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入冬,青州城里大小賭坊的生意就紅火起來。祥云賭坊的老板陸四清捧著碎金茶盅,繞著各個牌桌走了一圈,尤其在鄭寶應的背后多站了一會兒,觀了一會兒局,這才不急不慢地往內(nèi)室走去?;氐絻?nèi)室剛剛坐定,伙計王五便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連聲叫道:“陸老板,出事了!”
王五是陸四清頗為倚重的一個伙計,負責照顧來賭場的大主顧們。如今看到王五這副模樣,陸四清不急反笑,道:“慌什么,慢慢說?!?/p>
王五摸了摸后腦勺,今天他侍候的那一桌正是鄭寶應所在的賭桌。鄭寶應是來自徽州的行商,今天不知中了什么邪,推了一上午的牌九,把把都拿小。這不,就這一天的工夫,他隨身攜帶的四百多兩現(xiàn)銀輸了個底掉,但他賭興正盛,不舍得離開,躊躇半晌,最后張嘴叫王五上來跟陸四清借錢。
“鄭寶應可是個老主顧,每年冬天都會來賭上十來天。聽說這人家大業(yè)大的,錢借出去肯定能收回來。”王五解釋道。
陸四清看著桌上的茶盅出了一會兒神,罵道:“小猴精,怎么?他以往打賞你的銀錢太多了?光顧著替人家說話,也不想想你端的是誰家的飯碗?人家要借錢,得人家自己來吧?”
王五聽了,伸了伸舌頭,轉身跑下了樓。
不一會兒,一個身著綢衫的中年漢子走進陸四清的內(nèi)室。這人個頭不高,臉面瘦削,雙目炯炯。他走進來,向著陸四清拱了拱手,說聲“見笑了”。
陸四清知道來人就是鄭寶應,但他裝作不認識的樣子忙站起身來,回了一禮,然后問道:“敢問您可就是鄭老板?不知道鄭老板打算借多少?”
鄭寶應猶豫了一下,低聲說:“三百兩?!?/p>
陸四清沉吟了一下,說道:“三百兩倒是不多??赡闼屑覙I(yè)都在徽州,這里可是青州,兩地間隔幾百里,我該如何相信鄭老板呢?”
鄭寶應愣了愣,點頭說道:“陸老板這話也在理。我行銷木材,如今貨物剛好賣完,我就用寶吉號銀票來抵押吧??扇羰堑盅恒y票,我就不只是借三百兩了?!闭f著,掏出一張銀票遞了過去。
陸四清將銀票接在手里看了看,這是一張一千兩的寶吉號銀票。他眼珠一轉,微微嘆了口氣道:“鄭老板,若是去年,這張銀票我可以足額兌給你一千兩現(xiàn)銀??墒墙衲瓴恍辛?,我只能給你八百兩?!?/p>
一聽這話,鄭寶應像是被螫了一下,連忙問道:“這話怎么說?陸老板,這寶吉號可是我們徽州數(shù)一數(shù)二的錢莊,信譽是響當當?shù)?,他家開出的銀票和真實的銀兩一般無二。怎么好端端的到了你這里,就要少掉二百兩呢?”
“一來我們青州地界沒有寶吉號的分號;二來呢,前段時間寶吉號吃了官司,估計用不了多久,上門憑票提銀子的,排隊可能都排不過來呢!”陸四清答道。
陸四清的話像一記悶錘砸在鄭寶應的心上,恨不能立即插上雙翅飛回徽州,看看寶吉號究竟出了什么大事兒。
鄭寶應仿佛不相信似的問道:“陸老板,您這話究竟是真是假?”
陸四清微微一笑:“是真的假不了,是假的真不了。我們開賭坊的,總得靠著衙門罩著不是?我聽說那寶吉號的官司,可是到了知府那里了?!?鄭寶應此時只恨自己不爭氣,剛販賣木材得來的現(xiàn)銀已經(jīng)輸?shù)靡环侄疾皇A恕?/p>
“怎么樣,押還是不押?”陸四清打斷了鄭寶應的思緒,問了一句。
鄭寶應咬了咬牙,回了句:“押吧?!?/p>
八百兩現(xiàn)銀被人分幾次端了出來,一錠一錠地擺放在鄭寶應的面前。
將這些銀兩整理裝好,鄭寶應灰溜溜地離開了祥云賭坊。出了門,也顧不上許多,鄭寶應急急回到客棧取了包裹,便騎上馬往回趕。
三天后,鄭寶應回到了徽州,一路上他都在打聽寶吉號的消息。隨著打聽到的消息越多,就越發(fā)堅信陸四清的話。看來,劉寶吉真的鬧出事來了。原來這劉寶吉是徽州行商中做得非常成功的一個,隨著他年事越來越高,慢慢地就不想再出門經(jīng)商。于是,憑著自己多年的經(jīng)驗以及自己的人脈關系,劉寶吉開設了寶吉號錢莊。錢莊給那些行商提供現(xiàn)銀經(jīng)商,同時,也吸納商戶們手中的余錢。
這劉寶吉生來就是經(jīng)商的材料,他開設的寶吉號錢莊不到三年,就成了徽州府內(nèi)數(shù)得著的大錢莊之一。劉寶吉年過五旬,一直沒有子嗣。上半年,他新納了一個丫鬟小桃為妾,誰承想才過了兩個月不到,小桃就惹惱了劉寶吉的大老婆,被大老婆訓斥了幾句后,小桃羞愧難當,竟然上吊自殺了。
這小桃雖然是劉家的一個丫鬟,可她的宗族里倒是有幾個潑皮戶,纏著劉寶吉不放,硬說劉寶吉故意逼死了小桃,非要劉寶吉償命。劉寶吉開始沒當回事,也不愿花錢消災,就隨他們?nèi)チ?。誰知,那幾個潑皮竟然一路告了上去,官府自然不能放手不管,肯定要調(diào)查一番。這一調(diào)查再調(diào)查,把劉寶吉煩透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屋漏偏逢連夜雨,緊跟著票號里有伙計在賬目上接連出了幾檔子差錯,郁悶難消的劉寶吉氣得直跳腳。可再跳腳也沒有用,寶吉號本來就惹人注目,這一連串的事情一出,跟著就有了傳言,說寶吉號如今官司纏身,賬目又對不上,肯定是現(xiàn)銀斷流,估計撐不住了。
鄭寶應到了徽州,并沒有直接去寶吉號看個究竟,而是先回到家中拿上自己在寶吉號存的那一萬兩銀票,這才直奔寶吉號。等他到了票號門口這才發(fā)現(xiàn),寶吉號門前已擠滿了兌現(xiàn)銀的人群。
避開人群,鄭寶應偷偷從后門進了寶吉號,他熟門熟路地進了內(nèi)院,一眼就看到屋里呆坐著的劉寶吉。這才一年不見,劉寶吉的頭發(fā)全白了。鄭寶應眼圈紅了,走過去輕輕地叫了聲:“舅舅?!?/p>
原來,鄭寶應是劉寶吉的外甥,只是鄭寶應的娘是劉家庶出的女兒,他倆這層舅甥關系在徽州本地鮮有人知。
劉寶吉看到鄭寶應,微微點了點頭。
“舅舅,到底出什么事啦?”鄭寶應問道。
“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突然提取現(xiàn)銀的人越來越多。這兩天,我這里已兌出現(xiàn)銀三百萬兩了。門前排隊的,我讓賬房做了登記,也有四百萬兩之多。再鬧下去,估計我是撐不住了。”劉寶吉說著,一臉的疲憊。
“那放貸出去的銀子收回來多少?”鄭寶應急急地問道。
“一文沒收。寶應,這些你不懂。要是我在這個時候向那些借貸的收銀子,那就更加證明我這里出了問題,寶吉號估計一天之內(nèi)就要垮下去。”劉寶吉深深地嘆了口氣。
“那,那您這里庫存的銀子還有多少?”鄭寶應問道。
劉寶吉渾身一顫,盯著鄭寶應半晌沒說話。
“舅舅,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你怎么還不說實話呀?你告訴我實情,我來想辦法?!编崒殤f道。
“把眼前這四百萬兩支出去,大概只有數(shù)千兩了?!眲毤K于說了實話,一行清淚順著面頰流了下來。
“把這些支出去之后,那外面還有多少銀票沒兌呢?”鄭寶應顧不上安慰舅舅,繼續(xù)問道。
“問題就出在這里,外面還有三百萬兩銀票,始終不見半點動靜。真是奇怪?。 眲毤丝蹨I,
“馬上張貼告示,說提高一分利息!”鄭寶應低聲說。劉寶吉詫異地問道:“這能行嗎?”
“不管能不能行,試一試總比坐著等死的好。咱爺倆就演這一出戲吧!”說著,鄭寶應從后門出去了。
跟著鄭寶應又來到了前門,他也跟在那些排隊兌現(xiàn)銀的隊伍后面站著。
不一會兒,劉寶吉走了出來,他向亂哄哄的人群擺了擺手:“各位,大伙兒肯定聽到了什么不好的風聲,以為我劉寶吉資金出了問題。其實沒有,那些都是謠傳。我劉寶吉行商多年,為人處世,相信都在大伙兒心里。我感謝大伙兒對我多年來的信任。現(xiàn)在,愿意把銀子留在我寶吉號不提走的,我愿意追加利息一分。等過了春節(jié),我劉寶吉向那些行商收回現(xiàn)銀之后,立即給大伙兒兌現(xiàn)?!?/p>
劉寶吉這話一說完,人群就更加嘈雜,看來大家根本不相信劉寶吉的話。
鄭寶應這時站了出來:“那好,我這一萬兩銀票就不提了?,F(xiàn)在距春節(jié)也不過數(shù)十天,半個月時間,我一萬兩能多增加一百兩利息,這個好事上哪兒找去。再說,這么多現(xiàn)銀放在家里,還得防賊呢?!闭f著,鄭寶應自顧自地走了。
鄭寶應在木材行里很有威望,他這一走,后面有數(shù)十位木材商也跟著他走了。這些人一走,剩下的人頓時安靜了下來,有的人想了想,也跟著離開了,堅持不走的,還是提了現(xiàn)銀。
等天黑之后,鄭寶應再一次來到寶吉號。舅舅劉寶吉告訴他,下午總共支出了一百萬兩銀子,現(xiàn)在還有三百多萬兩。
“我覺得真正的債主應該快到了?!编崒殤o靜地說道。
“你說什么?”劉寶吉愣了。
“舅舅,小桃是青州人,對吧?她在我們這里的親戚都是遠房,沒有利益,根本不可能替她強行出頭。所以,我懷疑這里面有名堂?!编崒殤治龅馈?/p>
過了兩天,真正的債主果然露面了,他拿出數(shù)百張銀票,往寶吉號的柜臺上一放,慢悠悠地說要提現(xiàn)銀。
“這么多,一次取完?”劉寶吉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他慢慢地翻看著那些銀票。
“是的。難道寶吉號沒有銀子嗎?”那人問道,嘿嘿地笑了。
“客官,你要知道,這些銀票有些還沒有到期限,提前支取,可是沒有多少利息的,我覺得你可以再等等?!眲毤獙]有到期的銀票放在了一起,用算盤加了加,正好是兩百萬。
“這沒有關系,反正損失是我的,對吧?我現(xiàn)在要的,就是現(xiàn)成的銀子!”那人居高臨下地看著劉寶吉,心里明鏡似的。他知道劉寶吉現(xiàn)在根本沒有這么多現(xiàn)銀。只要劉寶吉叫苦,那他劉寶吉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憑著這些銀票,他可以向劉寶吉要求轉讓債務,讓劉寶吉把借出去的那些銀子借據(jù)統(tǒng)統(tǒng)低價賣給自己。
“這樣吧,容我看看庫房,要是沒有那么多銀子,還得請你寬限幾天?!眲毤f著,拱了拱手。來人冷笑了一聲。
劉寶吉剛轉身離開,跟著從寶吉號里面走出來一人,他向來人拱了拱手道:“陸老板,別來無恙?就由在下領陸老板看一下庫房吧?!闭f話的,正是鄭寶應。
陸四清看到鄭寶應,吃了一驚,不過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跟著鄭寶應來到了寶吉號的一個庫房,里面白花花的銀兩少說也有三四百萬。
“陸老板,現(xiàn)在你要提現(xiàn)嗎?”鄭寶應問道。
陸四清一陣為難:“這個,這個……”
“現(xiàn)在提現(xiàn),你估計得損失不少啊。去年你可是用一千二百兩才換來的一千兩銀票,如今還得雇人運回去,路上還得防盜賊,成本太高了??!”鄭寶應不無惋惜地說道。
“你,你,你摸了我的底?”陸四清氣得咬牙切齒。
“應該說你先摸了這邊的底才對。你仗著自己是小桃的表親,想方設法從小桃的嘴里弄清了寶吉號的底細,就連我和舅舅的關系都知道了。你本想繼續(xù)靠小桃來搞垮寶吉號,沒想到小桃意外上吊自殺,你便借著這個機會,你攛掇在徽州的親友,讓他們不停上告,同時又不斷以賭坊放銀的形式來收集寶吉號的銀票,無非就是一個目的,想一舉擊垮寶吉號!你果然是開賭場的,可真敢賭啊。只可惜,這一局你不是莊家。我們徽州商人行商如做人,出門在外,既做生意,又交朋友。我在你賭場里玩了幾次,便有朋友告訴我你摸了我的底,于是我將計就計,也摸清了你的底。那一次,我是故意輸光了銀兩,想探探你的虛實,結果你果然露了馬腳,一直提醒我寶吉號出了變故。我想,這也是命吧!”鄭寶應不無挖苦地說道。
陸四清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