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車

站在初中最后一年的尾巴上，我曾經(jīng)有一個遠大到天邊的夢想，我要騎著單車游遍世界。我甚至幻想了一路上的風土人情，還有異國的艷遇。很多個課間我興高采烈地和老邢說，我今天又看了一遍關(guān)于加拿大的影片，太美好了！每當我滔滔不絕的時候老邢總是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怎么騎單車過太平洋啊。我無語地看著他，我不會坐飛機過去，帶著我的單車啊。他無奈地撇撇嘴，繼續(xù)低頭看他的金庸。

我一把奪過他的金大俠，瞇著眼睛不懷好意地說，你去不去啊？他抬頭看著天花板：我考慮考慮。

老邢可不是武林外傳里那個捕頭。像你想象的那樣，我和老邢是鐵哥們兒，不是同桌。他坐在我后面，我是他前桌。這樣的關(guān)系維持了快四年。老邢熱愛金庸，常自詡為邢大俠，我笑他還是老邢比較有范：愛思考，貌似在迷途中，混混沌沌不知所以然；成績極好，被N科老師稱贊。為此我完全有理由恨他，恨他在上課時看金庸還考第一名，而我就這樣被他壓了四年。

我們都喜歡體育課，確切地說，他喜歡體育我喜歡課。老邢喜歡跑啊跑，速度快的時候柔軟的頭發(fā)會被風吹起來。他喜歡大汗淋漓頭發(fā)濕漉漉的感覺，但我不喜歡。我只是很享受在操場邊的草地上坐著，抬起頭能看到秋日燦爛的陽光穿過法桐樹的縫隙打在眼睛上，遠方有湛藍深遠的天空仿佛永遠觸不到盡頭，有涼爽的風，頭發(fā)揚起來。就這種感覺。體育課的課間我對老邢說：你說哪里天天都有這樣的好天氣，我騎單車過去，再也不回來。他抬起頭，濕漉漉的頭發(fā)搭在額前，輕聲說，哪里都沒有。然后無聲無息地看著我掛在椅子上的書包。

一直到放學我們也沒再說話，走出教室，他站在我左邊。下樓梯因為人流沖散了我們，不善擠的我滯留在三樓下不去，老邢也沒了蹤影。好不容易擠下樓，老邢又站在了我的左邊，推著他的單車，又是一路無言。出了校門他向左，騎上車，我向右，走向不遠的公交站牌。我常常一邊做值日一邊仔細觀察老邢的單車，回班后我說哥們，你這車真不錯，改日我也來一輛。他無比鄙視地看著我，齒間難掩難以置信的語氣：你還會騎單車？我賞他無數(shù)白眼。

臨近中考我們?nèi)ジ咧锌纯紙?，有同學約老邢一塊去，老邢說，我可能和我媽一起去。我暗想老邢撒謊也不怕天打雷劈，你那工作狂老媽天天忙得要死，還陪你看考場？于是我轉(zhuǎn)過身，使勁拍了一下桌子，說，哥們兒，咱家這么近，一塊吧。老邢像是準備好了似的回答，兩點我在站牌等你。我不滿，為什么不騎單車？他說，我不認路。我再次詛咒他出門遭雷劈，你爸就是那學校老師你還不認路？但我沒敢罵他。我堅信不能和白癡理論，因為他會把我拉到同樣的智商等級，然后用豐富的經(jīng)驗打敗我！

下午我到達站牌時他已經(jīng)到了。上了公交，不巧只剩下一個空位，我以為老邢要發(fā)揮紳士風度讓給我，誰知先上車的他一屁股坐下，一句話也沒說。我義憤填膺地賞了他N個白眼，他裝作沒看見若無其事，我憤慨地把背包扔給了他。

在校園里閑逛，很快就找到了考場，躺在四百米操場的草地上看云朵從東飄到西然后再也看不見的時候，老邢手機響了，很好聽的歌。我說這是啥啊，他回答，單車。我有點暈又說，啥？他打開音樂播放器，遞過手機。陳奕迅，《單車》。我聽了半天沒聽懂歌詞，好像有一句“女孩你能不能靠媽媽的肩膀”，我想還是不要說出來以免遭人恥笑。后來我知道那句歌詞是“如孩兒能伏于爸爸的肩膀”。

中考轟轟烈烈地過去了，碾壓著我們。

中考后我開始學太極拳，在廣場上。老邢得知的時候他一臉詫異，斥責我是不是更年期提前。我持鄙視神情背誦著太極拳的介紹直到他落荒而逃。但我還是在晚上去廣場的路上遇見了老邢，我驚訝得下巴掉下來。他依舊若無其事地說，我來看你熱鬧。從此以后的每一天都是我和老邢一起去，一起歸。中考成績下來我們不悲不喜，萬惡的老邢依舊以4分之差死死地壓著我。我憤憤地說，高中切不可和你一班，要不我還怎么考第一？他一臉無辜，沒有我你也不是第一。再次N個白眼。

有一天晚上他沒來，回家的路上我會想起原來和老邢分享了那么多好時光。夏天的傍晚有時有余暉萬丈，從高樓大廈的間隙里能看到落日，有時有鳶尾紫的天空和淡粉色的云朵。晚上回家有漫天繁星，十點依舊不眠的城市，并排走過隔一人距離，把手機音量調(diào)到最大聽的有花朵般妖嬈聲線的英文歌，每天必備的《單車》，直到我能背熟歌詞，裝模作樣也能唱出點粵語范兒。我開始想念老邢英俊的側(cè)臉。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們的故事開始落入俗套。

8月份新加坡公費留學的考試，我和老邢天天見面誰也沒提這件事，我猜他一定去考，他那么優(yōu)秀的人。于是我也報了名，很努力的準備。在8月份的考場上，我找遍了不多的考生沒發(fā)現(xiàn)老邢消瘦的背影。

晚上我遇見老邢，還是沒提這事，我想要是考不上，就當這事沒發(fā)生過，依舊云淡風輕。三天后結(jié)果公布，我成了學校僅有的考上的兩人之一。我傻眼了。再次見到老邢我有些緊張，鼓起勇氣張開嘴想告訴他話到了嘴邊又成了“你晚飯吃的什么”，他怔怔地看著我，沒回答。我打拳的時候他照例不在我的視野里，不知去哪里閑逛。我坐在石凳上喝水收拾包包準備走的時候他回來，我說，走吧。

他遞過來一瓶可樂，我說我不喜歡碳酸飲料你知道的，他又遞過來一瓶葡萄汁，我給他一記同志式的拳頭說哥們兒還是你了解我啊。路上他難得的沒啰唆，過了第一個十字路口后他說，哎，咱們來個約定吧，以后誰到了新的國家，誰就騎單車環(huán)游，怎么樣？我說好，那我得快點考去梵蒂岡，要不然呆在國內(nèi)不累死我。老邢看著我說，你不是號稱要環(huán)游世界嗎？我故作滄桑地說，那是當年了。

我不知道老邢為什么忽然這樣與我約定，我想我不會很辛苦，新加坡不大不是？至此，就永遠和老邢說拜拜了。

我再也沒去過廣場打太極拳，因為報了晚上的英語班。我給老邢發(fā)短信說我以后不去了，他沒有問我為什么，只是回道，我知道了。

8月中旬和同學去唱歌，和老邢合唱《單車》很傷感，卻在唱《最佳損友》的時候淚如雨下。大概是因為那幾句歌詞吧：早知解散后各自有機遇做導游，奇就奇在接受了，各自有路走，卻沒人像你讓我眼淚背著流，嚴重似情侶講分手。我在那一刻瘋狂地愛著陳奕迅，我像他一樣唱出心里話時眼淚會流。

后來準備吃飯，老邢借口小區(qū)有事拉我去了另一個地方。他悶頭吃啊吃，他說，你喜歡加拿大是吧？我點頭，我最喜歡那里的秋天，有那么美的原野和落葉。老邢扭頭望著遠方說，其實我倒希望去北方，有鋪天蓋地大雪的地方。我沒心沒肺地大笑：那樣你就在冰天雪地里騎單車吧！可他眼底蜷縮的憂傷像蝸牛背上的螺紋，看不清起點和終點。

開學當天我終于告訴老邢我要走了，打他手機卻已是空號。握著手機的那一秒我擔心我是不是失去他了。我那么想在我走之前見他一面，說一些一直想說卻一直沒說的話。我聯(lián)系不上他，我去了我們都被錄取的高中，他們告訴我老邢不在這里上學。我徹底慌了神。登QQ，看到他給我的信息，全是他騎單車的照片，時間是8月下旬，背景是滿地金黃的落葉。我見過那背景，在那部關(guān)于加拿大的電影里。最后一條信息是文字：對不起，我在加拿大了。沒勇氣告訴你，怕因為離開而難過。你真是我的最佳損友。我盯著屏幕，眼淚砸在鍵盤上。這種感覺，嚴重似情侶講分手。

時間回轉(zhuǎn)到我們第一次說話，那是初一開學第一天，老邢坐在我后面。我說，哥們兒，借支筆吧，黑的。他說，沒問題啊，你找對人了，兄弟的筆可都是藍色的！這個有點別扭頗似地下黨接頭的開場白讓我感覺卻是恍如隔世。我們的故事像紫色的云彩，飄過無邊無際的天空。

[編輯：張春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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