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一次看見老爸拉著四歲的妹妹跳舞,我都會想:“他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有情調了?”
記憶中,他從來沒跟我跳過舞,甚至沒怎么和我玩過,如果說玩,那就是比賽、上課。
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三四歲的時候,臥室門上貼了一張大大的紙,我常在前面罰站。
紙上的畫面記不清了,據(jù)老媽回憶,那是注音符號,每個符號,都畫成一個人、一棵樹、一張椅子或一朵花的樣子,使我比較容易記。
老媽說,老爸年輕的時候,最沒人情味了。他出國采訪將近一個月,一進家門,不把我抱起來親親,卻喊:“兒子!過來!考考你老子交代的字,背熟了沒有?”
大概就在這種所謂的強勢教育下,我很小就會背幾十首唐詩,會認好幾百個字,報紙上還登過我的新聞呢!不過,老爸一點也不得意,他說:“小時候背的不算數(shù),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果然,老爸出國沒多久,我的唐詩就全還他了。倒是認的中國字,到現(xiàn)在都管用。
雖然,我現(xiàn)在對自己讀寫中文的能力十分自豪,但是,提到學中文的往事,真是噩夢一場。
剛到美國的時候,英文都忙不完,老爸卻隔天就要我交一篇中文作文。
我得默寫《桃花源記》和《岳陽樓記》,這些老爸搖頭擺腦、愛得要死的古文。
我得每個星期六去法拉盛區(qū)的至善中文學校上中文。
當窗子外面鄰居小孩跑來跑去的時候,我居然得一筆一畫地寫這種麻煩透頂?shù)臇|西。
“最先發(fā)明從右向左寫的人,一定是左撇子!”我想。
“古人懸腕,沒這顧忌!”老爸說。
二
老爸很毒,他說“一人教之,十人咻之”,效果太差。
他居然不再讓我上中文學校,而是把我送到了謝老師家。
謝濟群老師是老媽在中山女高的同事,當年在臺灣就是名牌的國文老師。她人不高,戴著眼鏡,說話總是慢慢的,好像從來不會生氣的樣子。
但是,她的課并不好混。她自己很努力,拼命為學生收集資料,使我們不用功都不成。
好老師就是這樣,使你覺得念不好,是對不起她。
謝老師教得很廣,從老子、莊子到“五四運動”。
從蘇東坡的《定風波》,到鄭愁予的《七月》。
從《世界日報》的中文剪報,到《紐約時報》的專題。
甚至蔡志忠的漫畫書,也成了教材。
她會要我們先把英文報上的文章翻成中文,再看中文報上的轉載。比比看,誰翻得好。
她也跟我們談歷史,談中國,談中國人。
她跟我老爸、老媽很像,罵中國,又至死自認是中國人。在美國十幾年,他們從來沒有被西方淹沒,甚至還有點中國文化的自大。
“韓國的華僑子弟,都會中文;東南亞的華僑,雖然受到當?shù)卣膲褐?,還是有不錯的僑教。至于日本華僑的下一代就很難說了。美國更甭提了!”老爸常說,“父母一心想變成藍眼睛、金頭發(fā),就算嘴巴不崇洋,小孩也能感覺到。這種家庭,中文怎么可能保存得好?所以中文教育的成敗,跟民族自尊心有很大的關系?!?/p>
三
感謝上帝!自從謝老師接手,老爸就很少再管我中文。
只是,在跑步到樹林和湖邊的時候,他常要我用中文形容風景。什么“粼粼”“漣漪”“瀲滟”……都是這么學的。
有一次坐在車上,他大發(fā)高論,提到一群人“瞎扯淡”,突然靈機一動,說:“‘che dan’我賭你一定不會寫,寫出來輸你一百塊!”結果他輸了!從此,每次他要賭,出了題目之后,會先盯著我的臉??次也粫臉幼?,可能叫價五十;見我面有喜色,就只出五塊。
我更詐,愈有把握,愈抓耳撓腮,裝作不知道,等著他叫高價錢。
我終于開始嘗到學中文的好處——贏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