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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殼(上)

    2012-04-29 00:00:00
    最推理 2012年12期

    1.咬住自己的尾巴

    宇宙猶如一條永恒的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走在鐵軌上,高毅的心里冷不丁地冒出這句話。銹跡斑斑的鐵軌此時也像一條大蟒,蜿蜒向前,不見首尾。兩旁的野草枯萎得只剩下了根莖,裸露在紅土外,光禿禿地、丑陋地蔓延,鋪滿了鐵軌兩邊的山丘。附近沒有樹,能看到矮丘后較高的群山。一輪殘陽斜倚在其中一座之后,欲墜不墜。

    如果世間一切,包括宇宙都能夠循環(huán)反復的話,自己是否就可以通過咬住自己的尾巴,以吞噬自己的身體為代價,回到過去?

    手機里有一款蛇的游戲。游戲規(guī)則是蛇頭永遠不能碰到自己的尾巴。這條規(guī)則很簡單,一招決定生死,就連小孩都會玩。

    一條窄窄的細蛇,在手機有限的屏幕里,扭動著的僵硬的腰肢,一口一口吞掉路上的方塊。方塊在進入蛇的身體之后,變成了蛇身的一部分,加長在尾部,將蛇身變得越來越長,越來越難以擺動駕馭。蛇,最終因為吃得太多,轉(zhuǎn)不過身,碰到了自己的尾巴。

    游戲結(jié)束。

    這個游戲,叫貪吃蛇。可是,如果這條蛇不貪吃,它就不會有積分。沒有積分,這條蛇永遠只能停留在起點上,不停地躲避著路上的方塊,直到手機耗盡電池累死。

    高毅覺得,他和很多人一生中大多時候的處境,就像這條蛇。

    鐵軌忽然轉(zhuǎn)了一個彎。一條隧道猛地出現(xiàn)在拐彎之后。太陽終于落下去了。干燥冬天里的晚霞比尋常鮮艷。在絳紅色的霞光中,紅磚脫落的隧道口反而被襯托得更加深邃漆黑。洞口立著個人影。逆光,看不出模樣。在夕陽龐大的幕布下,人影如同一層透薄皮影,貼在洞口墻壁上,整個場景形如一幅史前壁畫。隧道里偶爾有一束光線閃動。高毅辨別出,那是警員的電筒。

    這條隧道已被廢棄很多年。鐵路在前面的山腳早改了道,從另一端開始了新的行程。今天下午,有人報了案。報案的人結(jié)結(jié)巴巴,驚魂未定,說在隧道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奇怪的尸體。

    高毅向著這幅壁畫走近,看見那個人影是警員孫立。孫立見到高毅,低聲喊了一句:“科長?!?/p>

    高毅點點頭,覺得小孫神色不對?!霸趺戳耍俊备咭銌栔?,越過小孫,走進隧道口。隧道口如同一個怪獸大張著的嘴巴,迅速吞噬了兩人的身影。

    才跨進隧道,高毅就聞到了一股濃郁的臭味。

    “死者的身份已經(jīng)確定了?!毙O跟上來,擰亮手電,照亮高毅腳下的路。

    高毅擺擺手,自己掏出一個電筒,打開,四處照了照,看到地面上和鐵軌上散落堆積著垃圾和糞便,墻壁上布滿了各色涂鴉。被遺棄的隧道成了天然洞穴,人和獸都喜歡。

    “死者是誰?這次身份認定的速度可真快!”才說完這話,高毅的心就涼了。報案人是兩個小時前報的案,刑偵科警員立刻出動,開車出城到這里花了一個小時,再順著鐵軌走半個小時的山路,就只剩下半個小時。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判斷出死者的身份,只有一個原因:警方有人認識死者。

    隧道內(nèi)的地形比高毅想像得復雜。它像一截生來就注定將要被拋棄的盲腸,執(zhí)拗地在山體內(nèi)腹拐了個小彎。轉(zhuǎn)過去,高毅立刻看見在隧道一側(cè),恍然一片明亮。在漆黑和惡臭之中,這種峰回路轉(zhuǎn)的感覺讓高毅覺得像被從一個噩夢拋向另一個。幾盞大燈聚在一起,照射出一個兩米長、兩米寬的方塊,仿佛黑色舞臺中央最突出的一塊。在亮塊中,有一面殘破的化妝鏡。鏡子將近一米高、八十公分寬,鏡底還連接著一個化妝臺?;瘖y臺有半人高。在鏡子的邊框上,沿著邊緣鑲嵌著串串白色小燈泡,瓦數(shù)很高,射出雪白光芒,卻因接觸不良,光芒不能持續(xù),垂死掙扎般地一閃一閃。

    這是一面典型的、專供演員使用的化妝鏡。

    在鏡子前,倒伏著一個人。這人坐在一把凳子上,上半身伏在化妝臺上,頭背向高毅。高毅看不到死者的面部。

    死者留著波浪長發(fā),身穿黑色長裙晚裝,高跟鞋,一只手伏在化妝臺上,另一只手垂落在一旁。高毅看到,化妝臺上的手戴著白色珍珠手鏈和一枚巨大的珍珠戒指,指甲染得猩紅。

    死者的手保養(yǎng)得很不好,粗糙,布滿的皺紋如同樹根。這名女子的身材也不怎么樣,好像是上了年紀發(fā)福后,硬憋著氣擠進了年輕時最喜歡的衣裙,身體在晚裝里撐得滿滿的,腰縫隨時都會炸線。

    法醫(yī)站在一邊,等待著一名警員照相。照相機的閃光燈隨著“咔嚓”的聲響,在隧道里明亮湮滅,如同是在記載一位著名女影星輝煌謝幕后的黯然消逝。

    這個場面無疑成了整條隧道黑幕中的一個亮點,把隧道切成了兩個宇宙。一個活的宇宙,和一個死亡的宇宙。警員的身體偶爾進入到這四平方米的光線中,在鏡子后面的墻壁上投射下移動的黑影。整個場面是一場謀殺啞劇的尾聲,同時也是警方另一場噩夢的開場。

    高毅走上前,繞到女子正面,看到了她的臉,大吃一驚!

    死者的臉上化了很濃的妝,黑紫色眼影,鮮紅的嘴唇,粉紅色的面頰。死者的眼睛大睜著,瞳孔渙散。這名死者明顯地上了年紀,厚厚的脂粉反而突出了皺紋,溝壑一般在臉上縱橫。死者被刮過臉,不知道是因為技術(shù)不好還是行動倉促,腮幫上留下幾道刮痕。嘴唇上的胡楂也沒有被刮干凈,像剛才鐵路邊的荒草,裸露著黑漆漆的胡根。

    死者是一名男扮女裝的男性。

    高毅認識他!

    所有的警員都認識他!

    他們昨天還見過他,還和他一起喝過酒。

    死者名叫唐蜀慈,是刑偵科的一名老警員,昨天剛剛光榮退休。二十四小時之前,全科在辦公室里為他開了歡送會。唐蜀慈干刑偵二十年,兢兢業(yè)業(yè),平時累了就愛喝兩口酒,通常是為了辦案,忍著不喝。

    沖著唐蜀慈有酒不能喝的分上,在他退休半年前,全科室的人悄悄湊了分子,訂做了一只酒缸,青花瓷,兩米高,半徑為八十公分。缸體上卷曲的云端探出九條強龍,嘴里吐出水霧。造型氣派!酒缸側(cè)面有個精致的龍頭,擰開,清香的酒就會像自來水一樣流出來。

    昨天,高毅派了年輕干警,把缸抬到他家,然后灌滿了他最愛喝的高度青稞酒。青稞酒也是幾個星期前就訂好了的,專門從他的老家拉來的。

    唐蜀慈拍著酒缸,聞著酒香,站在一邊笑瞇瞇,喜上眉梢。高毅記得當時自己說:“唐爺,敞開了肚皮喝,我們小輩給你管夠?!碧茽斒翘剖翊仍诳评锏木b號。唐蜀慈雖然干的是刑警,整天和犯罪分子打交道,舉手投足間卻有一種清爽的儒雅風范。不認識的人乍一看,還以為他是一名大學中文系的古詩文教授。加之他姓唐,局里的人在高毅參加工作之前,就已叫他“唐爺”。

    不過,“唐爺”這個尊號并不浪虛。這二十年來,唐爺經(jīng)手案件無數(shù),從未出過差錯。黑道上的人聽到“唐爺”這個名字,即便表皮上裝得再無畏,心里也會悄悄地抖一抖。

    “有這酒,我這后半輩子就有依靠了?!碧茽攪聘邹D(zhuǎn)了一圈,被他老伴在后背上狠狠地拍了一掌。老伴比他早退休,退休后天天上公園練太極,這一掌拍得很有水平,柔中帶剛,剛?cè)嵯酀?,把所有的愛意和埋怨都拍進去了。

    唐爺老伴側(cè)過臉來,說:“小高,現(xiàn)在講求退休后健康生活,你這搞的什么鬼,分明是讓這個老酒鬼天天醉嘛。”唐爺老伴嘴上抱怨著,臉上的笑容卻有增無減。刑偵科的禮算是送到唐爺心里去了。

    “我這輩子,收到過不少禮物,就你們這份禮送得最好。來!咱們一醉方休!”唐爺拿出一套珍藏的夜光杯,給在場的警員每人倒了一杯。

    昨夜,刑偵科的警員們,在唐爺家喝到半夜,興致高昂時還一起唱起了嘹亮的軍歌,在夜晚煥發(fā)出活力四射的陽剛之氣。

    昨夜,他們真是,一醉方休!

    耳邊的歌聲尚未散去,時空卻在彈指間轉(zhuǎn)到了隧道之中。此時的唐爺,被濃妝化成了一個女人,臃腫不堪的身體撐著低胸衣裙,無比猥瑣而丑陋地伏倒在化妝臺上,全無了當日與眾不同的瀟灑??吹教茽斶@樣,高毅的心仿佛被一根細鋼絲繩勒住,越拉越緊。

    唐爺脖頸上,還戴著一串珍珠項鏈。項鏈的下面,有一片干了的血跡,一直流到衣裙里。高毅轉(zhuǎn)過身,看了一眼照相的刑警,意思是你照完了嗎。

    刑警點了點頭,難過地側(cè)過臉去,眼睛紅紅的。在警局里,誰不認識辦案如神風流倜儻的唐爺。

    高毅戴上手套,輕輕扒開唐爺?shù)募侔l(fā)。

    此時,高毅能夠聽到自己的血液在體內(nèi)奔流,聽到心臟如鼓跳動。項鏈被血跡黏在脖頸上,高毅稍稍用了力,才將其挑起。他看到在后脖頸上,有幾條刀痕,都不長,邊緣參差不齊,似乎兇手本想砍下頭顱,卻無法做到,只好放棄。

    在唐爺?shù)牟鳖i側(cè)面,高毅看到了一條細長的刀痕。法醫(yī)走近,低聲告訴高毅,這里才是致命傷,是用極細的刀片割的。

    一股復雜的氣味在空氣中盤旋。血味夾雜著酒氣。青稞酒的氣味。高毅湊近,發(fā)現(xiàn)酒氣是從唐爺?shù)募侔l(fā)下飄出來的。唐爺?shù)念^發(fā)里怎么會有酒氣?難道,唐爺死前在家?那里才是第一現(xiàn)場?如果唐爺是在家被殺,那么他老伴……?

    高毅一個冷噤,立刻撥打了唐爺家的座機。

    鈴聲在響,在響,卻沒有人接……

    這時,在唐爺?shù)那靶?,高毅又看到了?shù)道刀痕。每一刀都用了力,充滿了仇恨。作為一個老警察,被唐爺抓住坐牢判刑的罪犯無數(shù)。這些人當中,不少人對他懷恨在心,伺機報復。那么,是誰,專門等到唐爺退休這天才動手?用侮辱的方式,用殘酷的方式?

    二十分鐘后,高毅接到了白欣的電話。她帶著人此時就站在唐爺家中。

    白欣才開了個頭“我們……”,就說不下去了。她顫抖的嗓門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高毅沒有出聲,他在等待白欣安定下來。幾秒后,高毅聽到白欣一聲沉重的深呼吸,然后用最短的言語陳述了一個最殘酷的事實:唐爺?shù)睦习槭窃诰聘桌锉徽业降摹?/p>

    隧道外的夕陽急速地降下去了,同時帶走了冬日傍晚的微薄氣溫?,F(xiàn)場已經(jīng)勘察完畢,一張鐵架抬著一個盛尸袋,里面是身穿女裝的唐爺,緩緩地從隧道中走出。銹跡斑斑的鐵軌一直在前面延伸,沒有其他山路,別無選擇,只能沿著鐵軌往回走。

    警方的隊伍,如同一場沉寂的大出殯,警員們抬著唐爺渺小的身影,像一行黑色的螞蟻,在枕木上緩緩移動……

    2.半截腳骨

    在技術(shù)科辦公室里,嚴若的面前擺著一個A4信封。土黃色。乍一看,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信封。不普通的是,有人今天早上把它投進了公安局大院。

    公安局大院有一段墻外是個大花圃。春、夏、秋三季都有花朵盛開,紅紅黃黃挺熱鬧。此時已是冬季,一切植物都比試著誰更絕望似的蕭索下去,散盡綠葉,枯枝間露出大片紅土。

    今早,撿到這封信件后,警方在花圃里找到一串腳印。四十二碼一雙大腳。投遞的人膽大肆意,穿過花圃,甩進了信。

    用如此奇怪的方式給警方送信,信中的內(nèi)容也就不會正常。

    一名警員撿起信封的時候,發(fā)現(xiàn)信封上毫無半點字跡,里面卻鼓鼓囊囊。細細捏一捏,像一根短棍。他警覺起來,戴上手套,遵照著正規(guī)程序,打開了信。

    沒有信瓤。信封里兀自滾出半根骨頭。骨頭的一端和正常的骨頭沒兩樣,凸起兩個圓包,像個鼓槌;另一端,被齊齊切過,露出灰白的切面。骨頭內(nèi)部有點像月球表面,布滿網(wǎng)狀斑孔。骨頭里,接近切面的地方,有一個彈孔,隱約可以看到,一枚子彈陷在其中。

    骨頭在冬日清晨散發(fā)出清冷的白色,沉默地和警員對視著。

    這分明是一截人的大腿骨。被剔凈了,切了一半送來。

    嚴若此時的任務(wù)就是檢查這只信封、子彈和骨頭,不能錯過任何痕跡。

    然而,嚴若怎么也不能集中思想。她的腦海里總是有一串腳步聲在走動——“啪嗒、啪嗒……”腳跟和腳尖一起著地,很用力也很吃力的樣子。這樣的走法十分特別,仿佛走路的人總是生活在擔心之中,生怕一步不穩(wěn)就會跌倒。

    這個心事重重的腳步聲,是嚴若數(shù)天前被綁架時經(jīng)常聽到的聲響。也是她在那段時間內(nèi)唯一聽到的腳步聲。在被綁架的那幾天里,她被關(guān)在一個房間里,眼睛被蒙住,手腳被捆住。腳步聲的主人給她喂水,喂飯。此時的嚴若,剛剛參加工作。她印象里的綁架者全都來自影視形象,他們都是些窮兇極惡的人,對待被綁架者都像對待畜生。而這個綁架者卻不同,他的手很輕。給嚴若喂飯的時候,他還拿了一張紙巾,把喂撒的飯菜和水擦拭干凈。

    嚴若之所以知道總是他,是因為她記得他身上的那股氣味。很特殊,淡淡的汗味中混合著消毒水的氣味。另外,在這股氣味中,總是如同霧氣般纏霪著一種氣氛。嚴若自小特別能從別人的細微表現(xiàn)中感覺到他們的心情,從舉手投足中辨別其喜怒哀樂。她感到,糾纏著這個男子的氣氛是沮喪。

    前不久,本市發(fā)生了一起怪案,刑警和在逃兇犯一起失蹤,動機詭異。幕后操縱者讓警察和兇犯互為誘餌,用一款和實景對接的電腦游戲把警察和連環(huán)殺手們像木偶一般玩于股掌。媒體將這個案件取名“活餌”。

    結(jié)案時,警方只抓住了一具尚還溫暖的尸體——一個古怪的,患了癌癥的老頭。腳步聲的主人逃走了。

    “啪嗒、啪嗒”,伴隨著心里的腳步聲,嚴若把信封翻一個面。她害怕這個腳步聲,原因不在于它們來自她被綁架的那段時間,而是在于她對它的好奇。她總覺得,在這腳步聲的后面,還隱藏著更多的內(nèi)容。

    在嚴若的抽屜里,壓著一張素描。素描上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臉。那是逃走的嫌疑人的畫像。素描是由被卷入“活餌”案的畫家依靠記憶畫的。畫像中的男子有一張鴨蛋臉,眉眼十分女性化。嚴若不止一次偷偷地、仔細研究過這張臉,并且把它和她記憶中的腳步聲聯(lián)系起來。她越看,越覺得這個男子并不像暴戾之徒,他反而像個書生,秀氣干凈。

    這只是一張畫像,一張憑著記憶畫出的黑白素描。嚴若不僅想知道這個人的確切長相,還想對這個人了解更多。

    在心理學里,有一種病癥。嚴若以前看書的時候讀過。這種病癥的名字她記不清了,但具體內(nèi)容是指被綁架者在和綁架者相處的時間里,被綁架者對綁架者產(chǎn)生的依戀情感,有時候還會導致愛戀。

    嚴若清清楚楚地知道,她不屬于這個病癥。她只是好奇,純粹的好奇。嚴若不明白,為什么這個氣質(zhì)清爽的年輕人會和那個兇殘古怪的老頭混在一起,做他的手和腳,成了他的幫兇?

    嚴若也明白,這種好奇很危險。她是站在了深淵的邊緣往下往。

    可是,嚴若無法控制自己。

    在醫(yī)院的記錄上,患了絕癥的老頭登記的名字叫鄒福建。醫(yī)生護士們聽見老頭兒把那個終日照顧他的年輕男子喚作“小濤”。也許,這個腳步聲的主人就叫“鄒濤”。警方調(diào)查過,老頭兒使用的“鄒福建”是個假名字,從數(shù)據(jù)庫里查出全國叫鄒濤的人,沒有一個人長得像畫像上的人。

    鄒濤,僅僅是個漢字代號。

    嚴若檢查完信封外殼,沒有收獲。

    她拿起剪刀,小心地將信封剪開,檢查內(nèi)部。

    還是一無所獲。

    信封的封條里沒有任何唾液,倒是有乳膠手套的成分。投信人戴了手套操作一切。封條是用清水打濕后封上的。信封本身也沒有特殊之處,在各種文具用品店里都可以隨意買到。

    嚴若拿起了那半截腿骨。幾分鐘的小心操作之后,她在腿骨的一側(cè)發(fā)現(xiàn)了一個指紋。指紋飽滿,圓圓胖胖,像個剛出生的小孩。嚴若輕輕舒了一口氣。她把指紋輸進電腦,開始和局里的指紋庫資料進行比對。嚴若心懷的希望不大。在以前的很多案件中,能通過指紋比對找出兇手的幾率很低。通常都是在找到嫌疑犯之后,用指紋來確認。

    接著,嚴若將骨頭送給了法醫(yī)室,請他們對骨頭進行鑒別。

    當嚴若剛剛返回自己的辦公室時,門外傳來了真真切切的腳步聲,“嗒、嗒嗒”。嚴若像受了驚嚇一般,嘩地轉(zhuǎn)過身。

    有人從走廊上匆匆走過。腳步很急。嚴若打開門,看到一群警員一晃而過。

    “怎么啦?”嚴若對著他們的背影追問,卻沒有人停下腳步回答她。他們好像都往樓下跑。嚴若奔向窗口,看見大院里燈光明亮。平時在夜晚,若是沒有大事,警局是很少打開所有路燈的?,F(xiàn)在,路燈們?nèi)佳┝裂┝粒颜麄€院子照射得如同白晝一般。

    幾輛警車并排駛進院子,緩緩停下。中間一輛是面包車型,通常用來運送犯人。這輛車的后門被打開了,兩名警員莊重地抬下一個鐵架。鐵架上,有一個黑色盛尸袋,按照鼓起的曲線判斷,里面分明裝入了一具尸體。抬鐵架的兩個人中,有一個不是別人,而是高毅本人,小孫抬著另一端。

    其他警員都陸陸續(xù)續(xù)地從車里出來了,他們在鐵架兩邊排成兩排,表情濃重。更多的警員從辦公樓里涌出來,簇擁在鐵架旁邊。

    嚴若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望著窗玻璃中自己的倒影,以及倒影下院子里發(fā)生的一切,一絲不祥略過心頭。她皺起了眉頭,兀自問道:“出什么事了?”。

    3.死亡的匯合

    這是一個漫長的冬夜。城市上空晴朗而開闊,只有夜色如鷹盤旋。大家此時只感到了寒冷,誰也看不到,在距離城市一百多公里的地方,有一團紅灰色的巨大云塊,正在穩(wěn)穩(wěn)地緩緩襲來。

    卷裹著寒意,悲憤帶著更為沉重的力量,如同海邊暴風雨來臨之前的浪花,毫不留情地強有力地拍擊著警局里每一個人。

    局長和兩名副局長都趕來了。他們和其他警員一起,夾道站在院中。

    局長拉開拉鏈,久經(jīng)沙場,糙如銼刀的雙手居然有些顫抖。當他看到了一張顏色斑駁的戲裝臉后,心頭如受一拳重擊。他猛地閉了一下眼,合上拉鏈,接過了小孫手里的擔架。高毅和局長一起,抬著唐爺,走進了警局大樓。

    唐爺?shù)氖w被送到解剖室。在那里,他的老伴已經(jīng)被從酒缸里打撈上來,用死亡的方式與他匯合。

    世界在這里變得蕭索,走到了盡頭。和大自然比起來,人類是如此渺小。當天空和大地同謀醞釀一場暴風雪的時候,人所能預見的,也只是肌膚的寒冷。

    在高毅的辦公室里,傳來一個男子倉皇的說話聲?!拔遥以?5號隧道里發(fā)現(xiàn)了,一……”聲音不是很清晰。

    辦公室里,只有高毅一個人。聲音是從他面前的電腦里傳出的。那是110報警電話在幾個小時前接到的電話。打電話的男子因為恐懼在顫抖。

    “發(fā)現(xiàn)了什么?請你慢點說?!苯与娫挼氖且幻瘑T。很冷靜。

    “一具、一具尸體?!蹦凶右贿呎f,還一邊止不住地咳嗽。

    “是西線15號隧道嗎?”女警員在確認。

    “是的。沒錯?!?/p>

    “你是誰?”

    “我?”男子遲疑了一下。通話里出現(xiàn)了短暫的空白。

    聽到這里,高毅可以想象,男子正在猶豫,是否向警方通報自己的姓名。通常,面對警方這樣的常規(guī)提問,一部分報案者都會在心里出現(xiàn)短暫猶豫,害怕自己被無辜卷入調(diào)查。

    “請問,你貴姓?”幾秒后,女警員小心再問。

    他掛上了電話。

    警方對報案號碼進行了追蹤,發(fā)現(xiàn)這個電話是用鐵路邊設(shè)置的固定報警電話打來的。

    高毅將這段通話反復播放了幾遍,沒有找到更多發(fā)現(xiàn)。

    高毅的面前呈扇狀擺著一組照片。是白欣等人在唐爺家拍攝的。照片里是一個與眾不同的謀殺場面。家具桌椅都在原來的位置,既無翻倒,也無凌亂。沒有任何器皿被打碎。酒缸放在餐廳一角原處。餐桌也干干凈凈,木質(zhì)桌面反射著天花板上吊燈的橘黃色光暈。廚房里的用具都在原處。

    一切整潔和有序,就像這場謀殺。

    唯一與這個場景不協(xié)調(diào)的,是在衛(wèi)生間地板上,攤開了一片巨大血跡。

    唐爺?shù)睦习樵诒粨破鸬臅r候,身上沒有被發(fā)現(xiàn)刀痕。法醫(yī)判定,唐爺老伴是被強行按進酒缸中淹死的。如此一來,廚房里的那攤血跡很有可能就是唐爺?shù)牧?。科里已?jīng)將血跡采了樣。

    除了那片血,唐爺?shù)募沂终麧?,沒有任何打斗的跡象??眰傻木瘑T沒有采集到任何腳印、任何指紋。

    唐爺是一名老警員。如果他家是他被謀害的第一現(xiàn)場,那么,他為什么不進行抵抗?

    莫非,兇手是唐爺?shù)氖烊??只有相熟的人,唐爺才會放心地打開大門,請他或者她進來。

    高毅不免心生疑惑。昨夜,大伙兒一直聚到十二點才散。高毅是最后一撥兒走的,走之前,唐爺?shù)募依锟芍^是一片狼藉。煙灰缸里高高地堆滿煙蒂,沙發(fā)墊子東一只西一只,茶幾上擺滿了果皮,客廳里的垃圾桶也塞得滿滿的。餐桌上更糟,滿是敞開了喝酒進食之后的跡象。唐爺?shù)募?,在混亂中充滿了退休后的歡樂。

    如果是唐爺?shù)睦习樵谒麄冏吆笫帐暗耐硌绮途?,就算唐爺幫她,兩個人至少也需要一個小時的時間,才能把那么亂的場面打掃干凈。那么,來訪者一定是半夜一點以后來的。

    根據(jù)白欣的匯報,唐爺家的大門在被警方打開之前是完好無損的,沒有被撬開或者用強力開啟的痕跡。

    誰會在半夜一點之后造訪?唐爺在半夜一點又會為誰開門?

    或者,有另一種可能,唐爺和他的老伴還沒來得及打掃,他們和兇手進行了打斗。兇手在得手后,清理的犯罪現(xiàn)場,清除了所有的腳印和指紋。

    不過,兇手為什么要把唐爺?shù)氖w轉(zhuǎn)移到距離城市較遠的隧道之中?而且,還特意穿上女人的衣裙,擺成那樣的姿勢?

    疑問重重。

    高毅叫上白欣,決定親自再到唐爺家去看一看。

    很久以前,有一段時間,高毅曾經(jīng)十分迷戀城市的夜景。夜色當時帶給他的是無窮無盡的遐想和憧憬:明天總是在黑夜之后到來。

    明天是一個充滿希望的詞匯。

    現(xiàn)在,高毅對夜色有一種厭倦。在燈光之后,他看到了太多黑暗。他的職業(yè),讓他始終和黑暗生活在一起,站在黑暗和光明交接的灰色地帶,崇尚光明。只要有人,罪惡永遠不會消失。明天的曙光,似乎遙遙無期。

    “科長,兇手分明是有備而來?!卑仔雷诟瘪{駛座上,慘白的臉色還沒有從驚愕中恢復過來。她開了個話頭,按下車窗,讓新鮮空氣涌進來。窗外的路燈,隨著汽車的行進,在她的臉上一明一暗。

    在最近結(jié)束的“活餌”案件中,白欣也被作為誘餌綁架過。綁架者給她全身刷滿了紅油漆后,將她扔回警局。白欣的皮膚經(jīng)過多次清洗,幾乎被磨去了一層。新長出的皮膚泛著新鮮的紅色,提醒著每一個見到她的人,她剛剛經(jīng)歷過的遭遇。只是,唐爺家的慘案,讓白欣泛紅的皮膚,出現(xiàn)了驚懼和悲傷后的蒼白。沒有人知道,“活餌”案之后,白欣很怕聞到汽油味。每次坐車,她的眼前都會出現(xiàn)大片的紅色。紅色的潮水,一浪浪向她奔涌而來。

    “兇手選中這一天,表明他已經(jīng)伺機多時。兇手把唐爺運到鐵路西線15號隧道,而且把唐爺化裝成女演員的樣子,一定不是隨心所欲而為,而是在重演某個場面。這個場面,對于兇手來說,十分重要?!备咭阄兆》较虮P,目光不由自主地掠過人行道。

    “這會不會和唐爺以前辦過的案子有關(guān)?”白欣問。

    高毅點點頭:“非常有可能。只是,唐爺以前破案無數(shù),要查起來,好比大海撈針?!?/p>

    “就算是大海撈針,我也要撈上來?!卑仔勒f。

    聽到白欣的話,高毅眼角的余光從人行道上收回來,迅速瞟過她的臉。他從白欣的聲音中聽到的不止是堅定,還有一種陌生的語氣。

    自從白欣出事之后,高毅感覺她明顯變了。以前的白欣,是很喜歡笑的。一點點芝麻大的幽默,都能讓她笑出聲來。出事后,白欣的笑容少了,總是一副沉思憂郁的表情。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纱蠹叶寄懿鲁?,她為什么而想。

    像白欣這樣的變化,高毅在很多警員身上見到過。包括他蹤跡全無的女友呂鴻,包括他自己。

    案件偵破帶來的破壞與傷痛,是一片無邊海域。有的警員浮上來了,有的,沉了下去。

    一跨進唐爺?shù)募?,氣溫立刻降低了好幾度。窗簾還是按照原樣敞開著,路燈的光芒默不作聲地在客廳的黑暗中幽靈般漂浮。一面掛鐘在客廳墻上“嘀噠”作響。昨夜還在這里喝酒高歌,今夜,此地已成墳?zāi)埂8咭愀械胶蠹沽阂魂囮嚢l(fā)麻,“啪”地按下了門口的電燈開關(guān)。

    沙發(fā)上平整得沒有一絲印痕,茶幾明亮,垃圾桶里空空蕩蕩。掛鐘指針拖走的聲音突出了房間的死寂。這是一片青灰色的死寂,和火化場上空飄忽的煙灰一個顏色。

    在這一片青灰之中,最顯眼的就是衛(wèi)生間地面上的那一攤血了。衛(wèi)生間的門敞開著,血跡早已凝干,變得褐紅發(fā)黑。剛才上樓的時候,高毅接到局里的電話,經(jīng)驗證,這攤血跡正是唐爺?shù)?。血跡像一團烏云,涌到了終點。高毅站在血跡旁邊,感到鞋里似乎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爬動。

    “通知唐爺?shù)挠H戚了嗎?”高毅問,目光掠過衛(wèi)生間。

    “唐爺有個哥哥,住在外地。我們還沒有來得及打電話。”白欣說。

    “碰碰呢?”高毅問?!芭雠觥笔翘茽斉畠旱拿帧L茽斔氖畾q才得了這個女兒,他說是碰了大運,就取名唐碰碰。

    “碰碰在上海工作。我們已經(jīng)給她打過電話了。她坐最近一趟班機趕來?!卑仔勒f。

    “碰碰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反應(yīng)怎么樣?”高毅問。

    “我們沒敢直說。怕她身邊沒人,一下子接受不了。我們只是說,她父母出了車禍,都在醫(yī)院。”白欣說著,低下了頭。這個幾近于噩耗的謊言,和真相比起來,算是幸運。

    唐爺是個絡(luò)腮胡,每天都要刮胡子。高毅和他一起出過差,知道他有個習慣,不喜歡用電動剃須刀,幾十年來,都是用刀片。唐爺用肥皂打成泡沫,抹在下巴和脖子上,然后用一把薄薄的刀片,連刀柄都不用,輕輕刮掉胡須。

    現(xiàn)在,衛(wèi)生間的水池隔臺上,少了刀片。高毅記得,他昨晚上衛(wèi)生間的時候,還看見過那把刀片。

    兇手就是用那把刀片,割開了唐爺?shù)牟鳖i。

    高毅猛地閉了一下眼睛,再次掃視了衛(wèi)生間后,走進了廚房。廚房上有個松木刀架,時間用得有些長了,邊緣微微發(fā)黑。刀架一共有五層,可以放置大小五把刀具。現(xiàn)在只插著四把刀,少了一把。高毅拉開每一個櫥柜和抽屜,始終沒有找到第五把刀。也許,兇手是用過那把刀插在唐爺身上,走時一并帶走了刀具。

    高毅返回了客廳,從客廳的書架上找出幾本相冊。

    局里的人都知道,唐爺夫妻倆都十分鐘愛碰碰這個來之不易的寶貝女兒。為了給予女兒最好的教育,他們在女兒上高中的的時候就把她送到了上海。碰碰在那里一直讀到大學畢業(yè),成了一名醫(yī)生,留在上海工作。局里的同事們,聽說了關(guān)于碰碰的不少情況,都沒有見過她。

    高毅翻開了相冊,看到在唐爺夫妻倆中間,站著一個清瘦的女孩。女孩在不同的照片里成長著,身后的背景總是上海某處??磥?,碰碰很少回來,都是唐爺夫妻倆去上??此T诿恳粡堈掌?,碰碰都很瘦。好像,在她成長的過程中,就沒有機會長胖過。唐爺總是一成不變地緊緊地站在碰碰左邊,唐爺老伴站在右邊,一手摟住碰碰的肩膀。從唐爺和他老伴相片中的姿勢可以輕易地看出,他們好像太擔心這個遠在外地獨自生活的女兒了,就連照相也要像保鏢似的護好她。

    高毅合上相冊的時候,聽到白欣小聲“咦”了一聲。

    “有什么發(fā)現(xiàn)?”高毅循聲而去,看見白欣從書架上抽出了一本書。

    “科長,你看?!卑仔勒f著,抽出書里的一樣東西,遞過來,“我看見這個東西夾在書里露出了一個頭,就抽出來了?!?/p>

    高毅接過來,倒吸了一口涼氣。那是一張門票。票面背景是黑色,在中間有一小片明亮區(qū)域,那里擺放著一座梳妝臺,梳妝臺前坐著一個身穿露背晚裝的女子。畫面上只有女子背對觀眾,露出圓潤的肩膀和光滑的背部,她的臉映在鏡面之中,模糊不清。女子的脖子上有一串白色珍珠項鏈。

    “話劇《空殼》?”高毅看著票面上的字,小聲說,“這張票只有票根,另一半已經(jīng)被剪去了?!?/p>

    “就是有人用過這張票了?”白欣說。

    “你看,這上面有個紅章,紅章上的時間是一周前。這里,還有演出訂票電話?!备咭隳贸鍪謾C,隨即撥通了訂票熱線。演出還在進行之中。高毅立刻訂了兩張明晚的票。

    高毅剛剛收線,手機又緊接著響起來。是嚴若打來的。她的聲音有些焦急,有些激動。她說,那半截骨頭上的指紋已經(jīng)出來了。在高毅抬著唐爺返回局里不久,嚴若就把信封骨頭的事情向他做了匯報。

    “指紋是誰的?”高毅的聲音微微高起來,白欣也忍不住湊近了耳朵。

    “科長,這個人,你認識?!眹廊粽f。

    4.難以擺脫的夢魘

    這是一條會隨著固定節(jié)奏搖晃的隧道。持續(xù)的上下擺動讓在隧道中行進的男子感覺走在蛇腹之中。男子二十多歲,頭發(fā)一直沒有修剪,很長,披到肩膀。發(fā)絲之間打著結(jié),又臟又油。男子的眼睛里布滿了火山熔巖一般的血絲,嘴里發(fā)出陣陣惡臭。

    在男子的前方,隧道拐了一個彎。他已經(jīng)在這條隧道了奔跑了很長時間,卻始終無法到達終點。男子根據(jù)自己的感覺,發(fā)現(xiàn)這條隧道正沿著山勢向上攀巖。如果隧道真是一條蛇,那么它就是一條印度玩蛇人戲耍的蛇,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一點點直立。

    男子察覺到隧道直立的坡度在逐漸加大。他的腳就要站不穩(wěn)了。他趴下來,手指抓住枕木。男子像吊單桿一般掛在了隧道上。

    隧道還在繼續(xù)直立,成90°角和大地垂直。男子向腳下看了一眼,漫長的來時路此時變成了無底深淵。隧道扭動起來,依附在枕木上的男子就像一條小蟲,抖了抖,手一松,向著深淵底部墜落。

    風聲在男子的耳邊如哨聲吹響。在下墜的過程中,男子在無邊的漆黑中看到了一小片藍天。藍天下有一棟很舊的木頭房子,房子上的煙囪里冒著白煙,外面的院子里掛著晾衣繩,白色的床單在晾衣繩上迎風擺動。

    這是一道深淵里的和平景致,一個地獄里的天堂。

    在驚恐中,男子注意到了自己的手。手上青色的血管慢慢變淡、變薄、逐漸消失。他的手在變小,變成了小孩的手。他低下頭,頭發(fā)被向上的風吹得豎直。他看見自己的身體也在變小,大人的衣褲在兒童的身材上空空蕩蕩……

    “啊!”鄒濤一陣驚呼,猛咳著蘇醒過來。他倉皇地摸了摸自己的手,還和做夢前一樣,并沒有變小。鄒濤暗暗舒了一口氣,心情卻并不多輕松半分。他的四周一片黑暗,身下堆滿圓木?;疖囘\行的節(jié)奏單調(diào)而有序。他摸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在青白色的額頭上留下一片黑色的指印。他想坐直,手一用力,身下的圓木就松動了。

    他又做那個夢了。那是一個關(guān)于家的夢??墒?,家在哪兒?干爹臨死前的說的話都是真的嗎?

    貨運車廂沒有窗,是個大車斗,木頭用一塊巨大的塑料篷布蓋住。鄒濤平衡好身體,慢慢坐直,從篷布邊緣探出頭,大口呼吸著外面的空氣。

    外面空氣清冷。朦朧中一片漆黑。火車正在穿過一片樹林。在車燈的照耀下,鄒濤可以看見細密的樹葉,一粒粒如鋼針。他聞到了紅松的清香,來自樹干,來自那些瘡癤上低賤的分泌物。幾千年后,或者更久一些,這些分泌物凝固成形,就成了高貴的琥珀。在經(jīng)歷了時間千萬年的修飾之后,低賤的東西就此變得高貴。他想到了自己。人也能這樣嗎?一個低賤的人,如何才會高貴?

    更多黑暗潛伏在樹影后。暗中傳來幾聲狗叫。

    松樹分泌物的香氣激起了鄒濤記憶深處的某種東西。那種東西由來已久,熟悉而親切,卻又說不清楚。他扶在車斗邊上,抖了抖。

    火車轉(zhuǎn)過山彎,進入一個小站。小站在夜色里猶如一盞橘黃色的破燈籠?;疖囓囶^在燈籠光里冒著白煙。一名工人肩上扛了個細長的工具,朝著車頭走去。一邊走一邊大聲地打著呵欠。

    鄒濤看了看小站地名,站起來,提起一個雙肩背包,爬到車斗邊緣,輕輕跳了下去……

    在鄒濤跳下火車的同時,數(shù)百公里之外的嚴若,聽到電腦里的一聲“噼?!?。這表明指紋搜索程序運行結(jié)束。

    嚴若當時并沒有預料到,電腦會在那么短的時間內(nèi)就發(fā)現(xiàn)指紋的主人。這時候,嚴若已經(jīng)得知了唐爺夫婦被害的噩耗。她擋住眼中的淚水,難過地坐下來,按下輸入鍵確定。電腦屏幕上立刻出現(xiàn)了一張照片,還有一行資料。

    照片上的男子是唐爺。

    唐爺?shù)闹讣y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半截小腿骨上?是誰向警局大院扔來了這半截腿骨?另外半截又在哪里?腿骨的主人是誰?

    嚴若立刻拿起電話,向高毅做了匯報。

    打完電話后,嚴若卻還不想回家。此時,夜已經(jīng)深了。家只是她的單身公寓,是一間孤獨的屋子里放著一張孤獨的單人床。天越來越冷,公寓也是越來越冷。辦公室里堆放的資料和實驗器具讓嚴若感到踏實。她在電腦面前坐下來,繼續(xù)工作。

    “啪嗒”、“啪嗒”……寂靜中,嚴若的耳朵里又傳來了腳步聲。她敲擊鍵盤的手忽然停頓了一下,心里滑過一個念頭:“活餌”一案中逃走的男子鄒濤此時在哪里?

    “活餌”案件結(jié)束之后,嚴若徹底整理了那套游戲軟件。她在尋找游戲上傳最初的網(wǎng)址。游戲的設(shè)計者十分狡猾,設(shè)置了障礙和干擾,嚴若始終無法突破。

    前幾天,嚴若針對“活餌”案情,在電腦里悄悄地設(shè)置了一個小軟件。這個軟件像一個蜘蛛網(wǎng),只要是飛來的小蟲,都會被粘住。也就是說,只要是有任何人上網(wǎng)搜索關(guān)于“活餌”一案的內(nèi)容,她都能知道。嚴若這個舉動是在暗地里進行的。她沒有向上級匯報。她的目的很簡單——找到那個腳步聲的主人。

    嚴若左右看了看。技術(shù)科辦公室里自始至終就她一個人。她輸入密碼,進入電腦另一層網(wǎng)絡(luò),打開一個頁面,再次輸入密碼……

    蒼白而明亮的頁面上顯示出一百多條信息?!盎铕D”一案被媒體曝光后,上網(wǎng)搜索的人最多的一天有一千多人。這幾天,興奮和好奇已經(jīng)冷卻,搜索的人數(shù)逐漸減少。嚴若另外還做了一個軟件,可以排除有明確地址和身份證明的搜索者。她把注意力放在網(wǎng)吧之類可以公共上網(wǎng)的區(qū)域。

    在這些信息中,有一條在閃動。嚴若立刻進入,發(fā)現(xiàn)搜索者不止是瀏覽有關(guān)“活餌”一案的內(nèi)容,而且還進一步搜索兩個名字:張屬常,徐敏惠。

    這兩個名字是被嚴若的“蜘蛛網(wǎng)”軟件重點監(jiān)視的。在對案情的公布中,局里并沒有提到受害人張屬常和徐敏慧的名字。只是說那枚被強行塞進死者楊冬體內(nèi)的子彈,曾經(jīng)殺死過兩個人。這個細節(jié),只有內(nèi)部的人知道。

    嚴若很小心地追蹤搜索這條消息的人的蹤跡,發(fā)現(xiàn)此人在搜索這條信息的前后,還查詢了地圖,重點是找一個地名:徐城榴花。

    榴花是張屬常和徐敏惠老家的名字。

    嚴若迅速查出了搜索者的地址,是一家網(wǎng)吧。她看了看表,拿起紙筆,記下網(wǎng)吧地址,關(guān)上電腦,拿出抽屜里的畫像,穿上外衣,離開了辦公室。

    街道上很冷清。夜深了,行人稀少。網(wǎng)吧的地址距離警局很近,步行就可以到達。嚴若扣上鵝黃色大衣紐扣,拉緊了淡青色的圍巾。她抬起頭,看見城市上空在這個冬季的夜晚十分晴朗,一顆星星在斜上方一閃一閃,窺探著黑暗中的秘密。此時的嚴若根本無法看到,在遠方,有一團紅云正在涌近。這個場景如同嚴若和自己的命運,她只能看見眼前的晴朗,卻無法預料即將來臨的風雪。

    網(wǎng)吧還開著門。24小時通宵營業(yè)。嚴若掏出工作證,對著守夜老板一晃。

    老板不老,是個二十多歲的男子,正忙著打游戲,眼睛紅腫,抬起頭來視線不清。他只看見了一個年輕女子,看見了她手里拿著的警官證,卻沒有來得及看清上面注明的是“技術(shù)科”。

    老板開的是網(wǎng)吧,里面坐著的全是未成年人,所以,閃入他腦海的第一個念頭是“合作”,第二個念頭是“絕對合作”。

    “你三天前的晚上十點在這里上班嗎?”嚴若問。網(wǎng)吧里有人抽煙,怕冷,開著暖氣,關(guān)著窗戶,空氣渾濁不堪。

    老板想都不用想就點了點頭,“我天天晚上都在這里上班?!?/p>

    “那么,那天晚上,你見過這個人嗎?”嚴若拿出了鄒濤的素描畫像。

    老板先看了一下,然后又接過素描再揉揉眼睛仔細看了一下,搖了搖頭,口氣中不無遺憾地說:“來這里的人太多,我記不住了?!?/p>

    “再想想?!眹廊粽f。

    老板閉上了眼睛想,很專注的樣子,然后睜開眼睛說:“我實在是想不起來了?!?/p>

    “你們的監(jiān)控有錄像嗎?”

    “只是監(jiān)控。喏,你看?!崩习灏炎郎狭硪慌_電腦轉(zhuǎn)過來。嚴若看到一個監(jiān)視屏,里面被劃出四格,分別交叉監(jiān)視著網(wǎng)吧里的不同區(qū)域。每個區(qū)域里都有人坐在電腦前,表情雖疲憊,卻又欲罷不能。老板接著說,“我們不錄像的?!?/p>

    嚴若點了點頭,拿出一張紙條,上面有一個編號,遞給老板,“這是哪臺電腦?”

    老板心里一驚,他沒想到警方能夠掌握那么詳細的信息,緊張地朝右邊角落指了指。

    嚴若收回畫像,向那臺電腦走去。電腦面前坐著一個穿粉紅色高領(lǐng)毛衣的女孩,十八九歲的模樣。嚴若再次快速地把工作證在女孩面前一閃,請她讓開。

    女孩正在聯(lián)網(wǎng)打游戲,十分不情愿。她涂滿了紅色口紅的嘴一邊無止境地嚼著口香糖,一邊嘟噥著,起身讓了座。

    嚴若坐下來,開始敲擊鍵盤。

    才過了不到兩分鐘,那個女孩又走了回來,還是嚼著口香糖,口氣散漫地說:“嘿,警花同志,你是不是要找一個大帥哥?”很明顯,女孩剛才已經(jīng)和老板聊過了。

    嚴若抬起頭,點了點頭,掏出了畫像。

    女孩笑了一下:“我也在找他。”

    “為什么?”嚴若很吃驚。

    女孩聳了聳肩:“他帥,長得和韓國明星一模一樣。而且,他是個電腦天才。”

    “電腦天才?”

    “我當時在打聯(lián)網(wǎng),電腦忽然不會動了,是他替我復了機,只用了一分鐘,就拯救了我。”

    “你知道他的名字嗎?”嚴若朝主機背后看了看,發(fā)現(xiàn)在一個接口上插著一個類似U盤的東西。她向老板招了招手。老板一直站在桌子前朝這邊張望,一看見嚴若招手,立馬往這邊趕。

    女孩搖了搖頭,“他不說。我也沒問。不過,我覺得他是個有來頭有經(jīng)歷的人,充滿了危險,充滿了誘惑?!?/p>

    “噢?”嚴若淡淡一笑。

    “他先看我打了一會兒游戲。我下線后,他用這臺電腦上了一會兒網(wǎng)?!?/p>

    “你看到他都上網(wǎng)查了什么?”嚴若問。

    女孩搖了搖頭:“我去上廁所了。再說,這是個人隱私?!?/p>

    嚴若微微一笑:“后來呢?”

    “后來,他讓我?guī)退W(wǎng)購了一張前往徐城的長途車票,他付給我雙倍現(xiàn)金?!迸⒄f。

    “車票是什么時間?”嚴若問。徐城和榴花是同一個方向。

    “那天凌晨?!?/p>

    嚴若轉(zhuǎn)過頭,對走過來的老板指了指那個類似U盤的東西,問:“這是你的嗎?”

    老板一看,滿臉漲紅:“媽的,哪個小子亂安的?”

    嚴若拿出手絹墊住,小心翼翼地將其拔下來,問:“這個東西交給我可以嗎?”

    “當然可以?!崩习逭f。

    嚴若站起來,謝過了女孩,并且記下了女孩的聯(lián)絡(luò)電話和地址。

    女孩說:“你如果抓到他,告訴他,這里有個女孩在等他?!?/p>

    嚴若皺了皺眉,心想現(xiàn)在小孩夠狂野,隨處可以撿到浪漫。她點了點頭,才走幾步一回頭,看到那個女孩早已聯(lián)機,專心致志地投入到游戲當中去了。愛情對于她,是隨時隨地可以更換演出場地的獨幕劇。

    走出網(wǎng)吧,嚴若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空氣。事情有了新的變化,既然已經(jīng)找到了嫌疑人的蹤跡,嚴若就不能再知而不報了。她看了看表,雖然時間已晚,但還是撥通了高毅的電話。

    5.兩個指紋

    高毅出門的時候,天空早已布滿了烏云。這些黑云連夜趕了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就是為了到達這個城市的上空,傾覆一場雨雪。高毅的手機在他抬頭的時候,“嘀”地響了兩聲。是短信。

    他打開一看,是法醫(yī)傳來的短信:速到警局。

    法醫(yī)如此著急,難道是對唐爺和老伴的解剖有了新發(fā)現(xiàn)?

    法醫(yī)姓楊,叫楊陵淵,已步入中年,平時話不多。也許是常和沉默的死者打交道的緣故吧,警局里的幾個法醫(yī),包括離開的呂鴻在內(nèi),話都很少。在和呂鴻相處的時間里,高毅發(fā)現(xiàn)法醫(yī)們是用另一種方式說話的。他們是一群站在邊緣地帶的人,一腳踩在陽間,一腳踏進陰間,成了死者和活人之間的紐帶。

    當高毅跨進警局的時候,法醫(yī)楊陵淵已經(jīng)站在大廳里等他了。

    “高毅,這個發(fā)現(xiàn)太不可能了?!睏盍隃Y對高毅從來都是直呼其名。他身上斜跨著一個包,里面鼓鼓囊囊。

    “是不是在唐爺身上有了新發(fā)現(xiàn)?”高毅問。

    楊陵淵搖了搖頭:“唐爺由鄭雷強照顧?!编嵗讖娛橇硪幻ㄡt(yī)。

    “那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高毅問。

    楊陵淵把高毅拉到一邊,很小心地看看四周。此時正是上班時間,不斷走進警局大廳的人很多。楊陵淵一偏頭,讓高毅跟著他走到走廊拐角無人處,小心翼翼地說:“活餌一案里是不是來了女警察,叫藏央?”

    高毅點點頭。在“活餌”案中,牽涉到了一個連環(huán)殺手。藏央是一名來自外省的女警,她一直在追蹤調(diào)查這名連環(huán)殺手,警局里就將她調(diào)了過來,協(xié)助高毅破案。案子結(jié)束后,藏央也離開了。

    “怎么回事?”高毅問。

    “嗯,不好說啊?!币幌驈氖滦⌒闹斏鞯臈盍隃Y抬起右手,撓著腦袋,“昨天,有人朝警局大院扔進一個大信封,里面有半根骨頭?”

    高毅點頭,表示他知道這事。他希望楊陵淵說快點,講重點。

    “那是人的半截腿骨。里面有一顆子彈。子彈已經(jīng)取出來了,暫時還沒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不過,嚴若在那半截骨頭上發(fā)現(xiàn)了唐爺?shù)闹讣y?!?/p>

    高毅又點頭。

    楊陵淵不顧高毅的焦急,頓了頓,又朝四周看了看,小聲說:“你可知道這截骨頭是誰的?”

    “誰的?”高毅心想,總算是說到點子上了。

    “和一個叫霍生的人有關(guān)?!睏盍隃Y說。

    “霍生?這人是誰?”高毅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咳、咳?!庇腥藦乃麄兩磉吔?jīng)過,楊陵淵假咳了兩聲,咳得很假,惹得那名經(jīng)過的警員忍不住回頭望。楊陵淵朝那名警員機械地點了點頭,等他走遠后,用更低的聲音說,“這是一個舊案了,發(fā)生在二十年前。當時霍生才二十五歲,自殺身亡?!?/p>

    “那怎么會有一截腿骨?是霍生的?”

    “不。腿骨是在霍生家的冰箱里找到的。你也知道二十年前的破案條件,警方,也就是我們,始終沒有查出這截腿骨屬于誰。這是一個尚未被破獲的案子。”

    “當時負責這個案子的人是誰?”高疑問。

    “事情從這里開始越發(fā)蹊蹺了?!睏盍隃Y說。

    “是唐爺嗎?”高疑問。

    楊陵淵搖了搖頭,“不止是唐爺,還有另一個警官,張儒庭。”

    張儒庭?高毅對這名字有點印象。他是一名老警員,幾年前游泳時溺水身亡。他也是唐爺?shù)暮糜选8咭阆肓讼雴柕溃骸澳阏f在二十年前,警方在霍生家的冰箱里找到了半截人的腿骨。這半截腿骨應(yīng)該是在警局,對吧?那么,昨天扔進來的那半截呢?”

    “你看?!睏盍隃Y戴上手套,從包里先拿出一個證物袋,從里面抽出半截腿骨,“這是昨天扔進來的腿骨?!彼謴目姘锶〕隽硪粋€證物袋,取出另外半截,“這是在霍生家冰箱里發(fā)現(xiàn)的腿骨?!?/p>

    說著,楊陵淵把兩截腿骨拼在一起。腿骨邊緣完全吻合。楊陵淵的臉上有一種魔術(shù)師才有的滿意神情:“我已經(jīng)檢驗過了,這兩節(jié)腿骨確實屬于同一條腿。”

    高毅更加迷惑:“你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直接說,或者在辦公室里對我說?干嗎這么偷偷摸摸?”

    楊陵淵撇了一下嘴:“嚴若在被扔進來的腿骨上發(fā)現(xiàn)了唐爺?shù)闹讣y,你猜,我在警局保存的半截腿骨上發(fā)現(xiàn)了什么?”

    “什么?”

    “這事只有你、我和老羅知道?!睏盍隃Y所說的老羅,是技術(shù)科的元老。楊陵淵神情神秘而嚴肅地說,“我在警局的那半截腿骨上也發(fā)現(xiàn)了一個指紋。在關(guān)于霍生案的資料中,當時警方并沒有在這截腿骨上發(fā)現(xiàn)任何指紋。”

    “是不是被當時的警方遺漏了?”高毅問。

    “絕對不是?!睏盍隃Y說,“我發(fā)現(xiàn)這枚指紋后,就給技術(shù)科掛了電話。沒人接。當時已經(jīng)很晚了,嚴若和老羅都下班了。我不好給嚴若打電話,她一個女孩子,讓她大半夜趕來不合適。我給老羅打了電話。他連夜到警局來。得,你待會兒不用找他,他正在睡覺。他核實過,這枚指紋是新的,是最近才弄上去的?!睏盍隃Y感到這一輩子的任何時候,也沒有說過這么多的話。

    “最近?”

    “對,是新鮮貨。老羅把指紋輸入了電腦。本來也不抱什么希望??墒牵咏杳鞯臅r候,居然有了結(jié)果?!?/p>

    “指紋是誰的?”高毅問。

    “這就是我悄悄找你的真正原因了?!睏盍隃Y又把話題的關(guān)鍵截住了。

    高毅沒說話。他注視著楊陵淵的眼睛,希望以此暗示楊凌淵快點說。楊陵淵正確接收到了高毅目光中的信息,急忙說:“你猜?!?/p>

    高毅嘆了一口氣,他從沒有想過少言寡語的楊陵淵還有這一面。楊陵淵的臉上又出現(xiàn)了魔術(shù)師深邃難辨卻又自豪得意的表情。高毅又急又氣,只好投降:“猜不出來。”

    “藏央的。”

    “藏央?她怎么會和這事扯上關(guān)系?”高毅禁不住問。

    楊陵淵很理解地點了點頭:“她是因為‘活餌’案才被調(diào)來的,對吧?可是,她的指紋怎么會出現(xiàn)在與‘活餌’毫不相關(guān)的半截腿骨上呢?我查過證物室的到訪登記資料,沒有藏央的名字。她,”說到這里,楊陵淵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了,嗓音里透著一種老巫師解咒般的嘶啞,“她,是偷偷進去的。”

    “你懷疑……?”

    “霍生的案子看似簡單,自殺身亡。對吧?”楊陵淵用老師拷問學生的口氣問。

    高毅點了點頭。他今天才第一次聽說這個舊案?!捌鋵嵞??”高毅發(fā)現(xiàn)了楊陵淵說話的特點,就改用循循善誘的語氣。

    “其實,背景一點都不簡單。藏央那么年輕,和你差不多年紀,又是外省的警員,你都不知道這個舊案,她怎么會知道?而且,她怎么會去偷偷查看證物?”楊陵淵說著,從包里拿出一張小紙條,塞進高毅手中,“這是一些老警察的名字,他們有的早就退休了,對這個案子應(yīng)該有些印象,你去問問他們。”

    在和藏央合作的那幾天里,高毅急于尋找真兇,心里又惦記著失去聯(lián)絡(luò)的呂鴻,絲毫沒有產(chǎn)生過查一查藏央歷史的念頭。再說,他對藏央在警局里的名聲是早有耳聞,人們都說她是一個厲害多面的女人。沒有人能夠真正了解她的性格。她就像一個多變的魔方,總在不斷的變化之中,無窮無盡。不過,大家對她都有一點共識:都不怎么喜歡她。

    “不能夠被人喜歡”這個“弱點”,通常會令不少女人煩惱。然而,藏央?yún)s始終我行我素,因此,盡管她辦案效率高,工作投入,她好像也不怎么受領(lǐng)導喜歡,沒有被提拔,始終是個重案組的小探員。

    上班后,高毅進入警局人事系統(tǒng),找到了藏央的資料。

    藏央的簡歷十分簡短,她是警校畢業(yè)。畢業(yè)后就一直在現(xiàn)在工作的警局上班,從未調(diào)動過。在藏央將近十年的工作經(jīng)驗中,有一個記錄令高毅十分吃驚——那就是她被處分的次數(shù)。一開始的處分是寫檢查、下基層、停職;后來,似乎是因為她“累教不改”,處分不得不出現(xiàn)了新花樣,調(diào)她去邊境小鎮(zhèn),去做派出所文案,或者去公交車上抓小偷。高毅瀏覽了一下,藏央幾乎干過警局里所有的瑣碎工作。

    不過,萬變不離其宗,處分過后,藏央又恢復原職,調(diào)回重案組。這說明,領(lǐng)導對如何處分她的想象力已經(jīng)窮盡,傷透了腦力,還是舍不得放掉她。

    在藏央的簡歷里,簡單地注明了幾個案子。案件名稱都很短,就幾個字,北京3?11案,重慶9?05案,福建青湖案……不知情的人只會一看而過,但高毅知曉這些案子。它們都是大案、血案、難案。領(lǐng)導的批語是:藏央同志在這些案件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這就夠了。針對那樣的案件,有這樣的批語,就足以證明藏央的能力了。

    這些案子遍及全國各地。也就是說,藏央?yún)f(xié)助了不少地方警力破案。這說明她是一個可以信賴的人。高毅覺得,藏央不是一個尋常女警。她像隱藏在沙漠腹地的一個泉眼,會隨著沙丘的流動而轉(zhuǎn)移,會在干旱惡劣的情況下頑強生存。在她不討喜的舉止下,有一股力量,和大地內(nèi)部連接。

    關(guān)閉藏央的簡歷后,高毅打開了桌上的一個文件袋。拿起文件袋的時候,他吹了吹上面的灰塵。

    霍生,男,死亡時21歲,商人……

    這個案子發(fā)生在20年前,唐爺還正當年。霍生呢,經(jīng)商過的是“半年不開張,開張管半年”的日子。他是做玉器的。

    20年前的玉器行,競爭沒有現(xiàn)在激烈。不像現(xiàn)在,玉器店比糧店多。那年,霍生跑了幾次云南的瑞麗,弄回幾塊石頭,也就發(fā)了。有了一點資本后,霍生雇了幾個人手,在城里開了一片小店,從跑著賣變成了坐著賣。

    實際上,在案卷里,警方并沒有對霍生的“自殺”做最后定論。霍生是在自己的店鋪里被發(fā)現(xiàn)的。清早來開門上班的雇員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羯稍诠衽_后的躺椅上。法醫(yī)后來鑒定,他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藥。

    雇員立刻打電話報了警,當時負責調(diào)查的警員正是張儒庭和唐蜀慈。

    在霍生躺椅旁邊的地上,有一個空玻璃杯和一張信箋。

    資料袋里有信箋的復印件。那是一份遺言,字跡潦草,大意是霍生自己對生活已經(jīng)失去了希望,先走一步,對不起父母了。

    高毅看了一下霍生的家庭情況,霍生父母早亡,他和姐姐相依為命。姐姐霍云,就住在本市,原來是一家水泥廠的職工。高毅知道那家水泥廠,現(xiàn)在已經(jīng)倒閉了。

    發(fā)現(xiàn)霍生的雇員是用鑰匙開的門。警方的記錄中也沒有撬門或者破窗的痕跡。記錄中清楚地說,在霍生的玉器店鋪中,所有的窗戶都安裝了防盜欄,只有大門可以供人進入。店鋪里也沒有打斗的痕跡,沒有丟失任何商品貨物,一切和雇員前一天離開時一樣?;羯腻X包還在上衣口袋里。雇員說霍生前幾天情緒不穩(wěn),脾氣急躁,很失落。

    霍生的死亡時間是八月。

    霍生的姐姐霍云,說霍生在自殺前并沒有來找她,或者給她打過電話。

    案卷到此為止——疑是自殺。但偵破也沒有了下文。

    讀到這里,高毅已經(jīng)從中看出了幾個疑點。

    第一,那份遺書。案卷中記載,警局已經(jīng)對遺書上的筆跡進行了鑒定,確認是霍生的筆跡。但是,霍生的父母是在他四歲的時候去世的。他和比自己大兩歲的姐姐像兩件物品一樣,在親戚家傳遞輾轉(zhuǎn)。一直到姐姐十六歲,進了一家工廠,姐弟倆才開始自己住,安穩(wěn)下來。按理說,他不會對父母有任何印象。那么,遺書中怎么會提到“對不起父母”,而沒有提及對不起姐姐呢?

    第二,霍生的死亡時間是八月。本城的八月,正是盛夏。就算是到了略涼的夜晚,人們出門興許會加件外套,但在悶熱的屋里是絕不會穿外套的?;羯罆r,身上就是穿的外套。那么,他是打算出門嗎?一個要自殺的人還需要出門嗎?

    也可以這樣分析,他是剛剛進門。進門后就一直穿著外套。高毅檢查了現(xiàn)場照片,所有的窗戶是關(guān)著的,霍生進門后,門也是關(guān)著的。這就會讓屋內(nèi)的氣溫比屋外高。一般人在自殺之前總是十分沮喪和緊張的,通常體溫也會偏高。在這樣的情況下,恐怕都會脫下外套的。在法醫(yī)的報告中,法醫(yī)發(fā)現(xiàn)霍生的皮膚上有一層明顯的、干了的汗液。這說明,霍生死前是很熱的。難道,他忙著自殺忘了脫外衣?這樣的可能性大嗎?

    最后,讓這場“自殺”更不可能的是,警方在檢查霍生獨自居住的出租房時,在他的冰箱里,發(fā)現(xiàn)了這半截腿骨。但是,警方無法確定腿骨的來歷。

    這個案子就這么懸到了現(xiàn)在。

    那么,20年后,與此案相隔甚遠的藏央,為什么會潛入證物室,在這份證物上留下了指紋?

    高毅打開楊陵淵給他的字條,盯住上面的名字,心想,這些警員又會知道什么?

    昨天半夜,高毅忽然接到了嚴若的電話。嚴若將設(shè)置“蜘蛛網(wǎng)”軟件和截獲“活餌”逃跑的嫌疑人“鄒濤”信息的前前后后,全都告訴了高毅。嚴若敘述的聲音是沉穩(wěn)的,不快也不慢。高毅可以聽見她的喘息,是一邊走路一邊說話的。高毅當時看了看表,凌晨兩點。

    嚴若是才從警校畢業(yè)分到技術(shù)科不久的,算是個新人。老羅當時看上她的,就是她在電腦方面的天賦。誰也無法料到,才上班不久,嚴若就遭到了綁架。

    按年齡說,嚴若比孩子大不了多少,但是高毅卻從她的語氣中猛地聽到了成熟。這樣的成熟來得太快,仿佛就是一夜之間,嚴若從輕柔的水蒸氣狀忽然凝結(jié)成了厚厚的冰塊,跳過了中間成為液體的過渡。只有在溫度急速下降的情況下,水蒸氣才會急速凍結(jié)成冰塊。高毅對嚴若這樣的成熟,很不放心。這會是一種假成熟,是崩潰前的冷靜,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寂靜。鄒濤,很有可能是嚴若不愿表露的夢魘。

    “科長,我想去一趟徐城榴花?!边@是嚴若在通話結(jié)束前提出的請求。

    高毅沒有同意:“你的任務(wù)是在技術(shù)科,局里的其他警員可以去查詢鄒濤的下落。再說,鄒濤見過你的模樣,你去找他,目標太大?!?/p>

    “可是……”嚴若欲言又止,半刻停頓之后,她說了句“好吧”,掛上了電話。

    就這最后一句話,暴露了嚴若的心態(tài),證明高毅的擔心不是毫無根據(jù)。可是她為什么對嫌疑人鄒濤如此“念念不忘”?嚴若想報仇嗎?按照嚴若的個性,她不會那么暴戾和浮躁。那是為什么呢?

    高毅隨即撥打了小孫的電話,問他到哪里了。今天一早,高毅就已經(jīng)安排小孫前往徐城。

    小孫說已經(jīng)在長途車上了。走之前,他查過車站的監(jiān)控錄像,三天前確實有個男子在這里登上了前往徐城的車,面貌很像鄒濤。他已經(jīng)往局里寄回了監(jiān)控錄像。

    高毅囑咐他小心行事,隨時保持聯(lián)系。

    一個小時后,高毅帶著白欣敲響了霍生的姐姐霍云家的大門。從警局出來之前,高毅找同事查過霍云的住址。她在霍生出事后的這二十年,搬過兩次家,在霍生出事后就離了婚,沒有小孩。

    在路上,高毅把霍生的案卷交給白欣,讓她抓緊時間看了看。高毅沒有把在另一截骨頭上發(fā)現(xiàn)藏央指紋的事情告訴白欣。他還沒有查清藏央的目的,也無法肯定藏央在警局里是否有人暗中相助。高毅并不是懷疑白欣是藏央的幫手,但是,警局里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證物室不是那么容易偷偷進去的。這件事,在查清楚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二十年前霍生出事的時候,霍云二十五歲?,F(xiàn)在,她應(yīng)該是四十五歲了。

    打開門的是個面容十分年輕的女人。如果只憑她的容貌判斷,她恐怕只有三十多歲。女人的黑發(fā)如翻卷的波浪,皮膚光滑白嫩。不過,那是一種一看便知是從美容院里保養(yǎng)的白,硬生生的,像一層石灰刷的皮,五官倒不錯,眼大鼻正口小,化了淡妝,透著京劇青衣扮相的氣韻??粗媲暗幕粼?,高毅暗暗吃驚。他也看過霍云身份證上的照片,卻沒敢對上號。歲月的刻刀可是切偏了,都切到別的女人臉上去了,這個女人一點都沒有衰老的痕跡。

    她一見是兩個陌生人,笑起來的酒窩倏地沉了下去,連漩都不打。這樣的人,高毅見得多了,依勢生存。

    “找誰?”女人合上半邊門。

    “找你?!卑仔罃蒯斀罔F地說。

    “找我干嗎?”女人問。

    白欣和高毅同時拿出了工作證。

    霍云略略吃了一驚,臉上還是驚異的表情?!斑M來吧?!彼贿呎f,一邊好不情愿地徹底打開了門。

    聽說了來意之后,霍云一屁股坐在了沙發(fā)上,兩眼盯住窗外陽臺的一株正在枯萎的巴西木,久久不語。高毅進來的時候,快速打量了一下她的客廳??蛷d很小,不到十個平方米,擠滿了不少東西。電視機柜、茶幾、一個三人沙發(fā)、一個單人沙發(fā)?;?、掛衣架。沙發(fā)是皮面的,不是好皮,式樣也很舊了,卻保養(yǎng)得很好。茶幾、花架和衣架都是實木。木色有點偏黃發(fā)暗。

    從家具的布置上看,霍云這人是只有八分的力量,卻要做十分的事情,掙十二分的面子。在進門的側(cè)墻上,還擠著打了個小書柜。高毅瞟了一眼,主要有《藝術(shù)》、《演藝圈》兩種雜志,書大多數(shù)是傳記,《瑪麗蓮?夢露傳》、《我的演藝生涯》……全是演員傳記。

    沙發(fā)后的墻上有些照片,黑白的、彩色的都有,是一些表演劇照。在一張較大的照片里,高毅可以清楚地看到兩排人,均化了濃妝。在第一排中間第二個,有個女子,笑得滿足,正是面前的霍云。

    “這事已經(jīng)過去二十年了?!被粼瓢涯抗鈴年柵_上收回來,眼神幽幽的,如同收攏一股散在天際的青煙,然后,她把目光放在高毅臉上,眼神帶著憂傷,帶著回憶。高毅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的表情和舉止,有點像在演戲。若是放在話劇舞臺上,臺下十米外的觀眾能看得清清楚楚,這表演就恰到好處。若是放在生活中,和你僅隔半米之遙,你就覺得夸張。

    “你還能談?wù)劗敃r的情況嗎?”白欣不自主地抖了一下肩膀,好像也是在抖落一層雞皮疙瘩。

    “那當然。我記憶猶新。”霍云像是在背臺詞。她好像在這二十年里,已經(jīng)在心里把這些臺詞默誦了幾百遍,“我是中午聽到霍生自殺的消息的,”她的眼睛有了一層淡淡的濕潤,“在此之前,霍生并沒有給我打過電話,或者來找過我?!?/p>

    “在此之前,你最后一次見霍生是什么時候?”白欣問。

    “在他自殺前一周?!?/p>

    “你還記得你們當時談了什么?他的情緒怎么樣?”

    “他的心情不太好。我問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說沒什么。沒想到……”她的模樣就只差一條手巾了,可以用來捂住疼痛的胸口。

    “你和霍生是分開???”高毅問。

    “我弟弟不喜歡我在跟前,因為我老管著他?!被粼普f。

    “他那么大的人,還要你管?”白欣問,語氣就像兩個女人拉家常。

    霍云說:“他有些壞毛病。晚上不睡覺,通宵看錄像。那時候剛好風靡港片,電影院都改成了錄像廳,他一坐就是一整晚。白天沒事,他睡夠了就打麻將?!?/p>

    “當時警方在你弟弟家的冰箱里發(fā)現(xiàn)了一樣東西?!备咭愫苄⌒牡貑?。在案卷里,張儒庭和唐爺也問過同樣的問題。當時霍云給他們的回答是“對此一無所知”。

    “你是說那半截腿骨?”霍云反問。

    高毅點了一下頭。

    霍云把頭偏開:“我也不知道那東西怎么會出現(xiàn)在弟弟的冰箱里。”

    她的回答還是和以前一樣。

    高毅問:“霍生走前,有沒有什么要好的朋友?”

    霍云想了想:“有個外號叫‘老鼠’的,和霍生好得穿一條褲子?!?/p>

    “‘老鼠’的真名叫什么?”高毅問。

    霍云搖了搖頭:“霍生就叫他‘老鼠’。我不知道他的真名?!?/p>

    “我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他以前在也開了間玉器店。只是時間太長了,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否還做這行了。”

    “聽說,你們家當時,就你和霍生兩個人?你的父母在你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白欣問得小心。

    霍云點了點頭:“我們家那時住在郊區(qū),隔壁緊挨著家煙花廠。當時要過年了,煙花廠倉庫不夠用,就借了我家一間房。一天晚上,不知怎么,煙花廠起火了。我醒來的時候,四處是煙。我和弟弟睡上下鋪,我把他叫醒了,從窗口爬了出來。門外那時已經(jīng)站滿了人,我還要進去找我爸我媽,卻被他們拉住了。也就在我被拉住的那一刻,我們家的房子就炸了?!?/p>

    白欣立刻把桌上的紙巾盒推了過去。

    霍云翹起小拇指抽出一張,蘸了蘸眼角,說:“對不起,我不能哭,不能有紅眼睛,我晚上還有演出?!?/p>

    “演出?”高毅和白欣異口同聲。

    霍云抬起頭來,眼睛里有一抹光:“話劇《空殼》?!?/p>

    “您是演員?”白欣問,故意用了“您”字。她也看出,霍云愛虛榮,那么快就把話題重點轉(zhuǎn)移到了自己身上。白欣也就順著她。

    “啊,是的。好多年了?!被粼普f。

    “那怎么,您的簡歷上工作單位寫的是電視機廠呢?”

    “我當時在電視機廠的宣傳科上班,在話劇團客串,后來電視機廠倒閉后,我就調(diào)到話劇團了。”

    “《空殼》是一部什么戲?”高毅問。

    “現(xiàn)在的人都不怎么喜歡看話劇了。就連電影院里的大片都攏不住觀眾,就別說話劇了。不過,我們在話劇中加了音樂劇的元素,劇情也是時尚的,票房還不錯?!?/p>

    “什么劇情?”白欣問。

    霍云翻了一下眼皮,剛才消失的酒窩又浮上來了,對弟弟死亡的悲痛早飄走了:“一時不好說,最好是你們自己來看?!?/p>

    白欣心里雖然“咚咚”敲起了鼓,臉上還十分鎮(zhèn)定:“您保養(yǎng)得那么好,一定是演女一號了?”

    霍云“咯咯”笑了兩聲,笑聲挺干,如同喉嚨了卡住了一個核桃:“哪里,哪里。團里本來是要我演女一號的,我推辭了?!?/p>

    白欣急問“為什么”,心里想,這種事在劇團是萬萬不可能的。誰不想演女一號?打破頭爭破臉的例子比比皆是。在話劇團,孔融讓梨是神話。

    “我有個徒弟,我讓她練練?!被粼频穆曇衾镉锌耷?。這次,哭腔聽起來像是發(fā)自肺腑,是真的?;粼蒲杆龠\了運眼神,眼里的悲哀淡下去,續(xù)而笑瞇瞇地說,“歡迎你們來看。我這里還有票?!?/p>

    高毅謝過,說道:“說實話,我們也聽說了這個劇,已經(jīng)訂了票,就在今晚。不過,如果你方便,我們倒想在演出結(jié)束后到后臺看看。我們這些粗人,還沒有見識過后臺是什么樣呢?”

    霍云一笑,很燦爛,連連點頭:“演出結(jié)束后你們在舞臺一號側(cè)門等我,我?guī)銈內(nèi)ズ笈_?!?/p>

    臨別時,高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問霍云:“《空殼》這部戲,作者是誰?”

    “劉作家。我們團的劉西河,劉作家。大家都說,這部戲是他的神來之筆?!?/p>

    “哦?神來之筆?”

    “他以前寫過一些劇,都不怎么賣座。這一部,和他以前寫的路子完全不同。精彩、感人、對白好,我們也愛演?!?/p>

    在張儒庭和唐爺當年寫的報告里,有用的信息少得寥寥,根本沒有提及“老鼠”這個名字,或者任何霍生朋友的名字。唯一詢問過的是一個叫“周宏鑫”的雇員。是周宏鑫開的店鋪門,發(fā)現(xiàn)了死去的霍生。

    下樓后,白欣毫無保留地說了自己的想法。她覺得霍云雖然比較愛慕虛榮,但是個頭腦簡單的人?;羯斈甑氖虑?,她可能有所隱瞞,因為她剛才的演技實在是太差了。

    高毅同意白欣的分析。他讓白欣先去查一查周宏鑫,看是否能得到些線索。他自己則去找一找以前的老警員,看他們是否能記起寫什么。他們約好晚上八點在劇院碰頭,一起看話劇《空殼》。

    6.

    車站后有一片黑漆漆的松樹林,地面鋪滿了松針。這個地方已經(jīng)很久沒有下雨了,松針全都干透,軟軟的,散發(fā)著燥氣和清香。簡陋的站臺邊緣立著一個路牌,路牌上還留有模模糊糊的黑色漆跡,鄒濤從中辨認出了“松”和“監(jiān)”兩個字。字跡下的箭頭指向站臺后的小山,箭頭上的墨跡倒是挺濃。鄒濤湊近了一看,是有人用地上的煤塊重描了箭頭。

    鄒濤順著箭頭爬上了小山,在山中的在松林里找了個松軟的地窩,閉上了眼睛。

    他一直睡到太陽升起,才又睜開眼睛。這時候,眼前的景物都清晰起來。他躬身來到山頂邊,潛伏在灌木之中,從包里掏出了一個望遠鏡。

    在望遠鏡里,他看到山腳下,有一個四方形的建筑。建筑四面是高高的圍墻,圍墻上圍著密密的鐵絲網(wǎng)。在圍墻的四個角上,有四個結(jié)實的塔樓。塔樓里,站著持槍站崗的獄警。在面對鄒濤的塔樓下,有一扇黑色大鐵門。大鐵門的一側(cè),掛著一塊白底木牌。木牌上用黑色寫著四個字:松山嶺監(jiān)獄。

    鄒濤一直躲在灌木后,一動不動。十點多的時候,山道上開來了一輛卡車??ㄜ嚴镅b滿了白菜,卷心菜和胡蘿卜??ㄜ囋谏铰飞蠐u搖晃晃,爬過松樹林后,卡車停了一下。司機跳下車,急匆匆沖到路邊,對著一棵松樹暢快小便。然后,司機又爬上卡車,駛進了松山嶺監(jiān)獄。

    卡車在廚房后門前停下,司機喊著累,一排身穿囚衣的犯人從廚房里魚貫而出,兩個走在前面的先跳上卡車,把一筐筐的蔬菜往下搬。

    獄警好像和司機很熟了,兩人頭碰頭點煙。一個黑影從卡車底部鉆出來,迅速消失在敞開的廚房門背后。

    鄒濤躲在廚房中的一堆麻袋后,從幾個洋芋麻袋的縫隙里探出了頭。透過發(fā)芽的洋芋還有一串串掛在橫梁上的腌肉,鄒濤看見了一個熱氣騰騰的廚房。廚房里正在準備一千多號犯人的晚飯,十多個身穿囚衣的犯人在丁當作響的鍋勺聲里安靜無聲地動作著。

    在囚犯們轉(zhuǎn)身或者走動的時候,鄒濤仔細地辨認著每一張臉。白色的蒸汽和炒菜時熏起的油霧在房間里飄蕩。犯人們呆板的臉在霧氣中毫無表情,仿佛一具具活生生的木偶。有一個男子抬起了一個簸箕,把里面切好的洋芋統(tǒng)統(tǒng)倒進了洗菜的大盆。

    鄒濤認出了他的臉。就是他了。在他的胸牌上,有犯人號碼:40879。進了監(jiān)獄,你就被吊銷了姓名,只是一個數(shù)字。

    鄒濤潛下身,等待著時機。

    在警方即將發(fā)現(xiàn)他和養(yǎng)父租住的公寓的前一晚,鄒濤在電腦上收到了一封署名阿拉伯數(shù)字“0”的郵件。

    “0”告訴他,次日警方就會發(fā)現(xiàn)他和養(yǎng)父鄒福建的住處,讓他早點自己離開。

    當時,當鄒濤看到這份郵件的時候,他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驚訝。誰會知道他的私人郵箱?同時,誰會知道他和養(yǎng)父的計劃?就連他自己都不清楚養(yǎng)父的心機,這個“0”又是如何知曉的呢?

    緊接著,鄒濤感到恐懼如同暗潮,陣陣襲來。鄒濤原以為養(yǎng)父以警察為餌的計劃已經(jīng)比深淵還要黑暗,誰料到,在深淵的上方,還另有一雙眼睛。

    由于養(yǎng)父已經(jīng)病入膏肓,鄒濤隨時都有可能棄他而去,所以鄒濤懷疑這是養(yǎng)父對他的試探。

    但如果不是試探呢?

    輾轉(zhuǎn)反側(cè)了整整一宿之后,鄒濤做好了兩手準備。在養(yǎng)父的面前,他還是和平常一樣,伺候他起床,早餐,去醫(yī)院治療;背地里,他隨時都在觀察著周圍的人,并且做好了隨時逃走的打算。

    犯人40879轉(zhuǎn)過了身,朝鄒濤面前的洋芋袋子走來。鄒濤的心嗖地提到了嗓子眼。

    在高毅一行人沖入他和養(yǎng)父的公寓時,他已經(jīng)成功逃脫了。他在公寓自己的臥室陽臺外悄悄準備好了一根麻繩。雖然公寓樓層很高,但是那根麻繩幫助他滑到了樓層中間的天臺,然后,他順著天臺,成功逃到了隔壁大樓的公共陽臺,并且從那里坐電梯逃走了。看來,“0”并沒有糊弄他。

    在鄒濤逃走后,“0”再次發(fā)來郵件,讓鄒濤替他做一件事情,作為回報。鄒濤答應(yīng)了。

    犯人40879走近了。他站在兩米多高的洋芋麻袋前,伸手去搬最上面的一只袋子。鄒濤從麻袋后面緩緩站起來,伸出食指,放在嘴邊,小聲說“噓”。

    犯人40879的眼睛瞪得比銅鈴還要大。鄒濤伸出左手,手心里寫著一個數(shù)字“0”。犯人40879看見后,驚訝的眼神稍稍平靜下來。

    第二天清晨,當獄警進行每天早上的例行查房時,發(fā)現(xiàn)睡在40879上鋪的犯人卻昏睡不醒,而囚犯40879的床鋪卻空無一人。

    7.名單上的三個人

    在法醫(yī)楊凌淵塞給高毅的名單上,一共有三個名字。他們分別是:孫寧器、劉堅明和汪修。這三個人,全都已經(jīng)在唐爺之前退了休。

    高毅在閱讀霍生案的時候就注意到,在那個案件中,除了唐蜀慈唐爺和張儒庭之外,孫寧器是對此案接觸最多的一個。高毅調(diào)查了孫寧器的檔案,發(fā)現(xiàn)領(lǐng)導對孫寧器有這樣一句批語:做事過于謹慎。這么說,孫寧器是個穩(wěn)打穩(wěn)干的警察。但“過于”二字又表明孫寧器的優(yōu)點已經(jīng)成了缺點。

    當高毅按照地址找到孫寧器的時候,不覺大吃一驚。孫寧器躺在床上,口角歪斜。他的老伴說,他在七天前忽然中風。

    “七天前?是在家發(fā)生的嗎?”高毅問。高毅的心里不禁打起了鼓,唐爺家發(fā)現(xiàn)的《空殼》戲票上的演出時間正好是七天之前。

    孫寧器的老伴點了點頭:“那天晚上,他說要出去會會老同事,回來時卻一言不發(fā),心情很糟。我問他出了什么事了,他卻讓我別管,先去睡覺。他愛打呼,我們是分睡兩個臥室的。那天晚上,我聽見他在隔壁房間不停地走動,還唉聲嘆氣。第二天一早,等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他躺在地板上,早已中風。”

    “孫老那天晚上去會了誰?”高毅嘆了口氣問。

    “我沒問。他說的老同事,無非就是警局里的人。他退休后就很少和局里的人碰面,平常也只是在逢年過節(jié)相互打個電話。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忽然要去見他們。”老伴傷心地說。

    在臥室里,高毅看到了孫寧器。他平躺在床上,兩眼盯著天花板,雙手放在兩側(cè),不停地抖動,一抹口水從嘴角流下。他老伴急忙掏出手絹,為他輕輕擦去。

    “兢兢業(yè)業(yè)干了一輩子警察,結(jié)果就這樣。”老伴一邊說著,一邊流下淚來。

    臨別前,高毅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碼,如果孫寧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他。孫寧器的老伴點了點頭,忽然想起了什么,叫高毅等一等。她走進了臥室,不一會兒的功夫,手里捏著個東西走了出來。

    “這是我在他褲包里發(fā)現(xiàn)的。也許,他在中風前的那天晚上,去過這個地方?!?/p>

    高毅接過來,發(fā)現(xiàn)是一張話劇門票。票面上的名稱是《空殼》。

    《空殼》究竟是一部什么戲?

    名單上的第二個人叫劉堅明。他在高毅參加刑偵科工作的時候就調(diào)到了另一個轄區(qū)的刑偵科。對于這個人,高毅倒是聽說過一些,甚至還見過一面。那一面,還發(fā)生了一個奇怪的小插曲。

    那次是授獎大會,是在劉堅明退休前,局里根據(jù)他的工作業(yè)績,授予了他一枚敬業(yè)獎?wù)隆_@個人在警局算是個蠻漢,干起活來不要命。他的妻子在二十多年前留下一封“不愿再守活寡”的信帶著兒子離開了他。高毅記得授獎那天,劉堅明第一次特意修整了儀表。他一向身穿便衣,那天卻特意找出警服,熨燙筆挺,皮鞋擦得少有地锃亮,還笨拙地修剪了濃密的胡須。

    在頒獎人請劉堅明上臺的時候,劉堅明搖搖晃晃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高毅就坐在他的身邊,看見劉堅明為了站穩(wěn),左手緊緊地抓住了椅背。在整個頒獎禮堂熱烈的掌聲中,劉堅明很吃力地站直了身體,戴上警帽,再一次擋了擋筆挺的警服,檢查了扣緊的衣領(lǐng),大步向領(lǐng)獎臺走去。

    站在領(lǐng)獎臺上,劉堅明的臉色看起來是因為燈光的緣故而紅潤。局領(lǐng)導首先宣布了他的授獎原因——一個忠誠敬業(yè)的稱職刑警,然后把一枚獎?wù)虑f重地掛在了他的前胸。就在局領(lǐng)導轉(zhuǎn)身鼓掌的一秒,劉堅明兩眼一黑,整個身體往后栽倒。身邊的麥克風里傳來“嘭”的一聲悶響。

    事后,局里說劉堅明在臺上暈倒是勞累所致,但是高毅當時就心存懷疑。因為,他一直坐在劉堅明身邊,在整個頒獎典禮中,他看見劉堅明不停地拿出一瓶礦泉水,小口小口地喝。劉堅明還側(cè)過臉來對高毅說:“口渴得厲害。”但是,高毅從他噴出的口氣里聞到了濃烈的酒氣。

    正回憶著,高毅已經(jīng)站在了劉堅明的家門口。他沒有想到,一個光榮退休的老警察會住在這么一個地方。這里是城邊上農(nóng)民建的大雜院。一個院子走進去,起碼住著十戶人家。院中一角有一個自來水龍頭,下面有個女人在奮力地搓著衣裳。院子里屋檐下靠墻的地方,擺滿了液化氣罐和簡易灶臺。墻壁上掛著工地上要求戴上的頭盔。頭盔很老式,藤編的,落滿了灰塵??磥恚@個院子里住的大都是建筑工人。高毅進門的時候,洗衣服的女人很警覺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又若無其事地低頭干活。

    劉堅明住在三號。他的門上貼著一個陳舊掉色的門神,門框的邊緣摞滿了灰塵。高毅敲了敲,里面沒有回音。高毅已經(jīng)試過他的手機,回復是“已關(guān)機”。

    高毅走到門邊的窗戶前,窗戶外的窗臺上有一棵干死的植物,只有褐黃色的莖稈,看不出原來活著時是棵什么花草。窗戶下摞滿了三堆一米高的舊報紙。光陰也順便被摞在那里。窗戶玻璃因為覆滿了灰塵,常年沒有清潔而變成了“磨砂玻璃”。高毅湊近了往里看,隱隱綽綽地看到屋子里狹促的擺設(shè),靠窗擺著一張書桌,書桌旁邊有一個單人床,另一個墻角有一個痰盂。單人床上的被子也沒有疊,隨便耷拉在床沿邊。房間里沒人。

    就在這時,高毅的身后傳來一個質(zhì)問的聲音:“你找誰?”

    高毅轉(zhuǎn)過臉來,看見剛才洗衣服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到了自己的身后。高毅掏出了證件:“劉堅明,劉警官?!?/p>

    女人湊過來瞅了一眼,搖搖頭:“他不在。”

    “他去哪兒了?”高毅問。

    “不知道?!迸苏f。

    “他一般什么時候會在家?”

    “他整天在家。在家就是看報紙,聽收音機,喝酒?!?/p>

    “那他現(xiàn)在會去哪里?”

    女人搖了搖頭:“我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見到他了。到了晚上,他房間的燈也是黑的?!?/p>

    “有幾天了?”

    “四、五天,一個星期吧。”女人的表情很不確定。

    高毅點頭謝過,再順手推了推劉堅明家的門。門關(guān)得很死,一動不動。這時,高毅接到了局里的電話。電話里說,唐爺?shù)呐畠阂呀?jīng)來了,局里已把實情告訴她,并且?guī)タ戳烁改傅倪z體。

    “她怎么樣?”高毅關(guān)心地問。他無法想像唐碰碰如何能夠接受父母慘死的殘酷現(xiàn)實。

    局里負責接待唐碰碰的同事說:“很不好。人一下子就呆了,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說話?!?/p>

    “你們一定要有人24小時陪著她,勸她喝水吃東西?!备咭阏f。

    “已經(jīng)安排好了。局長讓碰碰住在局里招待所最好的一間房,并且派了一名女警員24小時陪著她。”

    高毅點了點頭,掛了電話。對唐碰碰,他深深地感到歉疚。唐爺?shù)乃?,表面上來得突然,實際上卻是兇手的精心策劃。兇手到底是誰呢?為什么要下次毒手呢?

    名單上的第三名警員是汪修。

    汪修,今年六十七歲,是個獨居老人。汪修的老伴在兩年前心臟病突發(fā)去世,女兒一家住在另一個小區(qū),和他居住的小區(qū)相隔半個城市。

    在檔案中,關(guān)于汪修的評價記錄是“工作穩(wěn)健”。汪修的工作是法醫(yī),不穩(wěn)健不行。他在退休前,并不在高毅所在的轄區(qū)工作。十八年前,汪修被從高毅現(xiàn)在的轄區(qū)調(diào)到了另一個轄區(qū)。

    汪修居住的小區(qū)屬于上世紀八十年代修建的老小區(qū)。所有的樓層最高是六層,汪修住在一樓。一樓沒有和客廳相通的陽臺,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不到兩個平方米的小院。院子里搭了花架。因是冬季,爬藤落盡了葉片,剩下蛇般的爬行枝干?;芟聰[著一把藤椅,上面還放著一份報紙。高毅略微看了一下,是四天前的晚報。

    和這個微型花園相通的是一扇玻璃門。透過玻璃門,高毅看見汪修坐在門邊的單人沙發(fā)上,側(cè)面對著花園,專心致志地看報。在他的身邊,放著一個高腳茶幾,茶幾上還有一個保溫茶杯。

    高毅繞到正門,門上看不到門鈴,門上倒貼著一個“?!弊帧8咭爿p輕地敲了敲門。里面毫無聲息。他想,可能是自己敲得太輕,就稍稍加重指力,再敲了敲。門后還是毫無動靜。也許汪修是年紀大了,耳背吧。高毅抬頭,看見“?!弊值囊唤窍鹿钠鹨粋€小圓點。他自嘲一笑,按下了那個小圓點,“叮咚”的門鈴聲在門后轟然響起。

    可是,當鈴聲停止之后,門后還是一片寂靜。一絲不祥之感滑過高毅的心頭。他快步跑到小院,看到汪修還是坐在靠窗的單人沙發(fā)上一動不動。高毅能看見墻上的掛鐘指針在默默地走動著。

    不好!

    高毅越過一米二高的鐵柵欄沖到玻璃門前,一拉,門就開了。這道玻璃門,本來就沒有關(guān)。

    對于外人的闖入,汪修仿佛毫不介意,仍舊專心地看他的報紙。高毅走到汪修的正面,看到他的眼睛是大睜著的,睜得十分詭異,好像被報紙上的新聞嚇到了,眼球都要掉出來了。汪修的嘴巴是閉著的,臉上卻毫無血色。高毅倒吸了一口涼氣,不相信似的伸出食指,放到汪修的鼻孔下方。

    那里,如同停尸房一樣冰涼,毫無熱氣。

    這時,高毅看清楚了,汪修的眼皮上有干了的膠狀物體。他的眼瞼是被粘在上皮上的。汪修的肩膀和腰部被用膠帶粘在了沙發(fā)上,手下用木棍支撐,手中的報紙也是粘上的。高毅倒退一步,掏出了手機。

    接通局里的電話后,高毅看到了汪修雙眼正對著的報紙版面,也看清楚了報紙的日期。這張報紙,也正是四天前的那份。

    兇手親自帶來了報紙,逼迫汪修擺成閱讀的姿勢。

    唐爺夫婦慘死,孫寧器中風,汪修以奇怪的姿勢死去,那么,尚未聯(lián)絡(luò)到的劉堅明呢?他又是死是活?

    在死者汪修手中的報紙頭版上,有一條消息:話劇《空殼》連續(xù)三天演出,觀眾席爆滿。

    8.逃亡

    嚴若坐在辦公室的電腦前,玩弄著昨天在網(wǎng)吧里找到的東西。那是一個U盤,昨天晚上,一拿到這個存儲盤,她就把它放進了電腦。里面是空的。

    難道,這只是個普通的,被人遺忘的U盤?

    嚴若很不甘心,今天一早就將這個U盤帶到了警局。她在U盤上很輕易地找到幾枚指紋。她把指紋輸入電腦,然后開始耐心等待……

    黎明時分,兩個影子在松林里亡命穿梭。這是一種十分罕見的松樹,黑色的樹干像一條正被扭干的毛巾,扭曲著向上生長。樹干上長滿的瘡癤在夜晚看來,就像一只只精神病患者無法入睡的眼睛。地上的松針尖銳又柔軟,樹枝上的松針不停地戳著這兩個影子的腦門、臉和手,又癢又痛。他們?nèi)缤粚始抑瑥囊粋€山頭奔向另一個山頭。

    逃命。

    他們是在逃命。

    過了六點三十分,獄警就會發(fā)現(xiàn)囚犯40879的床鋪是空的;要不了多長時間,警犬就會尾隨而至。囚犯40879在奔跑中斜瞅了一眼身邊的小伙子。小伙子長得很文靜,比起劫獄和逃命,他似乎更適合白領(lǐng)、文案的形象。囚犯40879的懷疑隨著每一個步子而逐漸加重,他害怕隱藏在劫獄后的巨大陰謀,因為,他以前從未見過這個小伙子。

    在游過兩條淺淺的河流之后,他們濕漉漉的衣褲又在奔跑中被身上的熱氣捂干了。天空布滿了黑云,陽光只在云層后閃射出一個刺目的亮點。囚犯40879抬頭望了望天,天空中并沒有被臨時征用來追捕囚犯的消防巡邏直升機。一路上,他一直留心側(cè)耳傾聽,身后也沒有傳來警犬的吠叫。游過了兩條河,警犬是追不到這里了。

    在鉆進另一個松林之后,小伙子放慢了腳步。他在一棵松樹下停留了三秒,似乎在辨認方向,然后便朝另一棵其貌不揚的松樹跑去。囚犯40879只見小伙子十分利落地爬上一棵扭松,從松枝間扔下一個背包。

    “打開?!毙』镒用钋舴?0879。

    囚犯40879抬頭望了望正在下樹的小伙,看見他從樹枝間又找了一個背包,背著下了樹,這才打開了那個先被扔到地上的背包。

    背包里有一套冬日衣褲。囚犯40879會意,褪下身上的囚服,換上了新衣褲。小伙子就地迅速挖了一個坑,把囚犯40879換下的囚服掩埋起來。這樣,警方就無從找到他們逃匿的方向。

    在小伙子掩埋囚服的時候,換好衣褲的囚犯40879悄悄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根短粗的樹枝,樹枝的一頭十分尖銳。他握住樹枝,就像握住了一把鋒利的匕首,無聲而迅速地朝小伙子身后靠近。囚犯40879的步伐和手段十分老練,仿佛從身后近距離暗殺是他尚未生疏的謀生手段。他站在小伙子身后,左手一把掐住他下巴處的脖頸,右手拿著“匕首”,“刀”尖頂住小伙子的脖子。囚犯40879十分用力,樹枝的頂端戳入了小伙子的皮膚,迅速滲出一小股殷紅的血跡。

    “你是誰?”囚犯40879低聲問道。

    小伙子感到了脖頸上的疼痛,并且在松枝的清香中的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鮮血的氣味。他斜瞅著身邊邋遢的囚犯,回答說:“鄒濤?!?/p>

    “鄒濤?”囚犯40879 把這個名字在記憶里快速運轉(zhuǎn)了好幾遍,卻實在想不起在哪里遇見過這個名字,他抵了低手里的樹枝,惡狠狠地低聲問道,“我們從未謀面,你為什么要救我?你又怎么知道‘0’?”

    “你問了兩個問題,你要我先回答哪一個?”

    囚犯40879 聽出了鄒濤無所謂的語氣,并且從他平穩(wěn)的呼吸中識別出,這個自稱叫“鄒濤”的人并不害怕鮮血和殺戮,他在脖頸出血的時候也沒有改變呼吸的節(jié)奏。

    “快說!不說老子廢了你?!睘榱送旎孛孀?,囚犯40879在樹枝上暗暗加了一把勁。更多的鮮血流淌出來。可是,鄒濤卻面不改色。老辣的囚犯40879因此心虛起來,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只誤闖了森林,拿了一小把銼刀的耗子,挑戰(zhàn)的是一只在自己的領(lǐng)地上散步的獅子。

    囚犯40879“嘿嘿”干笑兩聲,把鄒濤往前一推,放開了他。

    鄒濤先拍拍褲子上的紅泥,然后才去摸脖子上的血。鄒濤瞟了一眼天,從襯衣下擺撕下一根三指寬的布條,扎在脖子上。他從背包里掏出預先準備好的礦泉水和一個面包,走向一棵松樹,靠著樹干坐下來。剛才的奔跑耗盡了他不少體力。

    “我收到了一封署名‘0’的郵件。‘0’讓我來救你。”鄒濤說著,擰開水瓶,大口喝起來。

    “‘0’怎么跟你說的?”

    “‘0’說已經(jīng)買通了關(guān)系,做了幾把鑰匙?!编u濤已經(jīng)在過河時把那幾把越獄時開門的鑰匙扔進了河水。

    “不會那么簡單吧?‘0’還說了什么?”囚犯40879的口氣里似乎少了些疑惑,他相信“0”搞得到鑰匙,也知道,“0”很不好惹。幾天前,他就收到一份郵寄來的禮物。禮物是一套冬天穿的內(nèi)衣,郵包上寄信人的名字叫“張儒庭”。一天后,他又收到一封信,問他“衣物合身嗎?手臂是不是太緊”。他有所警覺,在拆開了腋窩處的線后,他發(fā)現(xiàn)了一張小字條。字條上讓他等一個人,這個人可以幫他越獄。紙條署名是“0”。誰是“0”?“0”怎么會知道他和張儒庭之間的事情?囚犯40879本來打算在監(jiān)獄里呆一輩子,現(xiàn)在,這個“0”讓他有了出去的欲望。

    “‘0’還說了什么?”囚犯40879又問了一遍。

    “沒了。就這么多?!编u濤把礦泉水瓶向遠處扔去??掌孔釉以诘孛婷軐嵉乃芍ι希翢o聲響。

    囚犯40879瞇起了眼睛??磥?,鄒濤并不知道“0”的真實面目:“就憑這封郵件,你就聽從‘0’的指揮?”

    鄒濤抬起眼睛:“我欠‘0’一個人情?!?/p>

    囚犯40879 “嗯”了一聲,他不在乎鄒濤具體欠過“0”什么人情。在他走的這條路上,對于不該知道的最好不問為妙。既然已經(jīng)逃出來了,比在里面要好。囚犯40879點了點頭,決定走一步看一步:“兄弟,我叫龔三海。你救了我,我欠你一個情。我看,我們就在這里各奔東西吧。”

    龔三海轉(zhuǎn)身要走,卻被鄒濤喊住了:“慢著?!?/p>

    龔三海轉(zhuǎn)回了頭。

    鄒濤說:“‘0’讓我?guī)闳ヒ粋€地方?!?’救了你,你還欠‘0’一個人情?!?/p>

    龔三海就知道事情不會那么簡單,憑他以前的經(jīng)歷判斷,凡是沾到“0”的事情,不會簡單。既然“0”有本事把他從監(jiān)獄里撈出來,就有本事再把他扔回去。對這一點,龔三海深信不疑。

    “哪里?”龔三海決定先順流而行。他還需要等待時機。

    “你跟我走吧。到時候你就知道了?!?/p>

    警局技術(shù)科的電腦上出現(xiàn)了指紋比對的結(jié)果。為了等待這個結(jié)果,嚴若一直守在電腦旁邊。在嚴若被獲救的時候,警方從拘禁她的出租公寓里查到了不少指紋。這些指紋,屬于鄒濤和鄒福建。

    U盤上的指紋和鄒濤的指紋相符。

    在警方的印象里,鄒濤是個小心翼翼和行事謹慎的人。如果不是這樣的性格,他無從在實施以警察為誘餌的謀殺中從不留下蛛絲馬跡。在網(wǎng)吧里遺忘這個U盤,似乎和他的行事方式不符。如果,這個U盤是鄒濤故意留下的呢?

    可他為什么要留下這個U盤呢?又是留給誰的呢?

    嚴若對U盤進行了進一層搜索。幾分鐘后,她在U盤里發(fā)現(xiàn)了新的東西??瞻椎腢盤只是一個假象。在U盤里,還存有另外的內(nèi)容。

    9.空殼

    高毅從未來過話劇院。在工作之余,補一個好覺成了最重要的“消遣”。在進入劇場之前,白欣就告訴高毅,她并沒有找到當年發(fā)現(xiàn)霍生尸體的玉器店雇員周洪鑫。這個人已經(jīng)從警方記錄的地址搬走了。不過,她已經(jīng)安排人依戶調(diào)查以前霍生隔壁的玉器商人,看是否能找到“老鼠”的消息。

    高毅同時也告訴白欣,在對汪修的死亡現(xiàn)場進行勘偵以及法醫(yī)的解剖之后,警方有了更多的發(fā)現(xiàn)。

    汪修的死亡時間是十個小時之前。奇怪的是,坐在椅子上的汪修是被淹死的。法醫(yī)在他的氣管和胃部發(fā)現(xiàn)了溺水而死的癥狀。但是,汪修身上的衣物以及他的頭發(fā)卻都是干的。也就是說,兇手先淹死了汪修,然后換掉他身上的濕衣褲,吹干了他的頭發(fā),再將他擺成沙發(fā)上的閱讀坐姿。

    警方在汪修衛(wèi)生間的地板上發(fā)現(xiàn)了一堆換下的衣褲。毛衣還沒有干透。

    衛(wèi)生間里沒有浴缸,只有一個淋浴龍頭,一個洗手池和一個坐便器。當警方檢查衛(wèi)生間的時候,洗手池里還蓄滿了水。

    警方在水里找到了汪修的頭發(fā),在水龍頭的出水口處發(fā)現(xiàn)了帶著頭皮的發(fā)絲和少許血跡。汪修的頭頂有一小塊由于連續(xù)撞擊而造成的瘀腫,那里,還少掉了一小塊頭皮。

    高毅可以想像,兇手拽住汪修,將他拖進衛(wèi)生間,將洗手池蓄滿了水,然后將汪修的腦袋按進水中。

    兇手一次次將他的腦袋提起來,又按下去,再提起來,再兇猛地按下去……汪修的頭頂無數(shù)次地撞擊在水龍頭上,在那里留下了頭皮……

    在《空殼》開場之后,高毅的心思還在汪修的客廳里。兇手在殺死汪修之前,為什么要先將他溺入水中?兇手想從對汪修的折磨中得到什么?

    開場之后,高毅立刻明白了《空殼》的故事構(gòu)架?!犊諝ぁ肥且徊恐v述黑幫內(nèi)部權(quán)力爭斗的話劇。女一號飾演的是黑幫老大的情婦,一個表面上十分順從,暗中卻很有主見的女人。在這部戲中,始終有一個警察,他在調(diào)查黑幫的過程中,意外認識了黑幫老大的情婦。警察也是血肉之軀,也有七情六欲。這個警察愛上了黑幫老大的情婦,一場人性與正義的較量就此在警察內(nèi)心展開。

    在其中一幕中,黑幫老大發(fā)現(xiàn)了情婦的背叛。他派人潛入警察家中,將警察拖進衛(wèi)生間,并且在洗手池里放滿水,然后將警察的腦袋按進水中,一邊質(zhì)問一邊報復。

    看到這里,白欣不由得全身抖了一下。她幾乎就要克制不住自己,不由自主地想站起來。高毅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按住了她。

    話劇臺上的警察由兩個黑幫混混壓住,被殘酷地按在洗手池前,腦袋一次次地撞在水龍頭上。整個劇院鴉雀無聲,只有小混混的質(zhì)問聲和腦袋“嘭”、“嘭”的撞擊聲。這聲音帶著血腥和恐懼,在整個劇院里回響。白欣和所有的觀眾一樣,在憤怒中屏住了呼吸。

    高毅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的目光不時地從舞臺上移開,借著表演的燈光觀察起周圍的觀眾。但是,觀眾席上的一雙雙眼睛都在盯著舞臺,從他們?nèi)霊虻谋砬榭梢钥闯觯@些人并不知道劇本后面的戲?!犊諝ぁ返淖髡邽槭裁匆獙戇@部戲?難道,他在隱示汪修的秘密?

    在最后一幕中,女一號倒在了舞臺中央的化妝鏡前,背對觀眾,銀白色的珍珠項鏈從脖頸處耷拉下來。全場一片寂靜。盡管演出方已經(jīng)把結(jié)束的場面印在了票面上,觀眾還是被這個結(jié)局震撼了。紅色的絲絨幕布緩緩降下,緊接著掌聲雷動。

    觀眾們站起來,鼓掌,要求主角們出場謝幕。高毅和白欣也站了起來,急匆匆地離開了座位。他們要找到這部戲的作者劉西河,和他好好“談一談”。

    此時的劇作家劉西河站在舞臺后,看到興奮的觀眾,深有感觸地暗自說道:“人是不可能提前預料到自己的命運的?!彼昂髮戇^十多部戲,只有這一部,才和觀眾接上了氣,才是最成功的。

    在劉西河的手里,捏著今天的晚報。雖然話劇《空殼》已經(jīng)不再像幾天前一樣是報紙的頭版,但晚報的文化版仍有一小篇兩指寬的評論。評論家們說,劉西河通過《空殼》,達到了他創(chuàng)作的頂峰,將人性刻畫得淋漓盡致,讓我們終于明白,我們所有的人都是行走的軀殼。褪掉殼子,我們都一樣,都是善與惡的混合體。這些評論仿佛出自天神之口,帶著空曠的回音,反復出現(xiàn)在劉西河的腦海中。他太看重評論家的表情了,他等待這一天很久了。

    毫無秩序的掌聲在混亂中自動調(diào)整,擊出了節(jié)奏。大部分演員都一一登臺,在幕布前站成一排。他們的臉上帶著笑容,心里紛紛忍不住嘀咕:女一號也太過于拿架子了吧,大家都來齊了她還不上來。

    劉西河也在等。他看見女一號范雪在幕布降下之后,走下了臺。她總是這樣,在最后一幕結(jié)束之后,要先返回自己的化妝室,等其他演員都登臺謝幕之后,才會帶著皇后般驕傲的微笑姍姍來遲。

    “哼!”劉西河在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要不是我的本子那么好,你會有今天?”劉西河轉(zhuǎn)過身,眼神找到了女一號的助理,楊蕙。

    “小楊,范雪呢?”劉西河也擺架子,他要等范雪上臺后,自己才會登臺,如同時裝秀,設(shè)計師要在最后出場。他認為,這是一種派,一種儀式。這種儀式擺正了作家的地位,表明是由作家好本子造就了演員的成功。

    楊蕙轉(zhuǎn)身朝和舞臺相連的通道看去,根本沒有范雪的身影。楊慧仰面朝天低吼一聲,無奈地朝范雪的化妝間跑去。

    范雪的化妝間在通道的最末尾。門是敞開的。楊慧推開了門,看見化妝間里根本沒人。奇怪了,范雪呢?

    劉西河在得知范雪不告而別之后,悻悻登臺。觀眾們對女一號的缺失十分疑惑,不過,這樣的疑惑十分短暫,當整個戲院燈光全都亮起來的時候,觀眾就帶著未曾見到女一號出場謝幕的遺憾離開了。

    站在最后一排的一個男演員早已對這樣的謝幕失去了興致,他轉(zhuǎn)過身,打著哈欠,打算悄悄鉆進幕布溜下舞臺,早點回家睡大頭覺??墒?,就在他鉆到幕布之后,一滴黏糊糊暖烘烘的液體滴到了他的腦門上。他抹了一把,伸手一看,手指上有一層淡淡的紅色。

    男演員抬手聞了聞,聞到了一股血腥之氣,他隨即抬起頭一看,心里不由一涼。

    訓練有素的男演員張大了嘴巴,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他下意識地拉了拉身邊女演員的衣袖。女演員轉(zhuǎn)過了身,順著他的指尖向舞臺穹頂看去。女演員剛張大嘴巴,男演員就及時捂住了它。

    男演員死死地捂住女演員的嘴,緩緩轉(zhuǎn)身,看著最后一批觀眾離去。他想,他不能驚動觀眾,劇院安全措施的口碑要緊。當管理員關(guān)上兩側(cè)出口之后,男演員這才放開了手,讓女演員發(fā)出了肺闊量十足的驚聲尖叫。

    在舞臺的上方,垂吊著一樣東西。黑色的長裙,脖子上有一串珍珠項鏈。

    尸體被緩緩放下。高毅和白欣剛好走入后臺,也意外地聽到了慘烈的叫聲。這不像是在拍戲。叫聲里釋放的恐懼比呼吸還要真實。

    身穿黑色長裙的尸體被平放在舞臺正中的地板上。當所有人都湊上去看的時候,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又發(fā)出一聲驚呼。身穿女一號黑裙的死者并不是范雪,而是霍云。霍云前胸的心臟部位上還插著一把小刀。刀身是淺綠色,上面有一些扣狀花紋。楊蕙立刻認出了那把刀。

    “那是,那是我的刀?!睏钷ヮ濐澪∥〉卣f。

    “你的刀?”大家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她。楊蕙點點頭:“昨天范雪要吃蘋果,沒有刀,我就把我的水果刀借給她用了?!?/p>

    “范雪?范雪呢?”大家這才第二次開始尋找女一號。在舞臺上擁擠的人群中,并沒有范雪。白欣和所有的人留在原地,高毅在楊蕙的帶領(lǐng)下,來到了范雪的化妝間。他們在那里找到了范雪來演出時換下的衣褲,還有范雪出門從不離身的手提包,里面的車鑰匙和家門鑰匙都還在,而她,卻神秘失蹤了。

    高毅沿著那條連接化妝間和舞臺的通道走了好幾遍。根據(jù)楊蕙說,這個劇院的設(shè)計是很有講究的,為了避免女一號在做準備工作時受到粉絲或者記者的干擾,女一號的化妝間是和大家的集體化妝間分開的。只有一條通道可以通往這個化妝間。也就是說,這條通道是到達化妝間的唯一的專屬通道。專屬通道直達舞臺后臺。如果范雪要離開劇院,她必須經(jīng)過后臺。而當時,在劉作家和楊蕙看到她演完最后一幕下臺走進專屬通道后,就再沒有出來。更為奇怪的是,通道兩側(cè)都沒有房間,是完完全全的水泥墻,而范雪的化妝間里,既沒有窗戶也沒有多余的門。如果范雪要離開劇院,她必須經(jīng)過這條通道,也必須從劉西河和楊蕙的面前的經(jīng)過。

    可是,劉西河和楊蕙都沒有見到她。

    那么,她是怎么消失的呢?

    霍云身上穿著她的演出服,前胸插著一把刀。那么,在謝幕短短的時間內(nèi),這一切又是怎么發(fā)生的呢?

    還有,她去了哪里?

    坐在經(jīng)理的辦公室里,劉西河不停地抽著桌上的紙巾擦汗,腦門卻越擦越亮。經(jīng)理辦公室此時成了臨時的問訊場所。經(jīng)理室外,已經(jīng)趕來五名警員,和白欣一起,分別對《空殼》所有的演員和工作人員分別進行詢問。高毅暗暗感到遺憾,在謝幕的時候放走了觀眾。那名殺害霍云的兇手,也很有可能就混在觀眾之中。

    劉西河擦完了汗,又掏出了香煙,點煙的手在陣陣發(fā)抖。他懊惱地不停按動打火機,打火機的火苗一閃即滅。

    “喝水?”高毅掏出火機,替劉西河點燃了香煙。劉西河深深地吸入一口,點了點頭。高毅站起來,從飲水機上接來一杯水。劉西河一飲而盡。高毅默默觀察著劉西河。他的恐懼像是真的。

    “這戲上演幾天了?”高毅問。

    劉西河沒有回答,過了好幾秒后才好像忽然從某個思維的角落里爬出來,用莫名其妙的表情盯著高毅,反問道:“你剛才說什么?對不起,我沒,沒聽見?!?/p>

    “我問你《空殼》上演幾天了?”

    “連上今天,第八天?!眲⑽骱訌淖郎铣槌鲆粡埣埥?,使勁地擦了擦油亮油亮的腦門。

    唐爺和汪修是在此戲上演之后被謀殺的?;粼埔彩窃谥x幕后被殺死的。不排除有人模仿這部戲的可能??墒?,孫寧器沒有被謀殺,他是中了風。兇手可以通過模仿一部戲的情節(jié)殺死一個人,但要通過模仿而讓人中風,這不太可能。唯一可能的是,《空殼》這部戲觸動了這幾名老警員內(nèi)心深處某個最隱秘的角落。

    “你寫這部戲的時候,是出于靈感還是基于事實資料?”高毅自己也點燃了一支煙。他從香煙的藍霧中看到劉西河的眼皮不自然地抖動了一下??磥恚瑢τ凇犊諝ぁ?,劉西河另有故事。

    劉西河看到這名男警察正在觀察自己的眼睛,就閉了閉眼,好像就此就能轉(zhuǎn)移話題,掩蓋實情。他說:“是,是我的靈感。我想寫這樣一個東西好多年了。”還好,類似的問題記者就曾經(jīng)問過,劉西河尚能應(yīng)付自如。

    “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有人幫過你嗎?”高毅問。

    劉西河抬了一下眼皮,斬釘截鐵地說:“沒有。”

    “霍云和女一號范雪之間關(guān)系怎樣?”高毅換了個話題。

    “她們倆是師徒,范雪算是霍云一手培養(yǎng)出來的。這部戲,本來內(nèi)定的是霍云和范雪都演女一號,她們輪流演。這是話劇團領(lǐng)導的策略,讓年紀大的霍云慢慢有個退出女一號的準備。后來,霍云忽然找到團長,說她演范雪的貼身用人就好,女一號就讓范雪一個人上?!?/p>

    “霍云果然想提攜這個徒弟?”高毅問。

    “哼,”劉西河冷笑了一聲,“以霍云的性格,讓她把女一號的位子讓出來,比讓一頭牛直立行走還難啊?!?/p>

    “不會吧,我今天下午才見過霍云,她也是說要把位子讓給年輕人啊?!备咭銖膭⑽骱拥脑捳Z里看出了苗頭,于是暗暗給火加了把柴。

    “哈,”劉西河爆發(fā)出另一聲短促冷笑,“想想她當年為了爭演女一號,什么都愿干,也什么都干過了?!眲⑽骱拥目跉饫锍錆M了鄙視,“她在主動退出女一號之后,除了對臺詞,就再沒有和范雪講過一句話。曾經(jīng)黏得不行的師徒兩人,因為《空殼》,形同陌路。不過,這樣的場面,在演藝界,算是習以為常啦?!?劉西河猛地抽掉最后一口煙,然后把煙蒂狠狠地按進桌上的煙灰缸里。

    “霍云在劇團的人緣怎么樣?”高毅揚了揚手里的煙盒,劉西河點頭,高毅又遞過去一支。這時的劉西河,已經(jīng)稍稍冷靜下來,可以自己點燃香煙了。

    “怎么說呢,她都出了這事,我再說她的壞話,不地道吧?!眲⑽骱诱f。

    “你客觀說就好了。這也有利于我們早日抓到兇手?!?/p>

    “她算是個很有心計的女人,為了到達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她的笑容,只在對她有利的人面前展開。她可以上午對著你滿面春風,下午用不上你了,就對你視而不見,明天忽然又用得找你了,再對你笑顏如花。川劇變臉也不過如此?;粼?,就是這么一個人。你說,像她這樣的人,人緣會好嗎?”

    高毅聽了,點點頭。像霍云這樣的人,他沒少見,只不過,那些人都比不過她,沒有她厚顏無恥得如此“純粹”。

    這時候,白欣敲門進來,她在高毅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話。高毅聽后,暗暗一驚。他請劉西河先坐一會兒,他有點急事先出去一下,馬上回來。劉西河好像被剛才懸掛的尸體嚇累了,點了點頭,把身體往椅子上一靠,閉上了眼睛。

    白欣剛才湊到高毅耳邊說的是:“有人找你,他說他知道殺死霍云的兇手是誰。”

    這個人長得矮小,看人要本能地抬著頭,眼珠里的狡黠透著徹頭徹尾的賊眉鼠眼。他的前胸斜挎著一個軍用書包,背帶被刻意收得很短,有一種抱著炸藥包去炸碉堡的喜劇效果。不過,此時他皺著眉頭,表情緊張而嚴肅。

    在見到他之前,白欣簡單地告訴高毅,此人叫田雄偉,是霍云的前夫?;粼圃瓉砭褪且蛩赣H在文化局當領(lǐng)導的關(guān)系,以閃電的速度嫁給了他,才被調(diào)到了話劇團,慢慢演上了女一號,然后,又在他父親退休后,毅然決然地和他離了婚。

    白欣頓了一下,說:“用霍云的原話來形容,她的這場婚姻就是一副冬天御寒的手套,春天天一暖,就可以扔了?!?/p>

    “你厲害啊,這么快就查出了這么多內(nèi)容?”高毅驚異地問白欣。

    白欣點了點頭,壓低聲音說:“我發(fā)現(xiàn),這所劇院里的人比任何地方的人都愛傳小道消息。這是女一號的助理楊蕙告訴我的?!?/p>

    “你有線索?”一見到田雄偉,高毅劈頭就問。

    “啊,很重要的線索,可以幫你們一錘定音?!碧镄蹅ビ袀€天生的公鴨嗓,聽上去又干又燥。

    “什么線索?”高毅問。

    田雄偉抱緊了胸前的“炸藥包”,瞇了一下眼睛:“你保證,不會因此拘捕我?!?/p>

    高毅皺了皺眉,注意到他的眼睛有些紅,顯然剛才哭過。高毅心里稍稍一軟,問:“為什么?”

    田雄偉此時的表情和他四十多歲的年齡很不相符,像極了一個被家長逼著承認錯誤的小孩,不過也因此顯得幾分弱智。他咬牙切齒地說:“你必須發(fā)誓?!?/p>

    面對這樣一個癡頑的成年男子,高毅只能暫時應(yīng)允,對著那個“炸藥包”伸出了手,說到:“先拿來看看?!?/p>

    田雄偉打開扣子,從里面掏出了一架小型攝像機,遞給高毅:“我拍的。”

    高毅打開攝像機,認真看過之后,心中暗暗倒吸一口涼氣。他把攝像機交給白欣,讓她作為重要的證物來處理,然后對著田雄偉問:“你跟蹤霍云多長時間了?”

    田雄偉被高毅嚴厲的目光震懾住了,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你答應(yīng)了的,不拘捕我的……”

    “回答我的問題!”高毅壓低了聲音,可比剛才更具威嚴。

    “我,我……”

    “實話實說!”高毅說。

    “從法院下令不準我再接近她的那一天開始,有、有七八年了吧?!碧镄蹅フf。

    田雄偉的回答出乎了高毅的預料。一個離婚的男子跟蹤拍攝前妻的生活七八年!

    “難道霍云就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高毅問。

    田雄偉的表情飛速掠過一絲笑容,但很快就消失了:“她早就知道了。她喜歡這樣?!?/p>

    “為什么?”

    “我太了解她的為人了。她一個話劇團的小演員,就喜歡被人跟蹤,可以滿足她小小的虛榮心,讓她有做大明星的感覺。”

    “這八年來的資料,你都保存了嗎?”

    “這……沒有保存。”田雄偉的小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

    “好吧,我現(xiàn)在就派人去你的住處,如果如你所說,沒有保存任何資料,那就算了;但是,如果查出以前的資料,我就不客氣了。”高毅打算詐他一詐。

    田雄偉忽然擺了擺手:“別、別這么武斷。就算我剛才說錯了。我、我確實保存了所有資料。只要對破案有幫助,你們盡管拿去?!碧镄蹅ミ€主動從兜里掏出了鑰匙。

    高毅接過鑰匙心中暗想,再怎么看,霍云也不像和田雄偉曾經(jīng)做過夫妻。

    高毅立刻安排一名男警員帶著田雄偉回家取其它的資料。田雄偉剛才提供的資料是五天前的。那時是下午,霍云走到話劇團門口的時候,被一個男子截住了。那名男子和霍云談了不長的幾分鐘。霍云的表情一陣驚懼一陣煩惱。最后,霍云不顧男子的阻攔,走進了話劇團。

    田雄偉是躲著拍攝的,和霍云有一段距離,所以除了來往的汽車聲,根本聽不到他們的說話聲。在錄像上,霍云一直是面對鏡頭,那名男子始終背對鏡頭。只有在最后一秒,在霍云進入話劇團之后,那名男子才轉(zhuǎn)過身來過街離去。

    田雄偉拍到了那名男子的面貌。他是個上了年紀的人。

    他是汪修。

    看來,田雄偉并不知道汪修已經(jīng)死了。而汪修確實認識霍云。汪修為什么會認識霍云?難倒是因為霍生一案?是不是汪修拿到了霍云的什么把柄,霍云才模仿《空殼》的劇情,將其殺死?可是,《空殼》里的警察在被黑幫混混用水溺死后,就被遺棄在了浴室地板上。如果殺死汪修的人確實是霍云,那么,她為什么要在模仿劇情之后,還要節(jié)外生枝地讓汪修穿戴整齊做出讀報的姿勢?很明顯,這個姿勢把苗頭指向了《空殼》。這不是不打自招嘛。再說,以霍云的體格,她根本不會是汪修的對手。

    帶著重重疑問,高毅返回了劇團經(jīng)理辦公室。

    劉西河適時睜開了眼睛。

    知識分子雖然聰慧,卻普遍膽小。高毅坐下來,從口袋里掏出手機,翻出剛才他讓局里發(fā)來的資料照片,往劉西河面前“啪”地一擺。高毅打算快攻。

    “怎么啦?”劉西河沒料到這個警察才出去了一趟,回來后就翻臉不認人。

    “我們已經(jīng)掌握了足夠的證據(jù)。你就老實交代吧。你是作家,坦白從寬,不會不明白這個理。”

    劉西河拿過高毅的手機,一邊看,一邊往鼻梁抬了抬鏡片。手機上是汪修死時的照片。

    “這人是誰?”看清楚后,劉西河仿佛摸到了感染病毒一樣,把手機往桌上一扔,“我不認識他?!?/p>

    “你不知道?”

    劉西河搖了搖頭。

    “他是被按在洗手池里淹死的。淹死后擺成在沙發(fā)上讀報的姿勢。他‘閱讀’的內(nèi)容是媒體對《空殼》的評論,你寫的《空殼》。而且,”高毅欠起身,湊近滿頭大汗的劉西河,兩眼平視著他,“他也是個警察?!?/p>

    劉西河感到高毅嘴里的冷氣噴到了鼻尖上。他的自衛(wèi)轟然倒塌,擺著雙手說:“不,不是我干的。”

    “你寫的劇情,你的創(chuàng)意,怎么不是你干的?!”

    “這個、這個本子,不、不是我的創(chuàng)意?!眲⑽骱訌氐妆罎⒘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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