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有兒初長成,正在窩里學(xué)暖床。
蒼墨下朝回宮,就看到傅小寶正在自己的龍床里蹦得很歡樂,他摸摸抽痛的太陽穴,問:“你在做什么?”
“暖床呀,”傅小寶理所當(dāng)然地答道,邊蹦邊說,“七哥,我也會暖床,你不要再去后宮找那些幺蛾子、狐媚子,我會不高興的。”
“……”
床不是這樣暖的,況且你是男孩子,也暖不了床,蒼墨很想告訴他,但眉毛抽了抽還是什么都沒說,皺眉問:“誰教你這些的?”
“說書先生說的,”傅小寶蹦累了,喝了一口蒼墨遞過來的水,黑眼睛閃閃發(fā)亮,“我今天去聽說書,講的你和我,對了,他罵我——”
傅小妖,狐媚子,下朝堂,上龍床,害得君王不早朝。
傅小寶想起說書先生的話,有些委屈地皺了皺鼻子。
“明明你都有去早朝?!?/p>
“他們胡說,不用理會?!?/p>
蒼墨隨口說了一句,把注意力放到奏折上。傅小寶休息夠了,繼續(xù)他的“暖床”大業(yè),一蹦一跳,也自得其樂。傅小寶不過十五六歲,長得甚是纖細(xì),加上吹彈可破的皮膚,就像一個好玩愛動的瓷娃娃。
這樣的人,就像全天下的污水撲過來,大概也只會睜著清澈的大眼睛問為什么。傅小寶不知男女有別,亦不懂男歡女愛,十六年來仍像是一張白紙。這樣的傅小寶是自己一手造成的,蒼墨不后悔,只是不知道如何繼續(xù)下去。
傅小寶是虎門傅家的獨(dú)子。
早年傅老爺子跟太祖皇帝打江山,從一名小士兵到御賜驍勇將軍,豐功偉績就不用說了。好不容易到了天下安定,享清福的日子,傅老爺子又請命去邊關(guān)鎮(zhèn)守漠城。
這一鎮(zhèn)守,就是蒼國百年太平,傅家四代忠良。
每一代傅家人都死在漠城,那個終年只有黃沙狂風(fēng)的地方。百年來,傅家如同永不疲倦的猛虎,守著蒼國的邊關(guān),傅家也被譽(yù)為虎門,除了傅小寶,看別人怎么罵他的,虎門偏生出一只敗犬。
傅小寶也出生在漠城,養(yǎng)他的卻是墨云宮的水。
那年,蒼墨隨父皇去漠城看望傅將軍,傅小寶才剛會走路,話都說不全,躲在奶媽后面,探出腦袋,眨著泛著水光的眼睛看蒼墨。不過五歲大的蒼墨,挺著背,裝出一副老成的樣子,卻忍不住偷偷瞥了傅小寶一眼。
這一眼,從傅小寶清澈的瞳人里看出自己的倒影,清晰的、明朗的。
蒼墨沒再多看,去看臥病的傅將軍。長久在關(guān)外的人老得快,加上病著,傅小寶才那么點(diǎn)大,傅將軍已經(jīng)瘦成一個小老頭兒,一點(diǎn)都不像正值壯年的漢子。他顫顫巍巍地跪下,再起來時氣都有些不順。
傅將軍握著父皇的手問:“都城的雪洱花開了嗎?”
雪洱花是都城特有的植物,父皇含著淚說,你回去就開了。傅將軍還是沒撐到那時候,他年少時跟隨父親進(jìn)過一次都城,一直對那一開花就滿樹銀白的雪洱花念念不忘,但他真正念叨的不是花,而是傅小寶,傅家四代都在漠城,太苦了,他想讓小兒子回去。
傅小寶隨蒼墨回都城,一路眼巴巴地望著他,問:“爹爹呢?”
他還不知道傅將軍已經(jīng)去世了,也不明白為什么身邊沒有熟悉的人,他就一直趴在窗邊,望著遠(yuǎn)去的漠城,然后眼圈紅了,小聲抽泣。蒼墨把他抱在懷里,傅小寶抬起頭,眼睛哭得水汪汪的:“為什么爹爹不要我?”
蒼墨緊了緊胳膊,說:“我陪你,我要你?!?/p>
從此,傅小寶跟了七皇子,從一歲半起,蒼墨就陪著他,這一陪就是十五年。
兩人自小就親密,對傅小寶來說,蒼墨就是要陪他一輩子的人,對蒼墨,傅小寶是什么?外人罵他傅小妖,名門出了個敗類,男兒身以色事人,蒼墨嗤笑,他們知道什么,傅小寶就是個孩子,那個初見時眼神干凈的孩子。
他花了多少力氣守著這份純凈,可他還是會長大,并開始問。
“七哥,你都有我了,為什么還要有后宮?”
在他的世界里,陪伴是一對一的,蒼墨要陪他,那些孤獨(dú)的女孩怎么辦,蒼墨無法解釋,是他一手把傅小寶教成這樣,難道要親自打碎?他有點(diǎn)累了,不去想這些,傅小寶暖床結(jié)束,正在打一套拳,虎虎生威。
外面把他說得聲色犬馬、頑劣不堪,其實(shí)他很努力,一直沒忘記自己是虎門之后,背兵書,學(xué)武藝,樣樣沒落下,不過他似乎沒有多少天分,始終沒有什么起色,手倒是挺巧的,雕些娃娃編些竹鳥什么的,可這是皇宮,誰稀罕。
蒼墨靜靜地望著傅小寶,他回頭,微微笑了,唇紅齒白,明艷芳菲,一剎那,有種超越性別的驚艷,正恍惚著,外面?zhèn)鱽硖O(jiān)尖細(xì)的嗓音。
“皇上,蠻族入侵!”
蒼墨出征,傅小寶被留在墨云宮。
“我會好好兒的,放心,等我回來?!?/p>
他走得很急,連夜召見朝中的大臣交代事情,第二天又馬不停蹄地出發(fā),只來得及說一句。傅小寶悶悶地往回走,滿朝大臣不屑與他為伍,有大膽的甚至譏笑他:“傅小妖,你應(yīng)當(dāng)去那邊?!彼赶蚝髮m妃嬪所在的地方。
傅小寶毫無意識地走過去,妃嬪們的臉色也不好,嫌惡地避開,擦肩而過的時候聽到一聲冷笑:“沒出息,這時候上戰(zhàn)場的該是你!”傅小寶抬頭,面前的女子一身秀雅白裙,不施粉黛,自有一種艷壓群芳的美。
“姐姐,你長得真美,”傅小寶看著她,真心說,又嘆了一口氣,“你這樣美的人,是男人都會把你捧在手心里,為什么跟這群庸脂俗粉搶一個不愛你的男人?”
美人兒愣住,傅小寶又扔下一句:“有時候,是身不由己。”
傅小寶回宮,躺在龍床上,他剛才故作深沉了一把,腦子卻也轉(zhuǎn)了起來,她說得對,他是虎門之后,這時候該在漠城鎮(zhèn)守邊關(guān),而不是讓蒼墨御駕親征。他摸了摸胸前的小牌子,想,我又不是女人,憑什么像個沒用的婦人在家里等?
半個月后,漠城傳來皇上受傷的消息,傅小寶也消失了。
傅小寶拿著令牌,召集了都城守衛(wèi),連夜趕往漠城。蠻族好幾年沒有動作,這次是傾巢而出,邊關(guān)本就荒涼,現(xiàn)在起了戰(zhàn)事,兵荒馬亂,所到之處,皆是漫天黃沙,偶爾才出現(xiàn)幾株狼毒花。
滿目蕭瑟,傅小寶卻看得熱血沸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邊關(guān)的風(fēng)凜冽如刀,涌進(jìn)五臟六腑,帶著一種燒刀子般的灼熱感,這感覺既陌生又熟悉,傅小寶覺得心都快跳出來了,果然,傅家男兒都該站在這里,保家衛(wèi)國,血染沙場。
前方已經(jīng)撕殺在一起,蒼墨的旗幟高高飄揚(yáng),傅小寶血一熱,舉起刀嗷嗷沖了進(jìn)去,像只不怕死的小狼崽,然后……他一頭掉了下來!他太矮,騎了匹小馬,小馬不習(xí)慣綿軟的沙地,一不高興就把他甩了下來。
傅小寶這一摔還順帶著滾了好幾米,一直滾到兩軍主將面前,殺得正眼紅的主將愣住了,看著他爬起來,晃了晃才站穩(wěn),灰頭土臉的,像只小土狗?!靶??!”蒼墨驚道,傅小寶回頭,很是高興。
“七哥,我來幫你了!”
“哈哈,”敵方主將蠻王笑了,嘲諷道,“難道蒼國真沒人,連沒斷奶的女娃娃都過來了?”
傅小寶大怒,手中的劍直射過去:“洗洗你的狗眼,看清楚,老子是男人!”
劍出奇不意,來勢兇猛,蠻王慌忙躲避,但還是擦過臉頰留下一道血痕,最糟糕的是他摔下馬,雖然只是一瞬,但已顏面掃地,蠻王陰沉著臉,眼中盡是殺意。
“你是誰?”
“傅家人!”蒼墨代替傅小寶回答,伸手把他拉上馬,高高舉起手中的劍,吼道,“兄弟們,虎門傅家回來了!”
傅小寶抬頭,看到男人的眼中盡是血色黃沙、千軍萬馬。
他從懷中掏出傅家的旗幟,義薄云天的一個“傅”字,手一揚(yáng),高高飄起,傅家人不變的誓言再一次響徹漠城。
“蠻族不死,傅家不回!漠城不平,虎門永在!”
“我傅小寶回來了!”
他要天下安定,那他就一生戎馬只為他。
這一戰(zhàn)不戰(zhàn)而勝,虎門傅家百年威名仍震懾這片土地。
傅小寶與蒼墨并騎走過,排成行的士兵、將領(lǐng)望著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fēng)的少年,有些跟隨著傅將軍守了一輩子邊關(guān)的老兵眼圈都紅了,這是傅家遺孤,傅家唯一的血脈。人群中撲出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婦,顫抖著喊。
“小寶,小寶……”
傅小寶跳下馬,撲到老婦懷里,哽咽著:“乳母!乳母!”
他娘生他時難產(chǎn)去世,父親傷心抑郁,再加上病重,并不怎么親昵,傅小寶幾乎是奶媽帶到會走路的。他走時才一歲多,并沒有多少記憶,但這份近乎母子的親情宛若天生,始終沒忘。
奶媽捧著傅小寶的臉,細(xì)細(xì)地看著:“俊了,可還是太瘦……”
老人家嘮嘮叨叨,蒼墨在一旁并不打擾,深沉的眼里看不出情緒,但眼底有一抹悲痛。
傅小寶比畫著,逗她開心:“乳母,我長大了,和爹爹一樣,也能打蠻族了!”
他說得眉飛色舞,奶媽這才注意到他一身男兒裝扮,那么小的人卻穿著一身沉重的盔甲,瘦弱的肩膀承擔(dān)著傅家百家輝煌,淚立馬下來。又說了一會兒,老人家被攙扶著下去,臨走前,低聲呢喃著。
“狠心,他們還是對你這么狠心?!?/p>
聲音很小,傅小寶還是聽到了,他跟著蒼墨進(jìn)了帳篷,先是讓他罵了一頓,無非是邊關(guān)有多危險,都讓他好好兒待在墨云宮,還跑出來,萬一出了事怎么辦。傅小寶支著下巴,一一受了,認(rèn)錯很快,但堅(jiān)決不改。
蒼墨哭笑不得,看著他亮晶晶的眸子映出氣敗急壞的自己,無奈地笑了笑,張開手臂:“過來,讓我抱抱?!?/p>
摟著他,就像把心也填滿了,蒼墨把頭埋在他肩上,呢喃著:“小寶,我想你了。”
聲音一慣溫柔,蘊(yùn)涵著細(xì)細(xì)的溫情,他從小就寶貝他,捧在手心含在口里般地疼愛。
傅小寶靠在他懷里,聽他漸漸平穩(wěn)的心跳聲,解釋道:“我聽說你受傷了?!?/p>
“沒事,小傷。”蒼墨把袖子捋上來,指了指手臂上的一道刀傷,已經(jīng)開始愈合了,傅小寶抱著手臂認(rèn)真看,低頭落了個吻,這種親昵是不符禮儀的,他卻不管不顧,沉默了一會兒,問:“七哥,為什么我不是女孩?”
蒼墨驚道:“你怎么會這么想?”
傅小寶不說話了,安靜地窩在他懷里,盯著那道傷,兀自張口咬下去,蒼墨沒吭聲,任他咬。咬出一道淺淺的牙印,傅小寶繼續(xù)不下去,眼淚一滴一滴落到手臂上:“我真賤,你們都對我狠心,我卻對你狠不下心……”
蒼墨什么都沒說,只是緊緊地抱著他,疼痛順著手臂往上一直鉆到心底,疼得那么無法言說,就像自己對他的好越多,就越是致命的毒藥。傅小寶哭夠了,抬起頭來又是那張笑臉。
“好了,我又不是小姑娘,不能哭的,我還要為你守江山。”
聽到這句,蒼墨的心都碎了,這是有典故的。
那年,父皇突然病逝,未立太子,盡管有太醫(yī)傳先皇口諭,讓七皇子蒼墨登基,但各方勢力諸位皇子哪會輕易放手,矛頭全部指向蒼墨。一夜之間,太醫(yī)死于非命,蒼墨被下獄。
是傅小寶拿著令牌,召集了虎門暗衛(wèi),殺出一條血路,當(dāng)時為首起事的是二皇子的生母德皇后,她帶人擋道,氣勢洶洶:“傅小寶,皇家的事還輪不到你一個外姓人插手,你帶兵進(jìn)宮,難道要造反不成?”
“造反?”傅小寶冷笑,反問,“那我問問皇后,毒殺太醫(yī),算不算造反?囚禁王儲,算不算造反?后宮干政,算不算造反?你身為六宮之首,本應(yīng)母儀天下,卻不忠不賢不義,罪無可赦,該廢該殺該誅!”
皇后氣得臉色發(fā)白,傅小寶拿出令牌,高高舉起:“太祖皇帝御賜虎門傅家的龍虎令,上可廢昏君,下可誅奸臣。今日,我就拿了你這不忠不賢不義的皇后,以清君側(cè)!”
擒賊先擒王,傅小寶先聲奪人,趁亂制住皇后,再趕過去,蒼墨快被折磨得斷氣了,這件事傅小寶想想就后怕,剛才的威風(fēng)沒了,氣都不敢喘了,只是抱著他默默流淚。
“沒事了,我這不是好好兒的?!?/p>
隨手翻開令牌,蒼墨的臉就白了,這哪里是什么龍虎令,只是太祖皇帝賜給傅家可調(diào)兵的軍牌,好一出空城計(jì),要是被人發(fā)現(xiàn),這可是誅九族的死罪,一百個傅小寶也不夠死,輪到蒼墨一身冷汗,他猛地推開傅小寶。
“我不是叫你走,你怎么又回來了?”
他見風(fēng)頭不對,他就把傅小寶送出宮,他不能走,卻可以護(hù)得傅小寶周全,他倒好,跑過來送死。傅小寶摔到地上,頭磕破了,血淚模糊了視線,聲音里帶著濃濃的哭腔:“我也想走,可天下這么大,只有這里有蒼墨。”
“你還趕我……”
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爬起來往外走。蒼墨拉住他,撩開他的劉海兒,摩挲著那道傷:“完了,傅小寶,你害我做不了明君?!?/p>
那一年,蒼墨登基,傅小寶不再長高,依舊每日跟著他,朝上朝下。有人開始罵他傅小妖,傅小寶問:“后宮里住的都是你的妃子,我是什么?”
“你是傅小寶,廢昏君,誅奸臣,清君側(cè),守江山?!?/p>
說這話時,十指相扣,生死與共。傳到外面就變成傅小妖擾亂朝綱,因?yàn)樗悄泻⒆?,可以是兄弟,是君臣,卻永遠(yuǎn)不能是枕邊人。蒼墨想,他有很多機(jī)會可以改變這種局面,可他終究什么都沒做,傅小寶說得對,所有人都對他狠心,太狠心。
傅小寶正在馬上笑得沒心沒肺,拿著箭弩,對裝扮成蠻王的草人連射好幾箭,引得士兵一陣叫好。來到漠城,他明顯開朗多了,這里沒人罵他是傅小妖,雖然刀光劍影,但個個都是鐵血漢子,沒宮里鉤心斗角那一套。
他改裝了軍中的幾樣武器,威力大增,和士兵不分謙卑地一起吃喝練武,虎門人的血在他身上復(fù)活了,此時的傅小寶,如漠城的天,高遠(yuǎn)而明朗起來,蒼墨仿佛看到一手養(yǎng)大的雛鳥變成展翅高飛的雄鷹,離自己越來越遠(yuǎn)。
這種感覺讓他很無措,連傅小寶快活的笑都變得刺眼起來,圣顏不悅,蒼墨有意無意地限制他的活動,留在身邊卻擺著張陰晴不定的臉,傅小寶嬉皮笑臉地討好他,他不理,傅小寶絞盡腦汁想計(jì)謀,他不聽,冷落、冷漠。
傅小寶站在原地,委屈極了,小聲問:“七哥,你怎么了?”
“你看你現(xiàn)在成什么樣子?天天在男人堆里打滾,還有沒有禮義廉恥——”
話沒說完,蒼墨就后悔了,果然,他的眼圈紅了,默默地轉(zhuǎn)身要走。
“小寶!”蒼墨拉住他,傅小寶抬頭,神色黯然。
“七哥,你怎么舍得一次次讓我難過?”
蒼墨的手不自覺地松開,那眼神太悲傷,載不動十五年恩寵。
傅小寶不見了,蒼墨翻遍軍營都找不到。
他去找奶媽,老人家正瞇著眼縫襖裙,有漂亮的褶皺和明艷的花紋,蒼墨坐了一會兒,她沒理他,專注做事,要走時,才突然說了一句:“傅家人不會做兔相公。”
蒼墨止步,想說他從來沒當(dāng)他是兔相公,傅小寶是他的寶,但外面戰(zhàn)鼓響了。
蒼墨跑出去,看到塵土飛揚(yáng),傅小寶騎著馬,揮舞著馬鞭,手里抓著什么,正疾奔而來。在傅小寶身后,是千軍萬馬,如潮水般洶涌而來?!皻ⅲ 鄙n墨的心一緊,當(dāng)機(jī)立斷,軍號起,戰(zhàn)鼓響,一聲令下,箭雨鋪天蓋地直襲蠻軍。
蒼墨舉著劍,沖在最前面,后面的士兵也紅著眼殺了出來。
“小寶!”蒼墨喊了一聲,傅小寶沒回,反而調(diào)轉(zhuǎn)馬頭,又沖了回去,同時把手中的東西狠狠地拋向蠻軍,那是一個血淋淋的人頭,蠻王的人頭,傅小寶坐在馬上,喊道:“蠻王已死,不降就如此頭!”
他一箭射中人頭,血花濺起,紅白一片,濺到四周的蠻軍身上,有士兵嚇得腿都軟了,就算軍心未散,但士氣已敗,蒼墨的騎兵正好殺到,所到之處,便是血肉橫飛,尸橫遍野,蒼軍越戰(zhàn)越勇,蠻軍節(jié)節(jié)敗退。
蒼墨邊戰(zhàn)邊朝傅小寶靠近,他并不擅長近身戰(zhàn),但單槍匹馬直取蠻王項(xiàng)上人頭,已讓身邊聚集著一群為他出生入死的將士。“小寶,”蒼墨又喊了一聲,這一聲已經(jīng)帶著怒氣,傅小寶回頭狡黠地笑了,做了一個手勢,繼續(xù)往前沖。
蒼軍趁勝而擊,直取蠻軍,等蠻王趕過來時,蒼墨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敵營。蠻軍還在詫異將領(lǐng)怎么還活著,蠻王已經(jīng)被擒住,跪在蒼墨面前,破口大罵。
“傅小寶,你個妖人!”
傅小寶下馬,湊到蠻王的耳邊:“蠻王,難道你沒聽過,最毒婦人心?”
“你——”蠻王的眼睛一瞪,還來不及說什么,傅小寶一刀砍下,人頭落地,軍旗倒下,歡呼聲響徹云霄,勝了,蠻族大敗。將士們圍著他追問怎么會有兩個蠻王,隔著飛揚(yáng)的塵土,對上那個人的眼睛,傅小寶侃侃而談。
怎么可能有兩個蠻王,不過又是一出空城計(jì)。
他手巧,見過蠻王一面,就記住了模樣,用木頭雕了人頭,再把實(shí)木淘空裝滿豬腦血包,然后拿假人頭去引敵,那一箭,也是故意把人頭射得血肉模糊的。至于蠻王為什么不在軍營,早在初見時,他在劍里抹了一種無色無味的藥,不會致命,但發(fā)作起來會越來越難受,傅小寶今天就約蠻王取解藥,調(diào)他離營。
“其實(shí)哪是毒藥,不過是些癢癢粉?!?/p>
傅小寶調(diào)皮地笑了,將士們卻聽得血都熱了,誰曾想到他初來戰(zhàn)場,那狼狽出丑的一摔就是計(jì)謀的開始,他步步為營,膽大心細(xì),好一個出奇不意的計(jì)中計(jì),興奮的將士們把他舉起來,高高拋起,不遠(yuǎn)處的士兵舉起手中的兵器,馬長嘶,劍如霜。
“虎門傅小寶!虎門傅小寶!”
從這一刻起,虎門傅家百年的榮耀又回到他身上,他不再是傅小妖,而是縱橫沙場所向披靡的傅家子弟,傅小寶被一上一下地拋起時,想起他在龍床一上一下地蹦跶,真可笑。他望向不遠(yuǎn)處面色陰沉的蒼墨,心一痛,何苦?
而蒼墨,看著那個神采飛揚(yáng)的少年,他怕了這么多年,綁了他這么多年,可終究還是要失去。在大勝的戰(zhàn)場上,在漫天的黃沙中,風(fēng)刮過他的臉頰,把那滴淚吹散在滿地血紅里。傅小寶,這么多年,你終于學(xué)會對我狠心了。
傅小寶走進(jìn)帳篷,蒼墨沉靜如水。
傅小寶像小時候那樣,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窩在蒼墨身邊。
“你是不是要離開我?”
傅小寶沒有回答,抱著蒼墨,把頭埋在他懷里:“七哥,我真的很喜歡你。”
是真的很喜歡,他那么小跟蒼墨到都城,一個親人都沒有,是蒼墨喂他吃飯,給他穿衣服,把小小軟軟的他養(yǎng)成現(xiàn)在挺拔的樣子。小時候,傅小寶一直覺得自己一定是無價之寶,不然,他的七哥怎么會對他那么好。
可他不是寶,他是個男孩子,男孩間不該這么親密。
以前,他與皇子們背詩,特別喜歡《無衣》: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他覺得他和七哥就是這樣,同袍共寢,同仇敵愾。他好想快點(diǎn)長大,長大以后,就會變成像父親那樣厲害的傅家人,為七哥守江山。
但除了七哥,越來越多的人討厭他,他們罵他傅小妖,有大臣當(dāng)面問他聽過斷袖分桃嗎,他懵懵懂懂,曉得犯錯了,問七哥,七哥說他沒錯,跟他說對不起,因?yàn)槠吒缯l都沒有,只有他一個,無論七哥說什么他都信。
七哥不說,他就不再提,就算后來,誤打誤撞知道了真相,他還是什么都沒說,繼續(xù)做擾亂朝綱以色事人的傅小妖。傅小寶抬頭:“今天我去引敵時,突然想我要是這樣死了,那個人是不是也解脫了?”
蒼墨抱著他的手在抖,傅小寶搖頭:“我又想,我不能死,我要是死了,他會很難過的,我一點(diǎn)都舍不得他傷心。但他那么愛惜我,為什么總讓我不好過?”
她有多喜歡他,就有多恨他,她什么都知道,卻從來都不說破,就任自己處在風(fēng)口浪尖,女兒身被當(dāng)成男孩養(yǎng)了十六年。
“因?yàn)槲业锼赖迷?,沒人疼沒人愛,也沒人教男人跟男人是不能相愛的,男人跟女人是不一樣的——”
“不要再說了!”蒼墨聽不下去了。為了延續(xù)傅家百年榮耀,從小把她當(dāng)成男兒養(yǎng),傅老爺子臨終前求父皇帶她回都,不求榮達(dá),只求她一生平安。他把她照顧得很好,連帶著她的心,十六年來只住著蒼墨一個人。
蒼墨緊緊地?fù)е?,他不說破,因?yàn)樗饝?yīng)過守住傅家百年聲望。他怕一說,傅小寶會恨,他對她狠心,自己何嘗好過。
“小寶,留在我身邊,求你了?!?/p>
“我也想,”傅小寶頓了頓,她想起那些罵聲,偌大的后宮,笑了,那么決絕,“可是皇上,我是男人呀……”
她從來沒有叫過他皇上,這一聲皇上,把十五年來的恩寵叫得支離破碎。
蒼墨回都時,傅小寶領(lǐng)著一幫將士送行。
“你真的不跟我走?”
迎著風(fēng)傅小寶問了三個問題:“你敢不敢惹群臣之怒,宣告傅小寶是女人?敢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清空后宮?敢不敢保證,此生此世只愛傅小寶一人?”
蒼墨沉默,傅小寶笑了:“那我回去做什么?名門敗犬傅小妖?七哥,我們傅家四代為你們守了這么多年的江山,不是為了讓我在你面前委曲求全!”
她緩緩跪下,朗聲道:“臣恭送皇上!”
從此,你做你的明君,我做我的賢臣。
她親自送他走,站在寒風(fēng)中,直到再也看不到他,這一次,是真的天各一方。
奶媽過來拉她,傅小寶跟奶媽回屋,奶媽拿出那件襖裙,嘮叨著讓她試試。傅小寶看著鏡中身著女裝的自己,忍了半天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她連找他問一聲“好不好看”都不能,她從來沒有離開過他,沒有他,以后怎么過……
歲月長,衣衫薄,他們沒有來日,也沒有方長。
奶媽顫抖著為她擦眼淚,哽咽著“我可憐的閨女”,傅小寶擦干眼淚,抱住奶媽:“乳母,你一定要活得長一點(diǎn),再長一點(diǎn),你要是不在了,我就誰都沒有了?!?/p>
傅小寶聽到時,又一次從馬背上滾了下來,將士們圍著他,想到上次那一滾,把蠻族打得丟盔棄甲,開玩笑道:“小將軍,在想什么連環(huán)計(jì)?”
捂著受傷的屁股,傅小寶滿臉殺氣:“老子要造反,你們敢不敢?”
是真的造反,所謂天高皇帝遠(yuǎn),功高蓋主,就是這樣的,傅小寶當(dāng)天就帶兵朝都城進(jìn)發(fā)。就算把他從龍床上拉下來,也要將他搶過來,憑什么她愛了這么久,等了十八年,卻要讓別的女人坐享其成?
是的,傅小寶后悔了,如果做賢臣都得不到他,那就繼續(xù)當(dāng)敗犬吧。
怪的是造反出奇地容易,傅小寶沒怎么發(fā)揮自己的軍事才華,就一路殺到都城,門還是開著的,一副“都城歡迎您”的架勢。蒼墨坐在馬上,臉色憔悴,不過兩年,他瘦得厲害,但皇家威嚴(yán)更甚,冷聲道。
“傅小寶,你真要造反?”
“我連龍床都敢上,還有什么不敢?”
邊關(guān)兩年,傅小寶完全從小“男寵”變成個粗鄙的軍痞,渾身充滿流氓戾氣。
蒼墨的眉頭一皺,伸出手來:“好了,別鬧了,過來讓我抱抱。”
傅小寶如小賤狗般撲過去,蒼墨把頭埋在她肩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后宮清了嗎?”
“清了。”
他已經(jīng)用了最快的速度,可還是讓她等了兩年,蒼墨捧起她的臉,無視那些一臉震驚的臣民:“完了,傅小寶,你不但害我做不了明君,還變成昏君了?!?/p>
傅小寶甜蜜地嗯哼兩聲,護(hù)短道:“沒事,我有兵,誰敢罵你,我就打他。”
她又想到什么:“七哥,你要是敢娶別人,我真的會造反?!?/p>
“嗯,那你下次離開時,記得帶上我。”
他試過,她也努力過,可真的不行,十六年朝夕相處,誰離開誰都活不下去。
明君賢臣,是做不到,但所幸,圣君賢后,一樣可以萬古流芳。
多少年后,黃土埋身,但史詩有言,盛世無昏君,虎門無敗犬。
千生萬世,有你,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