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承認,我是抱著哆哆嗦嗦的心情來到這片土地上的。
這一驚一乍的感覺,從下飛機開始,就占據(jù)了我的內(nèi)心,以至于我在黑車司機上前搭訕時,是拖著箱子連滾帶爬地遠離他。黑燈瞎火中,我?guī)е@恐的眼神回望時,不確定他是不是也被我嚇到了。
有一點值得表揚的是,三亞機場的公交車確實非常方便,而且廉價。從機場到市內(nèi)的價格只要4元錢,這比大多數(shù)城市都要厚道。我遞上5元錢,卻沒見售票員找錢。考慮到記者的職業(yè)精神,我壯著膽子問了一句:“是不是應該找我1塊錢?”
她指著票箱說,“投幣車,不找零?!蔽铱粗掷镆淮蟀彦X,惡向膽邊生,“那你有零錢憑什么不找給我?”她攤開手,“你看,的確沒零錢?!?/p>
之所以要講這個故事,是因為這類對話此后貫穿在我的整個消費過程中,我在沙縣小吃消費時出現(xiàn)過,我購買冰紅茶時出現(xiàn)過,我找路邊挑擔的大嬸買芒果時,也出現(xiàn)過,直到我遇到李山。
李山是三亞灣路通海四巷黑土地粥棚的老板,來自黑龍江的尚志。我遇到他時,他正光著膀子,兇神惡煞地把一籠饅頭,摞到另一籠饅頭上。我問,“包子多少錢一籠?”“3塊?!薄?塊一籠?”“原來還兩塊呢!咋的,不敢吃???”
我不相信他會因為一籠包子就把我如何如何,于是就坐定吃了起來。意外的是,這是我到三亞以后吃到的最具性價比的包子,以我的經(jīng)驗,這籠包子即便放在北京北五環(huán)外農(nóng)貿(mào)批發(fā)市場里,也會賣到4塊錢。
我對他產(chǎn)生了興趣。此前8年他都在北京錦繡大地小區(qū)的菜市場里賣豬肉,因為腿上風濕,去年才搬到了三亞,還學了一門做包子的手藝。包子為何定價這么便宜?他解釋說,“哪來那么多有錢人啊?你看來來往往這么多游客里多少老頭老太,兜里都沒多少錢,都跟我一樣,圖這里天氣好,不犯病?!?/p>
這是一個奇人。他評論宰客的事,“都是那幫司機,為掙點回扣就把人往死里宰。你看街上那些20多歲的年輕流浪漢,都是想發(fā)財買彩票,把錢花光了。我前幾天買菜遇到扒手,我都捉住他了,他還不松手,我說‘你松開手我就讓你走’,他才走了——三亞這邊本來挺好,就是一幫想掙快錢的人,把挺好個地方弄壞了?!?/p>
這句話很關鍵,它直接指導了我后面的消費。打個比方,你知道可樂三塊錢一瓶,但是店家賣給你四塊錢,你就虎起臉來說,“不是三塊嗎?”他就會翻翻眼睛,把錢退給你。
當然,一切在穿起島服后都不管用了。這是一種全身印滿椰樹的襯衫和短褲,一旦穿起它,就等于告訴別人,我是游客,我剛剛到,即便你不是真的剛到,也百口莫辯了。
也有特殊的情況。有天我穿著島服在啟德巷吃黑豬肉蓋飯,開了瓶啤酒吃得正歡,老板過來拍拍肩膀說,不要著急慢點吃,鍋里有熱飯馬上就熟了。說實話,這在我走南闖北的生涯里,差不多是最溫暖的一句話。
總體來說,春節(jié)期間的三亞基本還是可以用兩句話概括,即大部分的東西都比合理的貴更貴,大部分的服務都比合理的差更差。比如說,一間市區(qū)濱海的地方級連鎖酒店客房,不能刷卡,沒有浴巾,沒有浴液,沒有洗發(fā)水,沒有茶杯也沒有茶葉,床單枕頭看起來都很可疑,屋子里可以動的家具只有一把椅子,就要開價300元。而200元檔次的房間,則要在前述所有都沒有之上,再加上沒有窗戶、手機沒有信號。
再比如,我到慕名已久的春園海鮮市場去吃海鮮,在生鮮超市里,滿地都是水,沒有氧氣泵也沒有任何保鮮措施,晚到一點,買到的海鮮基本都奄奄一息。只見服務員用塑料筐盛起那些幾塊乃至幾十塊錢一只的海鮮,一點控水的意思都沒有,就嘩地一聲扔到秤上,直到裝進塑料袋,水還在嘩啦嘩啦地響,那一刻我仿佛看到自己的心在滴血。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事先在網(wǎng)上做好功課,海鮮的滋味還是不錯的。
我正在一邊吃一邊贊嘆,忽然間猶如晴天一聲霹靂,身邊一位食客開始拿起麥克與歌女對唱,那歌聲真是猶如殺豬,可惡的是還有音箱放大,在千余人的排檔大廳里回蕩,更糟糕的是服務員開始拿起掃把猛掃,臟水紛紛落在我的腳上腿上,那滋味真是罄竹難書。我終于生平第一次在沒吃飽的情況下扔下美味,落荒而逃。
盡管美食達人教導我們說,沒有上網(wǎng)查過的東西不要吃,但我也從海鮮業(yè)老板那里聽來,幾乎每家做得好的海鮮排擋都有雇人做“網(wǎng)絡推廣”,那會不會有藏在巷中無人知的美味呢?
一輛“麻木”幫我完成了這個愿望。某天我又打算去春園市場,腿腳又犯懶,順手招來一輛“麻木”坐上,告知目的地,我們開始在機動車道上逆向飛馳。當我終于抵達目的地,卻發(fā)現(xiàn)并非常去的那個,我鎮(zhèn)定地說,這個是假的,不給錢。“麻木”說,真的,給錢。我于是虎軀一震說,我去過,他果然慌了,說這邊也可以吃,你好歹給點。
我于是給了錢,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牌子,上寫“友誼路下崗職工社區(qū)”,心想這不就是網(wǎng)上也很出名的另一個排檔嗎?于是信步走了進去。一位大姐過來攔住,吃飯?跟我走。她帶著我在人群中穿梭,在每一個海鮮攤點盡心盡力地砍價,幫忙倒掉塑料袋里每一點缺斤短兩的水,她的加工費比春園便宜不是一點兩點,還告訴我哪里可以買到便宜的酒,我心想天可憐見,我這是遇到好人了么?
結局卻令人失望。這家店里的蠔油仿佛是用過的,讓每一道菜都散發(fā)出瘋狂的味道。我放棄了一斤半上好的基圍蝦,再次落荒而逃。
幾乎吃遍目光所及的所有飯館之后,我遇到的情況仍然只有兩種,要么貴,要么難吃。但我心中還是藏著一個疑問,面對性價比這么低的餐飲,三亞本地人難道不出來吃飯的嗎?
某天中午,我從網(wǎng)吧出來信步閑逛時,終于在旁邊一棟商業(yè)樓的門洞后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那是一塊很大的空場,沒有任何牌子和菜單之類,幾十張桌子上,上百人分開團團而坐,在吃三亞本地人愛吃的“打邊爐”(一種海鮮火鍋吃法),我站在那里好幾分鐘,疑心他們在吃喜酒,湊上去想蹭點白食,那桌人忽然轟隆隆起身,白我一眼,迤邐而去。
過了幾天,我也用同樣的方法找到了傳說中的“老爸茶”。團結街附近有一條黑乎乎的小巷子,有一片地方燈火通明,但又很安靜,遠看上去停了很多摩托車,我?guī)状温愤^,都沒有多看一眼,以為是停車棚。但有一天終于好奇心起走進去,發(fā)現(xiàn)在摩托車后面,有一大片遮陽篷,底下吊著日光燈管,幾百張桌子一字排開,每張桌子上都人滿為患。他們在沉默地喝“老爸茶”,沉默地打牌,以及沉默地打麻將。我又站了很久,都沒有人過來說話,只好離開。
聽說宰客事件之后三亞的景點和排檔都不再給司機“提成”,我又起了不安分的心思,跑到亞龍灣一個叫“愛琴?!钡牡胤饺撍?。買票、坐船乃至潛水都一無異狀,我潛完之后回到岸上,正在左顧右盼之間,忽然有人叫,相機被偷了。
失主是個男生,正在沙灘排球場觀戰(zhàn),相機放在身邊,卻不注意被人摸了包,回頭看,竊賊已經(jīng)只剩下背影,沿著坡一路鉆入綠色叢林中,不見了。無從知道警察出警的速度,我只注意到現(xiàn)場很奇怪的一點是,詢問和筆錄的幾位,都是武警。
又過了一天,我居然又在海月廣場附近碰到一起盜案,被偷的同樣是價值上萬塊的相機,我看到的時候警察已經(jīng)來了,一個在跟目擊者做筆錄,其他攔住了幾個路人在搜身。警察走后我問目擊者怎么回事,她告訴我,竊賊偷相機的手法與之前我在亞龍灣看到的類似,他拿了相機,就穿過馬路,消失在對面的胡同里。
這讓我想起幾天前一位海鮮店老板給我講的經(jīng)歷。他曾經(jīng)窮追一個在店里偷相機的竊賊半個月,最后終于在馬路上捉到了他并扭送到了派出所。把相機還給失主的幾天后,他意外地在當?shù)氐摹度齺喅繄蟆飞峡吹搅岁P于此事的新聞,新聞里種種細節(jié)一應俱全,唯一不同的,是沒了他的名字。
至于購物,我并沒有敢輕易嘗試。
要離開三亞的時候,網(wǎng)上忽然傳來了三亞公交車要漲價的消息。我想起初次坐到這種一塊錢帶空調(diào)隨便到哪里的公交車時,心里涌起的別樣感動,感到很可惜。也許這就是三亞吧,她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是個半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