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左數(shù),那邊槐樹下的,就是那個?!卑⒔≈噶酥?。
陶然咬著牙捋了捋袖子,直接沖上前一把拍在那小木桌上:“喂,算命的,先幫我看個手相!”話音還未落,等看清那人時,她不由得愣了一下。
對面,穿著素凈對襟白衫的年輕男子放下竹簽。他的皮膚有些蒼白,臉龐清癯,嘴唇卻飽滿,抬起頭來的眼里帶了那么些不沾俗世的空茫。
他輕輕一笑:“不知道這位小姐想求什么呢?前程、運勢,還是姻緣?”
堪堪問了兩遍,陶然才回過神。她的臉頓時紅了,頗不自然地說:“求……求運勢?!?/p>
男子緩緩伸出手,他的手指修長,指肚飽滿而微涼,在她手心的掌紋上細細摩挲,有些癢癢的。陶然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眼瞳很大、也很黑,但是……他的眼睛沒有焦距,他竟然是個瞎子!
“你生在書香門第,年幼便父母雙亡。壬辰年也便是今年,大兇伴紅鸞星?!彼虼降?,在她手心輕輕一撓:“或會傾慕只見一面的男子……”
“你—你——”陶然猛然站了起來,漲紅著臉拍桌,卻‘你’不出個下文來:這人果然是無恥下流至極!
還沒等她想好罵詞,一旁的阿健竄了出來,抬手就把桌子掀了,對著男子一拳下去——她這才想起剛才拍桌子是暗號。然而這下子情況已經(jīng)失控了,看到有人鬧事,排隊算命的都一片嘩然,旁邊擺攤的也急急忙忙收了攤子,有人叫道:“打人啦,打人啦!”
陶然欲哭無淚,而阿健像是見了仇人似的,這幾下揍得根本不留余地。不過一下子,等陶然攔住阿健的時候,地上的那男子捂著胸口蜷縮著,血不斷從嘴角流下來。
街道另一頭,幾個巡警發(fā)現(xiàn)情況趕了過來:“那邊干什么呢?!站住?。 ?/p>
阿健拉著陶然就往通正街東邊的巷子里串,慌亂中陶然回過頭看了一眼,那男子躺在地上擦拭著自己唇角的血跡,沒有焦距的眸子盯著她,輕笑:“你還會再來找我的?!?/p>
【貳】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大早,陶然就帶著阿健再次到了通正街。
按著電報給出的地址,她一路摸進通正街132號,正看到那人裸了身子躺在雕花大床上,白皙如玉的胸膛綁著固定用的繃帶,一名約莫九十多歲的老婦人正用手帕擦拭他全身。那人清俊的眉頭微微皺著,冷汗直冒。
大床上男子赤裸的身軀,被有些陳舊的藕荷色被褥襯得玉雕一般。繞是上過學堂的陶然都不禁臉一紅,又是驚訝又是羞惱,趕忙轉(zhuǎn)過身去。
這回倒是讓阿健‘你’不出個下文來了,他瞪大了眼睛看著這昨天被自己打到半死的瞎眼算命騙子,怎么就成了陶先生口中的救命高人。
屋子里的擺設(shè)簡單卻干凈,家具看著像是六七十年代的,有些破舊。那人似乎毫不意外他們會找上門來,唇角噙著一絲淺笑,有些虛弱地說:“碧兒,你先讓他們坐坐。”
老婦人應了聲,她顫顫巍巍地為陶然和阿健泡了茶,然而在見到陶然的那一瞬,忽地睜大了眼睛,雙腿一軟就要跪下去:“小……小姐……”
“艾?這位婆婆你怎么了?”陶然和阿健一陣詫異,趕緊扶起了她,老婦人渾濁的眼在陶然臉上仔細轉(zhuǎn)了幾圈,終于冷靜下來。
然而那老婦人也不回答,只是一徑走入隔壁間,還一邊喃喃自語著“像,太像了”。
屋子里就剩下陶然三人,那人拉了被褥遮住自己不著寸縷的身子,就這么好整以暇地躺著,側(cè)了臉噙著笑。
“對……對不起……”陶然握緊拳頭,內(nèi)疚不已:“我有個表妹,被通正街一個算命的騙了,表妹同我說那人在槐樹下擺攤,我以為是你。本來我們今天想要找你道歉的,沒想到你就是爺爺所說的那個人……”
那人唇角扯出一抹弧度:“不怪你們,日上官鬼,屬替人擔禍,避無可避。我叫劉朗潤。你們來找我,是為了陶洪智的事情吧?”
想著自己平白將人打成這樣,現(xiàn)在又來求人幫忙,陶然也不怪他直呼爺爺?shù)拿郑骸班?。劉師傅,我爺爺半月前隨南京學堂的考古隊去開發(fā)陶公一號墓葬,昨天墓坑塌方,爺爺被埋在里面昏迷了。爺爺曾對大德說過,若是出事了,便讓我到通正街來找一個姓劉的人。爺爺還說……他有更好的東西給你?!?/p>
“陶洪智曾經(jīng)來找過我。”劉朗潤輕輕的說,然后默然。
陶然把他的默然解讀為不愿,爺爺生死不明,既然出發(fā)前說要自己來找他,必然有原因。除了求他,陶然找不到別的辦法。她咬牙跪下,對著他就是一個響頭:“求求你——劉師傅,爺爺親手把我?guī)Т蟮模也幌胨蟻頇M遭不測?!?/p>
劉朗潤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你爺爺來找我那天,我為他算了一卦,官鬼上五爻,出門即見災,克世更兇,但是你爺爺仍舊執(zhí)意要出行?,F(xiàn)在要我出手也不是不可以,其他東西我一概不要,我還是那個要求,陶家必須給我一樣東西?!?/p>
“劉師傅你說?!笨礃幼?,爺爺來找他,也是因為他不答應才出發(fā)的,陶家究竟有什么東西是爺爺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的?
“我要你……”
“什么?!”劉朗潤仿佛能感覺到面前小丫頭瞪圓了眼睛,他笑了,并未把略去的兩個字說出口。
【叁】
入秋了,早晨院子里有著濃濃的霧氣,花草的葉子上打了一層透白的霜。
陶然穿著學堂女學生統(tǒng)一的藍衣黑裙,只是全身都是被濺到的黑色泥巴,灰頭土臉,手里拎著裝滿食材的籃子往屋里走。這幾天的現(xiàn)實告訴她,那句讓她心頭如兔子亂蹦的“我要你”,不過是要她在他傷勢未復原前負責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劉朗潤手里托著一些米糠,躺在搖椅中,一只麻雀飛來啄食,他的臉上浮現(xiàn)破冰般溫淡的笑容:“回來了?”
“……”陶然瞪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閉了眼,閑適地靠在躺椅上養(yǎng)神,早秋的晨光輕柔地灑在他臉上,他的臉龐通透得像玉,也冷得像玉。
“哎?。 笨此吹椒稚?,都忘了進門是個半尺來高的門檻,陶然頓時摔了個狗吃屎。
“先前還忘了告訴你?!眲⒗蕽欁旖怯荒ㄐΓ骸叭赵潞县?,木犯沖,小心被門框砸到或者被門檻絆倒?!?/p>
陶然淚流滿面地爬起來,她終于相信,這個人不是神仙就是妖怪變的!
早上本來想去買點東西,被他算了一卦,說是出行受阻,不宜靠近水邊,會在菜場后巷被狗追。陶然賭氣硬要出門,可惜到現(xiàn)在,被狗追然后摔到水洼的時間地點分毫不差。
收拾完一地的狼藉,她忍無可忍叉著腰走到劉朗潤面前:“我說你,既然有通靈先知的本事,怎么不知道憐憫別人的死活?難道看別人苦苦掙扎你很開心嗎?”
劉朗潤眼也不睜,閑閑地道:“生死有命,上天注定,即便清清楚楚地告訴你辰時三刻會被狗追,你也一樣躲不過?!?/p>
“你——”陶然氣急:“我被狗追倒是小事!像上次,西城的趙夫人跪著求你,問她的孩子被拐賣到了哪里,你都不肯說;還有上上次,你明知道那唱曲的姑娘會被她情郎騙,你依舊不告訴她,害她所有積蓄都沒了。我今日聽街上的人說,那個唱曲的姑娘投湖自盡了!”
陶然這些天憋著的話一股腦地爆發(fā),然而對面,晨光中躺著的人面上仿佛一湖清水,半絲波紋也無。
“這些,與我何干呢?”他抬了沒有焦距的眼望著她,眼里突然掠過一抹宿命的悲涼:“不要想著同命爭,人是爭不過的?!?/p>
“你沒有試過又怎么知道爭不過!”陶然怒極:“像你這樣冷血的人,比那些江湖騙子還要可恥!活該你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話一出口,陶然才覺得有些重了,然而對方只是那么一瞬間的愣住,沒有焦距的瞳孔中仿佛暈開無數(shù)波紋,然而仔細看,卻仍舊一片平靜。
“不錯,我的確活該孤零零地一個人?!彼届o地復述了一遍,倒讓陶然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突然,陶然被狠狠一拽,身后傳來巨大的聲響。
陶然趴在劉朗潤身上驚惶地回頭,原來是屋頂?shù)耐咂驗槟昃檬?,加上昨夜又下了一場雨,滑了下來,若不是方才劉朗潤拉了她一把,她現(xiàn)在至少也是頭破血流。
劉朗潤呻吟了一下,她這才發(fā)覺壓到他的傷口了。他臉色蒼白,清俊的眉頭皺起,睫毛微微顫動,右手還緊緊地抓著她的手腕,沒有焦距卻清澈的眼瞳就這么近地,深深地看著她。
陶然心突然就猛烈地跳動起來,慌忙從他身上爬起,卻被他一把拉住。
“別走……”
他微涼的手指在她臉上緩緩游移,嘴唇、鼻子、眼睛、眉毛,像是在細細撫摸心愛的珍寶,手指微微有些顫抖,一個柔軟的吻就這么毫無預兆地覆在她的唇上。
陶然腦海一片空白,他的舌頭不容置疑地探入,淡淡檀香的氣息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然而那樣深切的、溫柔的、刻骨的纏綿讓她像一灘水一樣融化,不知不覺開始青澀地回應。
良久,劉朗潤才放過她,輕輕撫著她的背:“雖然我的傷還未完全恢復,不過你爺爺已經(jīng)等不得了,我們明天就出發(fā)吧?!?/p>
【肆】
按照劉大仙的要求,她托三姨買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東西:陳年鞋拔子、大米、蠟燭、未配種的公雞血、紅繩,急切間托阿健調(diào)用了他父親周少帥的軍用車,才在半天內(nèi)趕到了江寧。
爺爺時?;杳圆恍?,偶爾清醒時便覺得有人掐住自己的脖子,痛苦不堪,而醫(yī)生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據(jù)劉大仙說,爺爺是在進墓的時候沖了煞氣。
看了爺爺?shù)那闆r后,劉大仙把所有人都叫開,只留下了他和爺爺在屋內(nèi)。過了整整兩個小時,劉朗潤才出來,整個人仿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臉色蒼白得嚇人,他捂著左邊肋骨的傷,走了不過五步,便直直倒了下去。
“爺爺怎么樣了?”陶然吃力地扶住他。
劉朗潤無力地笑笑:“你爺爺沒事,我有事?!?/p>
陶然緊張地看了一眼病房內(nèi),爺爺雖然依舊昏迷著,但是已經(jīng)沒有先前的痛苦,臉色也好了很多。
“哇,真的神了……”陶然高興地轉(zhuǎn)過頭,卻發(fā)現(xiàn)劉朗潤靠著自己的肩膀已經(jīng)暈過去了。
當天晚上,陶老爺子就醒了過來,劉朗潤卻躺在旁邊的病床上,昏迷不醒。
陶然抓著爺爺?shù)氖指吲d得直哭,陶老爺子慈愛地摸著她的頭:“哭什么呢,爺爺又沒死?!?/p>
“呸呸呸,爺爺說什么呢,長命百歲百無禁忌!”
陶老爺子被逗得呵呵直笑,忽然轉(zhuǎn)頭看到一旁的劉朗潤,急切地問:“孫女,這姓劉的是怎么跟你說的?”
陶然看爺爺忌憚的神色,一點也不像對救命恩人的態(tài)度,不由得有些奇怪:“他說,他不要更好的東西,他要……”她臉紅了下:“他要我……”
“唉!他還是不肯放過!”陶老爺子又是焦急又是生氣,厲聲道:“然兒,世上好兒郎多的是,爺爺看那周少帥的兒子阿健便是個好男子,你切莫芳心錯付!”
“爺爺你說什么呢!”陶然瞄了眼劉朗潤,有些羞惱:“我才沒有……雖然他只是個瞎眼的算命師傅,可是他剛剛拼了命地救你,是個好人??!”
“好人?你才知道他多少就說他是個好人?!”陶老爺子吼了起來:“總之你立馬坐周少帥的軍車回去,爺爺?shù)倪@件事你再也不要插手!”
陶然從來未見爺爺對自己發(fā)這么大的脾氣,頓時愣住了,委屈地含著淚扭頭跑了出去。
【伍】
“聽說陶先生已經(jīng)回來了,這次考古有重大發(fā)現(xiàn),都獲了表彰呢!”阿健興高采烈地同陶然說:“一會陶先生在大禮堂講課,你不去么?”
陶然不語,同樣是藍衣黑裙,穿在她身上自有一抹嬌俏清新的味道,微風拂過她臉頰邊的發(fā)絲,襯著那小女兒般的愁緒,讓阿健心中一動。
只見她抱了書本,仿佛下定決心般的,抬步便往前走去:“我不去了,你去罷?!?/p>
“啊,你去哪?”
出了學堂門,陶然招了一輛黃包車坐到通正街,劉朗潤院子的門是開著的。
內(nèi)間傳來咳嗽聲,陶然走進去便看見碧奶奶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一旁的劉朗潤背對著她,正摸索著替碧奶奶換散熱用的手帕,眼底,是濃郁得化不開的悲哀。
陶然的腳步聲打亂了這一室的寂靜,還未等劉朗潤開口,他手中的手帕已經(jīng)被陶然接了過去,陶然摸了摸老人的額頭:“是有點燙,不過吃點藥應該會沒事的?!?/p>
她轉(zhuǎn)過身:“你何時回來的,身上的傷好些了么?”
“好多了。”他唇邊的笑忽然有些苦澀:“你走吧?!?/p>
那日他并未完全昏迷,陶洪智對她說的話他全都聽見。只是為什么她還要過來?他倒真希望能夠再也不見,如此他便不用進退兩難。
“可是傷筋動骨一百天呢,你又不太方便,我來吧?!?/p>
“我說了讓你走!”他神色忽然冷下來:“你一個姑娘家總是往男子住處跑,未免過于孟浪。若無其他事,還是請回吧。”
“你——!”女兒家本就臉皮薄,陶然頓時又羞又憤:“哼,走就走!好稀罕么!”
深秋的夜晚有些涼,第二天忽然下了大雨。陶然出門時有些心不在焉,并未帶雨具,所幸阿健撐了傘將她一路送出學堂。
路過民生堂藥鋪的時候,陶然瞥眼就看到對面路上,一個人逆著風,一手撐著破舊的紙傘,一手拿著杖子一點點地探路。他的脖子上掛著一串藥包,老舊的褂子幾乎全被大雨淋濕,忽然踩到水洼中,重重地往地上摔去。
心里頓時一抽,顧不得瓢潑的秋雨,陶然沖過去扶起他:“你沒事吧?!?/p>
阿健擔心她受涼,撐著傘追上來,看到陶然扶起的人:“是你?!?/p>
劉朗潤站定,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來。他的臉色潮紅,呼吸急促。
“下這么大的雨,你怎么出來了?”陶然焦急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好燙。”
劉朗潤避開她的手,捏緊了手里的杖子,淡漠地道:“謝謝,碧兒病得重了,我要快些回去煎藥?!?/p>
陶然嘴里忽然蔓延開濃郁的苦澀,這人對自己時而溫柔,時而冷漠,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只要一見到,便再也放不下。
她拉住他:“等等。你身上傷勢還未完全好,現(xiàn)在又要照顧老人家,讓我?guī)湍惆?,就當謝謝你救了我爺爺?!?/p>
劉朗潤頓了頓,然而這一次,他沒有拒絕。
阿健攔住她:“你忘了陶先生的話了么?我看這人真的有幾分古怪,跟我回去吧?!?/p>
“他救了爺爺?shù)拿?,現(xiàn)在又得了風寒,家中還有一個病重的老人,難道你忍心眼睜睜看著么?”陶然將懷里的書本塞給他:“告訴爺爺,我晚點回來?!?/p>
【陸】
到了住處,劉朗潤還不及換下濕透的衣裳,就摸索到碧兒的床邊查看。床上的人呼吸更加微弱了幾分,這讓他心陡然一沉,想到昨天卜得的卦象,碧兒只怕……
他心頭憂慮,腦袋更加昏沉,倒頭便往床上栽去,模糊間隱約聽見耳邊陶然焦急的聲音。
“哎,一個兩個都病了?!碧杖怀粤Φ貙⑺胪习氡У降窕ù蟠采?,脫了身上濕衣,擦干了用被褥嚴實蓋著,然后去煎藥、燒熱水。
等到熱水燒好,陶然吃力地將木桶挪到房里。
劉朗潤似乎夢魘了,嘴里喃喃地念著什么,額上全是冷汗,身上的被子也滑到一邊。
陶然在心底嘆了口氣,她是不是上輩子欠了他的?
將劉朗潤身上最后一條褲子也除去,吃力地挪到木桶里,熱氣熏得他的臉一片潮紅,水滴順著他額前的發(fā)絲劃過臉頰、鎖骨,然后沒入腰際。陶然愣愣地看著他,有些出神。
為什么這個人,總是給自己一種久遠的熟悉感?久到仿佛刻在心上,一見便不可自抑。
劉朗潤被熱水蒸的神智稍稍有些清醒,迷糊間感覺有女子柔嫩的手拂過他的臉龐,一聲聲輕喚——
“朗潤,朗潤……”
他心中涌起巨大的狂喜,一把抓住那纖細的手腕將人帶入自己懷中,水花濺了他一臉。
陶然只覺得他的力氣特別大,將自己牢牢禁錮在他懷中,灼熱的嘴唇在她臉頰、脖頸間流連,眨眼間便在水中掀起了她的裙子。
巨大的痛楚從身下傳來,她蒼白著臉在他背后留下道道痕跡,卻聽見他模糊的呢喃聲。
“不要離開我,明睞,明睞……”
一室旖旎。
劉朗潤站在南京學堂的大門前,秋風卷著枯黃的落葉拂過他身前,幾縷額發(fā)被輕輕吹起,他感覺到一陣輕盈的腳步聲,頓了頓,然后徑直從他面前走過:“陶然?!?/p>
陶然怔了下,沒想到他雖然看不見,卻仍舊知道是她。
那天后,想起他呢喃念的那個名字,陶然心中便一陣刺痛,更不知道要如何面對。
劉朗潤伸了手攔在她面前:“那天晚上,我……”
“那天晚上,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她驚惶的聲音太過明顯,以致于欲蓋彌彰。
劉朗潤心中嘆了一下:“碧兒快要不行了,她想見見你?!?/p>
陶然跟著他回了住處,進了偏房,只見碧奶奶躺在榻上,奄奄一息。在照顧劉朗潤傷勢的日子,陶然沒有見過關(guān)于劉朗潤的任何親人,只有這個碧奶奶同他相依為命。而現(xiàn)在,這個唯一陪伴他、照顧他的人也要逝去了。
快到午時,可是這屋子里卻一片死氣。
陶然忍不住流下兩行淚,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憐憫老人,還是憐憫身后的那人。
“陶然,如果有辦法可以讓碧兒不死,你愿意幫我嗎?”
“當然。”沒有看到身后的人悄悄拿出一把暗紅的匕首,陶然擦了擦臉頰上的淚痕:“碧奶奶是個好人?!?/p>
劉朗潤口中一苦,他想起那時這丫頭同陶洪智分辨,也說他是個好人。
他當了一輩子好人,可是到最后,連碧兒這個唯一的親人也要失去。怪只怪,她不該與碧兒生辰時刻相同罷!
想到這,他硬了心腸,抬手便要將手里的匕首向她刺去,床上本來面容枯槁的碧兒突然一震,用一種不可思議的力氣坐起來,一把拉開陶然,打掉他手中的匕首!
金屬掉在地上發(fā)出清晰的聲音,陶然瞪大眼睛,瞬間,清亮的大眼一片茫然,心頭涌上一種苦悶的難過。
“小少爺,碧兒不過是個將死之人了,小少爺從未殺生,難道真要殺了這丫頭把陽壽嫁接到我身上么?!”碧兒混濁的眼里淌出淚來:“您應該摸過她容貌吧,對著這丫頭的臉,您真真下得去手么?”
劉朗潤站在原地,看不出什么表情。碧兒拉著陶然的手:“丫頭,你別恨小少爺,這都是命,都是命??!”
碧奶奶講起了一個很久遠的故事。
【柒】
咸豐十五年江寧,劉子詹掌管蘇皖一帶兵權(quán),在江寧盤踞一方。他的次子劉玉,字朗潤。
劉玉六歲時,劉府曾經(jīng)來了一個云游的道士,說他天賦特質(zhì),若是將來天眼打開,能知曉前生后世,浮生種種,號令陰陽,不過若是執(zhí)意扭轉(zhuǎn)天命,注定永世孤獨。
劉府主母只當?shù)朗框_錢,并未放在心上,給了點賞銀便打發(fā)走了。沒想到隨著劉玉漸漸長大,果真如那道士所說,能看見因果循環(huán),甚至獨自一人時對著空無一人的窗戶說話。劉家主母怕他被世人當做異類,嚴禁下人們將小少爺?shù)氖虑橥鈧鳌2贿^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強,關(guān)于劉家小少爺?shù)氖虑椋瓕幍娜硕嗌儆行﹤餮??!?/p>
劉玉十九歲時,同江寧織繡大戶的幺女相戀了,那女孩姓汪,閨名明睞。
“嘖,朗潤,你推的一點力氣也沒有?!蓖裘鞑A又氣又好笑地撅著嘴看著他。
“對不起?!敝灰慌龅剿?,腦海中不斷地閃過那些畫面,劉玉哪里有心思陪她蕩秋千。
“你怎么啦?”汪明睞扭頭看他蒼白的臉色,又摸了摸他的額頭:“若是身體不適,便先回去吧。”
然而就在她觸碰他的瞬間,劉玉聽見腦海里傳來明睞悲慘的呼聲:“不!不要—滾開—!”
——乙卯年九月二十三日,汪家小姐汪明睞于回鄉(xiāng)訪親的路上遭遇流寇,為流寇所玷辱,被汪家重金贖回后自盡,享年二十三歲。
“明睞。”他拿出放在胸口許久的符系在她脖子上:“這個符一定不能離身,明日你切記不要出門訪親,發(fā)生任何事也不要出門,記住了嗎?”
汪明睞多少知道他未卜先知的本事,又見他說得慎重,于是點了點頭:“嗯,我不會出去的?!比缓篚谄鹉_尖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
劉玉溫柔地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心中暖暖地,更有一抹堅定。
他不信這命是無法改變的,更絕不會親眼看著明睞就此香消玉殞!
果然,他用狗血混合草木灰寫的逆符克制了那日的飛克伏卦象,汪明睞也很配合地沒有出門,只聽街坊風傳,那日流寇作亂,東邊的村落死了好幾戶人家。
事情就這么過去約莫半年,劉玉和汪明睞雙方見過家長,汪家看中劉家在朝中的勢力,自然是點頭不迭;而相對劉家來說汪家只是個小小織繡商戶,不過看在自家兒子中意,且女孩知書達理又落落大方的份上,也就點頭首肯了。
然而就在雙方過文定的前一天,京中傳來消息,劉子詹擁兵自重意圖謀反,被咸豐帝投入獄中,如今生死未卜。消息一傳出,汪家擔心被株連,將女兒關(guān)了起來,同劉家撇清關(guān)系閉門不見。
等京中消息的那幾日,劉夫人仿佛老了十歲,家中下人大部分都怕被牽連,紛紛離去;若不是劉夫人用厲害手段撐著,長子多方營救劉子詹,劉家只怕早已跨了。
許多次,劉夫人含淚厲聲問劉玉:“說??!你不是先知通靈么?現(xiàn)在你父親有難,你如何能眼睜睜地便這么看著?!你說??!”
母親凄厲的問責聲聲如鬼魅,然而劉玉只是含淚咬牙:“我天眼未開,父親又是我至親之人,我無法看見……”
其實根本不是天眼未開,他早已卜得兌為澤變乾為天卦,這次父親出事,正是因為他替明睞逆天改命所造成,沒想到卻應驗在他至親的人的身上,乃至避無可避。
第二日,劉玉苦笑著,喝了母親端來的那碗百合薏米粥,周圍的一切在他眼前慢慢變黑,他最后看見的畫面,只是母親冷漠的臉。
她一聲聲地問:“眼睛瞎了,天眼自然開了,你父親究竟能不能躲過這一劫???”
“烽火鼎靜卦,沖木,父親已經(jīng)于午時三刻,被鴆殺?!?/p>
他聽見母親昏倒在地的聲音,猶如擂鼓,重重地擊打在他心上。
果不其然,第二日京中的噩耗傳來,劉家一片縞素,咸豐帝為了安撫劉家,特讓劉家長子繼承父職。劉家聲勢恢復,汪明睞終于能擺脫父母的軟禁,過來探望劉玉。
然而卻看到劉玉睜著沒有焦距的眼睛,對著她溫柔地笑。
汪明睞的眼淚一滴滴地落在劉玉的手背上,讓他荒涼的心微微一暖。
“這些天,陶家的大兒子來家里提親了,爹娘說現(xiàn)在劉家大不如前,不如嫁個老老實實的書香子弟??墒俏也辉浮宜酪膊辉浮蓖裘鞑A拉著他的手:“來我家過文定吧,趁現(xiàn)在你大哥還捏著江浙的兵權(quán),我爹娘肯定不敢拒絕的?!?/p>
汪明睞的手柔嫩溫暖,然而觸到的一瞬間,劉玉卻看到陶家長子早早提了聘禮,與汪家父母過了文定,而自己卻來遲了一步,被汪家父母以女兒已經(jīng)許配為由光明正大地拒絕了。
——汪家幺女汪明睞,壬戌年八月二十四嫁予陶家長子陶先順,育有一子,后郁郁而終。
“不!”劉玉握緊了汪明睞的手,將她拉到自己懷中:“我不會讓你嫁給別人的,除非我死,除非我死!”
第二日,劉玉托了媒人帶了聘禮早早地便去汪府過文定。如今劉玉已然成了瞎子,汪家父母心里自然老大不樂意,但是礙于劉家的勢力也不敢回絕,于是雙方過了文定,連大喜的日子也定下了。
然而未等到兩人成親的那一天,京中傳來一個對于劉府幾乎是毀滅性的消息。
劉家長子劉勛遭讒言參奏,說是祭祖儀仗為九重天子之數(shù),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被咸豐帝一怒之下斬于菜市口。
【捌】
“大少爺?shù)乃?,也是小少爺再次強行為明睞小姐改名造成的。劉家缺了頂梁柱徹底敗了,夫人也瘋了。汪家強行把女兒嫁到陶家。成親的前一日,汪小姐拼死逃出來,跑到破敗的劉府,要小少爺帶她私奔,然而小少爺已經(jīng)心如死灰,斷然拒絕了汪小姐?!?/p>
“那陶家長子倒是真心傾慕汪小姐的,知道后,并沒有就勢強逼,只聽后來傳出,汪小姐說來世再報答陶家,便投湖自盡了。”
碧兒嘆了一聲:“夫人瘋了后時常打罵小少爺,再后來,夫人也去了。劉家的人都說小少爺是災星降世,注定要永世孤獨,一個個遠離了那廢棄的宅子。小少爺因被強行開了天眼,通曉三界,不老不死。當年,我也不過是個9歲的小丫頭……”
“說起來,你也算和小少爺頗有淵源,那陶家長子就是你太爺爺陶先順。只是沒想到,你會和汪小姐這般相似……”
陶然怔怔地聽著,心里早已是翻江倒海。
她想起爺爺怒氣沖天地讓自己遠離他;她想起那一晚,纏綿的時候他聲聲地叫著“明睞”;她想起那時自己罵他冷血,說他‘沒有試過又怎么知道爭不過’‘活該孤零零地一個人’。
她就像被人從喉嚨里灌了一壺苦酒,苦得整個胸腔都悶得難受。他何嘗沒有掙扎,他只是太過認真,卻被這命運狠狠地報復,落得他最不想要的結(jié)果——只是那掙扎、那溫柔、那傾慕全不是為她。
床上的碧兒拉著陶然的手,眼神切切:“丫頭,答應我,代我好好照顧少爺?;蛟S冥冥之中你就是那汪小姐投胎來找小少爺?shù)模@一輩子實在是太苦了……”
陶然愣愣地,腦海一片茫然。碧兒見她不答,聲音忽然就帶了凄楚:“丫頭,你忍心讓我這么一個老婆子死不瞑目么!”
“我答應你……”
瞬間,碧兒的臉煥發(fā)出一種神采來。她抬眼看著床邊的劉朗潤,微笑的樣子宛若少女:“小少爺,碧兒先走一步,不能再繼續(xù)服侍您了……”
【玖】
油盡,燈枯,劉朗潤在這時間的最后一個親人也不在了。
陶然含著淚站了起來,默默撿起了地上的匕首。
劉朗潤側(cè)耳,忽然聽到血管割裂的聲音,他淡漠的臉終于有了驚惶,上前便要抓住她的手,卻被她反手握住,只覺得手腕一痛,血管也被割開。
陶然將流血不止的傷口同他的覆在一起,伸手往口袋中一掏,一枚暗沉的宛若眼珠的石頭靜靜地躺在她手心。
“爺爺在陶家先祖的墓中找到的就是這個,天眼石。若是有陽年陽月陽日陽時陽刻的人將血液渡你,同時用天眼石封住,你便可再也不用受先知之苦。”陶然璨然一笑:“我無意中從爺爺那里偷拿了這個,本也是想為你封眼,卻沒想到……也罷,或許我真的是來還債的……”
劉朗潤心中一片驚惶,卻怎么也掙脫不開,他聽見她呼吸微微有些紊亂,似乎有什么,撲簌簌地落在她的衣襟上。
陶然哽咽著:“我……我想再看看爺爺,我想跟阿健說對不起……我希望你會老、會死,以后再不用被命運所操縱,我……我喜歡你?!?/p>
一顆清涼的東西像水一樣漸漸融入他印堂中,那些在他腦海中跳躍的景象漸漸灰黑,直至不見。
——民國十一年。
秋深露重,槐樹下仍舊是那個年輕男子。
已近中午了,仍舊有一大群男女老少圍著他,他好耐心地一一回答,忽然被人拉住了袖子:“朗潤,該回去吃飯了?!?/p>
他點頭一笑,起身開始收拾東西。
如今的他再無未卜先知的能力,若是不看卦象,他也不知道今日出門是否大吉或是大兇;更不知道如今陪在他身邊的丫頭,還會在他耳邊嘰嘰喳喳多久。
然而,他卻不想用卦象去算,就這么接受命運賜予的,然后努力掌握能夠掌握的。
不問前程,不求結(jié)果,只愿有生之年,執(zhí)子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