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美國斯坦福大學歷史系教授杰克·拉科夫(Jack Rakove)出版了新著《革命者:一部關于創(chuàng)制美國的新史》(Revolutionaries: A New History of the Invention of America)。拉科夫與另一位美國史大家戈登·伍德(Gordon Wood)均師從貝納德·貝林(Bernard Bailyn)。貝林出版于一九六七年的《美國革命的意識形態(tài)起源》(The Ideological Origins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修正了美國獨立革命史研究中的洛克范式,闡述了古典政治學、蘇格蘭啟蒙哲學、英國憲政和普通法理論以及清教傳統(tǒng)對美國革命和建國的巨大影響。研究獨立革命的書可謂汗牛充棟,而且研究路徑也極其多元。單從史料或理論而言,《革命者》一書怕也難以出新。老故事重談并非易事,而拉科夫的書值得一讀,要歸功于他的視角。《革命者》沒有政治理論的長篇分析,也沒有按偉人傳記的老套來表現(xiàn)國父們非凡的睿智和成就。拉科夫在導言中說,他關注的并非這些革命者如何領導和成就了革命,而是革命如何塑造了革命者,或者說革命如何賦予這些未來的國父“自我塑造”(self-fashioning)的歷史機遇。
任何思想要轉(zhuǎn)化為歷史的實踐,往往需要與各種偶然性很強的事件相結(jié)合,而經(jīng)歷和把握這些事件的是作為個體的“人”。他們有著自身的社會和教育背景,沿襲已久的傳統(tǒng)觀念,以及各自的野心、激情和職業(yè)追求。可以說,思想轉(zhuǎn)化為實踐的過程,同時也是“人”尋找、構(gòu)建和呈現(xiàn)“自我”的過程。對于普通人是如此,對于美國的國父們也不例外。拉科夫的書借用了獨立革命和建國的“宏大敘事”,但其真正的目的在于勾勒出歷史進程之中作為個體的“人”的心靈、思想與性格的變化和成長。這部新史好比一部有關革命者的“教育體小說”。這是其難得之處,也是這部美國革命史的新意所在。
《革命者》分為“危機”、“挑戰(zhàn)”和“遺產(chǎn)”三大部分,但更適宜的讀法似乎是將此書看成一系列人物的“成長史”,包括約翰·亞當斯、華盛頓、富蘭克林、杰斐遜、詹姆斯·麥迪遜、漢密爾頓等人。美國獨立革命是一個龐大的“系統(tǒng)工程”,涉及軍事、外交、立憲和財政多個方面,而主導這些工作的人大多都屬于“鄉(xiāng)紳”階級(provincial gentry)?!癙rovincial”一詞,在書中既指其情感與歸屬感均植根于本鄉(xiāng)本土,也意味著這個群體的心靈世界相對狹小。多數(shù)革命者并不屬于各殖民地最上層的精英階層,而是剛進入“紳士”群體的新生力量(根據(jù)戈登·伍德的統(tǒng)計,在《獨立宣言》上簽字的九十九人中,只有八個人的父親接受過高等教育)。
華盛頓和亞當斯屬于革命者中年長的一代。在一七七六年,經(jīng)過“七年戰(zhàn)爭”中幾次不成功軍事冒險的華盛頓,已經(jīng)放棄了通過軍旅生涯出人頭地的想法,準備與妻子在弗吉尼亞的農(nóng)莊里安度舒適平靜的鄉(xiāng)紳生活。與此同時,曾是麻省小學教師的亞當斯正在波士頓樂觀地憧憬自己律師職業(yè)的前景。屬于年輕一代的漢密爾頓和麥迪遜,在革命開始時,都還在摸索自己未來的職業(yè)道路。另一位重要的革命者、出身費城名門的約翰·迪金森剛從倫敦學習法律歸來,熏染了英國文物風氣并大開眼界的迪金森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投入到與母國決裂的戰(zhàn)爭之中。然而,一七七六年前后英國對于麻省一系列過激的立法和措施,使這些原本安于各自鄉(xiāng)土和職業(yè)的“鄉(xiāng)紳”,感到共同的恐懼和擔憂。其實,發(fā)生在波士頓的抗爭也有很大的偶然性:麻省特殊的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高度同質(zhì)性的居民,清教與英國圣公會之間的矛盾,以及清教傳統(tǒng)中反叛與獨立的意識都不是其他北美殖民地所共有的特征。但是這個偶然性的事件卻使得各殖民地的人民擔心將會失去“作為英國人所享有的自由和權(quán)利”。結(jié)果,帶有很大偶然因素的歷史事件使他們從“鄉(xiāng)紳”變成了“不情愿的革命者”,而歷史的發(fā)展又讓他們由“革命者”轉(zhuǎn)變?yōu)椤懊绹恕薄_@一系列事件使這些作為個體的人逐漸超越原來的身份和認同。雖然他們始終沒有失去對于鄉(xiāng)土的歸屬感,但是歷史迫使他們進入了一個更加廣闊的場域。他們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遇到了全新和陌生經(jīng)驗的挑戰(zhàn);而許多溫和派的殖民地領導者對于母國英國情感上的“眷戀和忠誠”也不得不接受現(xiàn)實的考驗。這無疑是一段充滿痛苦的經(jīng)歷,但也成為這些“鄉(xiāng)紳”心靈與自我成長的過程。
與此同時,第一次走出各自鄉(xiāng)土的革命者所面臨的歷史環(huán)境,也激發(fā)了他們內(nèi)心中原有的激情和想象。他們通過教育所接受的觀念和理想,也因為歷史事件的激蕩,突然變得真實而生動。一旦意識到他們所處歷史和所為之事也許不同尋常甚至驚天動地,這些革命者對于自己所“扮演”的角色都表現(xiàn)出高度的自我意識。美國革命的領導者們,從華盛頓到漢密爾頓,都是“角色感”非常強的人物。這里所說的“角色感”或“扮演”并無任何貶義,而是與十八世紀西方文化對于“自我”和“人格”(character)的認識相關。不同于現(xiàn)代世界對于“人格”的內(nèi)向性理解,十八世紀的“人格”概念首先意味著在社會的“舞臺”上,個人如何表現(xiàn)出紳士應有的美德,如何完成紳士階層的責任和義務。如戈登·伍德所說,革命者的“人格”都帶有高度的“戲劇化”色彩:在“生活的舞臺上”,通過“有意識的塑造”(self-fashioning)和“角色的扮演”構(gòu)建出人的“自我”。約翰·亞當斯是最典型的例子,強烈的“舞臺感”和“角色感”始終伴隨著他的政治活動。恰恰由于沒有顯貴的出身,亞當斯更注重當時社會界定“紳士”身份的價值標準:文雅的教養(yǎng)和良好的修辭,獨立與簡樸的生活,以及對于公共事務的擔當和責任感。這些十八世紀的“紳士”品質(zhì)是古典共和主義與商業(yè)社會文化的混合物,同時也是革命者們在歷史的“舞臺”上有意識“表演”的角色底本。早在參加第一次大陸會議的前夕,亞當斯就在日記中寫道:“此刻一個全新和偉大的場景(scene)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了?!逼鋵?,亞當斯并非只關注麻省的未來,他也擔心自己在會議中的“表現(xiàn)”如何。亞當斯的日記記述了他“如何緊張地復習學過的法律和歷史功課,以免在那些教育、游歷、經(jīng)驗、家世和財富方面都遠勝于我的紳士們面前顯得低人一等”。仿佛一位趕考的學生,亞當斯忐忑不安地向友人抱怨新英格蘭的教育水平不佳,以致無法產(chǎn)生歷史所需要的“卓越人物”(character)。盡管如此,亞當斯還是感嘆自己的“好運氣”,因為他所處的時代連“古代最偉大的立法者都夢想生活其中”。一七七七年在給妻子的信中,亞當斯更是憧憬“誰會有機會成為麻省的摩西、呂庫爾戈斯或梭倫?”在其后的政治生涯中,亞當斯聽到最多的批評就針對他“虛榮的激情”,而其實這恰是一個“角色扮演者”在“舞臺”和“觀眾”面前必然抱有的心理。無私奉公的公民責任與斯多葛式的簡樸自足是古典教育在亞當斯思想中留下的烙印,但有趣的是古典意義上“公益心”與現(xiàn)代性意識中的“虛榮心”似乎始終在他的心靈中糾結(jié)難分?!拔枧_”上的亞當斯不可能不意識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具有古典楷模的“光輝形象”,但這個“形象”卻偏偏要求演員表現(xiàn)出古典人物“無我為公”的美德。
革命者中有意識的“角色扮演者”遠非亞當斯一人。華盛頓在政治生涯中形成的謙卑無私的人格形象也未嘗不是一種“自我塑造”的過程,古羅馬的辛辛那圖斯(Cincinnatus)是他仰慕和模仿的古典人物。“角色感”和“舞臺感”都是現(xiàn)代性主體意識的產(chǎn)物,雖然當時缺乏內(nèi)向的維度,但不缺乏高度的“自我意識”,且與真正的古典精神漸行漸遠。所以,“角色的扮演”可以說是這些十八世紀的革命者“自我成長”和“自我教育”的基本方式。歷史要求他們“扮演”古典時代的“角色”,表現(xiàn)古典共和政治的美德,但這并非意味著一群具有古典政治美德的人領導了美國革命。也許,倒過來說更符合歷史的真實:革命給予了他們“自我塑造”的歷史機遇,而作為其模板的十八世紀紳士教育中的各種元素(包括古典美德),在這個過程中也同時塑造了美國革命的歷史特征。
戰(zhàn)爭、外交和立憲是革命者“自我塑造”的三個主要“舞臺”,而后兩者更是拉科夫關注的重點。獨立革命時期,外交(尤其是對法外交)非常重要,而富蘭克林是戰(zhàn)時北美外交的關鍵人物。富蘭克林留給法國人,乃至今天的人們的印象是一個典型的美國人:言語坦率幽默,不加修飾,有著一種鄉(xiāng)土式的智慧;衣著簡樸,頭戴皮帽,看上去又像農(nóng)夫又像個印第安人。實際上,富蘭克林的“美國意識”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角色扮演”的結(jié)果,甚至刻意隱蔽了他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富蘭克林對英國一直抱有很深的情感,但情勢迫使他放棄與英國謀和的念頭,轉(zhuǎn)而受命出入于路易十六的宮廷為北美尋求盟友。當他進入歐洲最為奢華的王室后,富蘭克林明白在與歐洲列強交往之時,文化與謀略同等重要。在巴黎,富蘭克林的形象是一個來自簡樸真誠的國度但對于法國文明又無比喜愛的外邦人。文化的“差異”與文化的“同情”在富蘭克林的“表演”中水乳交融。與法國結(jié)盟對于獨立革命至關重要,而這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富蘭克林在“舞臺”上的成功“演出”。拉科夫稱富蘭克林為“文化外交的首創(chuàng)者”實不為過。
外交是革命者自我教育和成長難得的舞臺。他們第一次走出殖民地狹小的天地,進入歐洲宮廷和全球政治的世界,需要面對著完全陌生的經(jīng)驗,并在其中為自己,也為他們的新國家找到合適的“話語”和“身份”。外交的經(jīng)歷對于富蘭克林、亞當斯和杰斐遜這幾位關鍵人物的心靈和思想都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不過,相比于木訥憨直近乎莽撞的亞當斯,以及對歐洲文明亦迎亦拒內(nèi)心矛盾的杰斐遜,富蘭克林的表現(xiàn)顯得老到圓活,以至于后世史家經(jīng)常會提到“謎一般的富蘭克林”。富蘭克林的性格之所以成為一個謎,是因為我們似乎沒法看透這個人物的內(nèi)心,或者把握到他性格的“內(nèi)核”;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似乎永遠只是富蘭克林所扮演的一個個“角色”。然而,假如我們放棄現(xiàn)代心理學的偏見,或許就能夠從這些不同的“角色”和不同的“舞臺”中尋找到富蘭克林自我塑造和成長的心靈軌跡。
立憲是革命者“自我塑造”的另一個重要“舞臺”。美國革命是一次法律人的革命,因為相當多的領導者(如麥迪遜、亞當斯、杰斐遜、喬治·梅森等)都是律師出身?!丢毩⑿浴饭贾螅髦趁竦亓⒖叹烷_始各自的立憲工作,而美國革命完成于一七八七年的立憲會議。可以說,革命的進程幾乎同時就是立憲和修法的過程。但是,當時如此多的鄉(xiāng)紳修習法律并不全然因為北美人民法律和權(quán)利意識特別強烈。律師是當時殖民地精英少數(shù)幾個體面的職業(yè)選擇之一;而對于亞當斯這樣的寒門子弟,律師職業(yè)是迅速進入紳士階層的捷徑。革命的發(fā)生改變了這一切。這些原本沒有雄心壯志的律師們突然發(fā)現(xiàn)歷史給予了他們成為“立法者”的難得機遇,在原本是謀生手段的法律條文中也許就蘊含著一個新共和國所需要的憲政原則。我們看到,不單是亞當斯,幾乎所有律師出身的領導者都很快地進入了“立法者”這個“角色”之中。亞當斯的小冊子《關于政府形式的思考》(Thoughts on Government)是急就之作,卻在各殖民地立憲時成為流行的參考手冊。杰斐遜參與了對弗吉尼亞法律的全面修訂。有著“憲法之父”稱謂的麥迪遜在立憲會議前更是花了大量時間研究人類歷史上所有的政治體制;在立憲會議之后,作為主要的撰稿人之一,麥迪遜執(zhí)筆了《聯(lián)邦黨人文集》中涉及憲政理論的主要文章。
律師出身的革命者一時間都轉(zhuǎn)向?qū)τ趹椃ㄅc政體學說的研究和闡述,是他們進入“立法者”角色的最好證明?!胺伞边@個名詞不再意味著條文和判例,也不再是個人進階的手段或消磨時光的游藝?!傲⒎ㄕ摺边@個源于古典傳統(tǒng)的莊嚴稱謂,在革命發(fā)生之后,成為這些律師革命者“自我塑造”過程中,足以激發(fā)所有“激情”和“想象”的典范性“角色”。如同亞當斯所云,他們生活在一個令古人艷羨的時刻,有機會成為“摩西、呂庫爾戈斯或梭倫”。在十八世紀的北美,法律天生是屬于“紳士”階層的職業(yè);不過,成為一個新國家的“立法者”,其價值和榮耀卻遠遠大于“鄉(xiāng)紳”身份所能包含的一切。
然而,無論“立法者”的角色如何讓人心潮澎湃,立憲和修法的工作卻是一個理念與現(xiàn)實碰撞沖突的過程。一七七六年之后,北美殖民地都采用了共和體制,因此“立法者”的角色自然帶上了古典共和主義的色彩。作為“立法者”的革命者也不約而同地強調(diào)古典共和主義的價值觀念,尤其是簡樸公正、獨立和公共利益至上的公民美德(civic virtue)對于共和國興衰存亡的重要性。這些共和主義的價值觀念對于十八世紀的北美并不陌生:一方面,古典語言是紳士階層必須接受的教育科目;另一方面,共和主義思想在十八世紀上半葉的英國頗為流行。不過,十八世紀的“紳士”畢竟不是加圖或西塞羅;而貿(mào)易繁榮的北美社會也難以成為培育古典公民美德的沃土。十八世紀的“紳士”身份顯然糅合了共和主義的元素(比如自有產(chǎn)業(yè)且不依附于政府,多有閑暇并關注公共利益),但是“紳士”身份中其他的元素,比如良好的學識教養(yǎng)和優(yōu)雅的舉止,富足閑適的生活和正確的審美品位,具有同情心且樂于與他人交際(sociability)等觀念明顯來自蘇格蘭道德哲學傳統(tǒng),并具有鮮明的商業(yè)社會特征和現(xiàn)代性意識。在革命和立憲的過程中,糅合在“紳士”身份之中的兩種截然不同的觀念(古典公民美德與理性化道德化的享樂主義)不可避免地發(fā)生沖突。拉科夫令人信服地論述了這樣的沖突如何不斷地修正,甚至最終改變了“立法者”角色中的古典想象。“自我塑造”和“角色扮演”并非一蹴而就的事,也不是一個靜態(tài)的過程,而是一個充滿緊張和矛盾的變化過程。革命使他們擺脫了“鄉(xiāng)紳”身份的限制,“立法者”角色的古典意涵給予了他們“自我塑造”的思想與情感資源,但對于現(xiàn)實和人性的理解卻使他們最終放棄了古典共和主義傳統(tǒng),轉(zhuǎn)而尋求在現(xiàn)代條件下構(gòu)筑共和國的政治與憲法基礎。一七八七年憲法的基本設定實際上否定了古典共和主義的適用性。
在獨立革命期間,“立法者”們已開始意識到古典公民美德與北美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背離,包括奉持共和主義理念最力的喬治·梅森和亞當斯。一七八七年憲法的主要設計者麥迪遜的思想歷程也清楚地印證了這一點。出身弗吉尼亞名門的麥迪遜在新澤西學院(普林斯頓大學的前身)求學期間接受了典型“紳士”教育:古典文學、英國法和蘇格蘭啟蒙哲學(尤其是休謨、亞當·斯密和哈奇遜)。獨立革命時期,麥迪遜奔波于大陸會議與弗吉尼亞議會之間,協(xié)調(diào)軍政事務并參與立法工作。從政經(jīng)歷讓麥迪遜逐漸質(zhì)疑古典共和主義理念的現(xiàn)實相關性。立憲會議召開之時,經(jīng)過了戰(zhàn)爭和革命風雨的麥迪遜已經(jīng)不認為北美人民能夠具有古典意義上的公民美德。在他提交的新憲法要點中,麥迪遜對于邦聯(lián)體制的不信任,包括對州議會主權(quán)論的懷疑,都源于他對現(xiàn)代社會中人性的判斷。麥迪遜看到,現(xiàn)代人行動的最大動機是利益而非公共的善。麥迪遜的憲政思想最終放棄了古典共和主義的基本設定;麥迪遜之所以強化聯(lián)邦政府的權(quán)力是因為他不相信州議會能夠為共和國的公共利益而犧牲各州的利益。另一個轉(zhuǎn)變更令人驚訝:麥迪遜確信,“權(quán)利”的憲法保障是為了保護個體和少數(shù)群體不受到大多數(shù)人“民主”行為的侵犯。顯然,這個判斷的基本設定是人的自私與自利本質(zhì),而不是古典共和國公民的美德。
同樣的思想變化也發(fā)生在杰斐遜身上。雖然杰斐遜認同共和主義和公民美德的價值觀,而且在執(zhí)政時也通過土地贈與的經(jīng)濟政策來為公民美德保留一個社會基礎,但早在一七八四年,杰斐遜在給華盛頓的信中已經(jīng)感嘆“當整個的世界都變得商業(yè)化”之時,嚴肅簡樸與自我克制的古典共和價值觀無法抗衡商業(yè)社會的牟利沖動和日益奢華與雅致的文化趣味。甚至可以說,在這個時代堅持古典的公民美德是一種與“人性”背道而馳的幻想。杰斐遜認為“美國人已充分地品嘗了各種現(xiàn)代技藝和產(chǎn)品帶來的舒適方便”,所以任何禁止它們的命令都是完全徒勞的。杰斐遜的疑慮,也許能讓我們更好地理解為什么在《獨立宣言》中,杰斐遜將洛克的“財產(chǎn)權(quán)”更換為“幸?!保╤appiness)。“幸?!笨梢哉f是杰斐遜思想中最重要的關鍵詞。雖然追求“幸?!憋@然不是古典共和國的公民美德,但這個詞的含義在現(xiàn)代英語中也已被嚴重地簡單化和私人化了。在十八世紀,這個來自蘇格蘭道德哲學的概念包含了一整套為當時“紳士”階層所熟悉的、屬于現(xiàn)代商業(yè)社會的生活理想:充分但有節(jié)制地享受舒適和富足的物質(zhì)生活;建立美滿有秩序的小家庭但又能夠與朋友們經(jīng)常交往;能夠擁有圖書和其他文化產(chǎn)品以便培養(yǎng)品位和追求新知;在社會交往中具有良好的舉止,富有同情心和善意(benevolence)。在“幸?!钡纳钪校瑐€人的舒適滿足和文明開化最終能夠形成一個友善、文雅和有“親近感”(sociability)的現(xiàn)代社會。如果說,麥迪遜的聯(lián)邦主義理論為美國提出了一個政治的理想,那么杰斐遜對于“幸?!钡姆磸退伎己捅硎鍪窃跒槊绹岢鲆粋€倫理的理想。然而,這兩種理想都否定了古典共和主義的基本原則??梢哉f,革命者的“自我塑造”并不是專心如一的“角色扮演”那么簡單。打個比方,當這些“立法者”走上革命提供給他們的“舞臺”之時,卻發(fā)現(xiàn)歷史現(xiàn)實給了他們一個陌生的“劇本”和一個必須有待于觀眾和后人來共同完成的“故事情節(jié)”。
說到底,革命終究只是一時的風云際會,但人格的樹立和自我的發(fā)現(xiàn)卻有著超越時空的價值。立民方能立國。另一位國父和革命者漢密爾頓,曾在一七八九年出席了紀念獨立革命英雄納撒尼爾·格林將軍的集會,在他的致辭中有這樣的一段話:“在撼動整個社會秩序的偉大革命中,人性總會表現(xiàn)出最光輝與最卑暗的一面。然而那些卓越的美德,原本注定將在默默無聞的人生中消磨殆盡或最多只能偶爾一現(xiàn),現(xiàn)在卻因為革命而得以昭昭于天下而不沒?!睗h密爾頓接著說道,假如沒有獨立革命,格林就不會有機會“發(fā)現(xiàn)他自我之中蘊含著的無窮資源”;而正因為有了獨立革命,格林才看到“自己的心靈竟然擁有如此巨大的精神力量”。這段話大概是對革命者心靈成長最好的一個概括吧。
(Revolutionaries: a New History of the Invention of America,Jack Rakove,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