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過后,總是分外凄涼。
劉徹踩著一地濕漉漉的黃葉,信步走進長門宮的花園。到底多久沒有再見到她了呢?一年、兩年、十年?他記不清了。沒有她的日子,時間總是過得特別特別慢。
長門宮里黑黢黢的,顯得有些陰森,不像皇宮,無論白天黑夜,到處都亮堂堂的。劉徹穿過一道拱門,終于在前面發(fā)現(xiàn)一點亮光,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漫步走了過去。
身為帝王,身邊總少不了鶯鶯燕燕。只是每日里看著那一張張濃妝艷抹的臉,聽著一句句千篇一律的阿諛,難免有些厭倦。
人就是這樣一種奇怪的動物,當初和阿嬌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怪她鋒芒太露,人前人后不知收斂,總是讓他這一國之君下不了臺,可是現(xiàn)在,他卻懷念起這些年爭吵的日子來了。
他在位幾十年,對外開疆辟土,叱咤宇內(nèi),在內(nèi)肅清吏治乃至國泰民安,大漢朝從未如此風(fēng)光無限。只是,他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或許,當初對她的處置太過了。劉徹心想,待會兒見到她,若是她喜出望外殷勤備至,抑或痛哭流涕幡然悔悟,就讓她搬回宮里來吧。
屋里忽然傳出什么聲音,劉徹剎住腳步,側(cè)耳傾聽,臉上的表情一瞬間由驚愕轉(zhuǎn)化為憤怒。那是一個女子和一個男人的聲音,他們輕聲細語,聽不太真切,只是窗紙上映出的剪影卻暴露了他們的親密和狎昵。
劉徹忽然怒不可遏。他本以為她會枯守冷宮閉門思過,本以為她驕縱任性不過是因為愛得太深,可是,可是……
他呆呆地愣了半晌,終究還是下不了狠心殺她,只得拂袖而去。
屋內(nèi),纏綿在一起的兩人分開來。男子將窗掀開一道縫看了看,確認劉徹已經(jīng)走遠,方才拔掉發(fā)簪,滿頭青絲立刻披散下來,分明是一個長相英氣的女人。
“走了?”阿嬌苦笑一下,用袖子擦干眼角的淚痕,舉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娘娘這又是何必呢?”女人嘆了一口氣,“皇上分明很在意你,你為什么……”
“記得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只有六歲。”阿嬌答非所問地說,“那天我母親抱著他,問他,徹兒長大了要娶媳婦嗎?他說要啊。母親于是指著左右侍奉的宮女百余人問他要娶哪個?。克f都不要。母親又指著我問,那阿嬌怎么樣呢?他說,好啊,如果能娶到阿嬌,我一定用黃金造一座很大很大的宮殿,金屋藏嬌。呵呵,你說小孩子的喜歡,多單純??!”
“娘娘……”
“那會兒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膠東王,非嫡非長,卻在母親的支持下,被冊立為太子,后來又當了皇帝,君臨天下,然后一切都變了,他是我唯一的劉徹,而我卻非他唯一的阿嬌了?!卑山廾潉樱挥傻么瓜卵劬?。
“后宮佳麗三千,自古君王莫不如此?。 ?/p>
阿嬌搖頭:“我倒是很懷念他做膠東王的時候,每日里說笑打鬧,無憂無慮,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不管別人怎么想,不管別人怎么說,兩只手握在一起,就是一個小世界?!?/p>
“您還是可以回到皇上身邊的?!迸诵⌒囊硪淼靥嵝训?,“剛才您不該和他賭氣?!?/p>
阿嬌笑了笑:“那又如何?與其在那個冰冷的皇宮里獨守空房,我寧愿在這里無拘無束?,F(xiàn)在我沒了地位,沒了愛人,可是我還有我的驕傲。我要讓他看見,沒有他,我照樣開心自在,我陳阿嬌,不會為了任何一個男人,低到塵埃里?!?/p>
女人沒有再說話,她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衛(wèi)子夫剛要踏進御書房,就見直指繡衣使者江充臉色慘白地走出來,經(jīng)過她身邊的時候匆匆行了個禮,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又出什么事了?”衛(wèi)子夫心想。直指繡衣使者是皇上的特使,出使時執(zhí)節(jié)杖,衣繡衣,獨行賞罰,甚至可以先斬后奏,連他都如此慌張,可見要辦的事情非同小可。
她有些疑惑地走進去,低頭行禮:“皇上?!?/p>
劉徹抬頭:“皇后,你怎么來了?”
衛(wèi)子夫捧出一個鑲嵌著華麗寶石的小香爐:“皇上,這是新出爐的金丹,有延年益壽之功效?!?/p>
劉徹翻閱著手里的奏折,頭也不抬地說道:“放在這里吧?!?/p>
“皇上,時候不早了,早點歇息吧?!毙l(wèi)子夫輕聲提醒道。
劉徹愣了一下,抬頭看著她俏麗的臉,良久良久,他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走吧。”
“皇上,這金丹……”
劉徹笑了笑:“皇后怎么忽然對這些東西感興趣了?”
衛(wèi)子夫的神情卻很肅穆:“人生苦短,能夠守候在皇上身邊,多一天便是一天??!”
劉徹微微動容:“記得你剛?cè)雽m的時候,受盡陳皇后的百般刁難,她當著群臣數(shù)落朕忘恩負義始亂終棄,后又查出她勾結(jié)巫女,以木人詛咒你,朕無奈之下只得廢后,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你竟也弄起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了?!?/p>
衛(wèi)子夫慌忙跪下:“皇上,臣妾只是……”
劉徹伸手扶起她:“不必解釋,朕知道你的心意,只是生死有命,萬事隨緣,太過苛求反而適得其反。”
“是?!毙l(wèi)子夫低聲應(yīng)道。
服侍劉徹睡下之后,衛(wèi)子夫卻怎么也睡不著,翻來覆去地想著心事。她本是平陽公主家的女奴,只因劉徹到訪平陽公主府的時候偶然臨幸了她,才得以入宮。
只是她沒有料到,帝王的興趣來去都是那樣快,入宮之后,劉徹忙于政事,很快便把她忘在腦后。后宮最不乏的便是傾城色,更何況她出身卑微,本就不值一提。
如果是在以前,她或許會逆來順受地接受命運,可這是在皇宮,如果不往上爬,很快便會被人踩在腳下。
她便是在那時注意到江充的。他相貌英偉、談吐不凡,更重要的是,他深受劉徹寵信,甚至有時可以出入后宮。她暗中觀察了很久,終于抓住機會,夜晚在一條僻靜的廊道里攔住了他。
彼時江充并不認識她,只是躬身行禮:“參見娘娘?!?/p>
衛(wèi)子夫微微一笑:“江大人隨意出入后宮,真是深受皇上寵幸啊!”
江充賠笑道:“承蒙皇上錯愛。”
衛(wèi)子夫又道:“江大人既然有此特權(quán),想必后宮妃嬪沒少巴結(jié)吧?”
江充愣了一下,不知衛(wèi)子夫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娘娘的意思是……”
“我想跟大人借點東西?!?/p>
“什么?”
衛(wèi)子夫嫵媚一笑:“隔墻有耳,不如去我的寢宮商議?!?/p>
江充隱隱猜到什么,不由得臉色煞白:“娘娘,天色已晚,下官還有要事……”
“此地離我的寢宮不遠,如果我說江大人欲對我圖謀不軌,你說皇上會不會相信呢?”不等江充接話,衛(wèi)子夫又道,“皇上那么寵信你,肯定是不會相信的,只是也難免會狐疑,我一個小小妃嬪,為什么要陷害你呢?凡事啊,就怕琢磨,琢磨久了,就覺得人心叵測,只怕到時江大人縱能自保,也難獲寵信了?!?/p>
江充默然不語。
“與其俱損,不如共榮。”衛(wèi)子夫的眼神驀然變得銳利。
那一夜,江充睡在了衛(wèi)子夫的寢宮,直到五更天的時候才悄悄溜出宮去。
三個月后,衛(wèi)子夫查出懷有身孕,江充幫她上下打點,賄賂內(nèi)廷太監(jiān)篡改了劉徹的起居錄,以便日后查驗日子的時候能夠?qū)ι稀?/p>
很快,她便被封為夫人,地位僅次于皇后。這下,陳阿嬌感受到了威脅。她入宮多年,一直沒有生育,若是衛(wèi)子夫誕下龍子,自己的地位只怕難保。
但是她沒想到的是,衛(wèi)子夫先發(fā)制人,派人秘密將寫有自己生辰八字的木偶藏在了皇后的床底下,然后故意假裝瘋癲,在皇后宮前大哭大鬧。
劉徹心懷疑慮,下旨搜查皇后宮,很快便搜出了那個木偶。在宮中行巫蠱之術(shù),乃是大罪,更何況詛咒的還是懷著龍?zhí)サ男l(wèi)子夫。當即龍顏震怒,廢了陳阿嬌的后位,令其遷居長門宮。
沒過多久,衛(wèi)子夫誕下皇長子,被冊立為皇后,母儀天下??墒?,陳阿嬌被太監(jiān)帶走時的模樣一直縈繞在她的腦海里,揮之不去,那是一種混雜著憤怒、悲傷、絕望與不甘的神情,過了這么多年依然歷歷在目。她知道,陳阿嬌恨她。
窗外已經(jīng)蒙蒙亮,衛(wèi)子夫感到有些累,她閉上眼睛,沉沉睡去。忽然,她聽見耳邊有人說:“他來了!他來了!”
衛(wèi)子夫猛地坐起來,就見劉徹從床上跳下來,衣服也沒穿,披頭散發(fā)地跑到屋外去了。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愣了幾秒鐘,才慌忙朝外喊道:“護駕!”
衛(wèi)子夫事后才知道,那天晚上劉徹做了一個噩夢,夢見幾個木偶人手持棍棒朝他打來,當即便把他驚醒了。
從那日起,劉徹便茶飯不思,六神無主,太醫(yī)診過之后都搖頭嘆息,無奈之下,只得將國事交給諸位大臣,暫且居住甘泉宮養(yǎng)病。
然而很快,更大的災(zāi)難接踵而至。直指繡衣使者江充持劉徹手諭,說是懷疑有人下蠱,開始在宮中大肆搜捕,一時間人人自危。
報復(fù)!一定是報復(fù)!衛(wèi)子夫本能地想到了當年陷害陳阿嬌時用的方法,她忙派人檢視自己的寢宮,以防有人栽贓,但是她沒想到,江充竟然在太子劉據(jù)的寢宮掘出大量寫著皇上八字的木偶人,因劉徹此刻不在長安,江充行天子令,圍困太子府,欲將太子抓捕。
衛(wèi)子夫得到消息后,來不及多想,急忙在自己的密室里召見了江充。她開門見山:“江充,你不會不知道太子是誰的兒子吧,為什么要痛下殺手?”
江充搖頭:“掘出木偶之時那么多人在場,叫我如何徇私?”
“你撒謊!”衛(wèi)子夫怒道,“太子天性寬厚,況且已為儲君,怎么可能再多此一舉詛咒皇上?分明是有人陷害!”
江充冷笑:“栽贓之事,皇后娘娘想必比別人更擅長?!?/p>
“你……”衛(wèi)子夫一時噎住,“你是想借機鏟除我和太子?太子登基之后,你可以位極人臣?。 ?/p>
“位極人臣?”江充哈哈大笑,“皇后娘娘,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天真了?皇上妃嬪眾多,不可能記得臨幸過誰,這個秘密,除了你我,就只有記錄皇上起居的太監(jiān)知道了,現(xiàn)今太監(jiān)已經(jīng)被滅口,若是有機會殺了我,我想你也一定不會手軟的,對吧娘娘?”
“你……”衛(wèi)子夫的口氣軟下來,“江充,有辦法的,還有辦法的對不對?那可是你的親生骨肉啊!”
“他不過是你用來爭寵奪位的工具罷了。”江充轉(zhuǎn)身離去,“他與我從未有過父子之情,我又何必為了他引來殺身之禍呢?”
“是陳阿嬌讓你來報復(fù)我的嗎?”衛(wèi)子夫歇斯底里地大喊,江充轉(zhuǎn)身關(guān)上了密室的大門。
此時劉據(jù)已經(jīng)驚慌失措,江充封鎖了長安城,消息傳不出去,又風(fēng)聞有人說皇上已經(jīng)駕崩,江充欲殺死自己另立傀儡,情急之下為了自保,劉據(jù)不得不奮起抵抗,帶領(lǐng)府中侍衛(wèi)和江充激戰(zhàn)數(shù)日,反將其擒住,長安城的氣氛空前緊張起來。
征和二年,劉據(jù)向百官宣布江充謀反,殺了江充。劉徹大怒,下令丞相劉屈髦率兵平亂,雙方在長安城外激戰(zhàn)五日,死傷數(shù)萬,最終太子落敗,逃出長安后,因走投無路而自盡。
衛(wèi)子夫呆坐在宮中,不知所措。她不知道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短短的幾日里,她便由太子的母親變成了反賊的母親,人生起落未免太過迅疾。
此時此刻,她多想劉徹能走到自己面前,攬過她的肩膀,告訴她,沒事的,有他在,一切都會沒事的??墒撬肋@是不可能的,從見到他的第一眼開始,她便知道自己的命運,從卑賤的女奴到尊貴的皇后,她知道自己憑的不是所謂的愛情,而是歹毒的心計、美麗的容顏與太子母親的名號,而陰謀終會暴露,美麗終會枯萎,太子也含冤而去,留給自己的,只有冷落和死亡。
她對著銅鏡,一筆一筆地畫著眉?,F(xiàn)在她知道應(yīng)該怎么做了,如果想讓一個男人一生一世對自己念念不忘,唯一的辦法,便是,在自己最燦爛的時候毀滅。
那一天,她穿上自己最喜歡的衣服,畫著最漂亮的妝,將自己懸在了三尺白綾上。只是,她沒想到就在她踢倒凳子的剎那,一個人從宮外走了進來,她拼命瞪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似的,卻終于漸漸沒了氣息。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劉徹。他面無表情地走到衛(wèi)子夫的尸體下,默默地?zé)艘豁臣堝X。他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著,臉上卻依然不動聲色。良久,良久,忽然,他聽見身后一個聲音道:“原來皇上也會難過?。 ?/p>
他一愣,轉(zhuǎn)過身,卻發(fā)現(xiàn)身后不知什么時候站著一個女人,她的打扮有些怪異,長相有些面熟,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劉徹皺了皺眉,問:“你是?”
女人跪在地上:“楚服。”
“哦哦?!眲叵肫饋砹恕3闶顷惢屎笊磉叺氖膛?,陳皇后遷居長門宮之后,她便也在皇宮中消失了:“你怎么會在這里?”
“皇上此刻在這里,不也很奇怪嗎?”楚服看著劉徹,笑了笑,“皇上不必動怒,我自忖必死,今日在此,只是想告訴您一件事?!?/p>
劉徹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嘆了一口氣:“你說吧?!?/p>
“陳皇后出身顯貴,自幼榮寵至極,難免嬌驕率真,不肯逢迎屈就,但她對皇上卻一心一意,這么多年來,她一直和奴婢相依為命,未曾做過任何一件越禮逾矩之事,若皇上肯屈尊接她回宮,奴婢情愿一死?!?/p>
劉徹看著她,忽然苦笑:“難得你對阿嬌一片忠心,可是,你真以為朕什么都不知道嗎?”
楚服愣了一下,沒有說話。
“如你所知,朕非嫡非長,借了阿嬌娘家的勢力,才得以登上帝位,朝中勢力犬牙交錯,朕不得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眲乩^續(xù)道,“呂后干政的舊事猶在眼前,大漢的江山不容外戚插手,你明白嗎?所以,陳皇后遲早都是要廢的,無論她愛不愛朕,無論朕愛不愛她?!?/p>
“皇上的意思是說,此事早有預(yù)謀?”楚服吸了一口涼氣。
劉徹苦笑:“巫蠱之事,說有便有,說無便無,誰能說得清?當初子夫陷害阿嬌,朕剛好順水推舟,因為不在朕的身邊,是她的福氣,你看看子夫和太子,你以為他們真的有膽量謀反嗎?你看看這個?!?/p>
沒有人會猜到,太子寢宮的木偶,是劉徹派江充秘密放下的。當年那個太監(jiān)篡改起居錄之后,擔(dān)心總有一日會東窗事發(fā),偷偷逃走。陳阿嬌當初便察覺有異,派人秘密查訪了十余年,才終于找到他。這個太監(jiān)早就料想會有這一日,當年篡改起居錄之前偷偷抄寫了一份。陳阿嬌將太監(jiān)的口供連同這份起居錄一起交給了劉徹。此事是家丑,劉徹不能聲張,思來想去,便想出這樣一條計策,令江充和劉據(jù)父子相殘,衛(wèi)子夫也香消玉殞。
楚服聽完這一切,苦笑道:“帝王心果然深不可測,只是太過無情?!?/p>
劉徹不說話,轉(zhuǎn)身走出宮殿,踏著夕陽,走上未央宮的城樓,楚服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邊,遠處,長安城熙熙攘攘,自太子兵亂之后,又恢復(fù)了往日的繁華。
“你看看這腳下的長安城,這么多子民安居樂業(yè),朕心甚慰?!眲匚⑽尤?,“朕是天下人的皇帝,卻不是自己的皇帝,朕若為情義舍棄江山,那便不知有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多少愛人勞燕分飛,帝王之心,你不會懂的?!?/p>
楚服沉默片刻,輕聲道:“皇上,朝中之事,奴婢無權(quán)過問,可是還請您再去看看皇后吧,她……她的時間不多了?!?/p>
“什么?”劉徹猛然明白什么,卻見楚服的身體軟軟地倒下,嘴角滲出一絲血跡,顯然是服了毒?!盎噬?,陳皇后驕傲一生,請您給她最后的尊嚴。”
劉徹什么都顧不得了,他快步下樓,跨馬直奔宮門而去。
陳阿嬌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卻依然穿戴得整整齊齊。劉徹看到她的樣子,忍不住一陣心痛,其實那天冷靜下來之后,他很快便也想清楚,阿嬌的屋內(nèi)不可能有什么男人,這么多年的夫妻,他比誰都清楚她的為人。
記錄劉徹起居的太監(jiān)找到之后,陳阿嬌本想將他和口供一起交給劉徹,卻不料衛(wèi)子夫一直在長門宮外布有眼線,不但太監(jiān)被滅口,就連陳阿嬌和楚服飲用的井水里也被下了毒,所幸,她將起居錄和口供及時送到了劉徹手里。
“楚服,楚服,你去哪里了?”阿嬌喃喃道,“水,水……”
劉徹拭了拭眼角,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在床頭上,輕輕扶起她。此時阿嬌的神志已經(jīng)有些模糊,卻還是感覺到了異樣:“你是誰?笨手笨腳的,一點都不會伺候人?!?/p>
“是我?!眲剌p聲道。
“是你啊,是你啊……”阿嬌喃喃地說了幾句,忽然從床上坐起來,狠命地捶著他的胸口,“你怎么才來?你怎么才來!你知不知道我這些年一個人有多累有多苦?你為什么冤枉我為什么羞辱我,我雖然討厭衛(wèi)子夫,可我沒有下蠱啊!皇上,你為什么不能哄哄我呢?你有那么多妃子,可我只有你一個皇上啊……”
劉徹緊緊地抱著她,終于,她折騰累了,伏在他的懷里輕輕地啜泣?!鞍?,你還記得嗎,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許諾有一天你嫁給我,我就造一座很大很大的金屋子給你住。”
“你騙人。”阿嬌哭道。
“你看?!眲財v著她走到墻邊,拔出腰中的劍用力一砍,只聽到一陣金石之聲,油漆紛紛剝落,下面既非土石,也非竹木,而是亮閃閃的黃金?!斑@座長門宮是我親自設(shè)計的,本就是為你而建,我希望將來老了,把皇位傳給太子,就和你一起在這里享福,呵呵,可是你看,這天下事無休無止,我也就一直等啊等,我還沒有等到那一天,我們就沒有時間了。”
阿嬌的眼睛里又煥發(fā)了神采。當年設(shè)計長門宮的時候,劉徹令能工巧匠在黃金表面設(shè)下機關(guān),一旦觸動,所有的油漆便同時剝落,整座宮殿會變得比皇宮更加富麗堂皇。
那一天阿嬌又哭又笑,她開心的是,過了這么多年,劉徹依然信守著兒時的諾言,她難過的是,縱使愛深似海,終不敵萬里江山。
劉徹走出長門宮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步也有些蹣跚了。他知道自己老了,時日不多,他從一個小小的諸侯王爬上皇位,一生都在戰(zhàn)斗,和兄弟斗,和外戚斗,和百官斗,甚至和骨肉斗,他鐵腕治國從未心軟,卻只是在這一刻,忽然感覺累了。
也許,是時候放手了,大漢已成盛世,兒孫也已長成,更重要的是,有人在那大大的金屋子里等他,去晚了,會很冷,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