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局限性

民國時期有許多著名的“筆墨官司”，魯迅和林語堂、胡適等人的筆仗打得風(fēng)生水起，至今仍留余韻。此外還有一宗不太有名的“官司”，那就是傅雷與張愛玲之間，說是傅對張大興攻訐，極力反對這種文壇的唧唧歪歪之旖旎之風(fēng)；而張愛玲也毫不客氣，在一定的場合對傅雷假以辭色。依稀中也記得，張確實在自己的文字里間接而有力地言說過傅雷的“不懂行”。有天臨睡前，無意中拿出一本《傅雷作品》，其中正好有占了14頁的長文《論張愛玲的小說》。懷著看熱鬧的心情，直接翻到了這一篇。誰知道，體悟的不是熱鬧，而是感動。

令人吃驚的是，傅雷原來對張愛玲及其作品《金鎖記》評價非常高。他說：“作家們在填補文藝作品的缺陷時，《金鎖記》是一個最圓滿肯定的答復(fù)，結(jié)構(gòu)，節(jié)奏，色彩，在這件作品里不用說有了最幸運的成就......新舊文字的揉合，新舊意境的交錯，在本篇里正是恰到好處。（《金鎖記》）至少也該列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

曾讀過傅雷的各類文字，此文是我見過的他對單個作者評價最高的一篇文藝評論。他用了差不多7頁的篇幅來剖析《金鎖記》及夸贊張愛玲這位當時很年輕的女作家。此后的7頁內(nèi)容，則對她的《傾城之戀》、《連環(huán)套》進行了評點，同時也就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的寫作技巧進行了探討。其中，對《連環(huán)套》的批評是比較嚴厲的，讓人不由自主就想起《傅雷家書》里傅雷對于傅聰語重心長的教導(dǎo)。

臧否之間，傅雷對于張愛玲的點評皆為肺腑之言，令人感動。即便在批評里，也有誠摯的贊賞與愛護在，如“聰明機智成了習(xí)氣，也是一塊絆腳石”、“我不責備作者的題材只限于男女問題。但除了男女之外，世界究竟還遼闊得很。人類的情欲不僅僅限于一二種”、“我不是鼓勵悲觀。但心靈的窗戶不會嫌開得太多，因為可以免復(fù)單調(diào)與閉塞”、“總而言之：才華最愛出賣人”、“但若取悅大眾……那樣的倒車開下去，老實說，有些不堪設(shè)想”。

斯人已逝，空余惆悵。張愛玲終究是沒有聽進去傅雷的逆耳之言，心靈的窗戶終究沒有多開幾扇。她的天才與她這個人一樣，囿于一隅，人生的道路也越走越窄。她出走美國后，曾寫過幾部英文小說，天才的閃光依然令人驚嘆，但題材基本沒有大改變，此種才華在異域也沒有什么市場；及至于在紐約終老，她的神奇之筆已日趨平淡，連不多的隨筆和散文，也大多是平凡之作。而她本人晚年除了孤寂，還在與某種看不見的小昆蟲搏斗而不斷地搬家。如今已經(jīng)有心理學(xué)者認為，這更多的是一種心理疾患，她其實是在與自己搏斗。

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青春正好、風(fēng)頭正健、機遇很美時，很難去面對那些直接指出我們難堪的缺點的人。即便內(nèi)心深處知道他（她）說的也許是對的，卻也抹不下面子，只是一味逃避。最終，這個缺陷如一個返回的黃蜂，在拐角處狠狠地扎你一下，而你再也不是過去的你了。傅雷曾經(jīng)提出如父如兄才會說出的忠告，但那些在高度評價后的話語是多么讓一個正值盛景的年輕人厭煩的啊，聰慧如張愛玲，也會蹈此人生困境。

我們每個人身邊，或是人生的機緣里，都可能遇見一兩個“傅雷”。學(xué)識廣博、內(nèi)心慈悲、言語鋒利的他那么希望你在學(xué)業(yè)、事業(yè)及個人的修為方面少走彎路、可以“人盡其才”。但他們的表達再溫厚婉轉(zhuǎn)，亦令人難以接受。真相總是帶刺的，而我們每個人要面對的真相就是，并非圣人的我們每個人，都要面對自身不完滿、內(nèi)心深處甚至有大弱點、看清別人總是比看清自己容易等等“盲點”，這也正是我們的局限性。

因此，如果“傅雷”出現(xiàn)了，不要一味反擊，不如“反求諸己”：是不是他說的正好是我們羞于承認的局限性。要知道，不是每一個有才華有見識的人都愿意來評價你，都愿意如父親一般給你最真實的扶持。珍惜他對你說過的不那么好聽的話，或許正是人生的另一扇窗。