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若立志寫詩,一定是在他年輕的時候;如果實在已經(jīng)鶴發(fā)雞皮,那也必定紅光滿面,行動坐臥不失赤子之心。詩之所以為詩,是因為它是靈氣所鐘,激情所致。一個老于世故的人,早被滄海桑田的歷史變幻磨去了鋒芒,空留了一肚子的感嘆,一腦袋的人情練達(dá),再提起筆來,只怕連連綴成篇的熱情都沒有了。
詩人的胸中要有愛,愛得力拔山兮,愛得驚天動地。因為仁厚的愛而生發(fā)出強(qiáng)烈的悲天憫人的情懷,如此才能細(xì)致地捕捉到人生細(xì)小之處的微瀾。他會把他全部的生命化在字里行間,句句帶血,催人淚下。詩人的眼中要有色彩,描繪壯麗山河,描繪雨打芭蕉,描繪世態(tài)人情,描繪血色浪漫。無論是黑白的底色還是七彩的襯景,只要是他筆鋒所及之處,白板也變得生動!詩人的耳中要有韻律,獨倚花壇,聽得見花朵含苞欲放的嬌笑,聽得見蜜蜂擺尾的震顫。風(fēng)雨聲聲,煙波蕩蕩,在詩人的耳朵里都能譜成華美的樂章,宛如天籟一般的絕響,帶著振奮人心的力量,觸動心底最溫柔的部分。由此看來,并不是所有的作者都有成為詩人的潛質(zhì),某些東西始終是根植于詩人的天性之中,旁觀者既不能盜用也永遠(yuǎn)無法模仿,因為即使描畫得再像,筆頭上總少了那么一點神韻。
我也有一群舞文弄墨的朋友,其中不乏各種流派的“詩人”。有一個人實在怪異至極,他常常一年到頭穿了長袍,上面斑斑駁駁滿是油星,脆弱的布料禁不住踩踏,常常翻卷著毛邊。他倒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態(tài),一手拖著吉他,一手拎著鐵皮酒壺,呷一口酒來,立即脫口成章。每有感嘆就席地而坐,撥動琴弦,彈一曲爛漫情懷。他的大作我沒有拜讀過,因為沒有耐性去翻撿,也實在是因為對現(xiàn)代新詩不感興趣,可是若要我描繪一幅詩人行吟圖,我卻一定會以他為模板,大椽為筆,揮毫潑墨。我常常感嘆,天性里的一點桀驁,骨子里的一點灑脫,化在詩篇里,凝成燦若星辰的精華,這或許就是詩人與生俱來的魔力吧!
縱觀新舊詩的比較,舊詩似乎始終口含明珠,隱忍不發(fā),而新詩則無論如何都顯得太不含蓄,內(nèi)容也好,氣勢也罷,必定要奔涌而出,一瀉千里。這當(dāng)然不是說新詩就是直白淺近的,一絲一毫都明白地擺在人眼皮底下。事實上對于好的新詩來說,無論是那深埋于地下的神秘源頭,還是極目遠(yuǎn)眺難以企及的終點,都帶著意味深長的情韻,若非感同身受或者認(rèn)真體味,難以把握其深意。
再說韻律,韻律是詩歌一生的桎梏,它謹(jǐn)慎地為詩畫了一個圈,你要繁華壯麗也好,你要溫婉悠長也罷,總是要戴著這枷鎖起舞。若是恰如其分,雙方相安無事,其樂融融;若是削足適履,那它就讓你痛,讓你皮開肉綻,血流成河。想想看,一個文字運用本來就捉襟見肘的人,套了不甚高明的韻律作詩,讀起來佶屈聱牙,像踩到貓尾巴時的慘叫,對聽眾固然有損健康,只怕詩人也不免從此退出詩壇了??墒?,詩離不開律,就像生命必須有終結(jié)才顯得出壯美,因此在律的限制中做出千古流傳的好詩就如在有限的生命里青史留名一樣,令人無限神往。中國舊體詩已經(jīng)將韻律一節(jié)發(fā)揮到極致,后人難以望其項背,又不肯一招一式都照搬借用,新詩自然以新的反叛的姿態(tài)發(fā)展起來,把律看成了封建衛(wèi)道的工具,對它嗤之以鼻。說新詩完全沒有律,未免太不客觀,也有失公平,有的新詩是把律隱在句子里的,通篇讀來更像是一首歌,那纏綿悱惻的旋律縈繞于心,一音一符無不道盡心中所唱。
除了相對含蓄,極合韻律之外,舊體詩更有一種將人從低落的情緒里解救出來的力量。就拿杜工部的《贈衛(wèi)八處士》來說,語言通俗平易,情感真摯熱忱,算起來該是舊體詩中的白話文。單看“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fù)何夕,共此燈燭光”四句,一種難以排解的世事蒼茫之感與乍見故人的辛酸喜悅一并躍然紙上,“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比绻f剛剛還有些喜悅之情的話,如今這四句又多么讓人悵惘唏噓。可是你盡可以感嘆,卻不見得會氣結(jié)于胸,倒是因為句子短小精悍,讀來朗朗上口,加之韻腳如瓦釜雷鳴,激蕩身心,反而讓人生出些掌控人生,把握命運的緊迫感。如果我們將它譯成現(xiàn)代詩:
人生的不能相見啊,
就像參星與商星的此起彼伏,不得會面。
可是今天又是什么樣的日子呀?
你我能共享這一席燭光。
……
我怎么能想到二十多年后可以再登臨
你的門?
當(dāng)年一別,你都還未婚娶,
今日一見,連兒女都成行了呀!
我的譯法雖然未必高明,但是這種轉(zhuǎn)變的弊端已經(jīng)可見一斑了?,F(xiàn)代新詩把老翁的感嘆轉(zhuǎn)變成少女的柔腸了!滿是哀怨的語氣,加上這哼哼哈哈的一堆嘆詞,讓人生發(fā)出無限的愁緒,心情一落千丈,所有過的鴻鵠之志也就不由自主地往下走。西方文學(xué)普遍熱愛“崇高”,能在如此凝重惆悵的氛圍里,于親身遭遇的感嘆之中保留住鐵血男兒的英雄氣概,中國舊體詩當(dāng)算其中典范了。
新詩以白話入文,承襲五四新文化傳統(tǒng),開啟了別樣洞天。就是從它蛻變的那一刻開始,豐富的情感內(nèi)容,龐大的抒情體系,復(fù)雜的表現(xiàn)手法,像是受了共同的感召一樣匯集于此。新詩也越來越走下圣壇,親近民眾,以一種清新樸素的方式贏得了越來越多人的認(rèn)可。有人說舊詩是文人士大夫的,新詩則是大眾的,人人可以為詩人,人人可以作詩??墒窃谖铱磥?,新詩也像其他任何文學(xué)形式一樣,永遠(yuǎn)無法得到所有人的認(rèn)可,新詩走向大眾,這要求本身就太苛刻。
新詩誕生在新的社會背景之中,不斷地摸索創(chuàng)新必然帶來新的精神守望。
新詩既然為“新”,就不應(yīng)當(dāng)僅僅握著白話這一特點不撒手,一味地追逐平實樸素只能適得其反。新的內(nèi)容也要有新的法度,人生向來是因為有了規(guī)則才變得和諧美麗,富有魅力。新詩也一樣。只是難得的是怎樣讓新詩既合乎法度又不受其限制,在這些條條款款的約束之下締造別樣的華美,并且兼采眾長,把歷史的底蘊和新時代的期盼一肩擔(dān)起。而這,就是那些天賦才華的詩人們的使命了。
責(zé)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