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80年代初,為了深入生活,創(chuàng)作反映那場惠及億萬農民的偉大變革的文學作品,我回到了故鄉(xiāng)——山西省長子縣城關公社慶豐大隊。
慶豐大隊地處縣城內的小西街,從上世紀50年代初就一直是省、地、縣農業(yè)戰(zhàn)線上的一面旗幟。我的父親劉來元,長期擔任主要領導職務,1958年出席全國建設社會主義積極分子代表會議,有幸見到了毛主席、劉主席、周總理、朱德委員長等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1961年我初中畢業(yè)后,在這里,與父老鄉(xiāng)親們朝夕相處了五年。
唯如此,我選擇了這里。
那時候,父親已告老身退。但他睿智敏銳的目光,仍然注視著與群眾息息相關的農村改革。父親告訴我:當初,因為眷戀“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小康日子,一心想發(fā)家致富而死活不入社的郭喜龍,現(xiàn)在又翻了個過兒,開始反對分田到戶的“責任制”了,真讓人摸不透他肚里的小九九。
父親在說這番話的時候,我記得,表情是凝重的,語氣是恨鐵不成鋼的。
老郭叔家原在我家舊居的隔壁。我隱約記得合作化初期他不愿意入社,趕著騾子下邯鄲販鋪襯(碎布頭或舊布,用于補丁或打袼褙),賠得血本無歸,要賣地還債。我父親和縣上來幫助建社的工作組知道后,以合作社的名義向信用社低息貸了一筆款子,替他還了債。老郭叔受了感動,很快入社了。為了警示教育其他單干戶,工作組以“一架算盤算出了兩條道路”為題,辦了個簡易展覽,老郭叔痛哭流涕地向前來參觀的鄉(xiāng)親們講述了不跟共產黨走的危害……
現(xiàn)在,要“分田到戶”了,共產黨要公開引導大伙“發(fā)家致富”了,當年單干的積極分子為啥又要唱反調呢?
我決定去揭開這個謎底。
入了社又入黨的老郭叔,被社委會委以重任——飼養(yǎng)員。
聽了此話,一些朋友,特別是年輕的朋友,會說,你別逗了,不就是喂牲口嗎?咋就叫“委以重任”呢?
諸位有所不知,那陣兒,不要說農業(yè)機械化了,就連輛膠皮轱轆車也很難見到哎。所以犁地送糞呀,拉磙碾場呀,煤窯載煤呀,運送公糧呀……幾乎一切重活兒,都得靠牲口去完成哩。所以牲口,是一個社后來叫大隊的多半份家當呢,你說重要不重要?上頭下的統(tǒng)計表就叫“某某合作社或大隊勞、畜力統(tǒng)計表”,就是說,那時,牲口跟人的地位是平等的。
我們大隊的飼養(yǎng)室,從初級社到人民公社,換了好幾個地方,最后蓋在縣城西南角舊城墻的遺址上。
是秋天的一個晚飯后吧,我?guī)Я似烤坪鸵淮ㄉ?,踏著煞白的月色,往村外去了?/p>
在這邊是墊圈的土堆、那邊是出圈的糞堆、有著一股強烈的牲口糞便味兒的飼養(yǎng)室,我將酒跟花生米放在老郭叔卷起鋪蓋的光席片上。滿圈干了一天活的牲口們,貪婪地吃著草料??客獾囊黄椉t馬,看見我進來時還“咴兒咴兒”地叫了兩聲,使我倍感親切。我記得,我們的談話是從喂牲口說起的——當我夸贊由于老郭叔常年堅守在飼養(yǎng)室、起夜勤、鍘草碎、拌料勻,才使得一頭頭牲口膘肥體壯時,從老人掉了牙的嘴里,竟發(fā)出了一聲聲長吁短嘆。他喝了一大口酒,用“申冤”的口氣說:
“唉!咱再操心,也操不了幾天啦!小長安兒(那時父輩鄉(xiāng)親都以“小長安兒”或者“安兒”稱呼我,很親切),你是地委干部(我那時在地區(qū)文化局工作),你說說,這大隊干得好好的,為甚要土地下戶呢?土地一下戶,我們這些老伙計們還不得四零五散?你說說,這是為甚呢?”
老人傷心的口氣,痛苦的表情,一下子陷我于沉悶的氛圍中了。不過,我也欣慰,我們的交談,竟這般容易地直奔主題了。
“這是我們黨按照群眾的意愿制定的又一項大政方針?!蔽艺f,“實踐證明,公社、大隊這種體制,根本不適合我國農村的實情……”
“是倒是,對倒對??墒恰蔽业脑挶淮驍嗔?,老郭叔接著說,“可是,我就是有點不放心咯!”
“你呀老郭叔!有黨中央為我們把著舵哩,你有甚不放心的?”說到這里,我突然想起父親說他的話來,就說,“老郭叔呀老郭叔!不是我說你哩!當初入社,是黨的號召,你死活不入;現(xiàn)在實行責任制,也是黨的號召,你又不放心。是不是你這里有問題了?”
我用手指了指腦袋。
那次與老郭叔交談已經過去三十年了,我依然清楚地記得:我說罷上邊那些話,老人一聲也不吭了,牲口嚼草料的聲音充斥了屋子。
看著老人低著個頭,捏著盛酒的搪瓷缸也不喝,我心里一下子后悔起來:“唉!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當著老人的面,提那不光事做甚哩么!”
不知過了多久,老郭叔突然哏兒哏兒地笑了。
“老郭叔,你笑甚哩?想起甚好事來了?”我問。
老郭叔又喝了一口酒,還不說話。他放下搪瓷缸,轉手從窗臺上拿下盛著生煙葉子的一只破碗,裝了一鍋,點著,才說:
“甭你小長安兒揭我的老底!我跟你說,人,一天有三昏七迷九愣怔哩。你覺得那是我的短處,可我還覺得從那件事里頭我自個兒還受益不小哩!就這話!”
受益不?。渴苁裁匆??
我不解其意。老人用抒情的腔調告訴我:土改一分到土地和騾子,他就做起了“富農夢”,總想投機撈一把,蓋一座四合院大瓦房,拴起高頭大馬,雇個把長工,整天不動彈,端個水煙袋,吃香的,喝辣的。所以,共產黨號召交出土地、牲口,入社,他心里甭提有多反感了。結果倒騰鋪襯大虧本,不得不出賣剛剛分到手的土地。要不是共產黨幫他渡過難關,準定是砸鍋賣鐵,重新淪為貧農。他說,這件事,讓他真正認清共產黨的“人緣”了——為老百姓謀利,為窮人撐腰。他最后說:
“要不是這來,我憑啥入了社又入黨?這益,受得還淺嗎?”
??!我明白了,是初級社化解了他土改后的生存危機,他把黨當成親人了,他世俗的農民感情來了一次升華。這升華,奠定了他一輩子擁護共產黨、跟共產黨走的堅實基礎。
然而,目下,在廣大農村,實行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的大變革,也是黨的號召呀,他為什么會“不放心”呢?
我把這個疑慮提出來,你猜老人怎么說呢?嘿!簡直令人心動。你聽:
“現(xiàn)在的公社、大隊,都是黨領導,往后分田到戶了,一家一戶的,黨還管嗎?靠慣黨了,生怕失去這個靠山么,你當甚哩?”
啊??!我的天!原來如此!
這寥寥數(shù)語,道出了,這位典型的中國農民對中國共產黨的感情,多像“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所描述的?。↑h領導的集體化,毋庸置疑,他們是擁護的;即便公社化以后出了些問題,甚至給他們帶來了災難性后果,他們也用大海一樣的襟懷包容了;對責任制這個新鮮玩意兒不放心的,是怕失去猶如巍峨挺拔、堅定沉著的太行山一樣的中國共產黨?。?/p>
這的確是一次撞擊心靈的交談!幾十年來,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間不肯離去。我常常想:就沖著廣大群眾對共產黨的無比信任,每個黨員,每個黨的干部,都不可以辦出愧對群眾、玷污“黨員”二字的事情來!怎么還可以黑著心去搞腐敗呢?
幾個月的深入生活,我既見證了群眾對責任制火山爆發(fā)一樣的積極性,也見證了一些靠揩集體油水生活的大、小隊干部企圖阻擋這一潮流的不遺余力;既目睹了像小山一樣的糞堆在一夜之間被群眾搶光的場面,也目睹了靠抓鬮從飼養(yǎng)室牽走被老郭叔稱之為“老伙計”的一頭頭牲口……這些珍貴的素材,被我寫進于1984年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春風又綠》小說里了。
現(xiàn)在,我的勞模父親已然作古,為集體喂了一輩子牲口的老郭叔也已作古,但他們對共產黨的這份赤誠,卻是永遠不會作古的。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