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憑工廠”與中國留學生

2月18日，剛回到上海，秦敏（化名）就感覺到一股寒意。

14個小時前，她和上海建橋?qū)W院英語系及商學院的其他10名同學，從美國洛杉磯機場飛回上海。洛杉磯和上海的氣溫相差了近10攝氏度，氣溫上的差異，就如他們在美國這一個多月來的心理落差，讓他們多少有些不適應。

一個月前的1月6日下午，秦敏和12名同學滿懷期望奔赴美國北達科他州迪克森州立大學（Dickinson State University，簡稱DSU）。他們原本打算在DSU學習半年，并將于5月份去迪斯尼實習。卻不料，一場突如其來的審計風暴，又將秦敏從溫暖的洛杉磯送回“冷死了”的上海。

被遣回的留學生

2011年9月，在與DSU中國辦事處溝通好后，秦敏所在的上海建橋?qū)W院開始向全校宣傳，學生可以報名參加就讀迪克森州立大學的迪斯尼項目。

DSU的一份宣傳材料顯示，DSU是第三所和美國迪斯尼旗下“迪斯尼國際學院”項目合作的美國大學。這一項目是從與DSU合作的中方院校中選拔優(yōu)秀的本科在校生赴美一年。學生先在DSU學習一個學期的專業(yè)課程，再到美國佛羅里達州奧蘭多的迪斯尼世界進行帶薪實習，同時學習迪斯尼學院的課程。

秦敏報名參加了迪斯尼項目，按照她的說法，自己“想去迪斯尼學習，而DSU和迪斯尼有合作關(guān)系”?！暗纤鼓嵋?，一定要有在美國大學學習的經(jīng)歷，我們想以一個在美國大學學習過的學生身份去迪斯尼，最主要的是它不需要托福雅思成績?！鼻孛粽f。

在這個過程中，上海建橋?qū)W院只是為秦敏等學生安排面試時間和地點，以及開具英文證明等材料。“建橋?qū)W院只起了輔助的作用，主要是DSU中方辦事處在活動。”秦敏說：“我們不會有文憑，只需要有一個在他們學校（DSU）的學習經(jīng)歷就可以了，需要一個給迪斯尼的證明。我們的項目跟DSU沒多大關(guān)系，只是掛名在它下面，而且要把學分轉(zhuǎn)到中方的大學?！?/p>

秦敏和學院里的12名同學通過了面試和簽證等程序，并于2012年1月順利前往美國。參加迪斯尼項目的中國學生一共有20個，在DSU，他們的學費和食宿費加起來，半年需要9788美元。因為是交流項目，所以其學費相對要便宜一些。

到達北達科他州后的第三天，他們就開始正式上課。除了三四個外國學生，班里大部分都是中國學生，老師會放慢語速照顧他們，就像請了一個外教上課。秦敏說，在DSU，生活圈子跟在國內(nèi)沒多大區(qū)別，很少和美國人交流，“我們并沒有融入那邊的環(huán)境。”

一個月后，DSU突然要求秦敏一行人參加托?？荚?，而之前他們并未在國內(nèi)獲知要通過這樣一個考試。結(jié)果，在那次考試中，13人中有11人未獲通過，并被校方要求回國。在與DSU交涉未果后，他們告知了DSU中國辦事處和上海建橋?qū)W院，但局面并未得到改變。

“學費全部退還，DSU就是下定決心要讓我們回國。我們在DSU一個月的食宿和學費他們都沒有收，而是把錢全部都退還給我們?！鼻孛粽f。

2月17日，秦敏和其他10名迪斯尼項目的同學，踏上了洛杉磯直飛上海的航班。在國外上學的美夢破碎，秦敏只好在上海建橋?qū)W院繼續(xù)完成學業(yè)。不過，她之前并不知道的是，自己剛剛在美國學習的學校DSU，正被一起突如其來的輿論風暴所包圍。就在她從洛杉磯被送回上海的前幾天，一份由美國北達科他州立大學系統(tǒng)和北達科他州高等教育委員會做出審計報告，將DSU這所有著96年歷史的大學推向了風口浪尖。

審計風暴

2012年2月10日，這份長達40頁的審計報告，被送至DSU校長的案頭。

報告顯示，自2003年來，在迪克森州立大學410名被授予學位的外國學生中，只有10人真正完成了必需課程，743名外國學生的檔案文件存在問題。

報告還顯示，DSU有9個方面缺乏正規(guī)的文件手續(xù)，其中包括迪斯尼項目和專升本項目的學生被允許作為新生入學，而不是轉(zhuǎn)校學生；中國學生成績單非正規(guī)或缺失；DSU對一些雙學位學生的英語水平測試并不符合標準；中國的雙學位與專升本學生，在未獲得學位所要求的學分情況下拿到學位等等。

這些外國學生中，大多數(shù)是中國人。據(jù)統(tǒng)計，不合格學生中約95％來自中國，也有部分來自俄羅斯。

在報告的第七頁，交代了這次審計報告出爐的背景。

之前，DSU對外文化交流部被北達科他州高等教育委員會等告知，讓他們對在DSU完成指定課程并準備在佛羅里達州迪斯尼實習的11名國際學生的成績進行審核。而在對這些學生的成績單進行一次快速審計后，對外文化交流部發(fā)現(xiàn)，這些學生沒有一個完成了協(xié)議所規(guī)定的課程和學分標準。

接下來，對雙學位和專升本學生進行的隨機抽樣審計也由此展開。結(jié)果顯示，這些學生同樣未完成協(xié)議規(guī)定的課程和學分標準，但還是獲得了學位證書。

審計人員還發(fā)現(xiàn)，有些中國學生在國內(nèi)只學習了一年，他們在DSU應該以新生身份注冊，但這樣又不符合雙學位和專升本項目。報告說：“所有協(xié)議都要求，中國學生來DSU前至少得在國內(nèi)學習兩年。他們根本無法在兩個學期內(nèi)，完成學位證書所要求的課程?！?/p>

報告顯示，在DSU就讀的山西太原理工大學的一些學生，并不是本科學生，而只是參與了太原理工大學附屬的輔導項目?！疤砉ご髮W本身是受中國教育部認證的常規(guī)教育機構(gòu)，但這個附屬的輔導項目只相當于?？茖W院，他們的學分不能轉(zhuǎn)移到任何一所中國大學。完成三年課程學習后，這些學生可作為新生入讀認證的中國大學，但DSU卻把他們當成經(jīng)認證的中國大學本科生?！睂徲媹蟾嬲f。

另外，一些參與雙學位或?qū)Ｉ卷椖康闹袊鴮W生，并沒有把回國后的成績單傳回美國，有學生一張成績單的總學分只有37分，遠遠低于所要求的120分。而且，部分中國學生的成績單，僅僅是一張EXCEL電子表格，學生把他們所修的課程及成績翻譯成英文。

在一些個案里，學生居然持有他們在國內(nèi)大學的公章。審計報告中說：“這些公章在中國很容易到手，或者在網(wǎng)上也可以買到。在大多數(shù)案例中，公章只不過是從其他文件上剪貼過來的。學生會更改成績單，蓋上公章，然后把它作為正式的官方成績單上交。學生可以隨心所欲地在成績單上輸入課程及分數(shù)?！?/p>

事實上，從2008年至今，DSU的國際學生有五種招生途徑：國內(nèi)傳統(tǒng)申請、國內(nèi)轉(zhuǎn)學、國際傳統(tǒng)申請、國際轉(zhuǎn)學、國際特別項目。審計官員發(fā)現(xiàn)，前四項沒發(fā)現(xiàn)違規(guī)，只有最后一種有違規(guī)現(xiàn)象。

早在2005年這些特別項目剛啟動不久時，雙學位和迪斯尼項目的學生數(shù)量遠低于目前，當時還有很多控制措施來確保項目對協(xié)議的遵守。比如部門主管會完成一份課程替換表格，以說明什么課程被什么課程所代替，這些表格會放在學生檔案中，整個過程是相對透明的。但從2008年開始，DSU對學生檔案的文件管理水平出現(xiàn)明顯的衰退，不再使用課程替換表格。

在收到這份厚厚的審計報告當日，迪克森州立大學主管留學生事務的副校長喬恩·布拉迪格辭職。當日下午，DSU的教育、商務與應用科學學院院長道格·拉普蘭特教授被人發(fā)現(xiàn)自殺身亡。

DSU新任校長考斯頓表示，他并不知道拉普蘭特自殺是否與審計報告有關(guān)。不過，包括拉普蘭特在內(nèi)的學校教職人員在審計結(jié)果公布前就已被告知。

中國式代理

在這場審計風暴中，一個名叫DSU中國中心的代理機構(gòu)，進入了審計官員的視野。審計官員在對DSU做出審計后發(fā)現(xiàn)，導致上述丑聞發(fā)生的原因，除了這所學校在對外招生等方面“極度缺乏控制和監(jiān)管”外，部分要歸因于在中國的代理與招生人員。一些招生人員在對中國學生進行面試時，對他們說自己為DSU工作，不是招生代理，他們用“DSU中國中心”的名頭。

審計報告中說：“這些招生人員向潛在的學生承諾，他們可以在回國完成指定課程前拿到DSU的學位，并且可以更改他們的飲食計劃與住宿安排，如果需要的話，他們在DSU還可以隨意更改專業(yè)并修自己喜歡的課程?！?/p>

在中國的部分高校進行宣講時，中國的代理把自己稱為DSU的雇員，并出示DSU的名片。報告顯示：“在與其中一個中國代理通電郵時，他們承認自己看重的是學生的數(shù)量而非質(zhì)量。”

在互聯(lián)網(wǎng)里檢索“迪克森州立大學中國辦事處（或中國中心）”，兩個女人的名字多次出現(xiàn)在國內(nèi)部分高等院校的官方新聞報道里，她們分別是：迪克森州立大學中國辦事處主任樊麗娜和迪克森州立大學中國中心主任江煜。

上述審計報告里，江煜等代理人的手寫名片就被作為附件復??；而在秦敏所在的上海建橋?qū)W院，以DSU中國辦事處的名義與其交流并合作的，就是一位名叫樊麗娜的人。她出現(xiàn)在上海建橋?qū)W院時的身份，是DSU中國辦事處主任。

美國迪克森州立大學中國項目的宣傳資料顯示，截至2010年10月，已實施和DSU合作項目的中國高等院校有17個，其中包括上海建橋?qū)W院、中央民族大學、首都經(jīng)貿(mào)大學和四川外語學院等。

互聯(lián)網(wǎng)上一份“美國迪克森州立大學中國項目”的PDF版宣傳單顯示，樊麗娜的單位地址為“北京海淀區(qū)復興路83號行政樓203室”。2012年2月17日，南都周刊記者找到該地。在這所被中國國防大學出租的行政樓二樓拐角處的墻上，掛著數(shù)十家入住單位，而203號房顯示的公司名稱卻是“北京匯嘉文化交流中心”，而非“迪克森州立大學中國辦事處”。

在203房間里，進門后右邊的白墻上掛著大幅迪克森州立大學的海報。一名工作人員否認這里是迪克森州立大學中國辦事處，并否認有名為樊麗娜的員工。之后又表示：“我們沒有接到美國大學那邊的允許，說可以接受國內(nèi)記者的采訪，而且現(xiàn)在教育部正在介入調(diào)查，在調(diào)查結(jié)果出來之前，我們不想解釋?！?/p>

而另一名曾多次在中國代理DSU招生業(yè)務的迪克森中國中心主任江煜，記者按其名片上顯示的地址查找，也并未找到。

DSU校際關(guān)系負責人瑪利亞女士在接受中國媒體的電子郵件采訪時說，他們并不掌握這些學生在中國學校的全部信息。至于現(xiàn)在有人懷疑迪克森中國辦事處非法的這個事情，她解釋稱，迪克森事實上在中國有不止一家辦事處為他們錄取參加課程項目的學生。

“辦事處的員工并不是迪克森大學的人。根據(jù)審查報告，這些辦事處并不能代表我們學?！，F(xiàn)在，學校決定不再和這些辦事處合作?！爆斃麃喺f。

而在接受南都周刊記者的郵件采訪時，瑪利亞表示：“這起事件絕不是對我們學校所有中國學生的映射，這是一個程序問題。我們正在努力了解這些漏洞是怎樣在程序的管理中發(fā)生的?！?/p>

美國北達科他州立大學系統(tǒng)和北達科他州高等教育委員會的審計官員，也在審計報告里向DSU建議：“終止所有與代理簽訂的協(xié)議，讓DSU的招生人員在合作學校負責招生工作?！?/p>

2月20日上午，上海建橋?qū)W院對外交流辦主任在接受南都周刊記者采訪時表示：“國家教委已經(jīng)通知中國駐美大使館教育參贊去了DSU，學校會在一定的時候向媒體公布事情的來龍去脈?！倍籇SU遣返的11名中國學生，在上海建橋?qū)W院繼續(xù)上課，沒受到影響。

“我們是抱著希望去的，現(xiàn)在又被迫回來了，特別失望?！鼻孛粽f，自己的失望來自于對迪斯尼向往的破滅，但如果學校有安排的話，她還是會繼續(xù)考慮出國留學。

“不過現(xiàn)在會選擇很正規(guī)的項目?！彼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