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豬一夜又一夜糟蹋農(nóng)民的糧食。野豬是國家保護動物,農(nóng)民在和野豬的戰(zhàn)斗中才發(fā)現(xiàn),傷害他們的不光是野豬,還有更多看不見說不清的東西。于是這群山里漢子,開始了悲壯又無奈的抗爭……
1
王宗娃進來時,村主任陳響馬正端著大海碗喝苞谷粥。王宗娃說,村主任,你不能不管了,我家“花花”被那野畜生糟蹋了,現(xiàn)在肚子都起來了,將來給我生一窩野東西我可咋辦!
陳響馬的頭從大海碗里升起來,嘴角掛滿了黃黃的苞谷糝子,像是小孩拉下的黃黃的糞便。陳響馬說,你說啥,你家“花花”被人糟蹋了,肚子都起來了!陳響馬說著咚地一下放下大海碗,里面沒有喝完的苞谷糝子天女散花一般四散飛濺。幾只眼尖的雞子飛奔而來,但被陳響馬攆跑了。陳響馬說,出恁大事你快去派出所報案哪,你找我干球?讓派出所的老張帶人帶槍把那個畜生抓起來,送到牢子里。說到這里,陳響馬猛然住了口,有些疑惑地看著王宗娃,你家“花花”,你家啥時候有個“花花”?你不就一個掉蛋兒子,也去廣東了,啥時候又冒出來一個“花花”?
王宗娃說,我不是說的閨女,我說的是我家那頭老母豬,讓那頭紅毛野豬給騎了,眼看就要生崽了,這野豬的事你不能不管了。
陳響馬半抬起的屁股又坐了下來,看著王宗娃,你他娘的就不能給我說句囫圇話?說一半留一半的,嚇我一跳。陳響馬說著,重新端起海碗,呼嚕呼嚕喝起來,一邊喝一邊說,這糧食不能糟蹋的,這王八蛋野豬已經(jīng)把糧食糟蹋得差不多了,人再糟蹋連苞谷糝子都喝不上了。
王宗娃還沒有走,看著陳響馬。陳響馬說,你看著我鬧球,我又不是野豬,又不是我糟蹋了你家“花花”。
王宗娃說,你是村主任,你得想辦法,這野豬把咱村攪得日子都過不下去了。
陳響馬抬起臉,我有球辦法?咱又沒長四條腿,攆咱攆不上,打又不讓打,我有啥辦法!
王宗娃說,那我家“花花”就白白讓那畜生糟蹋了。說到這里,王宗娃鼓起了眼睛,那個挨千刀的紅毛野豬,“花花”正趕上受孕期,偏偏讓那畜生給摸著了,現(xiàn)在一窩小豬都是好幾千呢,錯過一窩就是半個季節(jié)呢。再說,將來給我弄一窩子野豬娃我可咋辦!
王宗娃愁眉苦臉的樣子倒讓陳響馬笑了,陳響馬說,你小子占便宜了還愁個啥,連配種的錢都省下了,到年底給你生一窩野豬崽,活蹦亂跳的。聽說現(xiàn)在野豬的價錢比家豬要高得多,到時候你小子說不定還發(fā)了,你還得感謝人家野豬呢。后山王禿子不也養(yǎng)過一窩子野豬嗎,聽說一頭小野豬都賣了六百多,一窩下來都快上萬了。
那是他們胡說,王宗娃說,王禿子就賣了一個豬崽,其他的都跑了,跟著一頭大野豬跑了,好像是它們的爹,這些死東西倒是不忘本。聽后山的人過來說,這窩野豬一到收秋季節(jié)就回到王禿子家,先是啃他家的莊稼,莊稼啃完了,就趁沒人在家,登堂入室,強盜似的把屋子里的糧食洗劫一空。王禿子的媳婦整天坐在地頭罵,罵王禿子是野豬托生的,變成人野豬還來找他。
陳響馬吃驚地張大嘴巴,竟然有這種事!
王宗娃說,所以我才找你呢,你說我該咋辦,我也不想養(yǎng)一群白眼狼。
陳響馬說,你問我我問誰去,問野豬,叫它們不再去找你家“花花”了。
王宗娃說,我不管,反正你是主任,咱村出了事,你不管誰管?
陳響馬說,我只管人,沒人讓我管野豬。
王宗娃卻說,你人都管了,野豬咋就不能管,你是不想管。
陳響馬說,我不是不想管,是咱沒法管,這野牲口來無蹤,去無影的,又是保護動物,國家把槍都收了,不讓打,咱能有啥辦法?
王宗娃說,我不管,這事你得給我個說法。
陳響馬有些煩,他知道王宗娃有個麻纏勁,是個一根筋,不給他個說法,這個上午就別想離開。陳響馬被纏得實在沒有辦法,就說,這事也好辦,母豬么,不也跟婆娘差不多么,不想要了,去買點藥一吃,流了不就完了。如果不想花這個錢,去十二道溝采點打胎的藥草,像紅花藥草,竹葉老根、蛇莓草等,后山上到處都是,采些讓豬吃了,不就結(jié)了。
王宗娃說,行嗎?
陳響馬說,咋不行,不信你去試試。
兩人正說著話,看見張書臣從田里回來,頂了一頭的露水和草葉子。張書臣是副村主任,兼著村里的文書,是野豬林村委會成員之一。到了跟前,張書臣說,宗娃現(xiàn)在有事沒?王宗娃說,咋了?張書臣看著村主任陳響馬說,村主任,晚上我請你吃野豬肉,咋樣?
陳響馬一下子站起來,說,你把野豬咋了?
張書臣說,還能咋了,它拱苞谷地,觸了我設(shè)的電網(wǎng),給電死了。
陳響馬看了下四周,說,小聲點,這獵殺野豬可是犯法的,讓人家知道可不得了。
張書臣撇了撇嘴,違球法,人偷莊稼違法,它野豬偷咱莊稼就不違法?它野豬能比人還金貴?
陳響馬說,這話可不是你那樣說的,國家有法的,你沒看看?說著指了指前面七喜家住房的墻上,墻上刷寫著捕殺野豬違法的宣傳標語,這都寫得清楚的。
張書臣說,那咋辦,咱這莊稼就來養(yǎng)它們這些畜生吧?這算哪門子的道理,不說它了。村主任,你給我找個扁擔,還有繩子,今兒整倒的這頭野豬大,足有百八十斤,這下能好好打打牙祭了。
稍頃,兩個人的身影就出現(xiàn)在村邊,身后跟著一大群剛放學的孩子。野豬被反剪四條腿綁在扁擔上,兩個人抬著,晃悠著往村里來。經(jīng)過陳響馬跟前,張書臣說,你看這頭野豬大不大?我都守它一個星期了,今兒總算把它捉住了。陳響馬說,你守它干啥?它又不是你婆娘,你守它干球。想了想又說,你說你都守幾天了,這么說你是在有意捕殺野豬哩。張書臣索性放下野豬,說,我可不是要守它,上個星期我到地里轉(zhuǎn),聽見地里面苞谷稈子嘩嘩響,就奔了去,看見這王八蛋正發(fā)威呢,踩倒了一大片苞谷,就把它攆跑了。我知道它還會來,不是有句話叫“老野豬摸住蘿卜窖”嘛。站在邊上的王宗娃糾正說,不是老野豬,是老母豬,“老母豬摸住蘿卜窖”。張書臣說,管它野豬家豬的,反正都是它們一家子的事。我就天天蹲在地里守著。你看,張書臣指著自己的襯衫,襯衫被露水打濕了,貼在他瘦骨嶙峋的骨架上,跟個撐衣架似的。可這畜生簡直是成精了,我在地這邊守著,它就從另一邊鉆進去,在我眼皮子底下把半畝的苞谷給糟蹋了。我真的生氣了,就在地頭架設(shè)了電網(wǎng),這王八蛋,一頭撞上去,就回老家見它老祖宗豬八戒了。
野豬邊圍了一群人,指著野豬嘖嘖不已。陳響馬走到野豬邊,腳在野豬身上踢了幾下,野豬的頭居然動了動,似乎還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嚎叫,把陳響馬嚇了一跳,后退得太快,差一點坐到了地上,引得幾個人嗤嗤地笑。等站穩(wěn)身子,再看野豬,野豬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分明是死透了。再看邊上捂著嘴的大慶,意識到是大慶搞的鬼,伸過手要打,大慶早跑開了。陳響馬又在野豬身上踢了一腳,然后看著身邊圍著的村里人,覺得自己作為村主任是應(yīng)該說幾句啥的。想了下,就說,這野豬是個害東西,不但禍害人,連它們一家子都不放過,居然把王宗娃家的老母豬給騎了,確實有些太不像話了。陳響馬的話引得大家都去看王宗娃。王宗娃的臉紅紅的,嘴里發(fā)出氣咻咻的聲音。陳響馬接著說,可上面有政策,有法律,野豬是國家保護動物,這獵殺野豬是違法的。不過,這已經(jīng)殺了就殺了,以后咱可千萬不能再殺了,讓上面知道了,弄不好還要罰款坐牢呢。我前兩天看報紙,一個人捕殺了頭大熊貓,結(jié)果咋了,被抓住槍斃了,嚴重得很。站在邊上的七喜說,村主任你說得嚴重了,那大熊貓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野豬連三類都算不上,根本不能往一起扯。陳響馬說,不管它是幾類的,反正是國家保護的,國家要求保護的就不能亂殺,亂殺就是違法,這總沒錯吧。所以,大家一定要小心,野豬害人的事,我再向上面反映反映,看鎮(zhèn)上能不能再想想辦法,他鎮(zhèn)上總不能看著咱百姓讓野豬給困死,是不!
2
陳響馬提了10斤野豬肉,嘴里哼著《野豬林》的唱段,去了鎮(zhèn)上。
鎮(zhèn)的名字叫野山鎮(zhèn),他們村的名字叫野豬林,都帶了個野字,不知道是啥原因。前些年,招商引資熱,鎮(zhèn)上出去的人回來,嫌這野山鎮(zhèn)的名字不好聽,鼓動著書記鎮(zhèn)長改名字。據(jù)說改名方案已經(jīng)報上去了,可最終也沒改成,野山鎮(zhèn)還是野山鎮(zhèn)。
陳響馬在山鄉(xiāng)金黃清澈的陽光下,走過碧綠的桑林、酸棗樹叢,穿過散發(fā)著青熟苞谷香味的苞谷地。村邊就是座座相連的大山,巍峨的山體和無邊的綠色,仿佛一片云壓過來,把野豬林給覆蓋了。這座山叫牛尾山,是秦嶺山脈的一個支系,看上去就像是牛拖在地上的尾巴。野豬林坐落在牛尾山的山腳,周圍林木茂盛,空氣清新。偶爾有風吹過,便有呼嘯的林濤聲穿過來,虎嘯熊嚎一般。陳響馬喜歡這個地方,也喜歡村子的名字,野豬林,倒是名副其實的。他記得一出戲的名字也叫《野豬林》,只是不知道這里的野豬林是不是林沖罹難的那個野豬林。但陳響馬很喜歡這出戲,沒事總喜歡學著里面林沖的樣子,哼幾聲里面的曲子。
村子離鎮(zhèn)上有30里,但山里有句俗話,“看山跑死馬”,說是30里,上山下坡,一個山頭兜半天,下來恐怕40里都不止。好在這兩年農(nóng)村搞“村村通”,野豬林雖然地處偏僻,還是有條蚯蚓一樣的路蜿蜒伸了進來。每星期還有一輛叮當作響的公共汽車從前面的百樹崖前經(jīng)過。但陳響馬去鎮(zhèn)上從不坐汽車,他跑,啥都不為,就是跑習慣了,30里山路,抄近路就是兩個時辰,沿途走走歇歇,很快就到了。在這方面,他有些看不起那些出門就坐車的人,生兩條腿是干啥的,出門都坐車,往后這人都不會走路了。
陳響馬抄的是近路,走近路就是鉆林子,趟河水。這些年,山上的植被恢復得很快,槐樹,黃櫨,槭樹,白蠟樹等,高高低低地蓋滿了山坡,地表覆蓋的是葛藤,酸棗樹,豬籠草和蒼耳草。蒲公英是到處都有的,它們聚合在一起的小小絨球,被風吹開了,一個個花籽仿佛小小的降落傘在空中飄蕩,然后降落在樹枝上、土地上、羽衣草的懷抱中。樹木稠了,野草密了,野動物也多了,主要的是野豬,這些年跟瘋了似的,強盜一樣,成群結(jié)隊到村子里打劫。除了野豬,還有豹子,狼,狗獾子,但它們的膽子要小得多,很少到村子里去。即使在山里和人遇上了,也是它們落荒而逃,可能是它們的歷史學得好,知道前輩都是讓人給整沒的,人是最不好惹的??涩F(xiàn)在,人倒是讓野豬給欺負上了,真是有點“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江山輪流坐的味道。
為野豬的事,陳響馬不知道跟鎮(zhèn)上縣上反映過多少次。不但是陳響馬,附近的舊縣、車村、白河等村子,都在這一片,都讓野豬給禍害得過不下日子了??傻芥?zhèn)上縣上,人家都抱著一個老調(diào)彈,野豬是國家保護動物,不能殺。有一次,陳響馬實在忍不住了,說,野豬是保護動物,人是不是保護動物,咋這法律只保護動物不保護人?敢情這野豬比人都金貴呢。說得接待他們的多副鎮(zhèn)長紅著個臉,不知道該咋回答。那次,附近幾個村的人都認識了陳響馬,說,這話有道理,野豬把人都糟踐得過不下去了,政府也不給想辦法。又說,陳響馬好樣的,敢說敢做,響馬性格,可以領(lǐng)著大家干大事的。以后附近村子再想跟鎮(zhèn)上說這事,就聯(lián)系陳響馬一起去說。但人多也不一定力量大,說了也就是說了,反映也就是反映了,還是平平地放在那兒。倒是去年,下來一個調(diào)查組,說是省里的,下來調(diào)查野豬數(shù)量,和對農(nóng)民造成的損失。附近的村民跟遇著救星似的,跟調(diào)查組訴說野豬的罪惡。村子里的楊老太說得痛哭流涕,比過去憶苦時還要傷心。楊老太是個孤老婆子,一年的生計就靠著那二畝苞谷,可一夜之間那二畝苞谷全讓野豬給拱了,楊老太的日子可咋過?調(diào)查組的人說,野豬糟蹋糧食,國家是給予補償?shù)?,你們咋不向當?shù)卣筚r償?陳響馬疑惑地說,竟有這事?我們咋不知道!調(diào)查組的人說,野生動物保護法上寫有的,你們應(yīng)該找當?shù)卣筚r償。再到鎮(zhèn)上,陳響馬就把調(diào)查組的話當令箭,跟鎮(zhèn)上要賠償,可被主管農(nóng)業(yè)的副鎮(zhèn)長多為民一句話就給堵了回來。多為民說,鎮(zhèn)上工資都開不出來,哪有錢賠償你們,誰糟蹋的讓誰賠。陳響馬不氣餒,拿出了專門在書攤上買的《野生動物保護法》,指著自己專門畫線的文字給多副鎮(zhèn)長看??啥喔辨?zhèn)長把紙片劃拉到一邊,說,你在瞎糊弄個啥,逗我玩呢。陳響馬說,那你就跟吳鎮(zhèn)長說說,允許我們成立一個捕獵隊,給野豬清清苗,叫它們不再恁張狂。多副鎮(zhèn)長說,你就打消這個主意吧,這犯法的事你也別指望鎮(zhèn)長能幫你。
這一次,恐怕比以前好不了多少,可好不了也得去說,不說他們才不會當回事呢。這眼看就要秋收,又該是野豬成群結(jié)隊下山的時候了,操心傷神的時候又到了。
穿過鳳凰峪時,陳響馬歇了會兒,他坐在一塊條石上,倚靠一棵碗口粗的柿樹。樹上的柿子已經(jīng)黃熟,一陣風吹來,吹落幾顆熟透的柿子,砸在地上,柿子破裂,露出里面金黃的果肉??諝庵袕浡凉鹈鄣奈兜?,如同打開瓶蓋的美酒,香味在秋天的陽光里流淌。
陳響馬甩了甩胳膊,手上拎的10斤野豬肉墜得胳膊生疼。野豬肉是陳響馬專門問張書臣要的。開始張書臣還舍不得,知道是給鎮(zhèn)上領(lǐng)導送的,讓人家?guī)椭鉀Q野豬的事,就同意了。陳響馬緩過了勁,起身準備趕路,回頭卻發(fā)現(xiàn)野豬肉不見了,急忙四下里看,看見一頭大狗正叼著豬肉往前跑,陳響馬急忙站起來追,追到一排房子面前,狗才停下來,站在門前,看著陳響馬汪汪叫。叫聲引出來兩個人,一個是女的,看看狗,又看看陳響馬手里的棍子。陳響馬指著狗面前的那塊肉,兩人似乎明白了是啥事,把肉還給了陳響馬。那狗還是不依,追著陳響馬跑了一段路,才折回去。
陳響馬走了很遠,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他想不起來這里咋會突然有了一座房子,以前這里是沒有的。還有那些人,明顯是城里人,來這山旮旯里做啥子?那些房子,蓋得很小巧,就跟積木似的,不像長久住的。陳響馬一邊想一邊搖頭,終于在晌午前趕到了鎮(zhèn)上。
陳響馬沒有直接去鎮(zhèn)長辦公室,而是先去了鎮(zhèn)長吳鐵牛的家里。鎮(zhèn)長是本地人,家就安在鎮(zhèn)上。陳響馬拎著已經(jīng)清洗干凈的野豬肉敲響了鎮(zhèn)長家的門。果然,鎮(zhèn)長不在家,鎮(zhèn)長的媳婦和他們這些村主任都熟得很,一邊讓陳響馬進來,一邊責怪陳響馬來了就來了,不該帶著東西。陳響馬就說,不是啥稀罕東西,就是山里的野豬肉,很新鮮的,就是想讓鎮(zhèn)長嘗個鮮。陳響馬在鎮(zhèn)長家坐了一會兒,說自己還有別的事,就起身告辭。鎮(zhèn)長媳婦嘴上說著慢走,身子卻沒動。陳響馬在肚子里罵了句,10斤豬肉連兩步路都換不來,恐怕這次真的要白跑了。
果不其然,下午見到了吳鐵牛,吳鎮(zhèn)長有些酒意,看人的目光都有些直。陳響馬說,鎮(zhèn)長,這幾天野豬又下山了,這眼看就要收秋了,弄不成這莊稼又要讓野豬給糟蹋了,你給想個辦法吧。吳鐵牛說,又是為這事,你來找我就不會說點別的事,整天野豬呀野豬呀,好像你這村主任不是管人的,是專管野豬的。陳響馬說,野豬能讓我管就好了,問題是它們不服我管。鎮(zhèn)長打了個酒嗝,說,那有什么辦法,我可是管人的,管不到野豬那邊去。陳響馬說,只要你答應(yīng)就好了。吳鐵牛說,答應(yīng)啥?陳響馬說,我以前跟你說過的,讓我們成立一個獵捕隊,給我們發(fā)幾支獵槍,給野豬間間苗。吳鐵牛說,你的手是不是又癢了?幾年不打獵就急了,除了這個辦法,你還有沒有別的辦法?陳響馬說,沒有了。吳鐵牛說,那就算了,至于你剛才說的,以前我答應(yīng)不了你,現(xiàn)在也答應(yīng)不了你,將來也答應(yīng)不了你。你是在讓我犯法呢,還讓我給你發(fā)獵槍,你當我是啥了,你當你們是啥了,虧你想得出。陳響馬說,我也是沒辦法,這樣下去,村里人的日子真是過不下去了,百十口人百十張嘴巴,現(xiàn)在很多村里人都住不下去,都到外面去了,啥原因,是野豬給攆走的,政府也不管,這不是把百姓往絕路上逼嗎?還有,陳響馬想了下說,現(xiàn)在村里人都設(shè)電網(wǎng)防野豬,弄不好就會出人命,這事不管真的不行了,一旦出了事誰負責?吳鐵牛皺了眉頭,說,當然是你負責。可能覺得自己的話過于嚴厲,吳鐵牛軟了聲音,這野豬的事確實不像你說的那樣簡單,你說的情況我們也在逐級向上反映,你知道這野豬的事也不全由鎮(zhèn)上管,捕殺不捕殺最終還是人家林業(yè)管理部門說了算,你讓我給你發(fā)獵槍,我哪有那么大的權(quán)力。再等一下,辦事總要有個過程。陳響馬苦著臉說,這野豬可不等你們研究好了再下山呢!
話說到這個份上,似乎已經(jīng)沒有繼續(xù)說下去的必要了。陳響馬起身要走,但突然被吳鐵牛喊住了。吳鐵牛離開老板椅,對回過頭的陳響馬說,你就沒有想想別的辦法?陳響馬說,還有啥辦法,小套子,設(shè)電網(wǎng)這能想的全都想了。吳鐵牛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個圈,說,你們就沒有想過離開那個地方。離開哪?陳響馬愣了愣,一時沒有聽明白吳鎮(zhèn)長的話。我是說,你們就沒有想到把村子搬出來,野豬林那地方山高路險,窮山惡水的,有個啥球呆頭!干脆搬到別的地方,平坦的地方,也不用整天跟上樓似的爬高上低了,也不用愁那啥野豬了。陳響馬說,往哪兒搬?吳鐵牛說,最近縣里在搞一個新農(nóng)村建設(shè)計劃,就是把居住在生活條件惡劣地方的農(nóng)民整體搬出來。我知道你們那里的情況,本來全縣第一批沒有你們村子的,我把你們的情況跟縣里說了,尤其是遭野豬禍害的事,縣里領(lǐng)導很重視,就把你們村子也列了進去,計劃把你們村子作為第一批移民整體搬出去。陳響馬嚇了一跳,說,我咋不知道?吳鐵牛說,這不正跟你說呢,這也是縣上才定下來的,昨天我才接到通知,剛才只顧跟你說野豬,都差一點忘了跟你說了,這下子不就解決問題了。陳響馬說,那恐怕不成吧!野豬林雖然不好,可畢竟住了幾輩子了,現(xiàn)在讓搬走,村民們恐怕不一定愿意。吳鐵牛說,這不都是為你們好,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我先把信露給你,你回去先給鄉(xiāng)親們做做工作,就這么說了。
事情沒解決成,卻得著了這么條消息,陳響馬有種吃了蒼蠅的感覺,路都走得跌跌撞撞。這住了幾輩子的地方,咋能說搬就搬呢,鎮(zhèn)長他們不想著咋解決野豬的事,卻想出來這樣一個主意,鄉(xiāng)親們肯定不會答應(yīng)的,這算球啥事兒,讓野豬給攆得背井離鄉(xiāng),這野豬算是老大了!
3
王宗娃家的老母豬“花花”死了,是吃流產(chǎn)藥死的。
那天回去后,王宗娃就按陳響馬說的,去后山找了獸醫(yī)王瘸子,向他討要給豬打胎的藥。王瘸子拎著箱子正準備出門,去給舊縣村的一頭老公豬做節(jié)育手術(shù),聽了王宗娃的話,王瘸子張大了嘴巴,說,我只聽說給人流產(chǎn)的,沒有聽說過給豬流產(chǎn)的。王宗娃說,人豬不都是一樣嗎,咋能沒有呢?王瘸子說,真的沒有,我干這幾十年獸醫(yī)了,還是第一次聽你說這事。王宗娃說,真的沒有?王瘸子說,真的沒有,給豬安胎的藥我倒能給你找些。王宗娃有些生氣了,說,我是要打胎的藥,給豬打胎的藥,我不要安胎的藥。王瘸子說,那你到鎮(zhèn)上獸醫(yī)站去問問吧。
王宗娃又去了鎮(zhèn)上,找到了獸醫(yī)站,把自己的想法說了。接待他的是一個年輕女子,看著王宗娃,以為遇著變態(tài)狂了,趔著身子就要往外走。王宗娃以為她沒聽明白,把自己的想法和要求又說了一遍,并呈報了自己的地址,才使女子安靜下來??膳诱f,我們這里只有讓母豬受孕的藥,沒有讓母豬流產(chǎn)的藥。王宗娃說,那不對吧,既然有讓母豬受孕的藥,咋能沒讓母豬流產(chǎn)的藥呢?女子說,真的沒有。王宗娃固執(zhí)地說,那不會,你們一定有給豬流產(chǎn)的藥,你就賣給我吧,很重要的,不然,將來讓“花花”生一窩野豬崽可咋辦?不行,我一定要讓“花花”流產(chǎn)。王宗娃說著眼睛發(fā)紅,又像一個變態(tài)狂了,女子又想著往外溜,可這次王宗娃守住了門口,女子說話的聲音都變了調(diào),女子說,真的沒有,我們這兒真的沒有。想了想,又說,我給你說個地方,城西吳家診所,專門做打胎生意的,那兒人藥獸藥都賣,說不定他那兒有你要的藥。
王宗娃跑了去,可人家也說沒有,還把他當成了神經(jīng)病,毫不客氣地攆出來。王宗娃站在大街上,就傻了眼,總不能就這樣回去吧,“花花”的問題還沒有解決呢。王宗娃在大街上走著,就想到了陳響馬的話,母豬跟婆娘不都是一樣嗎,王宗娃腦子一下子開了殼,去了計劃生育輔導站,買了流產(chǎn)藥,就回家了。
一個星期過去,“花花”還沒有動靜,藥早已拌到豬食里,讓“花花”吃光了,可那肚子仍是一天比一天大,每天在王宗娃面前示威似的晃來晃去,晃得王宗娃的頭直發(fā)暈。王宗娃又去了后山,采了些專瀉的紅花藥草,煮了拌在豬食里。又一個星期過去,“花花”一病不起,又過了幾天,竟然一命嗚呼了。
王宗娃就去找陳響馬,要陳響馬給他賠“花花”。
陳響馬剛從地里回來,他在給苞谷地圍柵欄。他也種了幾畝的苞谷,牛糞餅似的散布在山坡上?,F(xiàn)在苞谷穗子都戴了頂花,再有大半個月就能收了??扇绻疹櫜缓茫屢柏i鉆了進來,一晚上就毀完了。除了圍柵欄,陳響馬還在地邊搭了棚子,準備晚上搬過來睡,山坡上像他這樣的小棚子已有十多個,都是專門用來防野豬的。
陳響馬看見王宗娃站在地邊等他,就知道沒好事,避開也來不及了,只好硬著頭皮走過來。王宗娃的眼圈紅紅的,說,主任你賠我家“花花”。陳響馬有些摸不著頭腦,說,你說清楚點,你家“花花”又咋了,不是又讓野豬給騎了?王宗娃的眼睛就紅了,說,這次比上次更嚴重,“花花”沒了。陳響馬說,沒了!王宗娃說,死了,“花花”死了。陳響馬說,死了你找我干球,你讓我賠個啥?王宗娃突然哇地一聲哭了,邊哭邊說,“花花”死了,“花花”是你害死的。陳響馬說,是我害死的,咋會是我害死的?總說些沒頭沒腦的話。王宗娃說,你讓我給它吃流產(chǎn)藥,我就給它吃,它就吃死了,嗚嗚!陳響馬嚇了一跳,你真給老母豬吃流產(chǎn)藥!王宗娃說,我按你說的去給它弄流產(chǎn)藥,又去后山采了打胎的藥草,它一吃就死了。陳響馬說,我順嘴說說,你就真去喂了,你這個苕貨!王宗娃說,我不管,你得賠我家“花花”。陳響馬說,我賠個球,你是個豬腦子,給豬吃打胎藥,連這事都做得出來!王宗娃委屈地說,這不是你說的嗎?陳響馬沒好氣地說,我讓你去死,你死不死,真是一個豬腦子!
兩個人站在土坎邊,吸著悶煙,草葉上的露水很重,把陳響馬的衣服都給打濕了,風一吹還有些涼。陳響馬說,死就死球了,免得生一窩野豬接著害人。王宗娃說,“花花”買來時都花了一千多呢。陳響馬說,那你只能自認倒霉,找根還是去找野豬去,不是它騎了你家“花花”,哪還有這些事。
王宗娃就住了嘴,嗓子呼嚕呼嚕響,抽風機似的。
太陽從云層里艱難地爬出來,周圍的一切瞬時明亮起來。陽光照射下的野豬林半臥在山腳,仿佛一個世外桃源。這樣好的地方咋能說搬就搬呢?陳響馬回來后,還沒有把鎮(zhèn)長的話跟鄉(xiāng)親們說。看著王宗娃,他突然說,讓你重新找個地方去住,那地方?jīng)]野豬禍害,還是平地,房子是政府給你蓋的,你去不去?王宗娃說,啥?陳響馬又重復了一遍,王宗娃這次聽清楚了,說,你是說搬遷,我才不搬呢,“金窩銀窩不如咱這窮窩”,說完了,看著陳響馬,說,主任你咋想起說這?陳響馬把鎮(zhèn)長的意思大致說了。王宗娃說,看來是真的要搬,前一段我就聽舊縣、西河村那邊說搬遷的事,還以為是說著玩的,看來是真的要搬遷呢!
兩人說著話往村里走,路過陳大慶家的地邊時,看見電網(wǎng)下邊臥著一只兔子,睡著了一樣。王宗娃手腳并用,爬下土坎,直奔兔子過去,就在他手要接觸電網(wǎng)時,被陳響馬拽住了。王宗娃指了指草叢里的兔子。陳響馬說,我看見了,恐怕是電死的,說著找了一根干木棍,在電網(wǎng)上輕輕碰了下,立時閃出一溜火花,手上的棍子也被打得老遠。陳響馬揉了揉發(fā)麻的胳膊,說,陳大慶這個混蛋,天亮了也不知道把電閘合上,這白天上地干活,娃們上學,還有家畜亂跑的,碰上這電網(wǎng)還不要了命。說著,就對從邊上經(jīng)過的七喜說,快去喊陳大慶,叫那兔崽子來見我。
一會兒,陳大慶呼哧呼哧跑來了,說,村主任,你找我?陳響馬說,你小子這電網(wǎng)天亮也不知道合閘,電住人咋辦!陳大慶拍了下腦袋,說,昨天晚上打牌打得時間長了,早上一下子睡過了頭,我這就回去關(guān)去。陳響馬說,你小子還是快點把這電網(wǎng)撤了,弄不好要出人命的。陳大慶說,撤了,我這幾畝地還不讓野豬給糟蹋完了?陳響馬說,你就不會晚上到地里看著,村里人不都是在地里看著莊稼。陳大慶搔了下腦袋,晚上要打牌呢。就知道打牌,打牌打牌早晚要打得你傾家蕩產(chǎn)。陳響馬說著伸過手要打,陳大慶抽身就跑,一邊跑一邊說,大爺,你給我弄支獵槍,我上山去打野豬,給村民除害,我就保證不打牌了。
王宗娃頭上冒了一層冷汗,連說,好懸,好懸!陳響馬說,我救了你一命,老母豬我就不賠你了。
王宗娃想了想,說,我一定要抓住那頭紅毛野豬,給“花花”報仇。
4
這天,陳響馬正在地里看莊稼,聽見后邊傳來啪啪的幾聲響,還沒反應(yīng)過來,感覺有個黑東西呼地從胯下飛過,幾乎把自己撞個跟頭。陳響馬搖搖晃晃站穩(wěn)身子,左右四下里看,原來是一頭野豬從自己身邊跑過,已經(jīng)鉆進前面的密林里??梢柏i弄不了那么大的聲響啊,陳響馬正自納悶,后面的樹林里鉆出來兩個人,一人手里拿著一桿獵槍,槍口前指,慌里慌張就跑過來了。看見陳響馬站在那兒,就說,看見了嗎,看見了嗎?陳響馬說,看見啥?野豬啊,看見野豬了嗎?
陳響馬看著這兩個人,穿著打扮和說話的語氣明顯是外地人,就是眼神里的慌張把他們弄得不那么尊貴。陳響馬把始終朝向他的槍口抬起來,說,兄弟,平時拿槍不是這樣拿的,應(yīng)該是這樣。陳響馬說著做了個標準的持槍姿勢。那人看了看陳響馬,說,你會打獵!陳響馬說,我爺會打,我爹也會打,我當然也會打;不過,很早政府就不讓打了,獵槍都收起來了。說到這里,陳響馬突然想起一個問題,說,你們是哪旮旯的?跑到這兒打獵,這可是違法的。那人說,我們有持槍證,在狩獵區(qū)打獵咋能說是違法的呢。陳響馬端著那桿獵槍愛不釋手,說,你這桿獵槍不錯。那人說,當然了,虎頭牌的,威力大,瞄準了,一槍就能結(jié)果一頭大野豬。說著,忙四下里看,問,那野豬呢,我感覺好像是打住了,野豬呢?陳響馬往前努努嘴說,早跑了,你不是打著野豬,是差一點打著我了,不是我反應(yīng)快,早被你們當野豬打了。那人堅持說,不會的,我們打了那么多槍,應(yīng)該有一槍打中的。
陳響馬貓下身子,看了看野豬留下的腳印,說,你說對了,這頭野豬是受傷了,不過不是你們打的,是以前的老傷,看它留下的蹄印,一邊深一邊淺的,一條腿應(yīng)該是拐了,它不會跑遠,應(yīng)該就在前面那個林子里窩著。
那人說,看樣子你真是一個老獵手,確實如你說的,這條野豬一條腿壞了,我們都追它半天了,不然我們也不會下恁大的本的。你領(lǐng)我們到前面去,這桿槍你拿著,看看你的槍法。
陳響馬端著獵槍,眼睛忽一下子就明亮起來,臉上的肌肉也一下子繃緊了,久違的那種感覺又回來了。他說,那我就領(lǐng)你們?nèi)タ纯矗@些個混蛋,這些年把我們給害苦了,不是收槍禁獵,我早把他們打發(fā)回老家了。
三人說著進了那片林子,是一片茂密的榛樹林,地表覆蓋著刺梅枝和蒼耳草,崎嶇難行,的確是個藏身的好地方。陳響馬跟個鷹似的,各個器官都警覺起來,他對后面兩人做著手勢,示意他們安靜。陳響馬往前走了一段,抽了幾下鼻子,在一叢葛藤前,他停下來,把槍給了那人,對著前面那片更茂密的葛葉叢,努了努嘴。那人端著槍還在猶豫,葛葉叢里一陣響動,那頭野豬鉆了出來,往山上奔去,野豬的一條腿果然是瘸的。
陳響馬站起來,拍了拍手,說,多好的機會你們錯過了。那人也自懊悔,說,你咋不直接開槍呢?陳響馬說,那可不成,村民是不允許打獵的,我是村主任,更不能打。那人連說,可惜了,可惜了。就問,你咋知道那畜生藏在那葛葉叢里?陳響馬說,我也說不上來,就是感覺。那人說,這話我聽過,很多獵人都說過這樣的話。
下了山,山路邊停了一輛越野車,里面放了兩只瘦小的野兔。陳響馬突然就想到一個問題,說,你們不是偷獵的吧?正在上車的中年人說,啥偷獵,不是給你看過我們的持槍證了嗎?我們這是名正言順的打獵,可惜手藝不是太好。邊上的人說,也不后悔,那頭野豬如果真讓我們給打死,得掏三千元呢。中年人說,也是,也是。唯獨陳響馬聽得一頭霧水,也有些聽偏了,脖子梗了起來,說,啥三千,你打一頭野豬我們得給你三千,我們哪有恁多錢,一畝地的苞谷才賣幾個錢!想了想又說,這野豬是害人,你們打獵給我們除害,是幫我們,可也不能要那么貴呀,再說我們也沒有請你們來打。陳響馬的一席話把兩人說得有些摸不著頭腦,陳響馬又嘟囔了幾句,兩人總算明白了陳響馬的意思,捂住肚子笑了,說,不是問你們要錢,是我們給你們錢。陳響馬仿佛是聽錯了,不相信地看著兩個人。中年人說,是真的,在狩獵區(qū)都是這規(guī)定,打死野豬歸你自己,但要出一筆費用。今兒沒打中野豬,只弄了兩只小兔子,這兩只小兔子也花了上百元呢。陳響馬說,啥叫狩獵區(qū)?那人見陳響馬糾纏不清,就上了車子,扭過頭對陳響馬說,下個星期天我們還來,到時候我們來找你,幫我們打頭野豬。陳響馬說,你還沒告訴我啥叫狩獵區(qū)呢?那人說,回去問你們鎮(zhèn)長就知道了。話還未說完,車子轟隆一陣響,很快就沒了影。
陳響馬悶著頭往回走,感覺這些天事太多,太稠,很多都是讓人弄不懂的。像去找鎮(zhèn)長反映野豬的事,鎮(zhèn)長卻說讓野豬林村整體搬遷。還有剛才那人說的啥狩獵區(qū),狩獵區(qū)是啥東西,為啥人家打野豬為民除害還要人家掏錢,人家貼了工夫還要貼財,這不是“老母牛賣X倒貼皮”。既然這樣,干脆讓村里人打算了,可為啥又不許村里人打?這些事太深奧了,想得陳響馬腦仁疼,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到了村邊,卻看見村會計福前正滿地打轉(zhuǎn),看見陳響馬急忙迎了過來,說,主任,你上哪兒了,讓我好找。陳響馬說,有啥事?福前說,多副鎮(zhèn)長來了,都在你家等一個小時了。陳響馬說,他來干球,是不是又想吃野豬肉了,你沒有安排去弄點?福前說,這野豬不讓打,哪有新鮮的,只剩點臘肉了,楊老太太還舍不得拿出來。不過,這次看來好像真有事,不然他們等不著,早走了。陳響馬說,他們都說些啥。福前說,他們沒跟我說,一個勁催我快點找你,說有重要的事說呢!
陳響馬進了家門,看見多大肚和縣林業(yè)局宣傳股麻股長正坐在堂屋里,還有兩個不認識。陳響馬上前敬煙,說,讓各位領(lǐng)導久等了。多副鎮(zhèn)長說,你跑球到哪兒了,是不歡迎咋的?讓我們在這兒老等。陳響馬連說不敢,不敢,把自己剛才的遭遇說了一遍。陳響馬說,他們也叫打獵,那手藝,恐怕連個野雞毛都逮不住的,他們還找我?guī)兔?。多副?zhèn)長說,你給他們幫忙了,把野豬打死了!陳響馬說,開始我也想著,這野豬太讓人恨了,可舉槍時,我還是猶豫了,讓那頭野豬跑了。多副鎮(zhèn)長拍了下陳響馬的肩膀,說,這就對了,我們這次來就是專門跟你說這事的。這野豬可不能打,國家有法的,《野生動物保護法》在那兒放著。前幾天,縣上專門為這開了會,研究建立保護野豬林自然保護區(qū)的事,自然保護區(qū)保護誰,當然是保護野豬了。會議專門發(fā)了文件,我給你帶來了。多副鎮(zhèn)長說著在包里一陣翻,翻出了一份紅頭文件,你看,上面說得多明白,一是野豬堅決不能打,要像保護眼珠子一樣保護野豬。二是要加大宣傳,讓村民增加保護野豬的意識。第三點呢,多副鎮(zhèn)長頓了一下,說,縣上鎮(zhèn)上準備對轄區(qū)內(nèi)交通閉塞的村子實施整體搬遷,鎮(zhèn)長給你說過的,叫啥,對,叫人給野豬騰空間。陳響馬說,搬遷,真的要搬遷?多副鎮(zhèn)長說,當然是真的,這么大的事誰跟你開玩笑!陳響馬說,啥叫人給野豬騰空間?多副鎮(zhèn)長說,就是人搬走,讓野豬住下來。陳響馬說,野豬成主人了,這野豬比人都金貴了,讓人給它騰位置,他媽的想得美。多副鎮(zhèn)長愣了一下,不知道陳響馬是在罵野豬還是在罵他,臉色有些不對。陳響馬忙補充說,我這是說給野豬聽的。多副鎮(zhèn)長的嘴難看地咧了咧,說,老陳你這就不對了,好歹你也是個基層干部,共產(chǎn)黨員,認識要比村民覺悟高,可你這樣說,往后還讓我們咋做工作?陳響馬說,你讓我咋說,這野豬都要吃人了,要攆得我們背井離鄉(xiāng)了。多副鎮(zhèn)長說,現(xiàn)在不都是在講和諧嗎,人和野豬之間也要講和諧。再說,建立自然保護區(qū),讓你們搬遷是市里縣里的決定。陳響馬撇撇嘴說,開始不是說是啥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才讓我們搬遷嗎,咋又成建立自然保護區(qū)了?多副鎮(zhèn)長說,都是一碼事,這叫一舉兩得,領(lǐng)導們考慮事都是多方面綜合考慮的,有的還是經(jīng)過專家論證的。像你們住的地方,專家們就說,叫不宜居住地,才決定讓你們搬遷的,這不正好趕上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嗎,正好市縣要建立野豬林自然保護區(qū)嗎?陳響馬突然說,啥自然保護區(qū),是不是就是狩獵區(qū)?多副鎮(zhèn)長愣了下說,狩獵區(qū),啥狩獵區(qū),你聽誰說的?陳響馬說,今兒個聽那兩人說的,他們說咱這要建狩獵區(qū)。然后又疑惑地說,這一個是保護,一個是狩獵,似乎不是一回事吧?多副鎮(zhèn)長忙說,你可別聽人家瞎說,然后又指著邊上坐著的麻股長說,麻股長今天帶來了一些建立生態(tài)保護區(qū)和保護野豬的宣傳資料,你現(xiàn)在就找人把它們貼到家家戶戶的墻上,還有標語,一家都不能少,你看安排誰去。陳響馬說,等吃完飯讓福前去吧。多副鎮(zhèn)長說,事情完了我們就回去,不在這兒吃了。陳響馬嘴角抖了下,說,啥話,這都晌午了,讓你們餓著肚子回家,讓人家戳我的脊梁骨呢。不過,咱這窮鄉(xiāng)僻壤的,也沒啥好吃東西,只能隨便做點了。多副鎮(zhèn)長說,隨便點好。陳響馬就回頭問福前,宗娃是不是早上剛獵了一只兔子,你去要了來,看還有野豬肉沒有,我家還有一只山雞。然后轉(zhuǎn)過來對多副鎮(zhèn)長說,晌午咱們就來個紅燒野兔,清蒸山雞,野豬肉拌蘑菇,咋樣?多副鎮(zhèn)長說,好,都是野味。陳響馬說,可惜野豬肉不新鮮,如果讓打獵,我立馬去給你弄一頭新鮮的來,那肉才叫香呢!
5
陳響馬從鎮(zhèn)上回來,看見老伴站在自家的地前發(fā)呆,地里快成熟的苞谷大都趴在了地上,折斷的,倒伏的,半熟的苞谷棒子滾得到處都是,仍掛在玉米稈子上的,也被野豬啃下了半拉,青色的苞谷殼外翻著,耷拉著腦袋,就像一個被強暴的女人。陳響馬頭就嗡了一下,這野豬也真成精了,知道他去鎮(zhèn)上辦事要隔一晚上,鬼子似的就悄悄摸來了。
陳響馬進到地里,巡視一下戰(zhàn)場,順手把被野豬踩倒的苞谷扶起來,把已經(jīng)踩折的苞谷稈子清理出去。估摸一下,糟蹋的有一半多。陳響馬把一根折斷的苞谷稈子橫端在眼前,對著遠處的一個地方,嘴里模擬著摳動扳機的聲音,槍響了,一頭野豬應(yīng)聲倒地。
幾個在地里干活的村里人圍過來,陳大慶就說,主任,我讓你圍電網(wǎng),你不圍,這不,中了野豬的招了。你看我,電網(wǎng)一圍,啥心都不用操,還怕它不來了。說實話,幾天不吃野豬肉,嘴巴都淡得流清水。陳響馬收起槍,看了看狼藉的莊稼,又看了看大慶,覺得自己還是不能掉鏈子,就說,你他媽少在我面前說風涼話。想了想又說,你那電網(wǎng)還是早些撤了,上次縣上鎮(zhèn)上來人宣傳,不叫打野豬,不叫私設(shè)電網(wǎng),你這讓人家知道了,弄不好還要罰款進牢子呢。陳大慶說,球,不叫捕殺,把它們都養(yǎng)著,干啥?來糟踐咱莊稼,哪世界的道理?管球它的!陳響馬說,那可不行,今兒在會上,領(lǐng)導專門講了這事,就是不能殺,要建保護區(qū),要把這些野豬養(yǎng)得胖胖的,讓人們來看,市里領(lǐng)導都來了,說得嚴肅得很。晚上,咱也要開個群眾會,把上面要求保護野豬的事再跟大家說說。
考慮到晚上男勞力要到地里看護莊稼,陳響馬只得把會議提前,吃過中午飯就在大喇叭里說了??傻搅巳c人還沒聚齊,陳響馬就讓福前一家一戶地去說,四點鐘,人總算差不多了。陳響馬清了清嗓子,把鎮(zhèn)上會議的精神跟大家說了說,陳響馬總結(jié)說,就是兩件事,一個是保護野豬,縣上來了大領(lǐng)導,說得很嚴肅,嚴肅到啥程度,陳響馬指了指墻上用白灰刷出來的標語,就跟那上面說的一樣,“打死野豬,血債血償”,“打頭野豬,罰款三千”,“私造槍支,坐牢一年”,這里面包括不讓私設(shè)電網(wǎng),下套子等,反正你把人家野豬弄死了就算違法。第二個事就是咱這旮旯要建立自然保護區(qū),區(qū)內(nèi)的人要搬遷,咱村也要搬,地方已經(jīng)給咱找好了,那地方好,一馬平川,連個石頭蛋都沒有,想栽個跟頭都不行,咱搬過去就不用整天爬高上低了。還有,房子都是人家給造好的,汽車都能開到屋里,大家回去準備準備,縣上說,過完這個年就要開始搬。
話還沒說完,村民就嚷嚷開了。張書臣說,這建啥保護區(qū),這是野豬攆人走哩,他娘的,這野豬也太欺負人了,糟蹋咱莊稼不說,現(xiàn)在干脆要把咱們攆走,這算啥事,主任,你給說說。陳響馬說,我說個球,是上面這樣說的,你去找上面問去。七喜說,我就是要去問一問,我們這地方咋了,誰說是害地方,這青山綠水的,哪兒找去。再說,住習慣了,我還不想搬哩。陳響馬說,人挪活,樹挪死,或許這也是一個好事。在這,這野豬整天鬧得人不得安生,到那邊去,就不用和這些畜生打交道了,也不用害怕野豬爬家豬了。陳響馬說著看了眼站在邊上的王宗娃,王宗娃鼻子哼了一聲,嘴唇撅得能拴個老叫驢。
晚上,陳響馬思忖著還去不去地里看莊稼了,以他的意思,那苞谷已經(jīng)讓野豬糟踐得差不多了,干脆不管球它算了??衫习椴煌?,說,不去看,剩下的也會讓野豬拱了,看你到時候喝西北風去。陳響馬想想也是,夾著鋪蓋卷上地了。
十月的天氣,不熱也不冷,白亮亮的月亮掛在天上,照得地上銀白銀白的。露水很重,草地里的蟲鳴也帶著濕漉漉的味道。風吹過來,清涼的,溫潤的,攜帶著青草和莊稼成熟的氣息。陳響馬站在地頭,看看天,又看看地,還有面前的莊稼,這么好的地方咋能讓給野豬呢?想著不久就要離開這個地方,忍不住唏噓慨嘆起來。
晚上出來看莊稼的村里人很多,時間還早,一會兒就聚過來幾個人,王宗娃,張書臣,七喜,還有楊蘭英。楊蘭英的丈夫在外地打工,沒有人看護莊稼,又不忍心看著到嘴的糧食被野豬白白糟蹋,就自己夾著鋪蓋進了地。為了防備野豬,還有人,楊蘭英手邊放著把菜刀,磨得明晃晃的,讓人看著心里就一顫一顫的。
張書臣看見了王宗娃,就說,你家“花花”真是吃流產(chǎn)藥吃死的。王宗娃吸著煙,不吭聲。張書臣說,你可真是,咋想起來給豬吃流產(chǎn)藥,這豬又不是婆娘。說著自己忍不住笑了起來。坐在邊上的楊蘭英也笑了起來。王宗娃看了眼陳響馬,說,你問村主任,還不是他給我出的主意。陳響馬沒好氣地說,看看你那腦筋,就跟個榆木疙瘩似的,一點彎都不拐,我還不是隨便說了句,你就當了真,叫你上茅坑淹死你去不去?王宗娃嘆了口氣說,我不也是沒辦法,想著“花花”給我下一窩野豬崽,我的頭皮都發(fā)麻,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也只能那樣做了,沒想到“花花”連命都搭上了。那個紅毛畜生,我一定要它血債血償。
幾個人呱嗒了一陣,就說到了搬遷的事。王宗娃說,主任,莫不是真要搬遷?陳響馬說,那還有假,縣上鎮(zhèn)上開了會都定下的,下午不跟你們說了,你們那耳根子是做夜壺用的。王宗娃說,總覺得不像真的。陳響馬鼻子哼了一聲,說,那你這次聽真了,我們真要搬遷。王宗娃說,我不想搬,這地兒住習慣了,“金窩銀窩舍不下窮窩”。陳響馬說,那有啥辦法,咱這要建保護區(qū),不搬不行的。張書臣突然說,我咋覺得有些不對頭。陳響馬說,咋不對頭!張書臣說,我前些天進山,見有些人在蓋房子,跟豆腐塊一樣的小房子,我去制止他們,可人家跟我說,這里建成狩獵區(qū)了,人家建房是縣上鎮(zhèn)上同意的。問他們?yōu)樯叮麄冋f要建啥狩獵區(qū),這狩獵區(qū)就是生態(tài)保護區(qū)么?好像有些不對的!
陳響馬心里咯噔一下,他低著頭,沒有把自己也遇過打獵人的事說給大家聽。
陳響馬兩半腦仁打了半夜的架,眼睛才閉上。懵懂之中,他看見成群的野豬從山上下來,有幾千頭,浩浩蕩蕩,跟支軍隊似的,把他們的村子給包圍了。一頭像是領(lǐng)頭的紅毛野豬站出來跟他們談判,要村里人快點搬出去,把野豬林歸還給野豬們。陳響馬不同意,成群的野豬便鼓噪起來,大聲地嚷嚷著,大意是要他們快點滾出去,如果不聽勸告,它們就要實施強攻了。說著,那些野豬就把身子弓起來,身上的毛也豎起來,作出強攻的架勢。陳響馬嚇出一身冷汗,一下子就醒了,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支起耳朵聽了聽,前面確實有聲音,好像是從楊蘭英那邊發(fā)出的,聲音凄厲,短促,陳響馬一骨碌坐起來,傾身再聽了聽,確實是楊蘭英的聲音,尖利,帶著恐怖的嗚咽聲。陳響馬抓起身邊的鋼叉就往那邊跑,一邊跑一邊想著是咋回事,是有男人摸門了,聽那聲音不像。是遇著大牲口了?想到這里,陳響馬的頭發(fā)嗖的就直起來了,這一帶近來常發(fā)現(xiàn)狼、豹子、豺狗,莫不是遇上它們了。陳響馬的手心出了汗,不到五分鐘就趕了過去??傻搅搜矍?,雖是見過些世面,也被面前的景象給嚇壞了,只見十幾頭野豬圍著楊蘭英噢噢叫著,楊蘭英手里舉著火把,瘋了似的揮舞著,圍在身邊的野豬不時后退,然后又逼上來。邊上的苞谷地里,則傳來苞谷稈子被踩斷的喀嚓喀嚓聲,間或有頭野豬從地里沖出來,奔向附近的地里。陳響馬抹了抹頭上的冷汗,回過頭,看見張書臣和王宗娃他們也過來了,可他們似乎也被面前的景象給嚇壞了。陳響馬說,還傻站個球,快去幫她啊,別讓野豬把她給撕了。陳響馬說著哦的一聲沖了過去,把鋼叉朝最近的一頭野豬叉去,在野豬的屁股上叉出一個窟窿,野豬尖叫一聲跑開了。趁著野豬們犯愣的瞬間,幾個人沖過去,把楊蘭英拉出來,可沒等他們離開,野豬又成扇形圍了過來,陳響馬揮舞著手里的鋼叉,嘴里罵著,這些扁毛畜生是要翻天了呢,不給它們點顏色看看,還真把我們當病貓了。說著把鋼叉向一頭野豬叉去,可這次叉到了野豬背上,鋼叉打了個滑,落到一邊。沒有槍,野豬們似乎一點也不怕他們,越逼越近。陳響馬說,快點火把。王宗娃這才想起掖在腰上的火把,點燃了,朝野豬的身上掃去,一頭野豬的毛被燒著了,嚎叫著跳到一邊,但其他的野豬還在噢噢叫著往前逼。陳響馬左右看了看,忙說,進棚子,快進棚子。幾個人架著楊蘭英,邊戰(zhàn)邊退,鉆進了棚子。
站在棚子里,幾個人跟做夢一樣相互看著,有些不相信眼前的事是真的,可外邊的野豬卻在告訴他們不是在做夢。陳響馬說,這些野豬是不是瘋了,連人都攻擊。幾個人都沒有說話,有些傻愣愣的,腦子似乎還沒有轉(zhuǎn)過來。陳響馬有些急,說,傻站個球,快點火把,別讓火把滅了,滅了就麻煩了??赏踝谕拚f,火把快燒完了。陳響馬看了看左右,說,拆棚子,能燃著的,都點上。幾個人急忙拽棚子的苞谷稈,燃著了,丟到棚子外,野豬看見火,稍稍退遠一點,可火一著完,它們又圍了上來。
咋辦,這時候,幾個人都有些害怕了,連陳響馬也有些害怕了。他活這大半輩子還沒遇到過這種事,當獵人那陣,只知道這野豬看見自己沒命地跑,只恨爹媽少給自己生兩條腿,從沒有見過它們敢圍攻人。更讓他想不到的是,這山里的野豬竟然會這樣多,比他想象的要多多了,就跟自己夢里夢到的差不多,足有上千頭??粗呦菜麄凅@慌的眼神,陳響馬也沒了主意,他說,還有柴草沒?七喜說,只剩下些木棍子了。陳響馬看了看棚子,蒙在棚子上的柴草被拽光了,只剩下些木棍子在支撐著,他們站在四壁露風的棚子里,就跟剝光了衣服站在大街上一樣。外面,那些野豬還不遠不近地站著,敲鑼打鼓地鼓噪著。地里,苞谷稈子被踩倒的聲音不時傳過來,他媽的,要是有桿獵槍多好,他保準一槍一個,殺它們個片甲不留。他下意識地把手里的鋼叉端起來,可又放下了。
這野豬分明是不讓咱們走呢,它們把咱困在這里,好讓別的野豬吃莊稼,這些畜生簡直是成了精了。張書臣說,我看過了,它們不斷交換,輪流站崗。王宗娃說,比人都能了,再不收拾它們,恐怕真要把咱們給攆走了。一邊罵著,手在身上掏煙,卻摸出一掛鞭炮。王宗娃看著鞭炮,笑了,這一慌張,咋把這東西給忘了,這東西對付野豬最有效,噼里啪啦的,跟機關(guān)槍一樣。說著,就把鞭炮點燃,朝野豬身上扔過去。野豬受了驚嚇,這才退散開去。
早上,幾個起得早的村民看見糊得看不出人樣的陳響馬他們傻傻地坐在四面漏風的棚子里,還有面前亂七八糟的苞谷稈子,就有些奇怪,說,你們這是咋了?陳響馬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土,說,咋了,差一點讓野豬給吃了。村民們又看了看其他幾個人,幾乎都是一個樣子,說,昨天晚上我好像聽見這邊呼天搶地的,還以為是做夢呢,原來是你們在這折騰呢。陳響馬白了一眼說話的人,不是我們折騰,是野豬折騰。想了下又說,聽到了你們也不來看看,等你們家明年種了苞谷,你也等著野豬來幫你家忙吧。村里人說,看把你們弄成這樣,有多少頭野豬?王宗娃把手在臉上抹了抹,多少,一百多頭,把我們給包圍了,差點都要了我們的命,這些野豬一定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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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宗娃來找陳響馬,說要借他的槍,把陳響馬嚇了一跳。
陳響馬正在跟鎮(zhèn)長匯報工作,王宗娃旁若無人地走進來,說,村主任,你出來,我找你說個事。
陳響馬看了看鎮(zhèn)長,又看了看王宗娃,王宗娃執(zhí)拗地站著,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樣子。陳響馬只好跟著王宗娃走到外面。王宗娃說,我看見那頭紅毛野豬了。陳響馬說,??!王宗娃說,早上我起來,看見它站在我家后面的土梁上,對著豬圈叫,它以為“花花”還在呢,我說過我要打死它,為“花花”報仇。陳響馬還是有些不明白王宗娃為啥來找他,就說,那你去打呀,打死它給“花花”報仇。王宗娃說,村主任,我想跟你借槍。陳響馬差一點沒從地上蹦起來,四下里看了看,說,你說啥,借槍,我哪兒有槍?槍都交人家公安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王宗娃說,我知道你家有桿獵槍,是你祖上傳下來的,你上繳的只是一桿土槍,我知道。陳響馬看著王宗娃,目光有些狐疑和冷漠。王宗娃說,村主任,你放心,我借槍只是為了打那頭野豬,這野豬把咱村折騰慘了,把我也折騰慘了,再不教訓它們真要把我們撕吃了。你不知道,從那天晚上過來,楊蘭英就不正常了,看見豬就大驚小叫,把七喜家剛下的一窩小豬崽都給砍死了,這都是野豬惹的禍。可沒有槍,我只能看著它從我眼皮子底下跑掉。陳響馬說,宗娃,你這是在把我往懸崖上逼呢。王宗娃拍了下胸脯,說,你放心,我不會把你家有獵槍的事說給別人的,十來年我沒跟別人說,以后我也不會給別人說。陳響馬說,可你拿著槍明火執(zhí)仗地去打野豬,村里人哪個不長眼睛,傳到派出所那兒,還會有個好!王宗娃說,主任,我都想好了,一旦讓人家知道了,我就說那桿獵槍是我的,我已經(jīng)給你準備了一千元錢,槍讓人家收了,我就賠你一千元錢,我知道你那桿獵槍可能不止值一千元錢,可我能拿出的就這點錢了。陳響馬頓了頓,說,你一定要借槍?王宗娃說,我一定要借,我一定要打死那頭紅毛野豬,我恨死它了!
陳響馬把一束狗尾草咬碎,吐出一嘴綠汁,然后說,那你晚上到我家來。
陳響馬懨懨回到屋子里,鎮(zhèn)長一臉不高興,啥事去恁長時間,那人是誰,沒一點禮貌,沒看咱們正在說事嗎?陳響馬說,他就是我給你說過的王宗娃,他家的老母豬讓野豬給騎了,后來豬也死了,他就來找村里,讓村里賠他損失,黏纏得不得了。鎮(zhèn)長秘書說,這些野豬也過分了點,竟然跑來和家豬搞關(guān)系,真是得管管了。鎮(zhèn)長看了眼秘書,秘書不說話了。陳響馬接著秘書的話說,可不是,村民都氣憤得不得了,你們不知道這野豬多猖狂,上個星期,從山上下來一百多頭野豬,把我們給圍住了,那樣子就跟要吃人似的。莊稼就更不用說,幾乎被它們糟蹋光了,人看護著都不行。鎮(zhèn)長的眼里閃了亮,說,真有那么多?陳響馬說,當然是真的,這野豬跟老鼠似的,一窩能生十幾個,你想想,一年這山上要生多少小野豬,還不跟老鼠一樣,泛濫了?真是該給它們剔剔苗了。這人都搞計劃生育,野豬也得跟它們搞搞計劃生育。鎮(zhèn)長擺擺手,說,以后不要再跟我提打野豬的事,現(xiàn)在說的是保護野豬,不但不能打,還要把他們養(yǎng)得胖胖的。至于村民的反映,以后也不要說了,村子馬上就要搬遷,你們馬上就要成為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受益者了。說到這里,鎮(zhèn)長看著陳響馬,這些天村民的工作做得咋樣了?陳響馬說,村民都不愿意搬,說住習慣了,不想搬。鎮(zhèn)長的臉色有些不好看,說,不想搬,你這工作是咋做的?這么好的事村民咋能不想搬呢?一定是你們的工作沒有做到位,沒把道理跟大家講清楚。陳響馬想到那個一直淤積在心底的疑問,就說,村民們有些反映,說不是為了讓他們住上好地方,也不是為了建生態(tài)保護區(qū),是要建狩獵區(qū)。建這狩獵區(qū),也不是縣里建的,是廣州那邊的一個叫獵殺公司來……話還沒說完,鎮(zhèn)長就拍了桌子,你聽誰說的,是誰在造謠?陳響馬說,大家都在這樣說。吳鎮(zhèn)長霍地站起來,說,這些話都是別有用心的人在造謠生事,這是市縣定下的項目,是建立生態(tài)保護區(qū),是保護野生動物,讓你們搬,也是為你們好,非要住在這兔子都不愿呆的地方。陳響馬忙說,鎮(zhèn)長你這下可說錯了,我們這里兔子多得很,兔子最喜歡住這里了。吳鎮(zhèn)長看著陳響馬,嘴角難看地咧了下,說,不管咋說,一定要搬,時間就在那兒放著,村民的工作還由你們村委來做,到時候出了問題你陳響馬提頭來見。鎮(zhèn)長說完,中午飯也沒吃,坐車走了。
提個野豬頭來見呢!陳響馬看著鎮(zhèn)長的車在山路上消失,咕噥著說。
7
王宗娃在槍里裝了霰彈,帶了口糧,彎刀,上了牛尾山。
王宗娃對這一帶的地形很熟悉,以前跟著陳響馬打獵,溝溝壑壑的都跑遍了。即使不讓打獵后,偷閑時也上牛尾山下個套子,布個陷阱逮個兔子野雞啥的,打打牙祭。所以,他熟悉牛尾山,也知道野豬的習性和聚集地。王宗娃就直奔牛尾山后的十二道溝。
十二道溝地處牛尾山的陰坡,位置偏僻,溝大林深,人跡罕至,根本就沒有一條正路,相互交錯的十二道溝把這里弄得如同一個迷宮,外面進來的人,不找當?shù)厝俗鱿驅(qū)?,很難出去。位置的偏僻,使這一帶成了很多野生動物的樂園,一些平時很少見的動物在這里也能看到,像豹子、狼、獐子、獾子等,至于野豬、野羊幾乎就是成群結(jié)隊在林子里出沒。王宗娃想,那頭成了精的紅毛野豬一定就藏在十二道溝里。
王宗娃披荊斬棘,艱難行進。算了算,這深山里面恐怕也有四五年沒有進來了,那些枸樹,榛樹,柏樹犬牙交錯,錯落有致。地表,那些喜歡順地爬的藤蔓植物把手腳盡情舒展開來,肆意躺在地上,在它的身子下面,胳肘彎里,風鈴草和羽衣草開著一朵朵粉紅色、紫色的小花。茅草、鋸齒草的葉片像一把把柳葉刀,把王宗娃裸露的皮膚劃得一道一道的。還有野山棗樹,山里果樹,仿佛好客的主人似的,牽著人的衣襟不讓走。山坡上的草很密、很厚,不時有兔子從腳下跳出來,嚇人一跳,使人覺得是不是踩著它們了。它們跳開后,并不走遠,而是站在前面不遠的某個地方,兩只紅紅的眼睛盯著你看。王宗娃晃了晃手里的獵槍,可它們似乎對那種叫獵槍的東西已經(jīng)不認識了,只是眨了眨眼睛,直到人走近,它們才蹦跳著,沒入草叢里。
路上還遇到一只獾子,它們幾乎是一樣的表情。在小河灣的地方,他還遇到一只獐子在水邊喝水,離得那樣近,他端起獵槍,可想了想,還是把槍放下了。
已經(jīng)過了六道溝,可除了見到幾只小野豬外,幾乎沒有見到大野豬的影子。王宗娃有些累,畢竟有些年沒有爬山了,他坐在巖石上,揉搓發(fā)困發(fā)麻的腳腕。解開衣扣,讓山風把身子吹清涼些。大山歇息了似的沉靜,空氣中彌漫著野果成熟的清香。已近中午,如果再往里面走,晚上肯定趕不回來的,他就只能在山上過夜。猶豫了一陣,他決定還是繼續(xù)往前走。
在楓埡口,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窩,里面有一窩野豬崽,數(shù)了數(shù),竟然有15個小野豬,還不到一個月大,可已經(jīng)有野豬的兇狠和蠻勁了。王宗娃撥拉它們時甚至被一個野豬崽咬了一下。他抓起小野豬,就想摔到地上,把它們一個一個摔成肉餅,看它們以后長大了還咋害人??伤芸炀透淖兞酥饕?,他離開了窩,找了一個隱蔽的地方,架好槍,等待老野豬回來。
半個小時后,草叢里一陣響,一頭野豬出現(xiàn)在面前。王宗娃有些失望,不是那頭紅毛野豬。野豬的到來,引起窩里小野豬的一陣騷動,小豬崽們從窩里爬出來,向大野豬跑去,跑得東倒西歪。王宗娃把槍口又瞄了瞄,野豬就在他的準星中央,他相信只要他一扣扳機,那頭野豬就會立刻斃命??伤€是放棄了,他對自己說,我找的是那頭紅毛野豬,這個不是紅毛野豬。再說,它還有一窩崽呢,如果老野豬死了,那些小野豬肯定活不成了。山里人打獵有個規(guī)矩,不打懷孕的野物,不打帶崽的野物,雖然自己現(xiàn)在不算一個真正的獵人,可這規(guī)矩還是要遵守的,他不能做造孽的事。
王宗娃離開楓埡口,跑了大半天,也沒有見到紅毛野豬的影子,連其他的野豬也沒有遇到幾個,更不用說那天晚上成群結(jié)隊的野豬群了。野豬都到哪里去了?他想,是不是自己的思路出了問題?這樣一想,腦子仿佛閃開了一條縫,是啊,現(xiàn)在快到秋收季節(jié),野豬們都急著找食呢,它們咋還會呆在這深山里呢,它們肯定從深山里跑出來,就藏在離莊稼地不遠的地方,晝伏夜出。等晚上一到,它們就會跟強盜一樣,成群結(jié)隊出來掠食莊稼,肯定是這樣的。
王宗娃吃了點干糧,沿著來路往回走,專往山腳下有苞谷地和紅薯地的林子里鉆,這一下還真對了,他開始看到三三兩兩的野豬在林子里游蕩。他盡量避開它們,他知道,這些野豬也不是好惹的,惹毛了會和人拼命的,他只有一桿獵槍。再說,他要找的是紅毛野豬,是那頭害得“花花”死于非命的紅毛野豬。
到了下午五點多,王宗娃有些走不動了,他靠在一塊巖石上,吃了點干糧,喝了點水,陽光暖暖地曬著,風緩緩吹過來,樹林中,山鵲子不時翹起長長的尾巴,長一聲短一聲地叫著,仿佛是催眠曲。他有些困,頭靠在石頭上,想稍瞇一會兒,可眼睛一閉上,竟然睡了過去。
他是被一陣濃重的咻咻聲驚醒的,他一下子醒過來,抓起靠在懷里的獵槍,目光往前面望去,只見一塊高起的巖石上,一頭野豬站在上面,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沒錯,就是那頭紅毛野豬,王宗娃的心一陣慌,手也有些哆嗦,連槍也拿不穩(wěn)了。他深深吸了口氣,目光迎著紅毛野豬,野豬也看著他,目光里似乎有些調(diào)戲的味道。王宗娃罵了句,你這個畜生,還敢笑話我,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了。他穩(wěn)定一下情緒,把槍端起來,可前面已經(jīng)不見野豬的影子。王宗娃放下槍,往那邊看了看,巖石上空空的,紅毛野豬已經(jīng)走掉了。
王宗娃收起獵槍,他知道,今天他們已經(jīng)接上招了,他從那頭野豬的眼里看出來,它一定知道他是在專門找它了。他們之間的戰(zhàn)爭才剛剛開始。
8
早上起來,陳響馬的左眼就咚咚跳個不停,陳響馬的心里正自忐忑著,西邊福祿家傳來一陣陣哭聲,村里人都鬧哄哄地往福祿家涌去。陳響馬拉著七喜,說,咋了,出啥事了?七喜說,不得了,出大事了,福祿家的小孩石蛋子死了。陳響馬的心里一震,忙問,咋死了?七喜說,咋死了,讓電野豬的電網(wǎng)給電死了。
陳響馬最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事兒就出在陳大慶的電網(wǎng)上。
原來,早上福祿兩口子等石蛋子放早學回來吃飯,左等不見影,右等不見影,兩口子就著了急,問別的孩子,都說沒見到。也有的孩子說,回來走著走著就沒影了。福祿兩口子就沿著孩子們上學的路往前找,一直找到學校,也沒見孩子的影子。福祿就又去問村里的孩子,張書臣的孫女丫蛋說,我們回來時看見石蛋沿著村邊的那條小道往北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去干啥的,我們還喊過他幾聲呢。問是哪條道。丫蛋說,就是往大慶叔那片地的路上去的。福祿兩口子的心抖了下,急忙往陳大慶家的苞谷地跑去。到了那里,人一下子就癱了,石蛋就躺在鐵絲網(wǎng)下面,胳膊焦黑。鐵絲網(wǎng)上掛了一只兔子,在風中蕩來蕩去。
陳大慶也來了,眼睛還腫著,一定是昨天晚上打牌熬的。他看著躺在地上的孩子,也傻眼了。
福祿就這一個兒子,福祿媳婦春粉都哭暈過去了,捶胸跺足的,撲到陳大慶的身上,要陳大慶賠她的孩子。陳大慶跟個傻子一樣,任憑春粉撕扯他的衣服,抓他的臉,連動都沒動。
圍在邊上的村民開始埋怨陳大慶,不該只顧玩牌,早上連電閘也不關(guān)。然后又埋怨到野豬身上,都是這些該死的野豬,折騰得人不得安生,現(xiàn)在連人命都鬧出來了。這一切都是野豬的錯,如果沒有這些野豬,就不會發(fā)生這么多事了。
陳響馬沒有立即到現(xiàn)場去,也沒有讓人勸開福祿夫婦。出這樣的大事,不讓他們哭,不讓他們鬧,不讓他們發(fā)泄是不行的。陳響馬解決這樣的問題,有自己獨特的辦法,他提前把福前找來,福前是福祿的哥哥,福祿啥事都聽他哥哥的,他得讓福前幫他把陣腳穩(wěn)住。
福前進來時,眼窩里也汪著一窩淚。兩個人蹲在門前的土坎上,陳響馬說,出了這事,你們咋辦?福前帶著哭腔說,咋辦,一命償一命,告他讓他償命。陳響馬遞給福前一支煙,說,這你可得想清楚了,這事至多是個過失罪,根本說不到一命償一命,至多就是坐幾年牢。福前說,那就讓他坐牢。陳響馬說,他坐牢你們能得著個啥?都是一個村子的,平時你們和大慶家關(guān)系也不錯,出這事也是偶然,還不都是為了對付野豬。現(xiàn)在孩子已經(jīng)沒了,你即使讓他坐牢能起個啥作用?福前吸了口煙,說,那這孩子就這樣白死了?陳響馬說,你聽我把話說完,我有個想法,你看合適不,讓大慶賠個幾萬元錢給你弟弟,不管咋說,賠點錢總算自己落下了。如果告了官,大慶去坐了牢,這俗話說,打了不罰,罰了不打,福祿家連一分錢也得不著。大慶去坐了牢,過幾年后還是要回來的,還是要做鄰居的,還是要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到時都弄得心里跟揣個酸菜疙瘩似的,都難受呢!
當然,陳響馬跟福前這樣說,有更深層次的考慮,可他沒說出來,那就是,如果告了官,野豬林圍捕野豬的事讓上面知道了,而且因此死了人,鎮(zhèn)上縣上一定會來追究村委的責任的。陳響馬并不在乎他的這個村主任官帽,他只是不想招惹麻煩,尤其是現(xiàn)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
福前低頭不說話,目光盯著面前的幾只小螞蟻,手里的小木棍把螞蟻撥過來撥過去,螞蟻們驚慌失措,擇路而逃,但就是逃不出棍子劃定的范圍。
陳響馬繼續(xù)說,這歸根到底都是讓野豬給鬧的,這設(shè)電網(wǎng)下套子誰家都干過,去年福祿設(shè)下的套子還把人家七喜的腳給夾住了,差一點把腳踝給弄斷了。那事人家七喜就處理得好,只是讓福祿出了點醫(yī)藥費,象征性地賠幾個小錢。我在想,等這個事過后,咱們村委得議一議,這套子,電網(wǎng)不能再設(shè)了,隱患太大了。福前卻說,那野豬咋辦,莊稼咋辦?那不等于把莊稼送給野豬吃呢。陳響馬悶了一會兒,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說實在的,這些年我還沒有遇到過這么麻煩的事呢!
福前站起身,陳響馬目光迎著福前,說,我剛才說的你是咋想的?福前說,我回去跟福祿說。陳響馬說,那好,大慶這邊由我去說。不過,你們放心,一定要讓這小子多出點血,叫他賠個傾家蕩產(chǎn),看他以后還去賭不!
事情竟是出奇地順利。福祿夫婦同意陳大慶賠他們五萬元錢。開始,陳大慶還不愿意出那么多錢,只愿出四萬。陳響馬不跟他糾纏,只是說,一邊是五萬元錢,一邊是坐牢,你自己想,想好了來找我,明天早上前沒信,福祿家就去派出所報案。陳大慶想了一個晚上,同意了賠償數(shù)額。
陳響馬噓出一口氣,總算沒有報案,順利解決了。陳響馬按照自己的想法召集了村委和幾個小組長,還有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跟他們商量禁止私設(shè)電網(wǎng)和下套子的事??梢婚_始,大家的想法就跟那天福前的說法一樣,這不讓設(shè)電網(wǎng),下套子,那野豬還不翻了天,這莊稼干脆送給它們吃了得了,人喝西北風去。陳響馬搔了搔頭皮,說,這已經(jīng)出了一起事了,再出事可咋辦?張書臣說,這都怪陳大慶他自己,早上早些把電閘合了就不會出這樣的事了,他一坐到賭桌上就跟迷了似的,不出這事才怪呢。陳響馬說,那也不一定,我前些天還聽車村出這樣一個事,一個在外打工的村民回家,想抄近路,當他從一塊地里穿過時,被電死了。張書臣不說話了。陳響馬接著說,這人帶腿的,晚上出來找個牲畜,或者查看莊稼,都容易出危險,最根本的辦法就是不能再私設(shè)電網(wǎng)了。再說,這事讓上面知道,可不得了。張書臣說,那莊稼咋辦,你有啥好辦法,我們就把電網(wǎng)撤了。陳響馬老實地說,我暫時也沒有辦法,給上面打過報告,可人家一直不管。張書臣說,要不咱們再試一試,干脆來個全村人聯(lián)名上書,全村人都在請愿書上簽字,然后到縣里去,這樣能把動靜鬧大些,或許就把問題解決了。坐在一邊的福前說,我看恐怕懸,人家在動員咱們搬遷,還要保護野豬,咱們想讓人家打野豬,這都合不到一個拍子上,人家會愿意?張書臣說,誰搬?我是不搬,恐怕村里大多數(shù)都不會搬。不搬,就還要解決野豬的事,咱順便把村里人不想搬遷的事也寫上去,讓他們知道知道。陳響馬忙說,搬遷的事就先不說了,至于說請愿書的事,就按你說的辦,反正是死馬當成活馬醫(yī),我這次去找縣長,看他們能不能給個說法。
陳響馬把聯(lián)名上書的事交給張書臣去辦。張書臣過去是民辦教師,后來民辦教師清退,他就回家種地了。張書臣寫好了請愿書,挨家挨戶讓村民都簽了字,字是紅筆寫的,密密麻麻,紅刷刷的,一片血一樣,很吸引人的眼球。
全部弄好后,陳響馬帶著聯(lián)名上書的材料去了縣上,直接把請愿書給了縣長。
三天后,鎮(zhèn)上來電話通知陳響馬到鎮(zhèn)上去開會,陳響馬心里有些忐忑,是不是請愿書起作用了,就硬著頭皮去了鎮(zhèn)上。
到了鎮(zhèn)上,卻沒見一個村主任,問秘書,秘書說,沒聽說開會呀。陳響馬就有些發(fā)毛,秘書看了看陳響馬,突然說,吳鎮(zhèn)長正找你呢,你去鎮(zhèn)長辦公室吧。陳響馬進了鎮(zhèn)長辦公室,吳鎮(zhèn)長坐在老板椅上,屁股都沒抬。陳響馬感覺氣氛不對,就沒話找話說,不是開會嗎?吳鎮(zhèn)長看了他一眼,說,開會,今天就給你一個人開會。陳響馬臉上堆著笑,想以笑容來化解鎮(zhèn)長的怒氣??蓞擎?zhèn)長只是冷冷地看著他,突然從抽屜里拽出一沓子紙片扔到陳響馬的面前,正是他們的請愿書。鎮(zhèn)長指著請愿書說,你竟然把狀告到縣里了,你陳響馬的能耐是越來越大了。陳響馬看著可憐巴巴躺在地上的紙片,說,我們不是告狀,我們只是在反映問題。吳鎮(zhèn)長說,這鎮(zhèn)上都盛不下你了,非要到縣上,顯著你能耐是不?陳響馬哭喪著臉說,鎮(zhèn)上我們反映過多少次了,可誰給我們解決?鎮(zhèn)長撇了撇嘴,你以為你反映到縣上,縣上就能給你解決嗎?我都不知道你們腦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你們村子要搬遷,整體外遷,為啥外遷?就是要建立野生動物保護區(qū)。保護誰?當然是保護野豬,還有其他野生動物,可你們卻要讓縣里幫你們打野豬,你們這腦子是不是進水了,短路了,這車咋凈往岔道上開呀?今天我就犯個錯,讓你看看縣領(lǐng)導是咋批的。陳響馬撿起請愿書,只見眉頭上寫了一行字,“野豬林村要搬遷,不再考慮捕獵野豬一事,請當?shù)剜l(xiāng)鎮(zhèn)做好搬遷移民的思想工作,爭取早日搬遷?!标愴戱R放下請愿書說,村民們都不愿意搬遷,才寫這封請愿書的。鎮(zhèn)長抬起頭,不愿搬,為啥不愿搬?這么好的事為啥不愿搬遷,一定是你們的工作沒有做好。今兒我也給你丟句見底的話,這次搬遷事關(guān)大局,是縣上統(tǒng)一組織的,可由不得你們說了算。陳響馬說,村民們也不懂得啥大局,他們沒有考慮過搬遷的事,他們說他們住得好好的,如果把野豬打跑就更好了,他們考慮的是打野豬的事。鎮(zhèn)長厲聲說,不要再跟我提打野豬的事,這野豬堅決不能打,打完了還建啥保護區(qū),保護你們了?陳響馬聽著這話有些生氣,我們就是沒有野豬有福氣,野豬有生存權(quán),我們就沒有生存權(quán)了?如果沒有人管,村民們就只好自己想辦法了。
說完,把請愿書往兜里一塞,氣呼呼地離開了,后面秘書喊他的聲音都沒有聽到。
9
王宗娃最終把那頭紅毛野豬打死了。他把紅毛野豬扛回村里時,臉上滿是血污,渾身襤褸,頭發(fā)蓬亂,灰土和樹葉掛滿全身。村里人都認不出他的樣子了。
王宗娃是在出門一個星期后才回來的。
那的確是一頭老得成了精的狡猾的野豬,王宗娃利用一天的時間和它周旋,兩天的時間尋找它的蹤跡,三天時間尋找它的活動規(guī)律,最后一天,才打了一個伏擊,把它干掉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擱在以前,王宗娃家的野物恐怕要把院子堆滿了。
第一次接觸后,王宗娃已經(jīng)意識到,他的這個對頭不是一頭簡單的野豬。他為第二次出行作好了充分準備,準備了一個星期的干糧和水,又向陳響馬多要了些子彈。還從以前的獵具中翻出一把生銹的獵刀,在磨刀石上磨得鋒利,然后插在綁腿上,這才上了路。臨走時,王宗娃對陳響馬說,不打死那頭狗日的野豬,我就住山上不回來了。
王宗娃按照上次的經(jīng)驗調(diào)整了策略,不再往深山里跑,專揀有莊稼的地方走。他認準一個理,這個季節(jié)是莊稼成熟的季節(jié),野豬是不會呆在窩里睡大覺的。
王宗娃在上次遇到野豬的地方轉(zhuǎn)了一天,也沒有見到野豬的影子,但他并沒有離開,直覺告訴他,那頭紅毛野豬就在附近,說不定就在不遠的一處草叢里觀察他呢。想到這里,王宗娃盡量把自己的身子隱起來,在草叢里穿行。第二天下午,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那頭紅毛野豬,它領(lǐng)著一群野豬正往另一個地方遷移。王宗娃搭眼往那邊看,那里有一大塊苞谷地和紅薯地,看來它們已鎖定了新的目標,準備發(fā)動新的襲擊。
王宗娃的到來,似乎引起紅毛野豬的警覺,它開始遠離它的隊伍,往山里跑去,幾只跟在它后面的小野豬,也被它無情地轟走了。王宗娃潛伏在草叢里,觀察著野豬的舉動,只覺得心驚,它一定是察覺了。王宗娃跟在紅毛野豬的后面,幾次舉槍瞄準,但野豬始終在樹林和巖石間穿行,大半個身子被遮住了,影響了射擊角度的選擇。王宗娃只能跟在它的后面,在山林間穿行,這一跑就跑了兩天,愣是連放槍的機會都沒有找到。
這樣下去肯定不行。第三天晚上,王宗娃在跟到一個他曾經(jīng)蹲守過的地方時,才恍然大悟,這個畜生領(lǐng)著他在山旮旯里兜圈圈呢,可它始終沒有遠離它的隊伍,就在方圓五公里的范圍內(nèi)活動。王宗娃再仔細查看,又發(fā)現(xiàn)幾處自己蹲守過的痕跡,這個王八蛋,它是想把我拖垮呢。王宗娃罵了幾句,開始考慮下一步的行動,肯定是不能再跟著它兜圈子了,再跑下去自己真要垮了,這幾天他已經(jīng)感覺身體有些吃不消了,自己只有兩條腿,咋能跑過野豬的四條腿呢,野豬恐怕就是在跟他打游擊戰(zhàn)、消耗戰(zhàn)呢。他要改變策略,他跟著紅毛野豬又轉(zhuǎn)了兩圈,在每個經(jīng)過的地方做上記號,漸漸地,野豬的行蹤路線已在王宗娃的腦子里成型了。王八蛋,你再能也還是一個畜生,還能能過人去,你就等著死吧!
王宗娃不再跟著野豬瞎跑了,他好好歇了半天,養(yǎng)足了精神,然后在一個早已觀察好的野豬必經(jīng)之地隱蔽下來。這個地方,往下可以看到成群的野豬在山坡上嬉戲;往前,是一道相對光禿的山坡,野豬過來時,連藏身的地方都沒有,確是個打伏擊的好地方。
王宗娃稍瞇了一會兒,太陽已經(jīng)升到了頭頂,樹陰下的草叢里溽熱難耐。一只野雞在前面草叢里探頭張望,被蟋蟀的叫聲驚動了,呼啦一聲飛起來,一頭扎到另一處草叢里,不見了蹤影。
那頭紅毛野豬終于出現(xiàn)了,它看上去很輕松,它一定認為把跟蹤自己的那個人拖垮了,拖沒影了。它甚至呲起長長的嘴唇,狼似的,對著天空嚎叫幾聲,把身子在一棵老樹上用勁蹭,又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才往這邊的空地走來。走到山坡的中間,它突然站住了,鼻子警覺地抽動著,四下里嗅,就在它抽身想逃離這個危險的地方時,槍響了,野豬的身子往后退了半步,重重跌坐在地上。它努力支起前腿,想站起來,但身子只是動了動,重新歪倒在地。
子彈是從野豬的眉心洞穿而過的,王宗娃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有些慶幸,這么多年沒有打獵了,手藝還沒有落下。如果剛才一擊不中,那就麻煩了,野豬的性子烈,它一定會沖上來和自己拼命的,那時侯,真正倒下的說不定是誰了。
王宗娃決定把野豬扛回去,他要讓它在村人面前為自己的罪行贖罪。野豬足有100斤,扛了半里地他已累得喘不上來氣。他砍了些樹枝,用藤條纏了,做成一個簡單的爬犁,把野豬放在上面,下山時拉著走,省了不少力氣。上坡的時候,就棄了爬犁,把野豬扛在肩上。野豬的腦袋在他的頭邊擺來擺去,仿佛是在向他抗議。王宗娃說,抗議你娘那個腳,你們這些王八蛋害得老子不得安生,還把我家“花花”害死了,你還冤屈呢。野豬不說話,繼續(xù)把它頭上的血蹭到王宗娃的臉上、脖子上、衣服上。王宗娃嘴里罵罵咧咧的,媽那個腳,死了還要濺老子一身血污,真是成了精了。
過一片枸樹林時,王宗娃遇到了兩個人,那兩個人被眼前突然出現(xiàn)的滿身血污的東西嚇了一跳,還以為是野豬跳在人身上撕咬呢,扭頭就跑。跑過幾步路,再回過頭,才看清是一個人扛了一頭死野豬,才站下來,圍著王宗娃左看右看,驚奇得不得了,說,這是你打的???王宗娃點頭。那人手里拿著一桿獵槍,不住地擺弄著,說,我們咋就打不著呢,不光打不著,連野豬的影子都見不著。王宗娃看著他們,他們都是一身獵裝,身邊還帶著一只犬,一看就是獵犬。王宗娃就問他們是干啥的。那人說,打獵呀,可我們晃悠了半天連個野雞也沒打著,真是掃興,看來這一趟算是白來了。王宗娃說,這里是禁獵的,誰讓你們在這里打獵。一個人說,我們打獵當然是合法的,我們有持槍證,槍還是你們配發(fā)的。王宗娃愣了愣說,我們給發(fā)的,我們啥時候給你們發(fā)過槍?另一個人補充說,是你們這公司配發(fā)的,讓我們專門進來打獵,可我們連個雞毛也沒打著。王宗娃還想再問,那人卻說,不如你把這頭野豬賣給我們吧,一千塊錢,咋樣?反正你們私自打獵是違法的,上面知道了還要罰你們呢。王宗娃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橫躺在地上的野豬,堅決地說,我不賣,這是我家的仇人,我要把它帶回去,給“花花”當祭品,它把我家“花花”都害死了。那人嚇了一跳,說,野豬把人都咬死了?王宗娃說,不是。就把紅毛野豬欺負“花花”乃至“花花”死的事說了一遍,聽得兩人哈哈大笑,連說,該殺,該殺,這野豬也真它媽的操蛋,那我們就不奪你所恨了。說著,兩個人就要起身,王宗娃還有些疑問在心里,就說,為啥許你們在這里打獵,就不允許我們打?兩人回頭看他一眼,說,我們是出過錢的??!
王宗娃回到村上,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村里人都過來看熱鬧,陳響馬也過來了。王宗娃說,主任,我終于把這個畜生給打死了。陳響馬四下里看了看,說,打死了!王宗娃說,你不知道我費了多大的勁,整整跟了它一個星期,差點把我累趴下了,可我終于還是把它打死了,可以給“花花”報仇了。王宗娃說著眼淚似乎要流下來。陳響馬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事,說,打死就打死了,還要明目張膽地放到這兒讓人參觀,傳到縣上鎮(zhèn)上,人家還不來拘了你,你不知道這是犯法的??!王宗娃說,犯個球法,野豬害人就不犯法?陳響馬說,你還是快點把那東西弄走,不要放在這里跟展覽似的。
王宗娃站起身,可他突然回過頭,說,路上我碰見兩個打獵的,他們說他們打獵是允許的,那咱們咋就不允許打獵呢?
陳響馬看看王宗娃,說,我也遇見過,可我也不知道是咋個回事!
10
到了十月底,秋已基本上收完了。但對于野豬林來說,其實秋早已收完了,讓野豬給他們收了。忙了大半年,收回來的只是野豬糟蹋剩下的半拉苞谷棒子,還有被糟踐得亂七八糟的苞谷稈子。陳響馬一邊在地里搜索野豬吃剩下的苞谷棒,一邊考慮著野豬的事,眉頭都皺成了疙瘩。
讓陳響馬鬧心的,不僅是野豬糟踐莊稼的事,還有他剛聽到的一個消息,消息是從鄰村舊縣村聽來的。兩個村子挨得近,那天,陳響馬去鎮(zhèn)上路過舊縣村,看見舊縣村的村主任呂大榮正在地里拾掇莊稼。兩個人都是熟人,就坐下來吸了幾支煙,說了些話,就說到了移民搬遷的事。舊縣村這次也屬于搬遷之列。陳響馬就說,這建設(shè)新農(nóng)村也不是這樣一個建法,那邊拾掇得再好,村民們心里不樂意,還不是瞎胡鬧。呂大榮說,球,建設(shè)新農(nóng)村,那是他們?nèi)蘸骞淼摹j愴戱R看著呂大榮。呂大榮說,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陳響馬說,啥真呀假呀的,我真不知道你說的啥意思。呂大榮說,鎮(zhèn)上說的整體搬遷建設(shè)新農(nóng)村是假,建生態(tài)保護區(qū)也是假,建狩獵區(qū)是真,而且是外地人來建的狩獵區(qū)。這建設(shè)新農(nóng)村,還有生態(tài)保護區(qū),瞧他們找的這個借口。陳響馬悶了一陣子,說,你也知道了。呂大榮說,誰不知道,外邊都傳瘋了,都說這縣里缺德,把野豬當擋箭牌,目的就是把人攆走,把這里變成一個無人居住區(qū),讓野牲口在這里生長,然后讓外邊有錢的閑人們進來打獵。當然,打獵是要收費的,我聽人家說打一頭野豬要收三千元錢呢??h上鎮(zhèn)上就是看中這棵搖錢樹了,聽說狩獵區(qū)辦事處的牌子都掛起來了,在車村。
陳響馬鎮(zhèn)上也不去了,直接去了車村,果然看到了一個寫著保護區(qū)辦事處的牌子。后面的大片空場上,樹木被放倒了,建筑材料正源源不斷地運進。陳響馬看著正指手畫腳指揮的人,竟然是多副鎮(zhèn)長,陳響馬意識到,恐怕這一切都是真的了。
回到村子里,陳響馬找?guī)讉€村干部商量咋辦。張書臣說,這事我也早聽人家說了,可當時也拿捏不準,看來是真的了。如果是因為這個搬家,我肯定不會搬。福前也說,他們這樣弄是有點缺德,不但讓野豬吃莊稼,最后干脆讓野豬把咱給攆走了,這算啥球事!咱在這少說也住一百年了,人老幾輩子了,石頭蛋子都要捂出感情了。陳響馬說,上面是有些不講道理,可現(xiàn)在是人家說了算,鎮(zhèn)上動員會都開過了,過了這個年就要搬,這事由不得咱的。張書臣有些賭氣地說,就是死也不搬。陳響馬說,現(xiàn)在不說那些話,大家想想,看看有沒有別的辦法。
大家想了一個下午,也沒有想出更好的應(yīng)對辦法。
他們沒有想出辦法,可上面的人已經(jīng)來了,是縣上來搞實物登記的,就是把村民帶不走的房間、樹木等進行登記作價,然后由縣里給予一定的補償,帶隊的是多副鎮(zhèn)長。陳響馬事先早知道了,心里堵得慌,繞了個圈,不見這些人。
由于村民不配合,普查和實物登記沒有弄成。鎮(zhèn)上讓陳響馬到鎮(zhèn)上開會,陳響馬知道這會的內(nèi)容,可還是硬著頭皮去了?;貋頃r,臉色灰灰的,福前迎上去,看著陳響馬的臉色,說,挨批了?陳響馬說,他批我個球,我不干了,我看他還咋批?福前忙說,這話可不能亂說。陳響馬說,是真的,他們不讓我干了,說我工作配合不好,馬上就要下來重新選村主任。晚上你把幾個村干部找來,開最后一個會,把鎮(zhèn)上領(lǐng)導的精神跟大家說一下,你們心里也有個底。
晚上,幾個村干部按時到陳響馬家里。陳響馬說,今兒給大家開最后一個會,我這屆村主任任期就結(jié)束了,新村主任選出后我就退下,這是一個精神。還有一個精神就是,就是堅決不能打野豬,要抓緊組織搬遷工作,看來這個工作得由下一任村主任接手了。張書臣第一個說,村主任不能下,現(xiàn)在是緊要關(guān)頭,你這一下,村民們沒了主心骨,咋辦?福前也說,就咱村這個球樣子,除了你誰還能干村主任?他們不讓你干,那他們自己來干好了。張書臣接著說,現(xiàn)在關(guān)鍵是搬遷,大家都不愿意搬,我們得想個辦法。這事我也咨詢過,縣里這樣搞是不符合國家政策的,他們不是說為了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嗎,可新農(nóng)村建設(shè)不能違背百姓意愿,更何況他們打著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幌子讓咱們搬遷呢。我還聽人說他們建狩獵區(qū),省里根本就沒有批準呢,他們是在違規(guī)搞建設(shè)?,F(xiàn)在關(guān)鍵是咱們村子的人要擰成一股繩,得有人領(lǐng)著,你這不干就成一盤散沙了,人家想捏個啥就是個啥了。
陳響馬想了一陣,說,在新村主任接手前,我還是村主任,現(xiàn)在問題是大家不想搬,可得想出個辦法,咱不能搞對抗,咱得想個實用的辦法。你們想想看,有啥好辦法能阻止他們?
幾個人悶了半個晚上,屋子里煙霧繚繞的,快到天亮了,也沒有想出個啥辦法來。
陳響馬把手里的煙蒂一扔,說,我倒有個辦法,咱們就從野豬身上開刀吧!
11
野豬林成立了一個捕獵隊,隊長就是陳響馬。
陳響馬的辦法是,他們不是要建狩獵區(qū)嗎,不是想把野豬留給外面的人打來賺錢嗎?我們干脆把野豬給打了,如果沒有野豬打,狩獵區(qū)就建立不起來了,野豬林村就不用搬遷了。
捕獵隊要對付的是成群的野豬,沒有槍不行,陳響馬說,就造幾桿土槍吧。福前憂慮地說,私造槍支是違法的。陳響馬說,我知道,可沒有槍,我們咋去打野豬,野豬打不死,最終搬走的還是我們。幾個人看著陳響馬,都沒有動身。陳響馬看了看他們,說,你們就放心回去準備吧,出了事我負責,三天后出發(fā)。
可還沒等到捕獵隊出發(fā),鎮(zhèn)上派出所突然來了人,先是在陳響馬他們幾個人家里搜了一通,可除了搜出幾根鋼管外,也沒找出啥有價值的東西。最后,人都集中到王宗娃家里,翻箱倒柜,翻出了一桿獵槍,還有一壇子的野豬肉。派出所的人問王宗娃,是不是打了野豬?王宗娃理直氣壯地說,我是打了野豬,那頭紅毛野豬,我追了它一個星期才把它打死的。派出所的人又問,你知不知道野豬不能打?王宗娃說,它吃我的莊稼,我為啥不能打?派出所的人又問,這獵槍是你的?王宗娃看了眼人群外的陳響馬,點頭說是的。派出所的人說,你知不知道私藏槍支是違法的?王宗娃說,知道,可是我沒有槍,咋打野豬?我又沒有長四條腿。派出所的人不再問話,給王宗娃帶上手銬,推到車上,拉走了。
縣上和鎮(zhèn)上來的領(lǐng)導沒有立即走,開了一個群眾現(xiàn)場會,林業(yè)局局長和公安局長說了私捕私獵的事,對野豬林的私捕之風進行了嚴厲批評和警告,奉勸大家不要以身試法,今天王宗娃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又說,有些村干部思想覺悟不高,把自己混同于一般老百姓,試圖和政府作對,奉勸這些人不要再執(zhí)迷不悟了,否則等待他的將是法律最嚴厲的懲罰。
陳響馬知道,他們是在說給自己聽的。
會議結(jié)束后,吳鎮(zhèn)長找陳響馬談了話。吳鎮(zhèn)長說,陳響馬你究竟想干啥?陳響馬翻了翻眼珠子,說,我能干啥,我干莊稼,可現(xiàn)在連莊稼都干不成了。鎮(zhèn)長說,你不要跟我打啞謎,你說你這些天都在搞啥?陳響馬說,我這啥都不是了,我還能搞點啥。鎮(zhèn)長有些沉不住氣了,你不想說是不是?我聽說你要成立一個啥隊,要打野豬,是不是有這回事?陳響馬搖頭。鎮(zhèn)長說,陳響馬,你可不要跟我胡來,這野豬是國家保護動物,縣上鎮(zhèn)上都非常關(guān)注的,要建立自然保護區(qū),你把野豬都打光了,還保護個球!陳響馬突然說,不對吧,是建狩獵區(qū)吧,要把野豬養(yǎng)得胖胖的,讓外面的人來打。又是說建設(shè)新農(nóng)村,又是說建設(shè)保護區(qū),凈忽悠老百姓。鎮(zhèn)長說,你不要聽社會上亂說,你是個老共產(chǎn)黨員,要有政治覺悟,不要弄得跟個農(nóng)民似的。陳響馬說,我不就是一個農(nóng)民嗎?可我現(xiàn)在連農(nóng)民都當不成了,成流民了。鎮(zhèn)長一下子站起來,說,陳響馬,這里面孰輕孰重你應(yīng)該清楚的,不管建啥子,都是上面的決定,你改變不了,我也改變不了,我們能做的,就是無條件服從,知道不!
陳響馬也站了起來,看著鎮(zhèn)長說,我知道改變不了,可這危害群眾利益的事我還真想改一改!
看來,野豬林要成立捕獵隊的事傳出去了,王宗娃今天被抓主要是沖著他們來的。下一步咋辦?晚上,幾個人聚在陳響馬家里商量對策??上肫屏四X袋,也沒找出更好的辦法。第二天,幾個人又來了,陳響馬看了看幾個人,試探著說,不中那就搬家吧,去那個連兔子都沒有的地方,就不用這樣整天操心野豬的事了。張書臣第一個反對,說,我絕對不會搬,我問過了,大多數(shù)村民都不會搬。福前也說,是不想搬,關(guān)鍵是找個啥好的辦法。七喜說,啥好辦法,村長的辦法就好得很,他們不是想依靠野豬賺錢嗎,咱們把野豬給打了,這叫啥?張書臣說,叫釜底抽薪。對,就是釜底抽薪。七喜說,沒有了野豬,他們還建啥狩獵區(qū),那他們就不會攆咱們搬遷了,村主任成立捕獵隊是不是就是這個意思!
陳響馬看著眾人,沒有說話。
這個主意確實不錯,福前說,可問題是,這私捕是違法的,私造槍支也是違法的,咱們這樣做,恐怕也會像宗娃一樣被逮走。
陳響馬仍然沒有說話。
七喜說,我看就這樣辦了,私捕野豬違法,可也犯不了多大的事,這野豬是國家保護動物,但保護級別不高,有些地方小量捕獵都是不禁止的,咱這兒不允許捕獵,還不就是因為要建狩獵區(qū)。再說,咱也不是趕盡殺絕,只是給野豬剔剔苗,人多了都實行計劃生育呢,野豬也該間間苗了。咱們村子集體行動,法不責眾,咱一個平頭百姓,還怕個球!
對,七喜說得對,咱都上山去,還怕個球。話是從背后傳過來的,陳響馬往后面看,發(fā)現(xiàn)后面站了很多村里人,大家都說,就按村長的意思辦,咱不搬,讓野豬搬,有本事他們?nèi)ソo野豬找個地方。
陳響馬站了起來,說,那就這樣辦吧!
12
三天后的一個早晨,一支隊伍出發(fā)了。半個月里,野豬林附近的山坡溝壑間傳來噼啪的槍聲,一頭頭的野豬被抬下來,就跟鬼子的尸體似的,堆成了小山。陳響馬看著越來越高的野豬尸體,讓七喜去通知捕獵隊下山。七喜說,不打了?陳響馬說,差不多了,我大致算過了,現(xiàn)在剩下的數(shù)目,這座山是能夠養(yǎng)活它們的,它們不用下山就可以生存下去的。
半個月后的一個中午,陳響馬自縛了雙手,在福前的陪同下,往鎮(zhèn)上走去,嘴里哼著林沖在《野豬林》中的唱段,“大雪飄撲人面,朔風陣陣透骨寒。彤云底鎖山河暗,疏林冷落盡凋殘。往事縈懷難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煩。望家鄉(xiāng),去路遠,別妻千里音書斷,關(guān)山阻隔兩心懸”。
作者簡介:
羅爾豪,男,1969年生,河南省淅川縣人,大學畢業(yè)。上世紀90年代末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先后在《莽原》《延河》《長江文藝》《芳草》《文學界》等報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近70萬字。中篇小說《造房記》被《中篇小說選刊》(2012年第2期)轉(zhuǎn)載。作品多次獲獎,另有散文、小小說20多篇見諸報刊。2000年被評為南陽市十大優(yōu)秀青年文藝家?,F(xiàn)在河南省淅川縣農(nóng)村信用聯(lián)社工作。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