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沈今年84歲了。老沈大名沈德鈞,國字臉,偏瘦,白眉迎風(fēng),貼墻耳,面皮黃,蓄微須,說起話來音不高,但氣足,他也炫耀過自個兒的肺葉子好,要是祖師爺賞飯的話,他就不會拉琴嘍,早學(xué)戲去了。這話我是信的,老沈要有條好嗓兒,絕對是個好角兒。
老沈是地道的北京人,喝豆汁吃焦圈兒長大的,北京的小吃很多,但老沈小時(shí)候其實(shí)沒吃過多少。怎么了?窮人吃飯為肚子,富人吃飯才為舌頭。棒子面窩頭?造化!一串糖葫蘆?過節(jié)啊!一碗稀粥,一小碟咸菜絲兒有了。關(guān)上門,看見屋前還有幾百來塊煤,窖里碼著大白菜,灶上油瓶還有一多半,還要怎么樣???日子總是緊巴巴的。肚子里的油水本來就沒多少,還總被水沖淡,這是他爸爸說的,水飽總比餓強(qiáng)。他家兄弟姐妹五個,他行四,算小的,可搶起窩頭來哪管你大你小?。±先龘尷隙母C頭,塞嘴里一通亂嚼亂咽的事是常有的,孩子的哭聲、媽媽的罵聲就這樣不定時(shí)地?cái)嚭驮谝黄?,而門外糖葫蘆的叫賣聲依然。我相信像老沈這年紀(jì)的一多半北京人的童年是被那一串串糖葫蘆連綴起來的,他們的童年可以分為兩段,一是期待糖葫蘆的日子,一是享受糖葫蘆的日子,盡管前者比后者要長得多,但他們卻依然長久地、未失耐心地等待著那串山楂冰塔。
對于童年,老沈有兩件事記憶最深。一件是他6歲那年,爹媽去了鄉(xiāng)下,到飯點(diǎn),二姐正端了飯菜出來,就這會兒,三兒和老五爭鬧起來,一推,“咚”的一聲,窩頭滾了滿地,粘了灰,“哇”的一下,幾個小的全哭出了聲,癡望著地上的窩頭。大哥把窩頭一個個撿起來,在衣角上蹭了蹭又吹了吹,干凈的都塞在了弟弟妹妹的嘴里,臟的都塞進(jìn)了自己的嘴里。窩頭混著灰土拌著眼淚咽下去了,我問老沈是不是很難吃,他卻告訴我說,他這輩子再沒吃過那么香的窩頭了。還有一件,到年底了,家家貼了春聯(lián)福字,早晨鞭炮聲就不絕于耳,而他們家卻什么動靜也沒有,老沈知道二百響的愿望今年是要落空了,更糟的是家里連過冬的煤都只有十來塊兒了。爹蹲在門前,煙灰越積越多,過了好久,他起身,磕了一下煙鍋就出去了。到黃昏,他才回來了,還拉回了半車煤。可剛進(jìn)屋,老沈他們才發(fā)現(xiàn)爹的腦門磕腫了,后來他們才知道爹去借了錢買了煤,整整拉了半天才到家,半天!老沈?qū)ξ艺f起這個的時(shí)候也在抽煙,他抽的是紙煙,可隔著煙霧我還是看見了他眼里的光,他告訴我:“那是大半車煤啊,一頭驢才拉多少斤啊?!?/p>
老沈?qū)W拉胡琴是他8歲的時(shí)候,師傅姓周,胡琴拉得好。見師傅的第一天,老沈穿了新的千層底布鞋,新的小褂兒,見了師傅還沒說句話,爹媽就讓他一個勁兒地磕頭??耐炅?,師傅抖了抖長衫端坐了下來,左手端著水煙壺,右手捻著紙媒子,輕吸了一口,從煙霧中冒出一句:“入了我的門就記得兩句話,第一,胡琴就是命,和誰氣都不能和胡琴氣,第二修行在個人。記著了嗎?好好學(xué),??!將來是棒子面粥還是白面饅頭全得靠你自己?!?/p>
誰都知道學(xué)徒是不好當(dāng)?shù)?,晨昏定晌、春夏秋冬都得練,練得好沒獎賞,練得不好嘗板子,甚至還要連坐,梨園行里叫打通堂。老沈小時(shí)候也沒少挨打,有時(shí)候是拉得手酸走了音,有時(shí)候是幫貪吃的師兄弟“背黑鍋”。終于,熬到19歲了,師傅老了,駝了,老沈卻高了,壯了,更重要的是他的胡琴也拉得好起來了,師傅說他火候足了。就這樣,經(jīng)師傅說和,進(jìn)了一個大班兒,最開始包銀不多,活兒卻不少,后來總算是有了機(jī)會,班主看上了這個琴拉得好的小伙子。
22歲那年,老沈結(jié)了親,姑娘比他大一歲,不算漂亮,心卻善,慢慢地,他也有了兒女,兒女們卻不用搶窩頭吃了。到了1949年后,他進(jìn)了國家團(tuán),工資有了保障,可讓他打心眼兒里高興的是不會有人叫他“下九流”了,他可以大方地告訴別人自己是“公家人”了。
三年災(zāi)害那陣,他也挨了餓,十年大亂那陣,他也被斗過,琴折了,臉出血了,但日子還得過,哪兒有過不了的火焰山啊。就這樣,馬路上的廣告牌換了一次又一次,京劇團(tuán)里的新戲變成了老戲,老沈也終于老了。他沒事兒的時(shí)候喜歡拎著胡琴逛公園,那兒有好多戲迷,借個馬扎,一坐下,立馬能拉起來,在公園里常常一待就是半天。一抬頭,喲,11點(diǎn)了,還了人家馬扎,收了胡琴,又哼著調(diào)兒奔菜場,看見嫩黃瓜鮮韭菜,付了錢還得和攤主窮逗幾句再回家。
日子總是那樣過著,豆汁兒,稀粥,咸菜絲兒,幾十年過去了,都還沒有變。我問他怕老嗎,他說,看見戲臺上的人嗎,演小生的,就是歲數(shù)再大也得演出那十五六歲的勁兒;演老生的,就是歲數(shù)再小也得學(xué)著樣兒老態(tài)龍鐘,什么老不老怕不怕的,自己想演什么就好好地來,鑼鼓點(diǎn)一起,胡琴一拉,瀟瀟灑灑、蕩氣回腸地來一回,咱哪,沒白活就行。
(高仲薦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
責(zé)編:小側(c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