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仁之先生今年一百零一歲,自九十五歲開始,常住醫(yī)院。
去探望侯仁之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在醫(yī)院床上,侯仁之的身側,擺放著一張母親的大幅照片。其實,母親在侯仁之十多歲時便已去世,母親陪伴侯仁之的時間并不長,但他對母親的深情,流連至今。
在童年和少年時代,來自母親劉毓蘭的愛護和獨出心裁的教育,令侯仁之終生難忘。在侯仁之的記憶中,母親的兩件事最為特別。
一件是,她把庭院中兩條磚砌的甬道比作兩條鐵路,一條是津浦線,一條是京漢線,要侯仁之和弟弟碩之各自負責清掃一條,看誰做得最好。這項活動不但誘發(fā)了孩子們進行勞動競賽的興趣,其中也隱含著對責任心與建設精神的培養(yǎng)。
侯仁之常常回憶的另一件事是:“記得在我上中學的時候,有一天媽媽對我說:‘等到有那么一天,我能坐在課堂里最后一排的位子上來聽你講課,該是多么高興啊!’遺憾的是,不久她便與世長辭了,媽媽沒有看到這一天?!睂钊手畞碚f,做一名教師,也是在實現(xiàn)母親的遺愿。侯仁之先生從教一生,并成為大家名師,此時百歲回首,不能不涌起對母恩的懷念與報答。
侯仁之先生對于母親的深切緬懷,也令我們再次關注先生的早年生活。細想先生的早年,卻又有新的感觸;先生與基督教的關系,便是其中之一。
先生早年生活的河北省棗強縣肖張鎮(zhèn),是英國倫敦傳教會設在中國內地的中心之一,建有基督教會教堂一座、醫(yī)院兩處。教會還創(chuàng)辦男女學校各一處,其中的男子中學叫“掄才學?!保钊手母赣H侯天成(字佑忱)就在這所學校教書。侯天成青年時曾就讀于河北通州潞河書院(一八六七年美國基督教公理會創(chuàng)建),畢業(yè)后將家從山東恩縣搬到了肖張鎮(zhèn)。
侯仁之出生于受基督教文化影響的家庭,又長期在教會學校中學習,基督教文化對于青年侯仁之有深刻影響,關于這個問題,不必回避。
侯仁之清楚地記得,母親為孩子們準備了不少課外讀物,特別是訂閱了一種叫作《福幼報》的兒童刊物。許多課外讀物以及《福幼報》都是由上海的“廣學會”出版的,那是西方基督教會在中國所創(chuàng)辦的出版機構。除了這些讀物,母親還常常講一些《圣經》里的故事。可以說,基督教文化,是侯仁之人生當中最早的、最重要的一種知識資源,他早期的許多人生理念、道德情感、思想表述,都離不開基督教的精神氣質與詞匯概念。最典型的一個例子是他的《基甸救國》的寫作。
在母親的教誨下,侯仁之從小便勤于寫作,從書信開始,用筆不輟。初中畢業(yè)時,母親不幸去世,侯仁之按捺不住悲傷的情感,寫出了劇本《基甸救國》?;榫葒臼且欢斡忻摹妒ソ洝饭适?,最初是聽母親講述的。這段少年英雄故事顯然在侯仁之心中扎了根,當他自己情緒涌動,急于抒發(fā)時,便采用了這份情感與道德的“材料”?;榫葒适马灀P了救國的勇氣和責任,而這種勇氣與責任又與對母親的感情相聯(lián)系。這里我們看到侯仁之所感受的母愛的內涵。
侯仁之讀書的德州博文中學、濟南齊魯大學附屬高中、通縣潞河中學都是教會學校。后來上大學,來到燕京大學,仍然是教會學校。
在燕京大學,侯仁之對于教會組織的活動依然是常常參加的。據(jù)吳荔明(梁啟超外孫女)老師回憶,她年幼時生活在燕園,覺得主日學的活動好玩,便經常去。在她的印象里,每次在那里都會見到侯仁之。
燕京大學校園里還有一項教會活動形式,叫團契。團契是燕京大學以基督教徒為核心的一個團體,教職員學生自由參加,而以學生為多,為的是便于向學生宣傳基督教?!俺瘯笔敲恐苣贸鏊奶斓纳衔纾诘谝惶谜n與第二堂課之間,舉行一個為時很短的小會,由參加團契的師生輪流發(fā)言。對于團契的活動,侯仁之也是時常參加的。
一九三七年秋天,作為研究生的侯仁之根據(jù)自己在團契“朝會”上的發(fā)言寫成了一個小冊子,題目叫《基督教與人類之再造》。那是當時擔任團契主席的趙紫宸(燕京大學宗教學院院長)向侯仁之的約稿。這本小冊子印出后,便在師生中流傳。轉過年來的一天,侯仁之在校園里遇到校長司徒雷登,他對侯仁之說,他看到了這本小冊子,以為很好。據(jù)侯先生自己回憶,當時他的思想興奮點是受了英國作家威爾斯的改良主義的影響,影響主要來自兩本書,《世界史綱》與《人類的工作、財富與幸?!贰F渲小妒澜缡肪V》一書,從人類大同和世界進步的角度講述整個人類文明史,堅信世界固有通塞,而必在進步中。對于這種人類進化的大事業(yè),侯仁之習慣性地將其與基督教進行了關聯(lián)思考(盡管這次思考發(fā)現(xiàn)了二者之間的差異)。
將人類的進步事業(yè)與基督教做關聯(lián)思考,這一思想習慣一直保持到留英期間。一九四六至一九四九年,侯仁之到英國利物浦大學地理系學習。一次,在學生宿舍會客廳中,偶然看到一本由坎特伯雷教長撰寫的書,名為《占世界六分之一的社會主義》(The Socialist Sixth of the World,by The Dean of Canterbury)。這本充滿了對蘇聯(lián)社會主義“實驗”的同情的基督教讀物吸引了侯仁之的注意,他翻看了幾頁,很快被內容吸引,遂急赴書店購得一冊,連夜閱讀。此書深深影響了侯仁之的思想,他隨即在書的扉頁上留言:
一九四八年二月二十七日正午于利物浦大學宿舍會客廳中偶檢此書,匆匆看完序文,以為我歷年追求之夢想盡在斯矣。下午急赴市內購得此冊,當晚讀畢四十六頁。憶十年前盧溝橋大戰(zhàn)爆發(fā)之后,余困居平西蔚秀園,曾草成《基督教與人類之再造》一書,痛感耶穌之訓誨實與現(xiàn)社會制度格格不入,而教會中人視如不見,聽若罔聞,殊為可怪。嗣以印稿一冊寄贈星洲好友沈祖蔭,來信說所見甚是,但“天路歷程”何由而致,余亦未能置答。今得此書,豈現(xiàn)世界中之“天路歷程”乎?訪蘇之志由是益決。
仁之記。二十八日夜宿舍中正舉行跳舞會中。今日又購衛(wèi)布夫婦《蘇聯(lián)共產主義》與此書作者另一近著,共三冊,計付二英鎊五先令。
這段題記是侯仁之先生思想史中極其重要的史料,里面包含了多層意思,披露出一節(jié)關鍵的思想轉折。
如何求得社會進步,是那個時代知識青年們最顯著的情感基調和最重要的思想目標。青年侯仁之的這項追求,長期以來是在基督教的訓誨中進行的(盡管這不是侯仁之個人的選擇),從《基甸救國》到《基督教與人類之再造》正是這一歷程的記錄。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參加教會活動,誦讀基督教書籍,交往基督教人士,并不妨礙追求進步,也不會泯滅救國的熾情?;浇涛幕斜竞泻軓姷姆?、救世精神。
侯先生的夫人張瑋瑛也出生于基督教家庭,她的母親還擔任過天津基督教女青年會的會長。侯仁之與張瑋瑛的婚禮是由司徒雷登主持,履行的是基督教儀式。張瑋瑛先生曾說:“基督教給予我們的影響,不在信神,而是在仁愛之心與服務社會。”張先生的話是實在、中肯的,在他們那一代人的社會環(huán)境、社會經歷中,遙遠的神真是不重要,而眼前混亂凋敝的社會實在需要關懷?;浇痰木仁谰窈茏匀坏乇恢袊鵁嵫嗄陮骄葒木唧w行動中。
愛因斯坦在《科學和宗教》中說過這樣的話:“我想先不去問宗教是什么,而寧愿問,一個我認為是信仰宗教的人,他的志向有哪些特征:在我看來,一個人受了宗教感化,他就是已經盡他的最大可能從自私欲望的鐐銬中解放了出來,而全神貫注在那些因其超越個人的價值而為他所堅持的思想、感情和志向。我認為重要的在于這種超越個人的內涵的力量,在于對它超過一切的深遠意義的信念的深度,而不在于是否曾經企圖把這種內涵同神聯(lián)系起來?!保ā稅垡蛩固刮募返谌?,范岱年、趙中立、許良英編譯,北京商務印書館一九七七年版,181頁)
我們從侯仁之先生早年活動的片段中,明顯感受到他的思想的超越性的進展,這種超越源于多種動力,包括對冰心等新文學作家作品的閱讀,但不可否認,基督教文化在侯仁之的身上,也產生著正面的推動。服務多于索取、社會責任多于個人自由、寬厚多于指責,這些具有基督教文化特征的品質在侯仁之身上(以及學術風格上)十分顯見。在侯仁之早期的職業(yè)選擇上,教師(侯仁之中學畢業(yè)的最初志愿是去做教師)、醫(yī)生(報考大學的第二志愿是醫(yī)科)更是基督教文化中最流行的職業(yè)。
基督教的故事、概念、詞語曾是青年侯仁之的思想表述原料。在上述題記中,盡管明確表達了對于“教會中人”的不滿,但其中的關鍵一語,仍是教會詞語,即“天路歷程”。
《天路歷程》是十七世紀基督教名著,作者為英國人班揚。書中講述了基督徒肩負拯救世界的重擔,踏上艱難而勇敢的歷程,前往天國的故事。本書中譯本由廣學會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出版,在保留原名《天路歷程》的同時,又起了個中式書名《圣游記》。“天路歷程”成為基督教文化中表達脫離苦難找到幸福之道路的特有詞語。侯仁之也是用這個詞來表達可供人類走向進步的道路。
在題記中,侯仁之特別提到“星洲好友沈祖蔭”。沈氏是侯仁之教會中學的同窗,后旅居新加坡。侯仁之在乘船去英國留學的路途中,曾約定在新加坡與沈氏會面、暢談。像那個時代的許多風華正茂的“同學少年”一樣,天下興亡是他們討論與激辯的話題。侯仁之與沈祖蔭顯然曾經通信討論了“人類再造”、“天路歷程”之類的問題?!皝硇耪f所見甚是”,正是沈祖蔭對于侯仁之見解的肯定,但兩人又對于“天路歷程”在哪里的問題表現(xiàn)出彷徨而“未能置答”。侯仁之一九四八年二月二十七日夜之所以興奮,正在于隱約看到了“現(xiàn)世界中之‘天路歷程’”。
“現(xiàn)世界中之‘天路歷程’”顯然與社會主義和蘇聯(lián)有關,所以侯仁之在題記的最后表示了“訪蘇之志”。在題記中我們看到,這一端是“痛感耶穌之訓誨實與現(xiàn)社會制度格格不入”,那一端則從蘇俄社會主義看到了希望,這正顯示出侯仁之思想的重大轉變。
基督教文化對于侯仁之畢竟是“先天”的安排,而不是個人的選擇。盡管家庭、師友在侯仁之面前擺下了基督教的正面位置,侯仁之也以真誠之心待之,但強大的社會現(xiàn)實終于壓倒了基督教的說教,侯仁之感到了一種“可怪”的情形。當然,“可怪”是理性的,還不是感情的,在侯仁之的經驗中,還沒有必要將與親情友情融合在一起的基督教文化做情感上的對立。
沈祖蔭在多年以后,即一九五一年六月十四日致侯仁之的信中仍提到這件重要的往事。當時,沈祖蔭由于工作原因,情緒正在低沉,但回憶仍給他幾分激勵。他寫道:
大前天禮拜,又翻出你十年前寄我的《基督教與人類之再造》和我給你信《論“天路歷程”》來重讀一過(仁之,實際上你早已是一個辯證唯物論的信徒并且越來越是了,宗教對于你只是一件外衣),看到當時自己言論的肯定有力,一剎那間恢復了一點自信。
信中,沈祖蔭對于幾年來侯仁之的思想轉變有深切感觸,以為基督教文化,在侯仁之那里,已經徒為一種形式,并直率地說:
仁之,實際上你早已是一個辯證唯物論的信徒并且越來越是了。
侯仁之一直保留著沈祖蔭不同時期寫來的四十六封信件,這是先生女兒侯馥興近日整理父親東西時在“文革”材料的紙袋中發(fā)現(xiàn)的。沈祖蔭五十年代以后境遇復雜,侯仁之后來也很少對人提到他。但沈祖蔭實在是侯仁之埋在心中的青年時代知心好友。
沈祖蔭說侯仁之“早已是一個辯證唯物論的信徒”,沈祖蔭的觀察沒有錯。在侯仁之的青年生活經驗中,除了基督教的訓誨,還有一條重要的越來越強力的線索在引導著他的思想前進,那就是侯仁之本人的探索與找尋。
這條線索至少由這樣幾件關鍵的事情鏈接而成:
“五四”時期,尚在童年(小學二年級)的侯仁之曾打著白色小旗,穿著白色衣服,在本地參加了一次游行。當然,這次他只是跟著大孩子們去的。
初中一年級時,一個偶然的機會,侯仁之讀到了冰心的《超人》:“它像一泓清流注入了我兒時生命的小溪,也像一陣清風吹開了我少年時代的心扉……從此我被引進了一個精神生活的新境界。”侯仁之后來結識冰心,并保持了長久的友誼。
初中二年級時,侯仁之參加演出了一出話劇《山河淚》,表現(xiàn)青年對外國侵略者的反抗和斗爭。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逐漸“意識形態(tài)化”的新式話?。ㄎ拿鲬颍┦侵R青年表達公共意識或向公眾表達思想與激情的重要手段。劇中往往“背著時代的請求”。
上初中時,北伐軍北伐,“那時真是想不在學校念下去了,我曾經一時急著要參軍……被蔣介石槍殺了的那個汪振武到我們禮堂慷慨激昂地演講,當時很受感染,很想參加國民革命軍”。
“九一八事變”不久,侯仁之讀到一九三二年一月號《中學生》上顧頡剛寫給青年人的熱情洋溢的短文,鼓勵青年堅定信心,喚醒民眾。侯仁之受到極大感染,并決定報考顧頡剛任教的燕京大學。
進入燕大不久,侯仁之在校園看到“三一八”魏士毅烈士墓,為烈士的事跡及碑文所打動。先生晚年仍然能夠流利地背誦碑文:“國有巨蠹政不綱,城狐社鼠爭跳梁。公門喋血殲我良,犧牲小己終取償。北斗無酒南箕揚,人心向背關興亡。愿后死者長毋忘!”
一九三三年,侯仁之聽弟弟碩之(時在清華大學讀書)講述蘇聯(lián)水電事業(yè)的故事,頗受吸引。
在日寇占領北平期間,侯仁之積極幫助燕大學生南下大后方,因此遭到日本憲兵的逮捕,被判刑一年,緩期執(zhí)行三年(此刻,日本人尚不知“西游之事”)。
一九四二年,侯仁之因秘密掩護進步學生“西游之事”(前往北平西山共產黨抗日根據(jù)地)有可能暴露而面臨生命危險。但侯仁之接受洪業(yè)的意見,留下,準備讓人們知道“侯仁之是為什么而死的”。同年,先生的弟弟侯碩之在前往延安的路上遇害,侯仁之悲痛欲絕。
一九四八年夏,留英中國同學會在利物浦大學開會時,侯仁之購得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這本香港出版的“毛澤東選集”一直保存至今。
留英期間,侯仁之成為左翼學生的骨干,先后擔任中國留英學生會副主席和中國留英學生會利物浦分會主席,在中共地下黨員計晉仁和英共黨員陳天聲的領導下,開展動員和爭取留學生回國的工作,并起草了《中國科學工作者協(xié)會·英國協(xié)會會章》,提出要“加緊認識民主的新中國”。
以上諸事,在侯仁之先生的自述中,在他人撰寫的關于先生的長短傳記中,已經多次提到,在此已不必贅述它們的細節(jié)。這些事件,以及我們還不知道的許多類似的大小事,將侯仁之的思想與實踐逐步引出基督教文化的范疇。
關于侯仁之與基督教,正如沈祖蔭所說,到了后來,基督教文化只是侯仁之外在遺留的一種形式。有意思的是,這種形式也確實掩護過侯仁之本人。在日本憲兵隊監(jiān)獄,面對日本人的“審訊”,侯仁之巧妙地用基督教語言與他們周旋,日寇終究無奈,只判了個“以心傳心,抗日反日”。其實,侯仁之不只是“以心傳心”,他是一個“抗日反日”的行動者。
不過,也要承認,基督教文化的長期熏陶,給侯仁之先生留下了特有的道德意識。一個人,在強烈而又單純的道德意識的約束下,不可能成為頭頂反骨的暴力造反者或審勢精明的職業(yè)政治家,而只能成為社會進步事業(yè)的無私參與者、肝膽相照的革命同情者,以及對于每一分進步成就的真誠的贊頌者。
一九四九年七月在英國獲博士學位后,侯仁之先生沒有去蘇聯(lián),而是決意回國。在“有關同志”的協(xié)助下,侯仁之在開國大典前三天到達北京,參加了天安門廣場的盛會。
最終,先生走出的是一條愛國學者的道路。
(本文是對侯仁之先生早年思想回顧的一個片段)
二零一二年十月三十一日于北大中關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