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化先生離開我們已經整整4年了,他的音容笑貌時常浮現(xiàn)在我眼前。5月9日是先生的忌日,心里總想著要寫點紀念文字。在上世紀80年代的文化熱中,王元化主編了一本名叫《新啟蒙》的刊物,后來成為80年代引人注目的一個標志性文化事件,既引來保守勢力的攻擊,又遭到90年代一些所謂“經院派”學人的詆毀。近年來有些關于《新啟蒙》的回憶或研究文章陸續(xù)發(fā)表,但大多語焉不詳。作為元化先生創(chuàng)辦《新啟蒙》的主要助手之一,我有責任將這段歷史如實追述。
大約在1988年初,一次在先生家中聊天時,他談到,當時的出版界在制定選題計劃時,都盲目地以票房價值為標準,把有價值的理論學術讀物當成無人問津的賠錢貨,不愿出版。而實際上讀者并非趣味粗俗,知識淺陋,他們愛真理,有求知欲。他提議我們自己來辦一份讀物,仿照1950年代的《新華活頁文選》,每一輯三兩篇文章,不要封面,低成本低售價地發(fā)行。這份讀物既不是時評性的,也不是純學術性的,而是從文化角度來探討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問題。我聽了連聲叫絕。此后,每次和他見面聊天都是圍繞創(chuàng)辦這份讀物,想法也越來越成熟具體。最初想到了兩三個刊名,包括“新啟蒙”和“時與潮”,我極力贊成用“新啟蒙”。但元化先生說,有人指“新啟蒙”是陳伯達在30年代提出的口號,擔心被人質疑。
同年5月初,我和王元化去北京參加《文匯報》和《新觀察》聯(lián)合舉辦的文化討論會。在火車上,他告訴我,還是準備用“時與潮”作刊名,出版工作已大體落實?!段膮R報》總編輯馬達愿意承擔出版,找了王若水、李洪林(編者注:《讀書無禁區(qū)》作者)、高爾泰協(xié)助編稿,他的研究生可以承擔編務工作,希望我承擔一部分組稿工作。元化先生說,今后刊物的組稿對象主要是觀點比較相近的人,將此辦成一份同仁刊物。
到了北京,先生知道我和包遵信曾有誤會,特地把我倆找到一起聊天。包也力主用“新啟蒙”的刊名,說是把這次思想解放運動稱為“新啟蒙”,不同于陳伯達30年代提出的口號。我們無非是說現(xiàn)在的思想啟蒙不僅是繼承五四的啟蒙運動,而且是深化了。最后元化決定采用我倆的意見,將刊物定名為“新啟蒙”。
從北京回來,王元化先生就忙著刊物的籌備工作。有一天,他把我找去,說刊物將不再找《文匯報》了,改由湖南教育出版社出版。我詢問其中的原委,他說:“(龔)心瀚(時任上海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從愛護我的用心出發(fā),勸阻我在《文匯報》出版。因為怕有人說《文匯報》是礙于老部長的面子,才不得不接受的。一旦有事,我就比較被動?!彼€告訴我,湖南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兼省新聞出版局局長李冰封,曾經是教育出版社社長,思想比較開放。此事也已經征得湖南省委副書記焦林義的支持。事后,他還把刊物的責任編輯龍育群介紹給我,囑咐我們多聯(lián)系。
10月,《新啟蒙》第一輯“時代與選擇”編好了。元化先生請人把清樣送給我。這期有兩篇重要文章:童大林的《中國改革開放與思想解放運動》和元化的《為五四精神一辯》。元化還在“編后”中說明創(chuàng)刊緣起:“沒有堂皇的目標,也沒有宏偉的抱負,只是希望在當前娛樂性消費性讀物正迅速擠走有質量的嚴肅讀物時,為活躍學術空氣,推動理論探討做些工作。”又說:“理論的生命在于勇敢和真誠,不屈服于權勢,不媚時阿世,這里發(fā)表的文章不一定有怎樣高的水平,但我們力求學得認真,有心得,有創(chuàng)見,有新境界的開拓和探索,堅決屏棄一切空話、假話、大話,我們在探索過程中也會出現(xiàn)錯誤,但這是出于能力有限,而不是出于學術探討以外的動機,或違反自己的學術良心。”
10月底,為了《新啟蒙》的創(chuàng)刊,元化先生假上海師范學院舉行筆會,邀請于光遠、李洪林、王若水、張顯揚、阮銘、邵燕祥、高爾泰、金觀濤等十余人出席。會后,一行人還去蘇州東山作一日游。
這次筆會的內容發(fā)表在第四期《新啟蒙》上,有邵燕祥、金觀濤、高爾泰和我本人的8篇文章。夏衍老本來也在邀請名單上,奈因年衰腿疾未能與會。后來寄來文章,也包括在這8篇筆談中。他強調,“新啟蒙”要重提科學和民主,迎接時代的挑戰(zhàn),不能錯過了目前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會議期間來了一位不速之客——王若望。他聲稱是來拜訪王若水的,從未進入會場。后來卻在香港雜志發(fā)表文章稱,《新啟蒙》是公開亮出了旗幟??吹竭@篇文章,我有一種將會遇到麻煩的預感。當即復印給元化先生,請他注意。
《新啟蒙》在1988年12月出版第二輯“危機與改革”;1989年1月出版第三輯“論異化概念”;4月出版第四輯“廬山會議教訓”。刊物創(chuàng)辦后由于發(fā)行渠道不暢,銷售不佳。北京一家民營書店“都樂書屋”自愿協(xié)助擴大發(fā)行,并在1989年1月28日舉行了一次新書發(fā)布會。元化主持了這次會議,我因有事沒有陪他去參加這次會議。
誰知這樣一次普通的新書發(fā)布會卻引來一場軒然大波。據(jù)元化后來告訴我,蘇紹智、于浩成、胡績偉、秦川、王若水等思想文化界的同仁先后發(fā)言。會議開了一個多小時,突然又來了一位不速之客——F先生。此公在一群洋記者的簇擁下不請自來。他一進門,閃光燈就亮個不停,他頓時成了當晚的明星。待記者們照相忙碌后,他未經主持人有請便開始發(fā)言。他談的主題是最近給鄧小平寫信要求釋放某人,并說現(xiàn)在應該提出人權的斗爭目標。他慷慨陳詞后,會場好一陣鴉雀無聲,好久也沒有醒過來,一刻鐘后就宣布散會了。
這次會議因此被人抓到把柄進行曲解。宣傳部某人把“新啟蒙”視為一次“運動”,并作了這樣的論斷:五四啟蒙運動產生了共產黨,那么“新啟蒙運動”就是要建立反對黨。同樣的評論不久也出現(xiàn)在香港的報刊上,如1989年2月5日的《快報》以“反對黨的先聲”為題評論此會,甚至把F說成《新啟蒙》創(chuàng)辦人。
這么一來,《新啟蒙》就成為重大案件,湖南教育出版社接到省公安廳的傳訊通知,不僅已經編好的第五、六輯無法如期出版,而且要追查湖南方面的責任。
有一晚,元化先生約我去他家談話。他告訴我當時面臨的危局,為湖南的友人因此受牽連而深感憂慮,希望我向當時中央書記處負責意識形態(tài)工作的芮杏文報告事實真相。因為芮在上海擔任市委第一書記時,我頗得他的器重。
次日,我即和芮杏文的秘書譚大同取得聯(lián)系,在電話上簡單說明《新啟蒙》的背景,特別強調和F、王若望毫無關系。譚大同在向芮杏文匯報后轉達,要元化寫一份書面申訴詳述《新啟蒙》的來龍去脈。此事就此暫時擱置,湖南方面不再受查問了。元化還希望《新啟蒙》能繼續(xù)出版。
不料,數(shù)日后就發(fā)生了政治風波。《新啟蒙》被迫永遠??系睦畋庖蚴軤窟B而被撤職。7月份,陳希同的長篇報告中,首先提到了那次本來只是為《新啟蒙》發(fā)行而召開的會,把它稱為“新啟蒙沙龍活動”,將《新啟蒙》牽扯到風波中。
不久,《新啟蒙》在上海師范學院召開的那次筆會,也被說成是上海動亂的起點。在停辦一年后,某些文人趁機落井下石。如文藝理論家程代熙的文章把《新啟蒙》定為“具有機關刊物性質”,把《新啟蒙》同“建立反對黨”聯(lián)系起來,使元化先生經受了沉重的政治壓力。李銳曾書劉禹錫《浪淘沙》贈元化:“莫道讒言如浪深,莫言遷客似沙沉。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痹壬终鋹鄞艘粭l幅,因為這恰是80年代他心境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