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春天,我去北京出差兩天,開會,和朋友小聚,然后匆匆坐上去火車站的出租車。一位大姐開車,廣播里是情感節(jié)目,主持人正在說“愛是兩個人的事,而不愛是一個人的事”之類的話。大姐神情恍惚,癡癡地聆聽,麻利但是無力地?fù)Q擋剎車加油。我有點害怕,冒了句,挺慘的。大姐來了精神,首先肯定那個打進電話的人很慘,然后她說,我更慘。
在燈光彌漫、擁堵不堪的首都,大姐開始說傷心往事,到北京站時,我都清楚了:如同反映新中國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百姓日常生活電視劇所描繪的那樣,她丈夫游手好閑,不上班,喝酒賭博,毆打老婆,并且不育。大姐看清了丈夫的面目,開始漫長的離婚,男人堅決不肯。于是打打鬧鬧,糾纏多年。終于離婚了,丈夫卻住到了大姐父母家,照舊不上班,伸手要錢,動輒辱罵兩位老人。大姐因此幾乎和父母斷絕關(guān)系。
我現(xiàn)在就孤零零一個人,開晚班,凌晨回去睡覺,地方很小,但是我覺得很溫馨。就是不能想這個人,一想就心痛。大姐還做了一個心痛的動作。我以權(quán)威的口氣說,你還愛著這個人。此言嚇了我自己一跳,我也入戲啦。大姐痛苦地同意了,但補充說,為什么要嫁給他呢?嫁給阿貓阿狗也好啊。
付錢,打印發(fā)票,拿行李,這期間大姐一直在重復(fù),為什么要嫁給他呢?嫁給阿貓阿狗也好啊,偶爾補充道,這就是命運啊。
我耳朵里是揮之不去的阿貓阿狗,煩躁地檢票、上月臺。兩個醉醺醺的中老年男人出現(xiàn)在一旁,酒氣刺鼻,茅臺。年長的斜視著我,突然說:現(xiàn)在真是,阿貓阿狗也能坐軟臥。年輕的略微尷尬,附和幾句。老人家更來勁,不斷地說,阿貓阿狗都能坐軟臥,現(xiàn)在怎么得了……他對我可能沒有惡意,但對我這個年齡的人居然和他同乘動車充滿惡意,于是他對我的惡意一目了然,還在不斷疊加。我無處可躲,月臺就那么點大。
火車靠站,我上車,剛一坐下,身后傳來熟悉的酒臭味和“阿貓阿狗”。剛才兩位和我同一車廂,真讓人絕望。年長的一見我,繼續(xù)嘮叨,想不通,年輕的忙沖我點頭致意,眼神里分明在說:別介意,喝多了。年長的那位又開始夸晚上的酒好,正宗,有年頭了。我躲到過道里,不然我可能會辱罵這位大爺。但和醉鬼打鬧勝算太小。
第二天醒來,大爺酒醒了,看我的表情很正常,甚至彬彬有禮。我還是有氣,看他的眼神極其不屑。與被丈夫深深傷害的開車大姐一樣,這位大爺一定被火車票深深傷害過,以致他容不下未經(jīng)報告、審批和求情就能坐軟臥的人。好酒讓他忘記了現(xiàn)在,但清晰地想起了屈辱的過去。他要報復(fù)。
(葉玉琴薦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
責(zé)編:katsum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