走來走去。她甚至可以想到藤隱會對她說,穆海笑,你太過分了。
穆海笑出神地望著對面的玻璃,玻璃上模糊地映出她的臉,可以明顯地看出自己比之前幾次相親的時候瘦多了,臉色也蒼白了很多,大街上匆匆地走來走去的行人都壓低了帽檐,裹著自己的大衣。
“穆小姐……我說穆小姐……”對方伸手猛地在她面前晃了晃,她這才回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不好意思,你剛剛說什么?”
是的,她終于學會了不好意思。她終于學會了如何像蘇幕瑤那樣輕聲細語地講話,她終于知道了除了大嗓門和打架外,還有很多可以表達自己情緒的方法,只是,那個人已經(jīng)不在了。
“沒關系,既然穆小姐出神了,那我就再說一遍好了,”對方倒是不怎么介意,笑著對穆海笑說,“我叫楊思易,是齋千月商會的會長。”
對方接下來吐出了驚人之語:“聽聞穆小姐是女中豪杰,沒想到卻如此文靜。”
穆海笑笑了笑,正想說自己非常暴躁很糟糕的時候,對方沉吟了一聲,說:“我聽說過你以前的事跡。”
比如把別人家正在哭的小孩嚇得不敢再哭;把黑社會打手罵得跪地求饒;讓本來要搶劫別人的強盜反過來賠償了幾根金條……
楊思易滔滔不絕地說著,穆海笑的臉由青變黑再從黑變白,她拿起自己的手袋,知道這一次又沒戲了。
“等一下……穆小姐,”楊思易伸手阻止了正要離開的穆海笑,然后從西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盒子來,“我非常欣賞穆小姐的性格,所以——能不能請穆小姐嫁給我?”
穆海笑愣住了。
她看著被楊思易捏在手上的那個小小的盒子,打開盒子,一枚不大不小的鉆戒正閃閃發(fā)光,如同那支被她小心翼翼地珍藏起來的銀簪。
“……這樣啊……那……好吧?!边^了很久,穆海笑終于抬起頭來,接過楊思易手里的戒指,慢慢地回答道。
“等等……”她話音未落,一道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我不同意!”
穆海笑和楊思易同時回過頭去,只見餐廳門口有個人氣喘吁吁地站在那里,他黑著臉,大步走過來,一把搶過穆海笑手里的戒指:“誰準你隨便嫁人的?”
是藤隱。
他站在那里,好像很生氣的樣子。
楊思易張了張嘴:“這位先生……”
“閉嘴!”藤隱毫不留情地罵道,然后看著穆海笑,“你倒是好,這么想隨隨便便把自己嫁出去?!”
“……”
藤隱嘆了一口氣,眉頭皺得緊緊的,似乎在糾結該怎么說:“呃……那個……”
“你管我?!”穆海笑見他遲遲不開口,生氣地一拳揮了過去,“趕快去娶你的大家閨秀蘇幕瑤吧!”
藤隱突然握住了穆海笑的手:“蘇家已經(jīng)全家遷到廣州去了?!?/p>
“海笑,”藤隱無比認真地說,“雖然你一點也不像個女孩子,從小到大砸碎的東西都可以堆滿房子了,雖然你板著臉能嚇哭小花貓,你還一直把我當馬騎,之前還騙了我,但是……”
他堅定地無比緩慢地說:“……其實我懂的,你走的一直是劫富濟貧的俠女路線,你一定會對弱者出手相助……你……”
他想了想,似乎總結不出什么穆海笑的優(yōu)點了,只好說:“我發(fā)現(xiàn)……我……愛上這樣的你了?!?/p>
身后的侍者“啪”的一聲摔碎了自己手里的玻璃杯,臉色隱隱發(fā)白。而穆海笑根本沒有聽到藤隱說的話。
“你說什么?”她用手掏了掏自己的耳朵,“……我沒聽見?!?/p>
藤隱的臉色有點發(fā)青。
“我說……”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我的心被拴在這樣的你身上了!”
……穆海笑又愣住了。她喃喃著:“今天是風聲太大還是我發(fā)燒了……不對……明天一定要燒炷香拜拜祖先……”
“海笑,”藤隱趕緊攔住轉身要走的穆海笑,“你絕對沒有聽錯,”他從懷里東摸西摸,摸出一支金色的簪子來,“嫁給我吧?!?/p>
穆海笑呆呆地接過那支簪子,嘴巴張得大大的,看上去像口水要流出來的樣子。
她瞥了瞥剛才還坐在那里的楊思易,沒想到他早已不知所終了。
“我還以為……”
……她還以為被嫌棄了呢。
穆海笑突然笑了起來,恢復了她一貫的彪悍……不……是女俠形象,她用手攬著藤隱的脖子:“你看我變得這么瘦,你要賠償我這幾天來的伙食費啊……”
“……我已經(jīng)賠償了蘇幕瑤的精神損失費、花容失色費、毀滅形象費了……我窮得快要買不起一支簪子了……這支簪子還是向門主借錢買的……”
藤隱被勒得臉色發(fā)青,痛苦地說。
——他沒有說的是,那個楊思易,早就在剛剛他求婚的時候被他的手下三下五除二地拖走了……這種小白臉……比不上他的一根指頭。藤隱想著,看了看旁邊還在嘿嘿笑著的穆海笑。
——你只要那樣就可以了。
——你不用做淑女,也不用改變,那些都不是你本來的面目。
做那個原原本本的你,和我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