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海知義是日本研究漢學的學者,之所以特別寫他對陶淵明的研究,是想要了解一下海外學者對漢學研究的視角。尤其是作為一個格外重視師承流派、積淀深厚、做派繁復的日本學者,相對于中國學者對陶淵明的研究,應當會提出與我們不同的研究視角以及研究方法,這些研究和寫作方法的異色對于拓寬我們的學術(shù)視野無疑是有幫助的,筆者辨源析流、叩同問異,渴望能進一步地走進陶淵明那獨特的精神世界。
一海知義的研究得出的重要觀點是:陶淵明是一個“情寓虛構(gòu)的詩人”。即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善用虛構(gòu)?!短一ㄔ从洝窞跬邪钏频墓适隆ⅰ拔辶壬泵菜仆耆芸盏娜宋镄蜗?、《形影神》三個分身在詩中的對話、《閑情賦》對幻想中情色世界的挑戰(zhàn),以及《讀山海經(jīng)》《挽歌詩》《自祭文》等都成為陶淵明對虛構(gòu)有著極大興趣的證據(jù),一海知義對這些他所謂虛構(gòu)寫作的具體作品一一進行了論述。
他指出陶淵明并沒有“超俗”,確切地說是“反俗”。他通過對陶淵明不同稱號的辨析,從不同的角度將陶淵明的特色反映了出來。而筆者認為,無論是“超俗”還是“反俗”,陶淵明都是脫離不了世俗的。身處亂世的他以一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其五)的自然姿態(tài)與決絕的精神獨立于現(xiàn)實社會之外,從那以后,他的世界里只有那片能看到“南山”的精神家園了。盡管他的詩像小橋流水,清新可喜,有“山澗清且淺,可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保ā稓w園田居》其五)表現(xiàn)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曠達心態(tài),但晚年的他卻依舊徘徊在領(lǐng)悟與動搖之中。
關(guān)于陶淵明之所以采取虛構(gòu)創(chuàng)作手法的原因,一海知義也作了內(nèi)在和外在的兩方面的分析。他引用《飲酒》第八首與《雜詩》第六首的開頭四句進一步論證了陶淵明因為具有強烈的覺醒意識和客觀省視自己的能力從而從內(nèi)在支撐起了他的“虛構(gòu)”,并從陶淵明生活的時代背景以及他的社交活動當中發(fā)現(xiàn)了他不得不通過“虛構(gòu)”來表達他對現(xiàn)實的辛辣批判和對自我的真率表白。
值得注意的是,一海知義提出陶淵明的“虛構(gòu)”是一種內(nèi)含主張的韜晦,這種手法的運用無疑給陶淵明的文學創(chuàng)作增添了廣度與深度。
其實關(guān)于《桃花源記》的“虛構(gòu)”,中國學者也并非從未引起重視。早在1986年中華書局出版的《陶淵明年譜》一書的附錄中,有賴義輝《陶淵明生平事跡及其歲數(shù)新考》一文載: 《記》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居于此”,則及漁人來訪,為時已六百年矣。而《記》猶云“男女衣著悉如外人”,是則雖隔絕六世紀,內(nèi)外服裝仍皆相同,了無變遷,有是理耶?此可知其為虛構(gòu)者一。又云“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此人一一為具言,所聞皆嘆惋”,似晉人雖去秦六百年而語言猶可與秦人后裔交通,殊可怪也。此可知其為虛構(gòu)者二。據(jù)此二者《桃花源》所云有虛構(gòu)痕跡無疑。
也許,確如一海知義所說的那樣,陶淵明不僅是一位“酒的詩人”“超俗的詩人”“田園詩人”“隱遁詩人”,而且是一位“情寓虛構(gòu)”的詩人吧。
讓我尤為驚嘆的是一海知義對《桃花源記》的解讀,他說最后陶淵明寫漁夫把桃花源的見聞告訴了太守,可太守“遣人隨其往,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即桃花源是以與權(quán)力機構(gòu)相隔絕的辦法來保全自己的存在。緊跟著的是現(xiàn)實世界中的“劉子驥”,去尋訪“桃花源”,卻依舊沒能找到。陶淵明把這樣的現(xiàn)世中人們所認為的隱士高人與典型的俗人太守作對應,嘲諷地說這位高尚人物也依舊沒有尋到“桃花源”之所在。這讓我想起了陶淵明詩中的那句“孰若當世士,冰炭滿懷抱”。冰,即是隱士的高名,而炭即是現(xiàn)世中的利益。這里冰與“劉子驥”相對應,而炭即與“太守”權(quán)貴相對應。所以,我想陶淵明也是不愿自稱隱士的。
從一海知義對陶淵明的研究中,我們不難看到一個海外異國學者對中國文學研究的精細與嚴謹,小到一個字也認真析意、抽絲剝繭、逐條分證,在走進陶淵明詩一般的世界的同時,這種學術(shù)的態(tài)度和方法也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