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制裁 重塑友好

1989年春夏之交的北京政治風波發(fā)生后，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開始對我國進行“經(jīng)濟制裁”，給我國的外交造成一定困難。當時我在中國駐休斯頓總領館任副總領事，親歷了這場風波在美國的影響，以及我們努力工作，打破制裁，突破政治圍堵，重塑中美友好的過程。

艱巨的任務

美國的新聞媒體發(fā)達，其輿論導向可以左右公眾的政治傾向，甚至政府的決策。人們稱美國是“四權鼎立”，就是把媒體與立法、行政、司法的三權并列，足見媒體的“威力”。對于北京政治風波，美國各種報刊通欄報道，各大電視臺24小時滾動播放。它們以美國政治文化傳統(tǒng)和民主、人權的價值觀，加之對華固有的政治偏見，對當時北京的形勢，做了大量失實煽情的報道，使美國社會對中國產(chǎn)生了深深的誤解和強烈的反應。順應美國政府的“制裁”立場，各州政府、社會組織、公眾人士，都不同程度地采取了疏遠、抵制、斷絕等行動對待我們總領館的對外聯(lián)絡，使我們的外交活動到了舉步維艱的地步。

為了打破這種局面，我們總領館亟待全面考慮，整體部署，分工配合，統(tǒng)一步調，廣泛深入地開展工作。恰恰在這一當口，總領事回國開會并休假，我這個代總領事不得不擔起改變形勢，轉圜氣氛的重擔。我召開黨委會、館務會，全面分析研究了形勢，深入討論了工作計劃，決定“分兵出擊”。

總領館主要官員分頭到我們轄區(qū)的美南八州游說，宣講形勢，說明真相，解疑釋惑，重建友好。要直接做好各州州長、州商務部、州議會和各大公司的工作，推動他們盡快恢復同中國的聯(lián)系和經(jīng)貿往來。同時，要向其曉以利弊，推動他們促使聯(lián)邦議會能順利通過繼續(xù)給予中國“最惠國待遇”。當時美國給予我國這項“待遇”，須一年一度地經(jīng)聯(lián)邦議會審議?？梢?，我們當時面臨政治形勢的嚴峻和外交任務的艱巨。

艱苦的工作

各路兵馬出行后，我坐鎮(zhèn)領館聯(lián)絡指揮，并就近在德克薩斯州的休斯頓、達拉斯、奧斯丁等市廣泛接觸州、市官員和大公司老板，并致函我們領區(qū)內的聯(lián)邦議員，站在中美共同利益的高度，闡明了發(fā)展中美關系的重要性。我還抽空遠赴奧克拉荷馬州訪問，拜會了州長、副州長、州務卿、州商務部長，各大公司、華人社團，可以說從官方到民間，進行了廣泛的說服。我推動并安排了幾家公司，利用我國為打破西方制裁臨時出臺的優(yōu)惠政策和價格傾斜，讓他們到中國親眼觀察了中國的政情并賺了錢，使這些“敢吃螃蟹的人”起到突破政府限令的示范。

為了開展工作的需要，我一改平日“節(jié)約辦外交”、“少花錢多辦事”的內部管理要求，放手讓各部門“思想解放，作派開放，手頭大方”，大膽開展工作。我提出，要講求工作效果，不在經(jīng)濟上“摳唆”。有一個國際商演的雜技團到休斯頓演出，其中有我國天津的一個雜技小組。我鼓勵領館的干部以邀請看中國雜技為名，恢復同老朋友的接觸。票價30美元一張，買多少我都準予報銷。許多老朋友在此場合與領館人員熱情相見，聽到了關于北京政治風波的真實情況，淡釋了疑惑，消除了隔閡。每年國慶，除中國總領館舉行大型招待會外，華人社團也要聯(lián)合舉辦一次國慶聚餐和舞會，以內部售餐券的方式?jīng)_銷開支。往年人們踴躍購券，各社團遠遠不夠分配，是年難題重重，籌辦的僑領畏難情緒很大。我多次邀請參與籌辦的僑領們餐敘，積極鼓勵他們，為他們出主意，想辦法，采取切實的措施，助推事情的成功。往年我國留學生參加這場活動，餐券優(yōu)惠1/3。這年教育處再補貼1/3，我又從別的費用中贊助一些。這確保了留學生有經(jīng)濟能力參加這項活動，與當?shù)厝A人一道歡度國慶。結果，這場活動人數(shù)爆滿，熱烈異常，全場自始至終充滿了愛國熱情。

對于我的上述做法，總領館內部有不同的意見，有批評，也有抨擊。會計也向我訴苦，有人指責他不堅持財務制度。我撫慰他：“一切由我負責。你坦然待之?！蔽艺f，好鋼使在刀刃上，外交花錢要看政治效益，平時節(jié)約辦外交省下錢，正是用在關鍵時候。要算政治賬，要從根本和長遠估算利益。我們不突破預算即是正常，突破了預算，申請追加也屬正常。開支正常與否，不在花錢多少，而在于用項。我的一番話，解除了會計的顧慮，從財務上保證了工作的需要。

令人欣慰的是，隨著我國內形勢的良性變化，以及我們總領館的艱苦努力的工作，美南地區(qū)在中美關系上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美國地方政要和民眾的對華態(tài)度也開始有別于聯(lián)邦政府，友好的一面在提升。我到各地會晤官員或大公司老板，會談桌上或會晤大廳里都擺著中美兩國國旗，對方接待態(tài)度鄭重熱情，交換意見認真持重，能注意聽取我方的情況介紹，意見相左者不多，會晤一般都能達到積極的效果。這表明，中美友好是有廣泛社會基礎的。

難得的機會

1990年，休斯頓市長惠特邁擔任美國市長聯(lián)盟的輪值主席。7月，市長聯(lián)盟在休斯頓舉行年會。這是廣泛做工作的大好機會，可否邀請與會市長們到總領館作客，在我腦子里發(fā)生了激烈的碰撞。使我猶豫不決的因素有兩個：一是顧慮有請不到，或只有極少數(shù)人到，遭遇尷尬；二是新總領事不在館，舉辦這樣的大型活動“犯忌諱”。

關于第一個，我有遭遇“被抵制”的經(jīng)歷。休斯頓石油協(xié)會對我國石油業(yè)發(fā)展做過許多有益的事情，與我們總領館的往來很多。北京政治風波后，該會發(fā)表三點聲明，斷絕與中國的一切業(yè)務交流和與總領館的所有來往。為了及時平緩朋友們的激烈反響，我到總領館外的餐館宴請該會全體25位理事。他們對我的邀請不置可否。我守著兩桌飯菜等了許久，才等來副會長吳松竹一人。我未露慍色，熱情地請其入座。吳松竹迫不及待地說：“別人臨時有事，都來不了。特派我來致歉?！边@顯然是他為不傷害我和他們的友好感情故意掩飾真相。我大度地說：“吳先生一人來，也表明我們和石油協(xié)會的關系未斷。我很珍視石油協(xié)會朋友們的中國心。”我的話打動了吳先生。他說：“我很快就去倫敦供職，今晚是來向你辭行的，但我一定把你的話轉達給全體會員，讓他們知道你是如此理解和珍重他們的中國情結。”

關于第二個，我也不乏教訓。就在本館，曾因向國內報回與臺獨人士成功座談的情況而受到政治局常委同志的肯定，被人側目。此后屢受掣肘，被束手束腳。懲羹吹齏，不可不慮。

這期間，中國對外友好協(xié)會干部李小林到休斯頓，看望她留學時期的老房東。當時她認為美國市長聯(lián)盟在休斯頓開會，機會難得，建議我宴請與會市長們，她的意見與我一拍即合。

李小林性格外向，聰敏干練，敢講真話，對事情的看法，直言不諱，一言中的，是一個很好合作、很好交往的人。這些使我對她有相當?shù)男湃味?。我單獨與她交換意見時，她給我的印象，印證了事先聽到的一些說法。她力主我宴請市長們，針對當時中美關系的形勢做做工作。這成為我下定決心的助推力。

為了確?；顒映晒?，我和休斯頓市長惠特邁通電話，透露了我的意向，并請她估計會有多少人出席。她高興而有信心地說：“我不敢說與會者都去，但我保證絕大多數(shù)人會去。他們大都是我的朋友，我對他們有一定的影響力。我可以把你們總領館宴請作為會議的活動日程?！边@話說得有點拍胸脯的意味，給了我很大的底數(shù)。我對她的話確信不疑。

惠特邁四十出頭，兩年一屆的市長選舉，她已連選連任五屆，足見她的競爭優(yōu)勢。她充滿活力，精明強干，善于言談，頗有魅力。她對華一貫友好，與我們總領館合作愉快。北京政治風波后，在極為復雜的政治氣候下，她把新設立的休斯頓首枚“領團服務獎”，授給了中國總領事倪耀禮，并舉行了大范圍的授獎活動。她頂住壓力，擠開封堵總領館大門的示威人群，不顧一些人的辱罵和穢語，出席倪耀禮總領事離任時的告別招待會。她對我擬宴請市長們一事的堅定表態(tài)，使我有了成功的把握。

熱烈的宴會

我很快做了布置，嚴密分工，提出“好事好辦”，提高招待規(guī)格和飯菜質量。以往大型冷餐招待會只擺菜臺，不擺餐桌。這次我要求擺餐桌，既便于自由交流，又便于坐下暢談。桌桌要擺鮮花，以烘托氣氛。這是我抓得最具體、要求最嚴格、過問最詳盡的一次招待會。

宴會當晚，120多位市長和幾個市的市政委員會主席幾乎是集體到場。他們都是散會后直接從會場而來。他們身份平等，沒有禮賓順序，不分先后地涌入了宴會大廳，頓時出現(xiàn)了久違的滿堂熱烈氣氛?；萏剡~市長給我打來電話，她因緊急公務不能準時到場，特請本年會剛選出的下屆聯(lián)盟主席福特先生代她致辭。我見客人坐定，沉穩(wěn)地走上講臺，掃了一眼全場，鎮(zhèn)靜了一下情緒，開始講話。

我的簡短講話，引起了陣陣熱烈掌聲。特別是講到中國和美國人民都是偉大的人民，及兩國人民的友誼不可阻擋時，幾乎是一句一鼓掌，并不時地爆發(fā)長時間的掌聲。他們的熱烈反應遠遠超乎我的意料。我講話時雖未持稿，但事前下足了功夫，講什么，怎么講，頗費心思。我要在客人們的政治態(tài)度上取最大公約數(shù)，以正面說理的話語暗含對美國制裁政策的批評，讓這些各地領導人只說“Yes”不說“No”。

我邀請福特市長講話。他帶著幾分興奮的情緒，大步流星地走上講臺，脫口就說：“劉副總領事的講話，打破了相當長時間以來人們在中美關系上的沉默情緒，讓大家看到兩國人民友好重將活躍起來的曙光?！彼笾v中美友好和經(jīng)貿關系的重要，指出中美關系是當今國際關系中最重要的國家關系，甚至決定著國際形勢的走向，任何有損于這一關系的言論、行動、政策，都是不明智的。這話顯然有所指，竟也引起一陣掌聲。福特是即興講話，并未限于應景之詞，而呼應我的話，講了一些具有實質意義的內容，講出了一些我不便于講的話。他的話更有說服力，對在座的市長們改變認識、調整態(tài)度更有作用。我一直站在臺上陪他講話。他話音一落，我立即表示感謝，并走上前熱情握手致意，表示贊賞。這樣，宴會一開始，就把大家?guī)胗押玫臍夥罩小?/p>

廣泛地交流

用餐開始，我利用敬酒，逐桌游說，每桌停留三五分鐘到十幾分鐘不等，廣泛交談著兩國關系、特別是經(jīng)貿關系方面的情況和問題，真誠地解疑釋惑，坦率地回答著關于北京政治風波及其后的中國政治、社會形勢。客人們則談論起美國政府對中國實行制裁，給各地的對華經(jīng)貿造成的影響，甚至經(jīng)濟下滑。他們抱怨地指出，政府的政策制裁了中國，損害了美國。我向他們強調，經(jīng)濟的相互依存已成時代特點，各國經(jīng)濟關系日益密切，合作領域不斷拓寬，世界經(jīng)濟正向一體化趨勢發(fā)展。任何國家想制約或損害別國經(jīng)濟的發(fā)展，必然要以損失自身的經(jīng)濟利益為代價。我還預斷，中美出于各自的戰(zhàn)略利益，兩國關系不會長期冷淡下去，用不了多久，就會出現(xiàn)恢復和發(fā)展的新勢頭，希望各州、市的領導人，審時度勢，把握時機，積極開展對華經(jīng)貿合作，促進中美關系的整體發(fā)展。市長們中，不少人在北京政治風波后第一次接觸中國官員。他們對我的話聽得認真，問得具體，對我介紹的情況和政策頗感興趣。我表示，市長們若愿去中國考察市場、洽談經(jīng)貿，我可為之安排。

宴會進行到中途，惠特邁市長風風火火地趕到現(xiàn)場。我把她引到預留的座席，一邊照料她吃飯，一邊感謝她幫我邀請到如此多的客人。她開玩笑說：“謝謝你幫我招待了我的這么多客人?！蔽野牙钚×终埖轿覀冏郎希坏劳萏剡~談起深入的話題。我說，北京政治風波是影響社會穩(wěn)定和中國形象的事件，平息越早越好。中國需要發(fā)展經(jīng)濟，需要提高人民生活水平，這就需要有穩(wěn)定的社會環(huán)境和安寧的周邊環(huán)境。穩(wěn)定成為中國的大局，是經(jīng)濟發(fā)展的前提?；萏剡~頻頻點頭。我把話鋒一轉說，各個國家都有可能發(fā)生這樣那樣的事情，有些西方國家喜歡對人家的內部事務實施干預，這是一種新干涉主義。我認為這是過去帝國主義、殖民主義干涉別國內政的變異或殘余。這是不利于建立國際政治、經(jīng)濟新秩序的。這話說得有些譴責意味，旁邊的李小林看了我一眼，我自己也意識到話重了一點。但我估計，基于友好和彼此了解，惠特邁還不至于對我這話太介意。

良好的效果

我的英語沒有那么輕松自如，一邊考慮談話內容，一邊思索遣詞用句，有些吃力，便請李小林為我做翻譯。這樣，我可以把話題放開，通過翻譯過程我可把話想得更周嚴些。我具體介紹了當時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形勢和社會民情，強調了社會的安全環(huán)境，通過幾個案例，說明當時許多國家的企業(yè)家、商人尚待觀望的情況下，到中國投資、貿易是最佳時機。我與惠特邁已談了一個多小時，她想問的，我想講的都談到了。別的客人都陸續(xù)退場了，她仍無去意，并說：“我來得晚，理應晚走?！币馑际亲屛倚陌怖淼玫乩^續(xù)談下去?？腿俗吖夂?，我們又談了半個多小時。我勸她到中國走走、看看，她說已決定年內訪問深圳，商談兩市合作意向和建立友城關系。我聽了很高興，稱贊她有“遠見卓識”。她告辭時，握著我的手說：“如果像我們之間的理解和合作，中美戰(zhàn)略伙伴關系一定牢不可破?！蔽艺f：“中美友好關系正是無數(shù)中國人、美國人的友情匯聚凝結成的?！?/p>

事過幾天，休斯頓市禮賓聯(lián)盟主席見到我說，惠特邁市長在市長聯(lián)盟年會期間，會上會下談了不少對中國形勢的估計和對華開展地方經(jīng)貿的態(tài)度，在市長中產(chǎn)生了積極的效應。許多市長也給我來信，除感謝我的宴請、贊賞我的講話外，大都表示愿意開展對華經(jīng)濟合作和貿易往來，并積極敦促聯(lián)邦議會繼續(xù)給予中國“最惠國待遇”。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感到莫大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